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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三體1-地球往事

劉慈欣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兩年以后,大興安嶺。

“順山倒咧——”

隨著這聲嘹亮的號子,一棵如巴特農(nóng)神廟的巨柱般高大的落葉松轟然倒下,葉文潔感到大地抖動了一下。她拿起斧頭和短鋸,開始從巨大的樹身上去掉枝丫。每到這時,她總覺得自己是在為一個巨人整理遺體。她甚至常常有這樣的想象:這巨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兩年前那個凄慘的夜晚,她在太平間為父親整理遺容時的感覺就在這時重現(xiàn)。巨松上那綻開的樹皮,似乎就是父親軀體上累累的傷痕。

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兵團 的六個師四十一個團 十多萬人就分布在這遼闊的森林和草原之間。剛從城市來到這陌生的世界時,很多兵團 知青都懷著一個浪漫的期望:當蘇修帝國主義的坦克集群越過中蒙邊境時,他們將飛快地武裝起來,用自己的血肉構成共和國的第一道屏障。事實上,這也確實是兵團 組建時的戰(zhàn)略考慮之一。但他們渴望的戰(zhàn)爭就像草原天邊那跑死馬的遠山,清晰可見,但到不了眼前,于是他們只有墾荒、放牧和砍伐。這些曾在“大串聯(lián)”中燃燒青春的年輕人很快發(fā)現(xiàn),與這廣闊天地相比,內(nèi)地最大的城市不過是個羊圈;在這寒冷無際的草原和森林間,燃燒是無意義的,一腔熱血噴出來,比一堆牛糞涼得更快,還不如后者有使用價值。但燃燒是他們的命運,他們是燃燒的一代。于是,在他們的油鋸和電鋸下,大片的林?;癁榛纳蕉d嶺;在他們的拖拉機和康拜因(聯(lián)合收割機)下,大片的草原被犁成糧田,然后變成沙漠。

葉文潔看到的砍伐只能用瘋狂來形容,高大挺拔的興安嶺落葉松、四季長青的樟子松、亭亭玉立的白樺、聳入云天的山楊、西伯利亞冷杉,以及黑樺、柞樹、山榆、水曲柳、鉆天柳、蒙古櫟,見什么伐什么,幾百把油鋸如同一群鋼鐵蝗蟲,她的連隊所過之處,只剩下一片樹樁。

整理好的落葉松就要被履帶拖拉機拖走了,在樹干另一頭,葉文潔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嶄新的鋸斷面,她常常下意識地這么做,總覺得那是一處巨大的傷口,似乎能感到大樹的劇痛。她突然看到,在不遠處樹樁的鋸斷面上,也有一只在輕輕撫摸的手,那手傳達出的心靈的顫抖,與她產(chǎn)生了共振。那手雖然很白皙,但能夠看出是屬于男性的。葉文潔抬頭,看到撫摸樹樁的人是白沐霖,一個戴眼鏡的瘦弱青年,他是兵團 《大生產(chǎn)報》的記者,前天剛到連隊來采訪。葉文潔看過他寫的文章,文筆很好,其中有一種與這個粗放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的纖細和敏感,令她很難忘。

“馬鋼,你過來?!卑足辶貙Σ贿h處一個小伙子喊道,那人壯得像這棵剛被他伐倒的落葉松。他走過來,白記者問道:“你知道這棵樹多大年紀了?”

“數(shù)數(shù)唄?!瘪R鋼指指樹樁上的年輪說。

“我數(shù)了,三百三十多歲呢。你鋸倒它用了多長時間?”

“不到十分鐘吧,告訴你,我是連里最快的油鋸手,我到哪個班,流動紅旗就跟我到那兒?!瘪R鋼看上去很興奮,讓白記者注意到的人都這樣,能在《大生產(chǎn)報》的通訊報道上露一下臉也是很光榮的事。

“三百多年,十幾代人啊,它發(fā)芽時還是明朝呢,這漫長的歲月里,它經(jīng)歷過多少風雨,見過多少事??赡銕追昼娋桶阉彽沽耍阏鏇]感覺到什么?”

