“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于謙就是這樣訓斥徐珵的。
他接著說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遷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難道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他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猶豫不決的人,朝中第一號人物吏部尚書王直站出來公開支持于謙,而明代歷史上另一個連中三元者,后來的憲宗重臣商輅也站在了他的一邊,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主戰(zhàn)派終于打動了朱祁鈺,并堅定了他抵抗到底的決心。
由于于謙已經代理了兵部尚書,且又是主戰(zhàn)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鈺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 給了于謙。
這是天下最高的榮譽,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擔。
散朝后,于謙走出了大殿,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回想起這個并不平靜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驚心動魄。
但此時的于謙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因為此時他那瘦弱的身軀已經承擔起了國家興亡的重擔。
在八月十八日的這個早晨,他進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轉變。
他的不朽傳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八月十九日
于謙召開了他的第一次軍事會議,必須說明的是,這位兵部侍郎雖然是個與軍事打交 道的主官,之前卻從未指揮過軍隊。算是書生上陣。
話雖如此,書生上陣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組織戰(zhàn)爭,并最終在采石擊敗金完顏亮數(shù)十萬大軍的。
于謙雖然是文官,但他對兵法也有研究,排兵布陣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時候看課外書打下的基礎。
所以說,課外讀物實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當于謙真正了解到目前京城的情況時,他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撇開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說,軍事上的壓力就實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幾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賠干凈了,京城里連幾匹像樣的好馬也找不著。士兵數(shù)量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和退休人員。
這倒也罷了,關鍵在于士氣不振,一流部隊被抽調出去作戰(zhàn),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僥幸逃回來的人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然會把敵人描述得極為厲害。
城內的二流部隊聽到這些前輩們的議論,自然心里害怕,在他們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騎兵簡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怎么也打不死。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在于,大明帝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沒有信心,朱祁鈺也不算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強大的敵人面前,他也沒有了主意,雖說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個敗仗,朱祁鈺也是很有可能改變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穩(wěn)定軍心。
于謙在聽完屬下的匯報后,沉思不語,仔細研究過軍事布防圖后,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下達了自己的第一道軍令:
“自即日起,奉命征調如下部隊赴京守衛(wèi):
1、備操軍。包括兩京備操軍、河南備操軍
2、備倭軍。包括南京備倭軍、山東備倭軍
3、運糧軍。包括江 北所有運糧軍
4、寧陽侯陳懋所部浙軍(戰(zhàn)斗力較強)
各軍接到命令后,立刻出發(fā),并按時趕到京城布防,如有違抗,軍令必斬!”
以上部隊共計十余萬人,可以看到,這些部隊并非主力,大多是預備役或是后勤部隊。
主力部隊去了哪里?
全埋在土木堡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最精銳的京城三大營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軍覆沒,剩下的寥寥無幾,即使逃回來的,也早已被嚇破了膽,士氣全無了,要想保衛(wèi)京城,只能靠這些預備役和后勤部隊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還需要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糧食。
京城人口眾多,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就必須囤積運輸大量的糧食。
雖然目前京城內的糧食還充足,但要是被長期圍困,這個算盤就不好打了。其實就在離京城不遠的通州,儲存著很多的糧食,多到什么程度呢?“倉米數(shù)百萬”。這么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的人吃一年,是當時最大的糧倉。
但大臣們似乎并不想用這些糧食,甚至主張把通州糧倉燒掉。
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糧食不用,為何要燒掉?
要知道大臣們并非腦袋進了水,實在是因為這些糧食看得見,用不成。
當時的通州并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和京城還是有著相當一段距離的,通州糧倉里的糧食雖然很多,卻很難運進京城,因為如果要安排民工運輸,耗用大量人力不說,還很危險。
當時也先的騎兵部隊已經在京城關外附近耀武揚威,而運輸卻需要很長時間,沒準在運輸過程中,對方的騎兵已經攻了進來,一旦也先軍隊突破紫荊關,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糧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軍糧,所以要運輸糧食,就必須派出軍隊護衛(wèi)。
可現(xiàn)在這個局勢,保衛(wèi)京城的軍力都不足,哪還有多余的人去護衛(wèi)糧食呢?
