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與匹敵者,此人也】
自萬歷四十六年,努爾哈赤起兵以來,短短三年時間,撫順、鐵嶺、開原、遼陽、沈陽,直至整個遼東,全部陷落。
從楊鎬、劉綎到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遼東的局勢,說差,那是不恰當?shù)?,應該說,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擺在眼前,都沒人要。
比如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全國不過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話說,是軍區(qū)司令員。要想混到這個職務,不擠破頭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說來,這個職務相當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圖,指手劃腳而已。然而這幾年情況不同了,遼東打仗,明朝陸續(xù)派去了十四位總兵,竟然全部陣亡,無一幸免。
總兵越來越少,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因為沒人干,某些在任總兵甚至主動辭職,寧可回家種田,也不干這份工作。
但公認最差的職業(yè),還不是總兵,是遼東經(jīng)略。
總兵可以有幾十個,遼東經(jīng)略只有一個??偙梢圆桓?,遼東經(jīng)略不能不干。
可是連傻子都知道,遼東都沒了,人都撤回山海關了,沒兵沒地沒百姓,還經(jīng)略個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遼東經(jīng)略的第一人選,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天啟為了給他鼓勁,先升他為太子太保(從一品),又給他尚方寶劍,還親自送行。
張尚書沒說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只是走得有點慢,從京城到山海關,他走了十七天。
這條路線上星期我走過,坐車三個鐘頭。
張大人雖說沒車,馬總是有的,就兩百多公里,爬也爬過去了。
這還不算,去了沒多久,這位大人又說自己年老力衰,主動辭職回家了。
沒種就沒種,裝什么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撫就好得多了。
這位巡撫大人接到任命后,連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講:我不去。
天啟先生雖說是個木匠,也還有點脾氣,馬上下達諭令:不去,就滾(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不想去也好,不愿去也好,替死鬼總得有人當,于是,兵部侍郎王在晉出場了。
王在晉,字明初,江 蘇太倉人。萬歷二十年進士。這位仁兄從沒打過仗,之所以讓他去,是因為他不能不去。
張尚書跑路的時候,他是兵部副部長,代理部長(署部事),換句話說,輪也輪到他了。
史書上對于這位仁兄的評價大都比較一致:什么廢物、愚蠢,不一而同。
對此,我都同意,但我認為,他至少是個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鍋,依然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去背,難道不勇敢嗎?
而他之所以失敗,實在不是態(tài)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因為他面對的敵人,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敵人,戰(zhàn)場應變極快,騎兵戰(zhàn)術使用精湛,他的軍事能力,可與大明歷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將相媲美。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為強悍、最具天賦的軍事將領,之一。
他或許很好,很強大,卻絕非沒有對手。
事實上,他宿命的克星已然出現(xiàn),就在他的眼前——不只一個。
王在晉到達遼東后,非常努力,非常勤奮,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刻苦專研,終于想出了一個防御方案。
具體方案是這樣的,王在晉認為,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為了保證防御縱深,他決定再修一座新城,用來保衛(wèi)山海關,而這座新城就在山海關外八里的八里鋪。
王在晉做事十分認真,他不但選好了位置,還擬好了預算,兵力等等,然后一并上交 皇帝。
天啟皇帝看后大為高興,立即批復同意,還從國庫中撥出了工程款。
應該說,王在晉的熱情是值得肯定的,態(tài)度是值得尊重的,創(chuàng)意是值得鼓勵的,而全盤的計劃,是值得唾棄的。
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因為一旦山海關被攻破,京城就將毫無防衛(wèi),唾手可得,雖說山海關沿線很堅固,很結(jié)實,但畢竟是磚墻,不是高壓 電網(wǎng),如果努爾哈赤玩一根筋,拼死往城墻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計也啃穿了。
在這一點上,王在晉的看法是正確的。
但這也是他唯一正確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 鬧。
哪里胡 鬧,我就不說了,等一會有人說。
總之,如按此方案執(zhí)行,山海關破矣,京城丟矣,大明亡矣。
對于這一結(jié)果,王在晉不知道,天啟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說。
就在一切幾乎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封群眾來信,徹底改變了這個悲慘的命運。
這封信是王在晉的部下寫的,并通過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葉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題思想只有一條:王在晉的方案是錯誤的。
這下葉大人頭疼了,他干政治是老手,干軍事卻是菜鳥,想來想去,這個主意拿不了,于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準,于是,他又去找了另一個人。
天驚地動,力挽狂瀾,由此開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余,度彼之才,恢復固未易言,令專任之,猶足以慎固封守?!薄?/p>
這句話,來自于一個人的傳記。
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復失去的江 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將權(quán)力交 給他,穩(wěn)定固守現(xiàn)有的國土,是可以的。
這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評價。
因為這句話,出自于《明史》。說這句話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綜合以上幾點,我們可以認定,在清代,這是一句相當反動的話。
因為它的隱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無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統(tǒng)治下,捧著清朝飯碗,說這樣的話,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他們說了,他們不但說了,還寫了下來,并且流傳千古,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到任何懲罰。
因為他們所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是清朝統(tǒng)治者無法否認的事實。
與此同時,他們還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對此人的崇敬。
在長達二百二十卷、記載近千人事跡的明史傳記中,無數(shù)為后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別人擠成一團 。
而在這個人的傳記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孫。
這個人不是徐達,徐達的傳記里,有常遇春。
不是劉伯溫 ,劉伯溫 的傳記里,有宋濂、葉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傳記里,還搭配了他的門人冀元亨。
也不是張居正,張大人和他的老師徐階、老對頭高拱在一個傳記里。
當然,更不是袁崇煥,袁將軍住得相當擠,他的傳記里,還有十個人。
這個人是孫承宗。
明末最偉大的戰(zhàn)略家,努爾哈赤父子的克星,京城的保衛(wèi)者,皇帝的老師,忠貞的愛國者。
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在獲得上述頭銜之前,他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一個討生活的教師,一個十六年都沒有考上舉人的落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