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之所以能夠肯定那份奏疏上的兩個人必死無疑,是因為整治這兩人的幕后黑手正是他。
這兩個人分別是閩浙總督張經(jīng),和浙江 巡撫李天寵 。
而這兩位位高權(quán)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會人頭落地,只是因為一個無聊的人,去出了一趟無聊的差。
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一月,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正部級官員張經(jīng),被任命為總督前往浙江 ,他肩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抗倭。
不久之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李天寵 ,奉旨來到浙江 ,取代駐守當?shù)氐耐鯊螅ㄍ跏镭懙母赣H),成為了新的浙江 巡撫,張經(jīng)的下級。
這兩位仁兄都察院出身,合作得也還不錯,面對著日益嚴重的倭寇之亂,盡心竭力,日夜勤勉。
就在他們埋頭苦干的時候,嘉靖三十三年(1554),另一個人也來到了浙江 ,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副部級官員趙文華,可這位兄臺既不是總督,也不是巡撫,之所以千里迢迢跑來這里,除了觀光旅游外,倒也背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祭海。
讓你去祭海,你就老老實實地祭海,完事后帶點土特產(chǎn)回京也就行了,可趙侍郎卻偏偏是個有抱負的人,他對倭寇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也想摻和一把。
一般說來,京城的領(lǐng)§導要親臨指導,地方官員高興還來不及,可是張經(jīng)總督卻不買他的帳,對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淡。
原因很簡單,張經(jīng)的官比他大。
在明代,總督不是地方官員,而是**派駐地方工作的領(lǐng)§導,工資、戶口都掛在**,比如張經(jīng),原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此次是掛銜下派,而趙文華只是奉命出差,干點臨時工作。
論資歷就更沒法說了,張經(jīng)兄十七年前(嘉靖十六年)就已經(jīng)是副部級兵部侍郎,而那時趙文華卻只是一個小小的正處級刑部主事。大家同在京城里混,互相知根知底,高級干§部見得多了,眼界自然比地方干§部高得多。
老子是二品正部級、兩省總督,你小子不過是個三品副部級侍郎,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風,你算哪根蔥?
同理,**都察院正四品右僉都御史,浙江 巡撫李天寵 也不愿買趙文華的帳,每天管他三頓飯,就盼他早點滾蛋。
然而事實證明,趙文華確實算根蔥,還是根大蔥,你們敢欺負我,我就讓我爹來收拾你們!
他爹就是嚴嵩,雖然他姓趙,嚴嵩姓嚴,但所謂有奶就是娘,有權(quán)就是爹,不必奇怪。
嚴嵩之所以支持干兒子趙文華,是因為當年他當國子監(jiān)校長的時候,趙文華是他的學生。而據(jù)他觀察,這位學生雖然沒有什么能力,卻很能拍馬屁,很聽話,于是他安插趙文華去了通政司。
嚴嵩是不做慈善事業(yè)的,他讓趙文華當通政使,其中有著很深的用意。
通政司是一個副部級部門,最高長官通政使也只是三品,但這個部門對嚴嵩而言卻極為重要,因為它主管全國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
由于名聲太差,全國的眾多御史官員經(jīng)常上書彈劾嚴黨 ,雖說有嚴嵩在內(nèi)閣壓陣,但這位仁兄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難保有漏網(wǎng)之魚,萬一捅到皇帝那里,事情就麻煩了。
而趙文華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機關(guān)蹲守,發(fā)現(xiàn)可疑郵件即刻予以刪除(銷毀或是壓?。?,他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完成得很好,也由此成為了嚴黨 的第一號骨干。
接到兒子的告狀信,嚴老爹卻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復,他托人告訴趙文華,張經(jīng)并不好惹,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最好還是乖乖聽話。
趙文華無計可施,但這位仁兄是個比較執(zhí)著的人,又從**要了一個觀察敵情的名義,硬是賴著不走。他要留在這里,等待張經(jīng)的失誤。