這是一個難題,看來除了一把火燒掉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于謙解決了這個問題,用一個十分巧妙的方法。
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軍隊進發(fā)時應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糧,并運送至京城?!?/p>
問題就此解決,通州的糧食將由十余萬士兵運送入京。
看到了吧,這就是水平。
所謂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別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問題擺在眼前,能否處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于謙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調兵和運糧這兩個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解決,即不耽誤行軍,還能免去民工的費用,同時保證了運糧隊伍的安全,一舉三得。
力挽狂瀾者,絕非匹夫,國士也。
智勇兼?zhèn)洌綖閲俊?/p>
秋后算賬
于謙下達了命令,自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國境內所有可調可用之兵紛紛集結起來。
這些軍隊來自山東、河南、南京、浙江 等不同省份,他們日夜兼程地行軍,目標只有一個——盡快趕到京城。
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不知道也先會什么時候打過來,但他們知道的是,也先遲早會打過來,只要能夠在此之前趕到京城,勝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國開始了建國以來的第一次總動員,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強大敵人。
在于謙的努力和調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馬紛紛趕到,京城的兵力達到了二十二萬,且糧食充足,人心也逐漸穩(wěn)定下來。
軍事上的準備已經開始,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與此同時,一場政④治風暴也即將到來。
“把王振千刀萬剮!”
這是很多大臣的心聲,理由也很簡單,王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自從掌權以來,以誣陷整人為日常愛好,誰敢不服從他就收拾誰,很多大臣因為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還主動索取賄賂,誰敢不給就沒有好下場,如此行徑,簡直視文武百官為無物。
此外他還勾結錦衣衛(wèi),把這個特務機構變成他的整人機構,無數(shù)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于王振的無能和愚蠢才最終導致了土木堡的失敗,朝廷精英和多年積累就這么毀在一個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國還曾經橫掃天下,勢不可擋,之后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強大之帝國,居然葬送在一個死太監(jiān)的手里。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然了,在士大夫們的心中,還有一個痛恨王振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不太方便說出來。
既然士大夫們不愿意說,我就替他們說吧,這個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們發(fā)奮讀書,寒窗十年,經過幾十場考試,三場大考(有的只有兩場),淘汰無數(shù)的才子同仁,才換來了頭上烏紗和手中權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錦,運氣好的,可以混個翰林,運氣不好的連御史也干不了,只能派到下面干個七八品小官,熬資歷幾十年下來,最后混個從三品退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jiān),學問有限(不成器的學官),能力不足(土木堡就是明證)、身體殘疾(職業(yè)限制)、道德敗壞(貪污受賄),卻能夠一下子獨掌大權,號令天下!
死太監(jiān),你憑什么!
客觀地看,士大夫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們日夜操勞,處理政務,且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卻要聽從這個司禮監(jiān)的命令,看著他胡 作非為,也確實讓人難以忍受。
而這個愚蠢的司禮監(jiān)不但禍害朝政,現(xiàn)在還害得國將不國,驚濤四起,幾十萬士兵和文武官員因他而死,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秋后算賬的時候到了!
但此時的于謙似乎顧不上這些,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八月二十一日,于謙正式接替了鄺野的位置,成為兵部尚書,正式執(zhí)掌兵部權力。
兵部尚書于謙并沒有升官的喜悅,因為也先一旦打來,這個官能當多久還是個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手邊的眾多問題,保衛(wèi)京城和國家的安全。此時的于謙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朝政的實際控制者。
不過日理萬機的于謙大人其實尚未意識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還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發(fā)。
這一天的清晨,大臣們如往常一樣,準備上朝議事,但誰也沒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歷史中最為嚴重的一次朝堂斗毆即將開始。
這也是整個明代朝廷最為混亂的一天。
朝會由朱祁鈺主持,他開始詢問大臣們有何事上奏。
話音未落,一人大步邁出,高聲說道:“臣有奏本!”
導火線就此點燃。
這個上奏的人名叫陳溢。
陳溢,蘇州人,都察院右都御史,為官清廉,極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慘敗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決心,要一舉鏟除王振一黨 。
他厲聲說道:“王振禍國殃民,作惡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敵營,如此惡行,不滅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憤!”
