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秋日金色*的陽光從田家圪嶗那邊漫過公路,漫過東拉河,斑斑駁駁照亮金家灣的那陣兒,就到了莊稼人吃早飯的時辰。在此之前,人們已經(jīng)在山里干了好長時間活,肚子餓得貼到了后脊梁上。現(xiàn)在,他們邁開懶洋洋的步子,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早熟的秋田作物已經(jīng)開始收割。禾場上,鹼畔上,院子里,到處都堆起了干枯的豆蔓,金黃的玉米棒。地里的南瓜卸光了,用不了幾天,就得動鐮割縻子。紅薯和土豆脹破了地皮。遠山浮現(xiàn)出大塊的斑黃。
在廟坪三角洲那里,黃綠相間的樹葉間垂掛著紅艷艷的棗子。早晨的陽光漸漸抹去灰淡的薄霧,草葉上滾動著白花花的露水珠。放學(xué)的孩子們唱著歌在哭咽河的小橋亂了隊形,紛紛四散開奔回了家。炊煙從各家窯頂裊裊升起,象藍色*的綢帶在晨光中飄曳……金俊武把一捆豆蔓扔在院子里,象往常那樣坐到院子外的小石凳上,帶著一絲滿足的神色*點起了一鍋旱煙。不多時分,他老婆李玉玲就麻利的把飯菜端到他面前的小石桌上。夫妻倆面對面坐下吃起來。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在原西上高中,一個在石圪節(jié)上初中,除過星期天,家里就他們兩個人。金俊武四十八歲,額頭和眼角有了很深的皺紋。不過,那對銅鈴大眼依然光氣逼人。
看得出來,他還是雙水村的一條漢子。
這幾年,俊武沒去鬧騰生意,一心都撲在了土地上,按他的精明,本來是塊做買賣的材料。但金俊武有金俊武的想法。做買賣要資本,那就得去貸款。再說一個土包子農(nóng)民,很難摸來行情(如今叫什么“信息”)。一旦賠了,就沒個抓挖處。前不久孫少安磚場的倒塌就是明證。
在金俊武看來,土地上做文章最保險。就是有個天災(zāi),賠進去的也只是自己的力氣。當然,他現(xiàn)在不會再按老古板種地,他一直和石圪節(jié)農(nóng)技站“掛鉤”,照科學(xué)方法撥弄莊稼。因此同樣大小的地塊,他總能比別人多收近一倍的糧食。
金俊武眼下的光景,并不比村里其他能人們差。糧食大宗賣過之后,仍然是村中存糧最多的家戶?,F(xiàn)在,除過一孔住宿的窯洞,其它兩孔窯全部塞滿了糧食。就這樣還盛不下,他不得不又在院子里搭起一個專門存放玉米的棚子。
金俊武和他老婆李玉玲一邊吃飯,一邊合計著準備雇用幾個人幫助他們收秋。今年雨水充足,秋莊稼格外厚實,光他們兩個無力收割完這么多的莊稼。他們種地也種的太貪心了!瞧,連鹼畔邊的一點零散地都種了蕎麥?,F(xiàn)在,這蕎麥正在開花,他們飯桌周圍象落了一層白粉粉的雪,勤勞的俊武從哭咽河溝道把家搬到這里的那年,就在院子內(nèi)外栽了不少果樹。桃三杏四,棗圪蹴五。如今,那些棗樹的枝頭開始綴上了紅艷艷的大棗。他的玉玲和他一樣精明而能干,四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就象三十出頭的小媳婦那般俊俏,走起路來刮風(fēng)似的輕快。無論是光景還是年齡,金俊武夫婦都處于他們的輝煌年代。
兩口子正邊吃飯邊商量收秋的事,他們的鄰居金光亮手里端個茶缸子,一路巴咂著嘴喝蜂蜜水,笑嘻嘻地走過來,坐在旁邊的小石凳上。
金俊武夫婦趕忙敬讓著叫前地主的大兒子吃飯。
但金光亮笑著搖搖頭,說他吃過了。他抿了一口自己的蜂蜜水,香得張開嘴“哈”地一聲,瞇住眼陶醉地說:“好東西??!再好的飯也比不上這蜂糖。怪不得丸藥都用蜂糖做哩,十全大補嘛!過去咱們誰知道外國還有蜂?我這蜂是意大利的!聽說光明是走后門才給我買了兩箱……”每過幾天,金光亮就情不自禁要到這個飯桌前來能一能他的“意大利”蜂。就目前而言,金光亮也許是全雙水村最為得意的公民。地主成份的愁帽剛摘不久,二小子就當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緊接著,門外工作的大弟弟又給他捎回來兩箱子“意大利”蜂。除過冬大,他一年三季動不動就到石圪節(jié)或米家鎮(zhèn)賣蜂蜜。票子雖不是大把抓,也足讓雙水村大部分人家眼熱。今年以來,他也不再出山勞動,整天和他的蜂為伍。山里的莊稼有他的大錘和三錘耕種。這人輕閑得三天兩天就趕集上會,又喝的是蜂蜜水,光景日月綠格錚錚,他不能叫誰能哩?