而不久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當時的浙江 沿海,倭寇氣焰已經(jīng)十分囂張,有兩萬余人盤踞于此,根本不把明軍放在眼里。張經(jīng)也并非等閑之輩,他四處調(diào)兵,積極部署數(shù)月之久,卻遲遲不動兵。
趙文華反復催促,張經(jīng)依然紋絲不動。
而張總督之所以有如此舉動,和他之前的一段經(jīng)歷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
嘉靖十六年(1537),總督兩廣軍務、兵部侍郎張經(jīng),奉命去平定廣西斷藤峽叛亂,在長期艱苦的山區(qū)作戰(zhàn)中,他養(yǎng)成了穩(wěn)重進兵的習慣,更重要的是,在這次戰(zhàn)爭中,他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十分可怕而特別的戰(zhàn)斗群體——狼土兵。
狼土兵以少數(shù)民族為主,大都不習 文化,好勇斗狠,戰(zhàn)斗力十分彪悍,當年曾讓張經(jīng)吃盡了苦頭,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到了浙江 之后,張經(jīng)才發(fā)現(xiàn),那些被朝中大臣輕視,所謂烏合之眾的倭寇,卻是一幫前所未見的強敵。
在皇帝同志專心修道,大臣們專心斗爭的時候,日本正處于極度混亂的戰(zhàn)國時期,全國分成三四十個諸侯國,你打我,我打你,打贏的自然風光,打輸?shù)木椭荒芘苈?。日本就那么大,土地又不多,還時常噴火山亂地震,實在不是個人呆的地方。于是眾多討生活的倭人就不遠萬里,為了日本人民的致富事業(yè)跑到了中國。
這幫倭人不請自來,而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故文言有云:
倭人為寇,是為倭寇。
但惡劣的品行并不能否定他們的戰(zhàn)斗力,且不說這幫人的武藝和戰(zhàn)術(shù)水平,單說人家冒著掉進海里喂魚的危險,跑上千里路來搶劫,就能充分說明他們的犯罪決心和毅力。
而與倭寇相比,張總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 、山東等經(jīng)濟發(fā)達地帶的兵,他們當兵是為了混碗飯吃,就算不當兵還能種田,犯不著去拼命。
于是張經(jīng)決定,調(diào)狼土兵進入浙江 ,抗擊倭寇。
這個決定為他贏得了暫時的勝利,卻永遠地送了他的命。
張經(jīng)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費盡心力調(diào)兵遣將的時候,趙文華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一個圈套,準備將他致于死地。
張總督久經(jīng)官場,并不是個善茬,上任一年多來,他已在當?shù)匕膊辶俗约旱挠H信,而對于趙文華,他也安排了專人監(jiān)視,總而言之,整個浙江 已然成了他的地盤。
然而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趙文華依然找到了一個盟友,這個人的名字叫胡 宗憲。
胡 宗憲,字汝貞,徽州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
胡 宗憲的考試成績很一般,運氣卻不錯,他沒能選上庶吉士,分配到地方當了縣官,不久后因年度考核優(yōu)良,升為御史,巡視宣府、大同。
之所以說他運氣好,是因為在明代朝廷,御史是個不錯的行當,以罵人為主業(yè),天不怕地不怕,想罵誰就罵誰,如果運氣好,摸準了政④治方向,罵對了人,沒準還能官運亨通,一飛沖天。
不過胡 宗憲的這份御史工作卻有點特殊,因為宣府和大同是當時的軍事前線,刀光劍影,呆在這的都是些粗人武夫,如果胡 亂告狀,沒準晚上就被人趁黑給剁了。
于是胡 宗憲在那里老老實實地啃了幾年干糧,這段經(jīng)歷最終成就了他,因為正是在那個地方,這位安靜的御史開始進入另一個新奇的領(lǐng)域——兵法。
在血肉橫飛,生死懸于一線的戰(zhàn)場,胡 宗憲懂得了戰(zhàn)爭的法則,而蒙古騎兵燒殺搶掠、難民家破人亡、哭天搶地的慘象,也讓他了解了戰(zhàn)爭的殘酷。在經(jīng)歷了血與火的洗禮后,那個曾經(jīng)喋喋不休、滿口圣人之言的書呆子,已然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實用主義者。
因為在邊關(guān)表現(xiàn)良好,胡 宗憲奉調(diào)前往浙江 ,擔任浙江 巡按,似乎是為了考驗他的能力,就在他離開這里之前,上天給他安排了一次畢業(yè)考試。
當時駐守大同的左衛(wèi)軍突然接到諭令,命令他們即刻轉(zhuǎn)移駐防至陽和一帶,事實證明,這是個一道要人命的諭令。
大同已經(jīng)是前線了,而陽和不但更為靠前,且條件極其艱苦,當兵的過得苦,好不容易在當?shù)匕矀€家,轉(zhuǎn)眼間又要妻離子散,自然是打死不搬。
可是命令不能不執(zhí)行,于是大伙一合計,索性鬧事不干了,嘩變!