語氣如此嚴厲,坐在上面的朱祁鈺也被嚇了一跳。
可是陳溢卻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想起無辜受難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溢的這一哭激起了大臣們的憤怒,他們開始不顧禮儀,爭相向朱祁鈺彈劾王振。
一時之間,朝堂上亂了起來,上奏聲,罵人聲、痛哭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實在可比集貿市場。
朱祁鈺初登大位,還不是皇帝,只不過代行職權而已,見到這個陣勢,嚇得不輕,下面的大臣們像連珠炮般地說著話,旁邊還夾雜著哭罵聲,壓根就聽不清他們再說些什么,可憐的朱祁鈺根本反應不過來。
突然,朝堂上的喧囂平靜了下來,下面的大臣都用一種極為可怕的眼神看著他,原來彈劾的人已經說完了,等著他的裁決,基本意見就一條:
“殺其同黨 ,滅其全族!”
這可是大事啊,怎么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鈺膽戰(zhàn)心驚地再三考慮,還是不敢做出決斷,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后再議。”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一道諭令,也是炸~藥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藥包。
再議?何時再議?再議又如何?再議之后再議?
你糊弄誰呢?!
這些久經宦海的大臣們絕不會被這句話打發(fā)走,他們知道,如果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此事就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但他的同黨 還會繼續(xù)操縱朝政,今天發(fā)言的人必定遭殃,國家也就完了。
為國為己,只能拼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這里!
諭令已經傳達了多次,可是大臣們就是不走。
大臣們似乎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動,只是不停地痛罵、痛哭、死死地盯著坐在上面的朱祁鈺。
朱祁鈺嚇得臉都發(fā)白了,旁邊傳諭令的太監(jiān)金英也不停的擦汗,這種陣勢他也從沒有見過,實在太可怕了。
朱祁鈺開始認識到,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當權者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大臣們,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xiàn)在他們的腦海里,在土木堡之戰(zhàn)中,這些大臣們也多有親屬、同年斃命,新仇舊恨,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正當大臣們的情緒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不識相的家伙出現(xiàn)了。
錦衣衛(wèi)指揮馬順一直都是王振的死黨 ,幫著他干了不少壞事,侍講學士劉球就是被他派人殺害的,此事盡人皆知,只是由于其勢力太大,一直沒有人動他。
此時,這位馬順出馬了,他仗著有皇帝的諭令,竟然喝斥群臣,讓他們立刻出去。
馬順的行為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
找死。
就這樣,由陳溢點火,朱祁鈺加炸~藥,馬順最終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團 結一致,即將演出了明史中朝廷最為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們本已憤怒到了極點,哭罵聲越來越大,王振的同黨 馬順偏偏這時跳出來,大耍威風,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加憤怒才是。可是此時這些憤怒的人們卻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這種沉默是憤怒的頂點。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
那么多的屈辱,那么多的悲痛,毫無道理的欺壓侮辱,親人好友的戰(zhàn)死被俘,現(xiàn)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在作威作福。
夠了,足夠了。
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用再忍受無恥的欺凌!
動手!
毆斗
馬順還在洋洋得意地喝斥著大臣們,往日他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看來,今天并沒有什么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沖過來!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頭發(fā)已經被狠狠地抓住,臉上重重地挨了好幾下。
終于開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
王竑是個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監(jiān)察彈劾,此人脾氣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黨 不順眼,而國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伙。眼見王振已死,馬順還敢如此囂張,他不由得怒上心頭。
什么都別談了,來真格的吧!
馬順,看我打不死你!
他沖上前去,抓住馬順的頭發(fā),先用手中的朝笏劈頭蓋臉地向馬順打去,憤怒沖昏了他的頭腦,到后來,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陣,拿出看家本領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云流水,密不透風,拳頭暴雨般落在馬順的身上,邊打還邊罵: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囂張!”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氣,情緒激動到極點,竟然干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王竑覺得這樣還不足以出氣,于是放棄了拳腳,抓住馬順,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臉上的一塊肉!
瘋了,徹底瘋了。
這里我們從技術層面評點一下王竑的這一系列斗毆動作,他上來后首先抓住馬順的頭發(fā),抓頭發(fā)這招在打架中應該說是很常用的,用這一招開頭,說明他確實有一定打架經驗。
但考慮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時主要工作是上奏折,所以暫不考慮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從他動嘴咬人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是氣憤到了極點。因為男性過程打架中,用這此招往往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不會使出來的。
他已憤怒到了極點。
此時倒在地上的馬順是痛到了極點,也嚇倒了極點,他絕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面前動手,平時一呼百應,畢恭畢敬的大臣竟然變成了惡狼。
馬順已經十分痛苦了,但更讓他痛苦的還在后頭。
王竑的這一舉動也驚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們,但只在片刻之間,他們已經反應過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振那幫人竟然還敢欺凌自己,實在是讓人忍無可忍!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該出手時就出手!