“你想讓我感覺到什么呢?”馬鋼愣了一下,“不就一棵樹嘛,這里最不缺的就是樹,比它歲數(shù)長的老松多的是?!?/p>

“忙你的去吧。”白沐霖搖搖頭,坐在樹樁子上輕輕嘆息了一聲。

馬鋼也搖搖頭,記者沒有報道他的興趣,令他很失望?!爸R分子毛病就是多?!彼f的時候還瞟了一眼不遠處的葉文潔,他的話顯然也包皮括了她。

大樹被拖走了,地面上的石塊和樹樁劃開了樹皮,使它巨大的身軀皮開肉綻。它原來所在的位置上,厚厚的落葉構成的腐殖層被壓出了一條長溝,溝里很快滲出了水,陳年落葉使水呈暗紅色,像血。

“小葉,過來歇歇吧?!卑足辶刂钢复髽錁犊罩牧硪贿厡θ~文潔說。文潔確實累了,放下工具,走過來和記者背靠背地坐著。

沉默了好一會兒,白沐霖突然說:“我看得出來你的感覺,在這里也就我們倆有這種感覺?!?/p>

文潔仍然沉默著,白沐霖預料她不會回答。葉文潔平時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 流,有些剛來的人甚至誤認為她是啞巴。

白沐霖自顧自地說下去:“一年前打前站時我就到過這個林區(qū),記得剛到時是晌午,接待我們的人說要吃魚,我在那間小樹皮屋里四下看看,就燒著一鍋水,哪有魚啊;水開后,見做飯的人拎著搟面杖出去,到屋前的那條小河中‘乒乓’幾棒子,就打上幾條大魚來……多富饒的地方,可現(xiàn)在看看那條河,一條什么都沒有的渾水溝。我真不知道,現(xiàn)在整個兵團 的開發(fā)方針是搞生產(chǎn)還是搞破壞?”

“你這種想法是從哪兒來呢?”葉文潔輕聲問,并沒有透露出她對這想法是贊同還是反對,但她能說話,已經(jīng)讓白沐霖很感激了。

“我剛看了一本書,感觸很深……你能讀英文吧?”看到文潔點點頭,白沐霖從包皮中掏出一本藍色封面的書,在遞給文潔時,他有意無意地四下看了看,“這本書是六二年出的,在西方影響很大?!蔽臐嵽D身接過書,看到書名是《SILENTSPRING》,作者是RachelCarson?!澳膬簛淼模俊彼p聲問。

“這本書引起了上級的重視,要搞內(nèi)參,我負責翻譯與森林有關的那部分?!?/p>

文潔翻開書,很快被吸引住了,在短短的序章中,作者描述了一個在殺蟲劑的毒害下正在死去的寂靜的村莊,平實的語言背后顯現(xiàn)著一顆憂慮的心。

“我想給中央寫信,反映建設兵團 這種不負責任的行徑?!卑足辶卣f。

葉文潔從書上抬起頭來,好半天才明白他意思,沒說什么又低頭看書。

“你要想看就先拿著,不過最好別讓其他人看見,這東西,你知道……”白沐霖說著,又四下看了看,起身離去。

三十八年后,在葉文潔的最后時刻,她回憶起《寂靜的春天》對自己一生的影響。在這之前,人類惡的一面已經(jīng)在她年輕的心靈上刻下不可愈合的巨創(chuàng),但這本書使她對人類之惡第一次進行了理性的思考。這本來應該是一本很普通的書,主題并不廣闊,只是描述殺蟲劑的濫用對環(huán)境造成的危害,但作者的視角對葉文潔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撼:蕾切爾?卡遜所描寫的人類行為——使用殺蟲劑,在文潔看來只是一項正當和正常的、至少是中性的行為;而本書讓她看到,從整個大自然的視角看,這個行為與“文化大革命”是沒有區(qū)別的,對我們的世界產(chǎn)生的損害同樣嚴重。那么,還有多少在自己看來是正常甚至正義的人類行為是邪惡的呢?