這下子問題嚴重了,情況報到大同參將那里,開會征集意見:這事怎么解決,誰去解決?
沒人應聲。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超級黑鍋,這不是農(nóng)民起義,而是士兵嘩變,全部都是抄家伙的職業(yè)打手,也不講道理,要是跑去談判,十有**就把自己捐給了國家(學名是為國捐軀)。
但如果放任不管,這幫人萬一成了叛軍,知根知底,帶著蒙古人回來搶劫,麻煩就大了,所以黑鍋總得背,具體說來是總得有人去背,可是誰也不背。
這時胡 宗憲站了出來,他說:我去。
參將大喜,問:你要帶多少人?
胡 宗憲答:不用,我一個人去。
在短暫的目瞪口呆,鴉雀無聲之后,大家集體起立,走到營帳外,熱情地為勇敢的胡 御史送別,感謝他犧牲小我,成全大家的背鍋精神。
胡 宗憲不是白癡,也沒有背黑鍋的嗜好,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只是因為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一個人騎著馬跑到了嘩變士兵的營地,對那些手持兵器、情緒激動的人們說了幾句話,奇跡就發(fā)生了,士兵們停止了吵鬧,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當大家再次看到胡 宗憲時,都極為驚訝,踴躍上前詢問,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解決了如此棘手的事。
胡 宗憲一臉輕松回答道:沒什么,我只是告訴他們,諭令已經(jīng)取消,他們不用遷徙了。
于是大家又懵了,遷移是上級的命令,總兵(相當于軍區(qū)司令)都沒發(fā)話,你怎么敢信口開河?今天你忽悠過去,過兩天沒準就直接造反了!
然而胡 宗憲鎮(zhèn)定地看著驚恐的同僚們,告訴他們:絲毫不必擔心。
事實證明了胡 宗憲的預言,很快,上級下達指令,之前的諭令取消,軍隊仍在原地布防。
準確的人心洞察力、驚人的局勢判斷力,這就是胡 宗憲的卓越才能。
嘉靖三十三年(1554),奇才胡 宗憲來到了浙江 ,他將在這里開創(chuàng)自己的偉大事業(yè)。
其實在當時的浙江 ,胡 宗憲只是個小人物,因為他的級別太低(浙江 巡按)。
巡撫和巡按雖只有一字之差,品級卻差很遠,胡 宗憲是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奉命巡按浙江 ,負責監(jiān)察紀檢事務,他的品級只有七品。而李天寵 則是四品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奉命巡撫浙江 ,負責浙江 全省的管理事務,相當于省長。
趙文華好歹是個副部級,之所以對胡 宗憲一見如故,稱兄道弟,實在是因為他太過孤單。在張經(jīng)的陰影下,沒人愿意陪他玩,只有胡 宗憲對他禮遇有加。
于是他向這個新朋友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計劃,并許下了一個美好的祝愿,只要計劃成功,你就是新的浙江 巡撫!