于是,在王竑動手之后,大臣們立刻蜂擁而上,幾個跑得快的先趕了上去,對著馬順拳打腳踢,就是一頓暴打,很快馬順就被團 團 圍住,無數(shù)雙拳頭,無數(shù)只腳朝他身上招呼,轉瞬之間,他已經是遍體鱗傷。
跑得快的還能打上幾拳,跑得慢的就沒有福氣了,人群圍了幾層,后來的大人們只能撩起官袍,抬起大腳朝著被眾人包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順猛踩。
于是,這些平日溫 文爾雅、埋頭苦讀的書呆子們一改往日之文雅舉止,無論打過架與否,無論是翰林還是堂官,也無論年齡大小,官位高低,紛紛赤膊上陣。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并不是打架的專用服裝,為顯示官員的地位,他們的外袍比較寬大,有時走起路來還要提起下擺,免得踩到摔跤。而且這些大人們上朝還戴著烏紗帽,就這么一幅裝束,怎么能打架?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了,大人們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丟掉帽子,卷起官服,紛紛上前痛毆馬順,還有個別人打得興起,甚至卷袖赤膊上陣。
往日不可一世的馬順此刻只剩下了求饒的份,但沒有人理會他,因為所有的人都記得,這個人是王振的幫兇,他曾經逼死了劉球,逼死了很多被關入詔獄的大臣。
他罪有應得。
不一會,群臣們停止了打斗,因為馬順已經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這樣完結,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把目光對準了坐在上面的朱祁鈺。
朱祁鈺目瞪口呆。
他看著王竑沖了出來,看著王竑抓住了馬順的頭發(fā),看著王竑嘴咬馬順,然后他看見群臣也沖了出來,一擁而上,把馬順團 團 圍住,拳打腳踢。
最后,他看見馬順被打死,就當著他的面。
所有的這些行為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那些文質彬彬的大臣們,一下子變成野獸,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諾諾,不發(fā)一言。這才是想象中的朝堂。
可是現(xiàn)在,滿地都是被丟的官帽、官服、腰帶,一群近乎瘋狂的人在進行毆斗,太監(jiān)們也早已躲到了一邊發(fā)抖,哀號聲、痛罵聲、還有拳頭落在人肉上發(fā)出的沉悶而可怕的聲音。
更讓他難以想象的是,不但那些年輕的官員們赤膊上陣,拳腳并用,連一些五六十歲的老臣也提著腰帶,顫顫悠悠地走過來對著馬順踩上一腳,中間還不乏一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
這是幻覺?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朝廷,是皇帝與大臣們議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國的中樞,但是現(xiàn)在,這里變成了斗毆場所,變成了擂臺,變成了地獄。
如果是噩夢,就快點醒吧!
可是事實提醒了他,這不是在做夢,因為那些剛剛打死馬順的大臣們已經把目標鎖定了他,他們睜著發(fā)紅的眼,死死地盯著他,其中也包括那個嘴角還沾著人血的王竑。
下面的事情越發(fā)出乎朱祁鈺的預料,大臣們竟然忘記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著自己,要他把王振的余黨 交 出來!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挾皇帝(代理)!
但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朱祁鈺是不可能想到這些禮數(shù)的,他嚇得渾身發(fā)抖,面對群臣的質詢,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旁邊的侍候太監(jiān)金英眼看局勢危險,這樣下去,朱祁鈺本人都可能有危險,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貴和王長隨。
毛貴和王長隨是王振的同黨 ,金英這個時候去找他們,實在是不懷好意。
兩人被連拉帶拽地拖到金英面前時,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金英也沒有和他們廢話,一腳把他們踢進大殿。
此時的大臣們還在威逼朱祁鈺,突然看見這兩個人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就如同三天沒吃飯的老虎見了肥羊,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毛貴和王長隨懵懵懂懂,屁股上挨了一腳,被踢進了朝堂,還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見到一群衣冠不整,兇神惡煞的人朝自己沖了過來,然后就被雨點般的拳頭和踢腿淹沒。
很快,兩人也被打死。
此時大殿上三具尸體橫列,四處血跡斑斑,大臣們已經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朝堂上四處亂竄,更多的人則是繼續(xù)朝朱祁鈺要人。
有些大臣們覺得還不解恨,便把三個人的尸體掛到東安門外示眾,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夠了王振的苦,紛紛上前痛毆尸體。
朝堂上更是熱鬧,既然朱祁鈺沒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黨 ,那就自己動手!