再想下去,一個推論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懼的深淵:也許,人類和邪惡的關系,就是大洋與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關系,它們其實是同一種物質組成的巨大水體,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認出來,只是由于其形態(tài)不同而已,而它實質上只不過是這整個巨大水體中極小的一部分……人類真正的道德自覺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們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大地。要做到這一點,只有借助于人類之外的力量。

這個想法最終決定了葉文潔的一生。

四天后,葉文潔去還書。白沐霖住在連隊唯一的一間招待房里,文潔推開門,見他疲憊地躺在床 上,一身泥水和木屑,見到文潔,他趕緊起身。

“今天干活兒了?”文潔問。

“下連隊這么長時間了,不能總是甩手到處轉,勞動得參加,三結合嘛。哦,我們在雷達峰干,那里林木真密,地下的腐葉齊膝深,我真怕中了瘴氣?!卑足辶卣f。

“雷達峰?!”文潔聽到這個名字很吃驚。

“是啊,團 里下的緊急任務,要圍著它伐出一圈警戒帶?!?/p>

雷達峰是一個神秘的地方,那座陡峭的奇峰本沒有名字,只是因為它的峰頂有一面巨大的拋物面天線才得此名。其實,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那不是雷達天線,雖然它的方向每天都會變化,但從未連續(xù)轉動過。那天線在風中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很遠都能聽到。連隊的人只知道那是一個軍事基地,聽當?shù)厝苏f,三年前建設那個基地時,曾動用巨大的人力,向峰頂架設了一條高壓 線,開辟了一條通向峰頂?shù)墓罚写罅康奈镔Y沿公路運上去。但基地建成后,競把這條公路拆毀了,只留下一條勉強能通行的林間小路,常有直升機在峰頂起降。

那座天線并不總是出現(xiàn),風太大時它會被放倒,而當它立起來時,就會發(fā)生許多詭異的事情:林間的動物變得焦躁不安,林鳥被大群地驚起,人也會出現(xiàn)頭暈惡心等許多不明癥狀:在雷達峰附近的人還特別容易掉頭發(fā),據(jù)當?shù)厝苏f,這也是天線出現(xiàn)后才有的事。

雷達峰有許多神秘的傳說:一次下大雪,那個天線立起來,這方圓幾里的雪立刻就變成了雨!當時地面仍在嚴寒中,雨水在樹上凍住,每棵樹都掛起了大冰掛子,森林成了水晶宮,其間不斷地響著樹枝被壓斷的“咔嚓”聲和冰掛子墜地的“轟轟”聲。有時,在天線立起時,晴空會出現(xiàn)雷電,夜間天空中能看到奇異的光暈……雷達峰警戒森嚴,建設兵團 的連隊駐扎后,連長第一件事就是讓所有人注意不要擅自靠近雷達峰,否則基地的崗哨可以不經(jīng)警告就開槍。上星期,連隊里兩個打獵的兵團 戰(zhàn)士追一只狍子,不知不覺追到了雷達峰下,立刻招來了來自半山腰上崗亭的急促射擊,幸虧林子密,兩人沒傷著跑了回來,其中一個嚇得尿了一褲子。第二天連里開會,每人挨了一個警告處分??赡苷且驗檫@事,基地才決定在周圍的森林中開伐一圈警戒帶,而兵團 的人力可以隨他們調用,也可見其行政級別很高。

白沐霖接過書,小心地放到枕頭下面,同時從那里拿出了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遞給文潔,“這是那封信的草稿,你看看行嗎?”

“信?”