趙文華是一個壞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但一個壞人,能夠干到副部級侍郎,說明他是一個有能力的壞人。
趙侍郎的計劃是這樣的,他準備告張經(jīng)的黑狀,罪名是張經(jīng)畏懼倭寇,拿了朝廷的錢,不幫朝廷辦事,消極避戰(zhàn)。
看上去很簡單,實際上不簡單。
張經(jīng)不是吃素的,趙文華上書后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但他的反應卻十分怪異,不但沒找趙文華算帳,也不上書辯解。
因為他已有了絕對的把握,籌劃已久的行動即將開始,狼土兵已經(jīng)到位,各路大軍也已到齊,只等他一身令下,發(fā)動總攻。
有兇悍的狼土兵助陣,張經(jīng)相信他會取得勝利,而到那時,捷報將是對趙文華攻擊的最好回應。
看上去是正確的,實際上是錯誤的。
志得意滿的張經(jīng)沒有想到,在這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應對中,有著兩個小小的疏漏:他并沒有真正看懂那封告狀的上書,而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趙侍郎的水平。
作為嚴黨 的主力成員,趙文華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事實上,張經(jīng)即將開始的軍事行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但他仍然敢在此時上書,是因為他已料定,此書一上,張經(jīng)如不勝,尚有活路,如若戰(zhàn)勝,則必死無疑!
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缺錢花的倭寇耐不住寂寞,開始大舉向嘉興進犯,卻就此掉入了陷阱。
張經(jīng)等待良久的機會終于到來,他當即調(diào)集手下大軍水陸并進,在王江 涇與敵軍遭遇,大破倭寇,斬殺敵一千九百余人,史稱“王江 涇大捷”。
這是東南自倭亂以來的最大勝仗,張經(jīng)十分得意,當即寫下告捷文書送往京城,等待著朝廷的封賞。
事實證明,這次朝廷的辦事效率相當之高,沒過多久,張經(jīng)就等到了他應得的賞賜,不是金銀財寶,高官厚祿,而是兩個人,具體說來是兩個錦衣衛(wèi)。
他們送給張總督的見面禮是一副閃亮的鐐銬,然后大聲傳達了皇帝大人的賀詞:
“經(jīng)(張經(jīng))欺誕不忠,著令入京問罪!”
張經(jīng)的腦袋有點亂,明明自己打了勝仗,怎么就成了“欺誕不忠”?
張總督之所以一頭霧水,是因為他并不清楚趙文華那封上書的奧妙。
嘉靖剛看到這份黑材料的時候,起初并不在意,直到他順手交 給了身邊的一個人——嚴嵩。
嚴嵩自然明白趙兒子的意圖,當即展現(xiàn)了他的表演功底,作沉思狀良久,突然換上了一幅憂國憂民的表情,開始痛斥倭寇侵害百姓的慘狀,最后指出主題——擁兵自重,坐觀倭亂,都是張經(jīng)惹的禍。
嘉靖生氣了,后果很嚴重,他當即下令緝拿張經(jīng)回京。
諭令下達后不久,張經(jīng)的報捷文書就送到了,看似張經(jīng)就要涉險過關(guān),但正如趙文華所料的那樣,嘉靖做出了一個十分缺心眼的判斷:
“張經(jīng)著實可惡,聞文華劾,方一戰(zhàn)!”