大臣們自發(fā)自覺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這位為榮華富貴來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終于了解到了一個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榮華富貴,付出的卻是生命。
大臣們仍然處于混亂之中,打死了馬順、打死了毛貴、王長隨,下面該怎么辦呢,難道要一個個把王振的同黨 們打死嗎?
大臣們有的仍然怒發(fā)沖冠,破口大罵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殺掉這三個人會不會遭到報復,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則是擁到朱祁鈺面前,向他要人,讓他下令。
大臣的行為固然出氣,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馬順的身份。
毛貴和王長隨不過是宦官而已,但馬順卻是錦衣衛(wèi)指揮,我們說過,錦衣衛(wèi)不但是特務機關,還擔任皇帝的警衛(wèi)。
大臣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他們當著錦衣衛(wèi)的面打死了他們的長官,為什么這些錦衣衛(wèi)卻毫無行動呢?
這是因為還有一個人在場——朱祁鈺。
朱祁鈺是當前的攝政,如果沒有他的命令,錦衣衛(wèi)是絕對不敢亂來的,但如果他不說句話就此退朝的話,大臣們的生命安全就很難保證了,因為局勢混亂,而錦衣衛(wèi)中有很多王振的同黨 (王山就是錦衣衛(wèi)同知),大臣們打死馬順是自發(fā)行為,那么難保沒有幾個像王竑一樣的錦衣衛(wèi)站出來,在王振同黨 的指揮下,打死幾個大臣,這似乎也可以理解為自發(fā)行為。
此時朱祁鈺正打算做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明白了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看著這些幾近瘋狂的大臣和血肉橫飛的場面,他害怕了。
朱祁鈺選擇了逃走,他要逃到宮里去。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如果朱祁鈺真地走了,那么錦衣衛(wèi)和王振的同黨 很可能會動手,馬順雖然功夫不怎么樣,但他手下的錦衣衛(wèi)要收拾這些文官還是很輕松的。
但此時群臣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不斷的哭、罵,要朱祁鈺給王振定罪。
只有一個人保持了冷靜的頭腦,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這個人正是于謙。
于謙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他并沒有參加斗毆,雖然他也很恨馬順等人,但他不會采取這樣的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他只是旁觀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經打死了,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要朱祁鈺下令,但這位攝政已經被嚇得腦袋不清醒了,現(xiàn)在竟然準備逃走,如果讓王振余黨 抓住機會,給參與打人的大臣定下一個殺人之罪(馬順確實無罪),問題就麻煩了。
眼看朱祁鈺準備開溜,于謙十分著急,這實在是千鈞一發(fā)之刻,可是周圍的人卻一點也不清醒,四處吵吵嚷嚷。
顧不得那么多了!
于謙立刻向朱祁鈺跑去,他要攔住這個人。
可是前面的群臣已經排得密密麻麻,于謙無奈,只好用力把人群分開,往前擠(排眾直前)。
這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在擁擠之中,于謙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終究還是趕在朱祁鈺逃走之前攔住了他。
于謙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殿下(當時還不是皇帝),馬順是王振的余黨 ,其罪該死(順等罪當死),請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動過手)無罪!”
這響亮的聲音終于驚醒了朱祁鈺,他明白,如果現(xiàn)在不給這些人一個說法,局勢將無法穩(wěn)定,于是他依照于謙的話下達了命令。
大臣們也清醒過來,既然馬順等人已經定罪,那也就沒什么事了。
穩(wěn)定情緒的朱祁鈺終于恢復了正常,他接著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綁至刑場,凌遲處死!