“我跟你說過的,要給中央寫信?!奔埳系淖舟E很潦草,葉文潔很吃力地看完了。這封信立論嚴謹,內(nèi)容豐富:從太行山因植被破壞,由歷史上的富庶之山變成今天貧瘠的禿嶺,到現(xiàn)代黃河泥沙含量的急劇增加,得出了內(nèi)蒙古建設兵團 的大墾荒將帶來嚴重后果的結論。文潔這才注意到,他的文筆真的與《寂靜的春天》很相似,平實精確而蘊涵詩意,令理科出身的她感到很舒適。

“寫得很好?!彼芍缘刭潎@道。

白沐霖點點頭,“那我寄出去了?!闭f著拿出了一本新稿紙要謄抄,但手抖得厲害,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第一次使油鋸的人都是這樣,手抖得可能連飯碗都端不住,更別說寫字了。

“我替你抄吧?!比~文潔說,接過白沐霖遞來的筆抄了起來。

“你字寫得真好?!卑足辶乜粗寮埳铣龅牡谝恍凶终f,他給文潔倒了一杯水,手仍然抖得厲害,水灑出來不少,文潔忙把信紙移開些。

“你是學物理的?”白沐霖問。

“天體物理,現(xiàn)在沒什么用處了?!蔽臐嵒卮?,沒有抬頭。

“那就是研究恒星吧,怎么會沒用處呢?現(xiàn)在大學都已復課,但研究生不再招了,你這樣的高級人才窩到這種地方,唉……”

文潔沒有回答,只是埋頭抄寫,她不想告訴白沐霖,自己能進入建設兵團 已經(jīng)很幸運了。對于現(xiàn)實,她什么都不想說,也沒什么可說的了。

屋里安靜下來,只有鋼筆尖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文潔能聞到身邊記者身上松木鋸末的味道,自父親慘死后,她第一次有一種溫 暖的感覺,第一次全身心松弛下來,暫時放松了對周圍世界的戒心。

一個多小時后,信抄完了,又按白沐霖說的地址和收信人寫好了信封,文潔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她回頭說:“把你的外衣拿來,我?guī)湍阆聪窗伞!闭f完后,她對自己的這一舉動很吃驚。

“不,那哪行!”白沐霖連連擺手說,“你們建設兵團 的女戰(zhàn)士,白天干的都是男同志的活兒,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六點就要上山呢。哦,文潔,我后天就要回師部了,我會把你的情況向上級反映一下,也許能幫上忙呢。”

“謝謝,不過我覺得這里很好,挺安靜的。”文潔看著月光下大興安嶺朦朧的林海說。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我走了?!比~文潔輕聲說,轉身離去。

白沐霖看著她那纖細的身影在月光下消失,然后,他抬頭遙望文潔剛才看過的林海,看到遠方的雷達峰上,巨大的天線又緩緩立起,閃著金屬的冷光。

三個星期后的一天中午,葉文潔被從伐木場緊急召回連部。一走進辦公室,她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連長和指導員都在,還有一個表情冷峻的陌生人,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皮,旁邊兩件東西顯然是從公文包皮中拿出來的,那是一個信封和一本書,信封是拆開的,書就是那本她看過的《SILENTSPRING》。

這個年代的人對自己的政治處境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而這種敏感在葉文潔身上更強烈一些,她頓時感到周圍的世界像一個口袋般收緊,一切都向她擠壓過來。

“葉文潔,這是師政治部來調查的張主任,”指導員指指陌生人說,“希望你配合,要講實話?!?/p>

“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張主任問,同時從信封中抽出信來。葉文潔伸手去拿,但張主任沒給她,仍把信拿在自己手中,一頁一頁翻給她看,終于翻到了她想看的最后一頁,落款上沒有姓名,只寫著“革命群眾”四個字。

“不,不是我寫的?!蔽臐嶓@恐地搖搖頭。

“可這是你的筆跡?!?/p>

“是,可我是幫別人抄的。”