金光亮這樣得意洋洋地說話的時候,他的“意大利”蜂就在旁邊金俊武家的養(yǎng)麥花上嗡嗡嚶嚶地采蜜。并且不時吟唱著從三個人之間穿過,象是進行飛行表演。
精人金俊武只好對淺薄的金光亮微笑著點頭,表示對他和他的“意大利”蜂心懷敬意。但他老婆李玉玲卻氣得把臉邁向一邊,給金光亮個后腦勺。
在李玉玲的想象中,金光亮的這些“毛老子”在她家的果樹和蕎麥花上采蜜,很可能把里面最好的養(yǎng)料都采光了,因此對這蜂充滿了仇恨。而更使她氣憤的是,老東西金光亮還常跑來能他的這群毛老子哩!
李玉玲曾幾次給丈夫建議,在自家的果樹上噴些“六六六”,把這該死的“意大利”蜂都毒死,讓老地主的兒子再能!但金俊武堅決地阻擋了她這危險想法??∥潆m然個性*強,可他從來不做這種短事。采就采去吧,能就能去吧,這金光亮幾十年抬不起頭,快六十歲的人了,也讓他張狂上幾天……金光亮這時又抿一口蜂蜜水,正準備繼續(xù)夸耀他的意大利蜂,卻突然象蜂在屁股上蟄了一下,一閃身站起來,慌亂地說:“看我這忘性*!我得要挪一下蜂箱子哩!”他話音未落,便端著茶缸子急忙回家去了。
俊武和玉玲扭頭一看,見光輝的媳婦馬來花提著個大竹籃子,從坡底下走上來。
這夫妻倆忍不住笑起來。
馬來花和她大哥金光亮是一對冤家,盡管她丈夫和光亮是親兄弟,但來花一直和大哥不和,尤其是二哥金光明給大哥家捎回兩箱子“外國蜂”后,來花不僅更敵視金光亮,連光明當教師的媳婦姚淑芳也不搭理了。她認為,有工作的老二兩口子在偏愛老大一家而歧視他們。為此,急得姚淑芳給銅城的丈夫?qū)懥撕脦追庑牛瑪?shù)落他不該光給大哥家買那兩箱該死的蜂——這蜂已經(jīng)把弟兄三家的關(guān)系攪得一爛包!馬來花是雙水村有名的潑辣女人。她在金家灣這面說話,河對面田家圪嶗的人也能聽見。別人都是男人做生意,來花卻讓丈夫光輝安份守己勞動,她自己在村子公路邊上賣起了茶飯,一天下來,收入也相當不錯,村里的女人指教丈夫的時候,常常說:“你還算個男人?你連人家馬來花的腳后跟都拾不上!”而男人們卻又頂嘴說:“我有個馬來花當老婆,也就能過好光景!”
