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完《局外人》后的某一天下午,我坐在一個地方喝茶,無意中瞥到窗外歪斜著的一株草,綠色*的,根部粘著深褐色*的骯臟的泥土,懶散地歪在一邊。一個工人走 過,掄起鐵鍬,把它鏟走了。你不知道這一系列動作做得有多么自然而然,干凈利落,仿佛有一個堅定不移地意志支使著草和工人們用一種毫無失誤可能的正確性*完 成了一切,我突然惶惑起來。
我想談談什么是“存在”,我想大多數人對于“存在”是沒有概念的,因為他們感覺不到自己和這個人為的世界的距離感,他們以各種微不足道的心態(tài) “存在”其中。也許他們偶爾感到困惑,憂傷,忿忿不平,甚至用一些行動來試圖改變自己的處境,比如換工作,健身,或者埋頭大睡。但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至 少對加繆來說如此,這些行動,并未促使他的心態(tài)有任何本質的改變,就像一列火車要調換車頭,或倒車,但它事實上仍然在原有的軌道上行駛,它不能脫軌,因為 如果它脫軌,那么它就完蛋了。
但一個偉大的寫作者,卻需要有這樣的勇氣,讓自己“完蛋”的勇氣。他必須明確地意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不協(xié)調,是一種錯位,甚至發(fā)展成為不可 調和的矛盾。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意識到他的存在,所謂存在,就是以不和諧為基礎的,否則就會像“莊周夢蝶”一樣含糊其辭,忘我?!巴摇辈皇谴嬖谥髁x者 追求的東西,他們追求的恰恰是回復自我,關注并追認自我。于是要采取明確的行動,來抵抗這個企圖籠絡、蒙騙、禁錮他們的世界,默爾索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 他使用的是極其消極的方式,但恰恰是消極,使得這種抵抗顯得尤為頑強,甚至沒有任何轉還余地。在《局外人》里,加繆封死了轉還的一切可能性*,首先封死的就 是意識上的同流合污,這種連根拔起的徹底讓人著迷。
同樣作為“存在主義”的寫作者,我更喜歡加繆的原因就在于他的決絕和某種殉道者的精神。前面說過,一種“不協(xié)調”的意識是“存在主義”寫作的 基礎,薩特的寫作無疑也以此為基點,但他更傾向于描繪種種“存在”的表征,并揭示他的荒誕性*,卻沒法同加繆一樣,為這種“不協(xié)調”承擔一種被認為是“結 局”的東西。以默爾索為例,這是一個典型的“局外人”形象,認為人為世界的一切與他沒有關系,他首先解構被常人認為是“情感”的東西,他對愛情,友情和親 情的看法和表現與常理大相徑庭。他不在母親的葬禮上哭泣,還抽煙;他從不對女友說愛,他嘲笑“愛”是個可笑的子虛烏有的東西;他擇友完全沒有明確目標,顯 得逆來順受。其次,他對自然世界的一草一木有著近似病態(tài)的敏感,他對阿爾及爾的陽光,沙灘,天空以及星光體悟深厚,甚至與他的身體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如果 我們把《局外人》的故事環(huán)境分為三個部分:個人(默爾索)、自然世界和人為世界,那么作者的態(tài)度無疑是堅信前兩部分的一致性*:個人與自然世界是一體的,后 者孕育了前者,它們彼此依賴,人為世界才是一切“不協(xié)調”的原因所在,也是必須予以抨擊和瓦解的唯一目標。這最終會導致沖突,這是無可避免的。沖突的結局 是默爾索被判了死刑,強大的外部力量必須以毀滅默爾索的身體來懲戒這個不與世俗規(guī)則手拉手齊步走的人。加繆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
這個觀點尤為重要,一個局外人唯一的結局就是被消滅,一個堅持不與人為世界勾結的人一定會被毀掉,就像脫軌的火車一樣。但是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呢?大部分人會這么問,這是一個可笑的問題,因為如果你這么問,那么你仍然是人為世界中的人,你所謂的“意義”的判斷標準不是屬于默爾索或是加繆的。事實 上,對于加繆而言,無所謂“意義”,因為他根本不看重人為世界里這個被稱為是“意義”的東西,他認為,人存在本身就有意義。既然存在有意義,那么出生和死 亡也就擁有同等的意義。既然人一出生就無可奈何地被拋進了世俗的大染缸里,那么也只有死亡才能擺脫這個染缸所可能附著在你身上的所有顏色*。默爾索最終選擇 死亡,在從生到死的漫長過程中,他始終在對抗被著色*,用盡各種辦法,但這些辦法顯然沒有死亡本身來的那么徹底。
存在的本質是荒謬的,個人與社會是根本矛盾的,許多人認識到了這一點,卻視而不見或者回避,因為他們沒有勇氣承擔后果,所以他們無法成為默爾 索或者加繆。承擔需要勇氣,在加繆的另一個作品《西西弗斯的神話》里,他同樣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告訴我們,我們隱約意識到的一切,包括這種內在的不協(xié)調與矛 盾,是根本存在的,你可以逃避,但它不會消失。人類一手創(chuàng)造出的文明,實則是對自己的禁錮,就如山上不斷滾落下的石頭。那么存在,或者說人活著,其首要也 是最根本的任務,就是自我掙扎,與自己對抗,渴望從中尋找出一條中間路線。當事實上,并沒有這樣的路線,人不僅是個人,同時也是人類,個人發(fā)展成為人類這 個龐大的群體,并最終無法與之相抗衡,于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只有選擇自我毀滅。
也許對于人類這個龐大的族群來說,個人意義的顯現首先取決于你對死亡意義的認識。你必須認識到,只有這樣,才能徹底解決問題,才能最終突圍。當然,這是悲劇性*的,人類誕生,并悲劇性*地存在,這也許就是唯一的動人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