混跡江湖三十多年的嘉靖同志就這樣完蛋了,經(jīng)過多年的磨礪,他的脾氣個性以及各種權(quán)術(shù)花招,早已被嚴黨 摸得一清二楚,現(xiàn)在也只能是被玩沒商量了。
張經(jīng)倒了,李天寵 也沒戲了,這對難兄難弟手拉手上了刑場,一同被殺。
趙文華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李天寵 死后不久,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關(guān)系,破格再破格,短短一個月,就把七品基層御史胡 宗憲直接提拔為四品右僉都御史,并巡撫浙江 。從芝麻官到封疆大吏,其晉升速度堪比飛毛腿導彈。
趙文華十分欣賞胡 宗憲,因為胡 宗憲的出眾能力,以及在逆境中的支持。但胡 宗憲卻不喜歡趙文華,因為在他的眼中,趙文華著實不是個東西。
胡 宗憲是一個身世并不簡單的人,他出生在豪門望族,六十年前,他的曾祖胡 富考中進士,還曾經(jīng)擔任過正部級干§部——南京戶部尚書,顯赫一時。
望族出身的胡 宗憲是一個天才,他二十二歲中舉,二十六歲中進士,無論在地方,還是軍隊,無論是處理政務還是平息叛亂,他都顯現(xiàn)出了非同尋常的才能。
混跡政壇多年,胡 宗憲很清楚趙文華和他的干爹是些什么貨色,這幫人干活不足,整人有余,實在是一幫垃圾。
然而問題在于,國家大權(quán)就掌握在這群垃圾的手中,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胡 宗憲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很現(xiàn)實。
于是當不學無術(shù)的趙文華來到浙江 ,當張經(jīng)、李天寵 都對其嗤之以鼻時,他意識到了其中蘊藏的機會。
所以他接近了趙文華,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不顧旁人的鄙視和議論,拜會他,巴結(jié)他,耐心地聽著他自吹自擂,并伴著逢迎的笑臉,雖然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唾沫橫飛的人,只是一個惡棍加白癡的合體。
對于出身高貴、有著強烈道德感的胡 宗憲而言,這是一種讓他極其惡心的應酬,但他依然賣力地表演著。
因為在他的心中,有著報效國家的使命,有著救濟黎民的責任,因為在他接受詔令,前往浙江 之前,曾立下這樣的誓言:
“此去浙江 ,不平倭寇,不定東南,誓不回京!”
傳說中的高手
胡 宗憲眼睜睜地看著張經(jīng)、李天寵 被陷害,被處死,然后在眾人的指責聲中坐上了浙江 巡撫的寶座,沒有絲毫的避諱和慚愧。
相反,他很得意,人見人怕、權(quán)傾天下的嚴黨 ,原來是如此的愚鈍,趙文華、嚴嵩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被他利用,為他鋪路,而在此之后,這個最為強大的政④治集團 將成為他的后盾,去幫助他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他始終問心無愧。
因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并不只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因為他的理想,叫做報國救民。
在胡 宗憲看來,張經(jīng)做得還不夠好,他雖然調(diào)來了戰(zhàn)斗力強悍的狼土兵,整頓了軍備,募集了糧餉,但無論是整體策劃還是作戰(zhàn)時機,總要慢那么一拍,最終才會被趙文華有機可趁。
總而言之,這是個勤奮的人,但缺少天賦。
胡 宗憲認為自己是有天分的,所以他當仁不讓地接替了前任的工作,他相信自己能夠干得比張經(jīng)更好。
雖然當時天下人都為張經(jīng)的無辜被殺感到遺憾,但對于倭寇而言,張經(jīng)的死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悲劇,因為事實證明,繼任者胡 宗憲是一個更為可怕的敵人。
當然,這是后來的事。
剛剛上任的胡 宗憲終于實現(xiàn)了夢想的第一步,但還沒等他喘口氣,一個偶然事件的發(fā)生,就讓他從美夢中醒了過來。
應該說,猛人不只張經(jīng)一個,蘇松巡撫曹邦輔也算同類,在王江 涇大捷之后,他征集所屬兵力,再次擊潰倭寇。由于人事更替,這次行動沒有經(jīng)過上級的批準,等到趙文華知道的時候,俘虜都押回來了。
深感丟了面子的趙文華當即給胡 宗憲下令,讓他立刻追殲殘敵。
這是一個胡 宗憲等待多時的機會,他即刻調(diào)集了四千精兵,發(fā)動了追擊戰(zhàn),然后他坐在家里,等待著捷報的到來。
很快,他就如愿得到了戰(zhàn)報,言簡意賅:慘??!告急求援!