馬來花最出名的還是她那張嘴。嘻笑怒罵,威震全村。特別是金光亮,只要一聽見她的聲音,就象聽見老虎的聲音,常常嚇得落荒而逃。馬來花卻專意把那些最難聽的話往她大哥耳朵里送。
唉,狗不和雞斗,男不和女斗,再說,又是自己的弟媳婦,金光亮挨了罵也只能裝個沒聽見……這陣兒,來花上了鹼畔,湊到俊武家的飯桌前,大聲嚷嚷著說:“又給你們能他那群毛老子來了?什么時候,蜂糖總把他噎得不出氣呀!”
俊武夫妻不吭聲,只是個笑。
馬來花坐在這飯桌前,扯開大嗓門指桑罵槐亂吼了一通,直到她丈夫金光輝來才把她硬拉回了家。光輝也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她那張不饒人的辣子嘴,只能常常在大哥和老婆之間扮演一個尷尬角色*。
具有戲劇性*的是,當年被田福堂用革命行動從哭咽河趕到這里的兩大戶人家,而今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組合。俊武夫妻和大哥俊文一家人不和睦,而和隔墻的金光輝一家倒很親密。相反,金光亮一家和金俊文一家卻相處融洽。那邊老二家光明在門外工作,媳婦姚淑芳本人是公派教師,不參與兩個農(nóng)民弟兄的矛盾,這邊老三家的俊斌早已亡故,改嫁的王彩娥走了石圪節(jié),雖然有個院落,但已經(jīng)“黑門”;院子里蒿草一人高,門上的鐵鎖都生銹了。
生活使弟兄妯娌們發(fā)生齟齠,卻分別和外人結(jié)成了友好聯(lián)盟。
這四家的光景都很殷實,但發(fā)達的途徑卻各有不同。當然,富中之富,首推金俊文一家;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們是靠金富的“三只手”發(fā)了大財……吃完飯,李玉玲把碗筷一收拾,就轉(zhuǎn)回家去了??∥潼c著一鍋旱煙,有滋有味地抽著。這時候,他看見金俊山吆著他那頭黑白大花奶牛從鹼畔下面的小路上走過來。雙水村的這位領(lǐng)|導(dǎo)|人自從新添了這頭奶牛,似乎又年輕了好幾歲,他現(xiàn)在既養(yǎng)奶羊又養(yǎng)奶牛,牛羊奶增加了大筆收入,同時也把自己喝的紅光滿面。
金俊山讓他的寶貝奶牛獨個兒回家去,自己徑直從俊武家的土坡小路轉(zhuǎn)上來。金俊武看出,俊山是找他來拉話的。他同時發(fā)現(xiàn),俊山哥竟然用大紅布給他的奶牛做了兩個-乳-罩,便忍不住笑了,這金俊山真有意思!他把奶牛打扮成了個婆姨!
金俊山在小石凳上坐下后,俊武喊叫讓玉玲端出一杯茶來。金俊山不抽煙,但有茶癮。
俊山喝了一口茶水,對俊武說:“我前幾天就想找你……”
“什么事?”俊武問。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學(xué)校的窯洞,那年炸山打壩后,就震壞了。如今,縫子越裂越大,娃娃們怕都怕得不敢進教室。聽我金成說,他頭天給裂縫上貼根紙條,第二天就又裂開了。看來,這窯洞十分危險,不敢再讓娃娃們在里面上課。我給福堂說過幾次,他說他不管……”
金俊山的話又自然勾起了金俊武對往事的回憶。
他一想起當年田福堂逼他們搬家的情景,就壓抑不住滿腔憤怒。他罵道:“田福堂龜子孫為了揚名,造下的孽太深了。你不要管!這是他屙下的,叫他自己去拾掇!”“唉,那人如今身體也垮了。再說,咱們總不能眼看著讓村里的娃娃壓死在窯洞里;出了事,可就不得了呀!”金俊山抱著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說。
在我們的印象中,從過去到現(xiàn)在,金俊山在雙水村似乎永遠扮演一個收拾殘局的角色*。
“那你找我有什么辦法?”金俊武的臉色*仍然不好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把二隊原來那兩孔公窯騰出來,先讓娃娃們搬進去湊合著上課。”金俊山說。
“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公物往哪里擱?”
“擱在原來的飼養(yǎng)室?!?