群臣拍手稱快,八月二十三日的這場風波就此平息。
三個人在朝廷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們一下子從書呆子變成了斗毆能手,老少齊上陣,充分地發(fā)泄了自己的憤怒情緒,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場,鬧得雞犬不寧,鮮血四濺,代行皇帝職權的朱祁鈺也被結結實實地威脅了一把,弄得狼狽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還是發(fā)生在朝廷議事之時,這樣的亂像在明朝歷史上可謂是絕無僅有。
所以,當群臣們恢復正常,整理自己的著裝,檢查自己的傷勢(大部分是誤傷),并走出大殿時,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真是徹底瘋狂了一把。
但有一點大臣們是很清楚地,打死馬順之后,錦衣衛(wèi)已經磨刀霍霍,如果不是于謙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鈺,為他們正名的話,能不能活著走出大殿來還是一個未知之數(shù)。
多虧了于謙啊。
當于謙走出左掖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對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說在五天前他們對這個怒吼的人還有什么疑慮的話,現(xiàn)在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共識:
這個人一定能夠獨撐危局,力挽狂瀾。
吏部尚書王直也感觸萬分,他十分激動地握住于謙的手,對他說道:“國家全靠你了,今天這種情況,就是有一百個王直也處理不了??!”(國家正賴公矣,今日雖百王直何能為)
王振的罪行徹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產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殺得一干二凈,其中還是王山先生最慘,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這是因為大臣們提議,雖然王振已經死了,但還需要找個人來替代他受刑,方可有個交 待(夠狠)。
于是,從千里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親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貴換了個凌遲,真是虧本買賣。
說實話,從法理學的角度上來講,王山、馬順等人并沒有明顯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沒有理由,如果從程序上來說,大臣們的行為應該屬于故意傷害致死,絕對算不上是正當防衛(wèi)。
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些人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正是因為他們,朝綱才會如此不振,國家才會如此混亂,數(shù)十萬士兵才會送命,所以在我看來,當他們出于義憤,打死這些王振同黨 的時候,他們已經實現(xiàn)了正義。
因為真正的正義,就存在于人們的心中。
最后一個麻煩
軍隊開到了,糧食充足了,王振的余黨 也徹底清除了,在于謙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但他還有最后一個麻煩,這也是最大的一個麻煩:
皇帝還在人家手里呢。
很明顯,也先把朱祁鎮(zhèn)當成了一張信用卡,把大明帝國當成了提款機,只要人還在他手里,他就會不斷地刷這張無限額的金卡,直到把銀行刷倒閉為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一個解決的方法。
于謙清楚地認識到,朱祁鎮(zhèn)之所以會成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為他是朱祁鎮(zhèn),而是因為他是皇帝。
朱祁鎮(zhèn)就是論斤賣也賣不到幾個錢,但皇帝的這個名分卻重如泰山。
其實解決方法很簡單——再立一個皇帝。
因為皇帝不是你朱祁鎮(zhèn)的,而是大明帝國的,這個名分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別人。
換句話說,朱祁鎮(zhèn)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鎮(zhèn)說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我說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貨,也是個過期產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權威認證機構在我這里,想定期領工資?也先,你就別做夢了!
方針已定,那么立誰呢?
最先被考慮的是朱祁鎮(zhèn)的兒子朱見深,不過這位仁兄當時只有三歲,別說處理朝政,話都說不好,字也認不全,立他當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選只有朱祁鈺。
于是,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朱祁鈺為皇帝。
皇太后倒是沒有什么意見,畢竟朱祁鈺也算是他的兒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鈺推辭了,他說自己不想干這份工作。
這套把戲我們也見得多了,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肯定,朱祁鈺先生確實不是虛情假意,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太危險了。
當皇帝要率隊出征,路途辛苦,運氣不好還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虜,幾年回不了家。
這些且不說,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fā)生的事情,更是讓他心有余悸,自己手下的這幫人根本不聽使喚,而且似乎對斗毆很有興趣。要是哪天重新來這么一次,沒準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況且目前敵軍隨時可能攻過來,京城萬一不保,這個皇帝也干不了多久,滅國的責任卻要擔在自己頭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這個皇帝,不做也罷。
可是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不做不行!
于謙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必須立一個皇帝,你朱祁鈺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必須要做!
而于謙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
后來的事實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于是,在于謙和其他大臣們的堅持下,朱祁鈺終于“自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