“幫誰?”平時在連隊遇到什么事,葉文潔很少為自己申辯,所有的虧都默默地吃了,所有的委屈都默默地承受,更不用說牽連別人了。但這次不同,她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是幫那位上星期到連隊來采訪的《大生產(chǎn)報》記者抄的,他叫……”

“葉文潔!”張主任的眼睛像兩個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她,“我警告你,誣陷別人會使你的問題更加嚴重。我們已經(jīng)從白沐霖同志那里調查清楚了,他只是受你之托把信帶到呼和浩特發(fā)出去,并不知道信的內(nèi)容?!?/p>

“他……是這么說的?!”文潔眼前一黑。

張主任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拿起了那本書,“你寫這封信,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啟發(fā)?!彼褧鴮χB長和指導員展示了一下,“這本書叫《寂靜的春天》,1962年在美國出版,在資本主義世界影響很大?!彼又鴱墓陌ぶ心贸隽肆硪槐緯?,封面是白皮黑字,“這是這本書的中譯本,是有關部門以內(nèi)參形式下發(fā)的,供批判用?,F(xiàn)在,上級對這本書已經(jīng)做出了明確的定性:這是一部反動的大毒草。該書從唯心史觀出發(fā),宣揚末世論,借環(huán)境問題之名,為資本主義世界最后的腐朽沒落尋找托辭,其實質是十分反動的。”

“可這本書……也不是我的?!蔽臐崯o力地說。

“白沐霖同志是上級指定的本書譯者之一,他攜帶這本書是完全合法的,當然,他也負有保管責任,不該讓你趁他在勞動中不備時偷拿去看——現(xiàn)在,你從這本書中找到了向社會主義進攻的思想武器?!比~文潔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掙扎都是徒勞的。

與后來人們熟知的一些歷史記載相反,白沐霖當初并非有意陷害葉文潔,他寫給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于真誠的責任心。那時懷著各種目的直接給中央寫信的人很多,大多數(shù)信件石沉大海,也有少數(shù)人因此一夜 之間飛黃騰達或面臨滅頂之災。當時的政治神經(jīng)是極其錯綜復雜的,作為記者,白沐霖自以為了解這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走向和敏感之處,但他過分自信了,他這封信觸動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區(qū)。得知消息后,恐懼壓倒了一切,他決定犧牲葉文潔,保護自己。

半個世紀后,歷史學家們一致認為,l969年的這一事件是以后人類歷史的一個轉折點。

白沐霖無意之中成為一個標志性的關鍵歷史人物,但他自己沒有機會知道這點,歷史學家們失望地記載了他平淡的余生。白沐霖在《大生產(chǎn)報》一直工作到1975年,那時內(nèi)蒙古建設兵團 撤銷,他調到一個東北城市的科協(xié)工作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然后出國到加拿大,在渥太華一所華語學校任教師至l991年,患肺癌去世。余生中他沒對任何人提起過葉文潔的事,是否感到過自責和懺悔也不得而知。

“小葉啊,連里對你可是仁至義盡了?!边B長噴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煙,看著地面說,“你出身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們沒把你當外人。針對你脫離群眾、不積極要求進步的傾向,我和指導員都多次找你談過,想幫助你。誰想到,你竟犯了這么嚴重的錯誤!”

“我早就看出來,她對‘文化大革命’的抵觸情緒是根深蒂固的。”指導員接著說。

“下午,派兩個人,把她和這些罪證一起送到師部去?!睆堉魅蚊鏌o表情地說。

同室的三名女犯相繼被提走,監(jiān)室里只剩葉文潔一個人了。墻角的那一小堆煤用完了也沒人來加,爐子很快滅了,監(jiān)室里冷了下來,葉文潔不得不將被子裹在身上。

天黑前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名是年長些的女干部,隨行的那人介紹說她是中級法院軍管會的軍代表(注:在“文革”的那一階段,大部分中高級公檢法機構處于軍管狀態(tài),軍代表對司法擁有最終決定權)。