看來這事金俊山早已謀劃好了??∥湎肓讼?,覺得俊山哥是好意。要不,學(xué)校窯真的塌了,出個人命事,也的確不是玩的。他于是就同意了金俊山的建議。
一兩天后,在村民委員會主任金俊山的主持下,雙水村小學(xué)從岌岌可危的原址搬到了金家灣二隊的公窯里。這次學(xué)校的搬遷實際上是對田福堂和孫玉亭的一次公民聲討。世事再不同往年,如今人們破口大罵這兩個“革命家”造下的罪孽。那時叱咤風(fēng)云的福堂是打著為全村人謀福的旗號在哭咽河上炸山打壩的?,F(xiàn)在,那個早已豁口的廢壩和這個搬空的破學(xué)校,為田福堂的歷史留下兩座恥辱的紀念碑。金俊山和金俊武利用搬遷學(xué)校這一機會,巧妙地提高了他們在村民中的威望。不用說,田福堂在雙水村的權(quán)勢又下跌了一截。正當某些戶族觀念甚強的金姓人家借機抱著惡意的態(tài)度,嘲笑敗落的田福堂和孫玉亭的時候,金家戶族里卻暴發(fā)了最不光彩的丑事——金富和他父母親一齊被縣公安局拘留了!
這是一個天剛麻麻亮的早晨,一輛警車突然停在村子的公路邊上。車里跳下來一些身穿法衣、腰里別著手|槍的人,他們迅速過了東拉河的列石,一直向金俊文家院子走去。
村中倒尿盆的女人們首先看到了這情景。消息立刻傳到了家家戶戶。人們拖拉著鞋,一邊穿衣服,一邊往村中跑。當大伙跑到公路上的警車旁時,就見公安人員已經(jīng)把金富和他爸他媽從家里拉出來了。一家三口人頭垂到胸前,手上都戴著明晃晃的手銬。他們被押過東拉河,來到公路上的警車旁。警察把圍觀的村民豁開,將三個犯人塞進了警車。警車一聲長嚎,車頂上旋轉(zhuǎn)起紅燈,便刮風(fēng)一般揚著黃塵朝縣城方向開走了……
警車一走,村民們才如夢初醒,紛紛議論起來,雖然抓的是別人,但這陣勢把大伙都嚇得臉色*煞白。雙水村大人娃娃幾乎全聚集在了公路上。
人們在這個時候,才開始直言不諱地談起了他們村的這窩竊賊。在此之前的幾年里,金俊文一家為了堵村里人的口,不時分別給眾人一點小恩小惠,使得大家只能在背后議論他們,而不好意思在公眾場所揚他們的賊名。
有人立刻告訴公路上議論成一窩蜂的村民,現(xiàn)在,金俊文家除過二小子金強住的一孔窯洞。其它兩孔窯里,還留幾個民警在抄點他們的贓物哩!聽說光票子就抄出來四五萬塊!啊啊,偷下那么多?
人們馬上前呼后擁淌過東拉河,向金俊文家院子趕去,不多時分,那院里院外就擠下黑鴉鴉一大片人。
公安人員正把金俊文家里的布匹、衣服和其它東西,一件件造冊登記,然后分門別類摞在炕上。
人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輪流擠到兩孔窯的門口,探著脖子觀看里面的景致。
所有看罷的人都紛紛議論說,比石圪節(jié)供銷社的貨物都豐富!
這一天,雙水村的大部分人都推遲了出山。直等到公安人員拿封條把金俊文家的兩個窯門封住后,人們才散開了。
當天,金富一家老小三口被捕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石圪節(jié)鄉(xiāng)。幾年來,這家人的名聲早已揚遍周圍村社;石圪節(jié)鄉(xiāng)沒有人不知道雙水村有個大名鼎鼎的金富!
兩天以后,又從原西縣城傳回更驚人的消息:金富一案共逮捕了十七個人,有的還是從外縣捉回來的。據(jù)說,這是一個大盜竊團伙,首領(lǐng)就是金富,賊娃子們稱他為“老板”。同時,石圪節(jié)鄉(xiāng)zheng府也貼出告示,說在后天的集市上,縣法院要專門把金富一家拉到這里來公開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