此戰(zhàn)損失極其慘重,所謂“宗憲兵死者千余”,一共就去四千人,差不多死了一半。大出所料的胡 宗憲慌忙命令副將劉燾率軍增援,不久之后戰(zhàn)報再次傳來——復大敗。
這還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士氣大振的倭寇居然反過頭來,再次進攻浙東一帶,把當?shù)負屃藗€底朝天,這才揚長而去。
沉痛的失敗教育了胡 宗憲,他終于意識到,倭寇之亂比他想象中要厲害得多,而在這幫強盜的身上,似乎隱藏著極為強大的力量。
胡 宗憲的大體判斷沒有錯,但他并不清楚,如果說倭寇是強盜,那他們就是有史以來最為可怕的強盜,因為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是精通刀法的武林高手。
在史料上,有著這樣一個廣為人知的戰(zhàn)役記錄:
嘉靖三十四年(1555),四十余名倭寇從浙江 平湖入境,向杭州進逼,搶掠之后逃向淳安。這本來只是一起搶掠事件,搶也就搶了,事也不大,可這幫路盲不知是不是沒有向?qū)?,轉(zhuǎn)了半個多月,居然轉(zhuǎn)到了南直隸(今江 蘇一帶),在常州、蘇州附近搶了一把,竟跑到了南京城下!
最后在大軍圍捕下,這群小毛賊才最終被殲滅,據(jù)說當時被他們殺死砍傷的平民士兵已達三千余人。
四十多個人,在大明帝國的眼皮底下轉(zhuǎn)悠了一個多月,想搶就搶,十幾萬駐軍束手無策,這不是一單簡單的搶劫案,也不是單純的軍事行動,而是一起嚴重的政④治事件!
四十個人就敢到南京搞自助游,要有四千個人,沒準就敢去北京集資建房了(打不過地產(chǎn)商)。
一直以來,這個故事都被用來說明明軍的腐朽、無戰(zhàn)斗力,但很多人并不清楚,在它的背后,隱藏著讓人驚心動魄的真相。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搶掠,因為參與這次搶劫的四十多個倭寇并不是一般人,他們是浪人。
所謂浪人,就是失去土地的日本武士,關(guān)于武士群體就不多說了,但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即使在日本國內(nèi),武士也是一個十分稀少的品種。
在日本戰(zhàn)國時期,名義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是天皇,實際控制者是各大諸侯,又稱為大名,而武士是大名的屬下。即使是如織田信長之類的大諸侯,手下的武士也不過一兩千人而已。
作為武士團 體的成員,他們從小就接受過嚴格的武術(shù)和體能訓練,大多數(shù)人都練習 劍道,練就了一身砍人的技術(shù),即使參加黑社會火拼,拿西瓜刀對砍,估計一個對付五六個都不成問題。
更為可怕的是,他們其中的某些人還曾練習 過“陰流”,這是日本刀術(shù)中的一門絕技,傳自日本的絕頂高手,“劍圣”上泉信綱。
雖說練這門功夫的人并不多,也并非個個都是劍圣,但足可稱得上是一流高手。而在當時到中國來搶掠的日本人中,也有著他們的身影。
有證據(jù)顯示,在嘉靖三十四年的這次事件中,參與搶劫的四十多名案犯,并非跑船的日本農(nóng)民,他們幾乎都是戰(zhàn)敗丟掉土地、找不到工作的武士。
而證據(jù),就是他們隨身攜帶的那件特殊武器。
其實那些被稱為倭寇的搶劫犯,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多國部隊,除了日本人外,還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中國沿海的漁民、海盜等等,總之,大家是為了同一個目標(發(fā)財)走到一起來的。
這些人使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老外們一般用火槍或佩劍,漁民、海盜沒有固定裝備,逮著什么用什么。
但這支無組織、無紀律的雜牌部隊之所以會有強悍的戰(zhàn)斗力,是因為其中有著一群作戰(zhàn)頑強的日本武士與浪人,而無論在哪里作戰(zhàn),和誰作戰(zhàn),他們都會使用同一種武器——武士刀。
不管在中國還是日本,只有武士或浪人才裝備武士刀,其實誰能帶,誰不能帶,也沒有專門的認證機構(gòu)來管,真正的原因在于這種管制刀具是很貴的。