“程麗華?!迸刹孔晕医榻B說,她四十多歲,身穿軍大衣,戴著一副寬邊眼鏡,臉上線條柔和,看得出年輕時一定很漂亮,說話時面帶微笑,讓人感到平易近人。葉文潔清楚,這樣級別的人來到監(jiān)室見一個待審的犯人,很不尋常。她謹慎地對程麗華點點頭,起身在狹窄的床 鋪上給她讓出坐的地方

“這么冷,爐子呢?”程麗華不滿地看了站在門口的看守所所長一眼,又轉向文潔,“嗯,年輕,你比我想的還年輕?!闭f完坐在床 上,離文潔很近,低頭翻起公文包皮來,嘴里還像老大媽似的嘟囔著,“小葉你糊涂啊,年輕人都這樣,書越讀得多越糊涂了,你呀你呀……”她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把那一小打文件抱在胸前,抬頭看著葉文潔,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不過,年輕人嘛,誰沒犯過錯誤?我就犯過,那時我在四野的文工團 ,蘇聯(lián)歌曲唱得好,一次政治學習 會上,我說我們應該并人蘇聯(lián),成為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盟的一個新共和國,這樣國際共產(chǎn)主義的力量就更強大了……幼稚啊,可誰沒幼稚過呢?還是那句話,不要有思想負擔,有錯就認識就改,然后繼續(xù)革命嘛?!?/p>

程麗華的一席話拉近了葉文潔與她的距離,但葉文潔在災難中學會了謹慎,她不敢貿(mào)然接受這份奢侈的善意。

程麗華把那疊文件放到葉文潔面前的床 面上,遞給她一枝筆,“來,先簽了字,咱們再好好談談,解開你的思想疙瘩?!彼恼Z氣,仿佛在哄一個小孩兒吃奶。

葉文潔默默地看著那份文件,一動不動,沒有去接筆。

程麗華寬容地笑笑,“你是可以相信我的,我以人格保證,這文件內(nèi)容與你的案子無關,簽字吧?!?/p>

站在一邊的那名隨行者說:“葉文潔,程代表是想幫你的,她這幾天為你的事可沒少操心?!背帖惾A揮手制止他說下去?!澳芾斫獾?,這孩子,唉,給嚇壞了?,F(xiàn)在一些人的政策水平實在太低,建設兵團 的,還有你們法院的,方法簡單,作風粗暴,像什么樣子!好吧,小葉,來,看看文件,仔細看看吧?!?/p>

葉文潔拿起文件,在監(jiān)室昏黃的燈光下翻看著。程代表沒騙她,這份材料確實與她的案子無關,是關于她那已死去的父親的。其中記載了父親與一些人交往情況和談話內(nèi)容,文件的提供者是葉文潔的妹妹葉文雪。作為一名最激進的紅衛(wèi)兵,葉文雪積極主動地揭發(fā)父親,寫過大量的檢舉材料,其中的一些直接導致了父親的慘死。但這一份材料文潔一眼就看出不是妹妹寫的,文雪揭發(fā)父親的材料文筆激烈,讀那一行行字就像聽著一掛掛炸響的鞭炮,但這份材料寫得很冷靜、很老到,內(nèi)容翔實精確,誰誰誰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見了誰誰誰又談了什么,外行人看去像一本平淡的流水賬,但其中暗藏的殺機,絕非葉文雪那套小孩子把戲所能相比的。

材料的內(nèi)容她看不太懂,但隱約感覺到與一個重大國防工程有關。作為物理學家的女兒,葉文潔猜出了那就是從1964年開始震驚世界的中國兩彈工程。在這個年代,要搞倒一個位置很高的人,就要在其分管的各個領域得到他的黑材料,但兩彈工程對陰謀家們來說是個棘手的領域,這個工程處于中央的重點保護之下,得以避開“文革”的風雨,他們很難插手進去。