武士刀的制作十分復雜,要使用很多種不同的鐵和鋼料,然后用火爐加熱,同時由工匠大力捶打,可謂是千錘百煉,耗時長,純系手工制造,絕無批量生產(chǎn)。、
由于此刀制作精良,且鐵鋼比例合理,所以兼具韌性和硬度,無論是拿去劈柴,還是砍人,都相當有效。
但擁有武士刀,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因為你就算買得起,也不一定養(yǎng)得起。由于該刀采用鐵鋼合金制造,容易生銹,所以必須得好好伺候著,隔三差五就要去找人磨刀(使用特制磨刀石,費用很高),每天都要用油擦刀(據(jù)說還一定要用植物油),比上機油還麻煩。
就這么個玩意,價格昂貴不說,天天都要保養(yǎng),比大爺還難服侍,除了那幫死心眼的日本武士,誰都不愿意折騰這東西。非但如此,這幫孫子把刀看得比命還重,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后,侵華日軍中許多有武士背景的軍官還曾向中國方面提出申請,希望帶走他們的家傳寶刀,表示如不允許,就切腹自盡。
不久之后得到答復:切腹自便,把刀留下。
日本的許多名刀就此留在了中國,這也是為什么無數(shù)日本人不遠千里,帶著大捆鈔票,跑到中國買刀的原因。
而根據(jù)史料記載,嘉靖三十四年的那批倭寇基本都是攜帶武士刀的浪人,且武藝高強、機動靈活,搶一票換一個地方,從不走空趟。
這樣的四十多個倭寇,其戰(zhàn)斗能力可想而知,在當時,大致就相當于四十多個特種兵,而駐守各地的,大都是戰(zhàn)斗力極差的守備兵,或是民團 團 練,基本上也就算個民兵水平。
民兵打特種兵,能打贏那才叫怪事,這幫劫匪也不攻城,搶了就跑,放在今天就是持械流竄犯,自然是難以圍捕,所以才會出現(xiàn)所謂打到南京城下的怪事。
這才是倭寇的真實實力,胡 宗憲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敵人,時而集中,時而分散,大隊倭寇戰(zhàn)斗力強,不好打,小隊倭寇機動靈活,沒法打,為了幾十個人調(diào)集數(shù)千大軍圍捕,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還不如去上吊。
就在胡 宗憲一籌莫展的時候,一支奇特的武裝出現(xiàn)了,他們組成了民兵聯(lián)防隊,四處圍剿倭寇。而更讓人驚訝的是,曾縱橫千里、無人可擋,連政府軍都不怕的浪人倭寇,碰到他們卻總是全軍覆沒,落花流水。
因為浪人們固然是劍道高手,這幫兄弟卻是高手中的高手——少林寺的和尚。
嘉靖三十三年(1554),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萬表終于無法忍受了,流動倭寇四處出沒,使他焦頭爛額,卻又無計可施。
苦思冥想之下,他突然靈機一動,召見了杭州及蘇州兩地的寺院主持,交 給了他們一個任務。
幾天之后,一支由蘇杭兩地上百名和尚組建的巡防隊正式成立,主旨只有一個——殺死倭寇。
這幫和尚都是精挑細選的武僧,個個自幼苦練武藝,精通棍法,老家也都在附近,聽見倭寇兩個字就手癢,聽到消息,紛紛踴躍報名,經(jīng)也不念了,抄起棍子就上了戰(zhàn)場。
事實證明,中華武術(shù)確實是博大精深,拿刀的武士干不過拿棍的和尚,管你什么“陰流”、“劍道”,幾棍子掃過去全部滾蛋。
和尚聯(lián)防隊取得了較好的社會效應,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間,該隊在杭州灣及松江 府(今上海附近)一帶與倭寇作戰(zhàn)多次,無一敗績,令倭寇聞風喪膽。
而最為生猛的一次戰(zhàn)役,發(fā)生在松江 附近的翁家港,當時一百多名倭寇跑到這里,還沒開搶就撞到聯(lián)防隊,此時這幫和尚已然名聲大噪,所以倭寇們見到光頭掉頭就跑,聯(lián)防隊二話不說,拖著棍棒就追。
一般說來,追個幾里路也就完事了,但這幫和尚比較較真,竟然跟著追了六天,一路打一路追,一直跑到嘉興,全殲所有倭寇(據(jù)說連倭寇的家屬也干掉了),這才收兵回營。
然而少數(shù)幾個和尚是無礙大局的,要想解決倭寇,胡 宗憲真正需要的,是幾個重量級人物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