由于出身問題沒通過政審,父親并沒有直接參加兩彈研制,只是做了一些外圍的理論工作,但要利用他,比利用兩彈工程的那些核心人物更容易些。葉文潔不知道材料上那些內(nèi)容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上面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具有致命的政治殺傷力。除了最終的打擊目標外,還會有無數(shù)人的命運要因這份材料墜入悲慘的深淵。材料的末尾是妹妹那大大的簽名,而葉文潔是要作為附加證人簽名的,她注意到,那個位置已經(jīng)有三個人簽了名。

“我不知道父親和這些人說的這些話?!比~文潔把材料放回原位,低聲說。

“怎么會不知道呢?這其中許多的談話都是在你家里進行的,你妹妹都知道你就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p>

“但這些談話內(nèi)容是真實的,你要相信組織。”

“我沒說不是真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能簽。”

“葉文潔,”那名隨行人員上前一步說,但又被程代表制止了。她朝文潔坐得更近些,拉起她一只冰涼的手,說:

“小葉啊,我跟你交 個底吧。你這個案子,彈性很大的,往低的說,知識青年受反動書籍蒙蔽,沒什么大事,都不用走司法程序,參加一次學習 班好好寫幾份檢查,你就可以回兵團 了;往高說嘛,小葉啊,你心里也清楚,判現(xiàn)行反革命是完全可以的。對于你這種政治案件,現(xiàn)在公檢法系統(tǒng)都是寧左勿右,左是方法問題,右是路線問題,最終大方向還是要軍管會定。當然,這話只能咱們私下說說?!?/p>

隨行人員說:“程代表是真的為你好,你自己看到了,已經(jīng)有三個證人簽字了,你簽不簽又有多大意義。葉文潔,你別一時糊涂啊?!?/p>

“是啊,小葉,看著你這個有知識的孩子就這么毀了,心疼?。∥艺娴南刖饶?,你千萬要配合??纯次遥译y道會害你嗎?”

葉文潔沒有看軍代表,她看到了父親的血。

“程代表,我不知道上面寫的事,我不會簽的。”程麗華沉默了,她盯著文潔看了好一會兒,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然后她慢慢地將文件放回公文包皮,站起身,她臉上慈祥的表情仍然沒有褪去,只是凝固了,仿佛戴著一張石膏面具。她就這樣慈祥地走到墻角,那里放著一桶盥洗用的水,她提起桶,把里面的水一半潑到葉文潔的身上,一半倒在被褥上,動作中有一種有條不紊的沉穩(wěn),然后扔下桶轉身走出門,扔下了一句怒罵:“頑固的小雜種!”

看守所所長最后一個走,他冷冷地看了渾身濕透的文潔一眼,“咣”一聲關上門并鎖上了。

在這內(nèi)蒙古的嚴冬,寒冷通過濕透的衣服,像一個巨掌將葉文潔攥在其中,她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后來這聲音也消失了。深人骨髓的寒冷使她眼中的現(xiàn)實世界變成一片乳白色,她感到整個宇宙就是一塊大冰,自己是這塊冰中唯一的生命體。她這個將被凍死的小女孩兒手中連火柴都沒有,只有幻覺了……

她置身于其中的冰塊漸漸變得透明了,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大樓,樓上有一個女孩兒在揮動著一面大旗,她的纖小與那面旗的闊大形成鮮明對比,那是文潔的妹妹葉文雪。自從與自己的反動學術權威家庭決裂后,葉文潔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妹妹已于兩年前慘死于武斗?;秀敝?,揮旗的人變成了白沐霖,他的眼鏡反射著樓下的火光;接著那人又變成了程代表,變成了母親紹琳,甚至變成父親。旗手在不斷變換,旗幟在不間斷地被揮舞著,像一只永恒的鐘擺,倒數(shù)著她那所剩無幾的生命。

漸漸地旗幟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那塊充滿宇宙的冰塊又將她封在中心,這次冰塊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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