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丁儀那套嶄新的三居室的房門,汪淼聞到了一股酒味,看到丁儀躺在沙發(fā)上,電視開著,他的雙眼卻望著天花板。汪淼四下打量了一下,看到房間還沒怎么裝修,也沒什么家具和陳設(shè),寬大的客廳顯得很空,最顯眼的是客廳一角擺放的一張臺球桌。
對汪淼的不請自來,丁儀倒沒表示反感,他顯然也想找人說話。
“這套房子是三個月前買的,”丁儀說,“我買房子干什么?難道她真的會走進家庭?”他帶著醉意笑著搖搖頭。
“你們……”汪淼想知道楊冬生活中的一切,但又不知該如何問。
“她像一顆星星,總是那么遙遠,照到我身上的光也總是冷的。”丁儀走到窗前看著夜空,像在尋找那顆已逝去的星辰。
汪淼也沉默下來。很奇怪,他現(xiàn)在就是想聽一聽她的聲音,一年前那個夕陽西下的時刻,她同他對視的那一瞬間沒有說話,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
丁儀一揮手,像要趕走什么,將自己從這哀婉的思緒中解脫出來。
“汪教授,你是對的,別跟軍方和警方糾纏到一塊兒,那是一群自以為是的白癡。那些物理學家的自殺與‘科學邊界’沒有關(guān)系,我對他們解釋過,可解釋不清。”
“他們好像也做過一些調(diào)查。”
“是,而且這種調(diào)查還是全球范圍的,那他們也應(yīng)該知道,其中的兩人與‘科學邊界’沒有任何來往,包皮括——楊冬?!倍x說出這個名字時顯得很吃力。
“丁儀,你知道,我現(xiàn)在也卷進這件事里了。所以,關(guān)于使楊冬做出這種選擇的原因,我很想知道,我想你一定知道一些。”汪淼笨拙地說道,試圖掩蓋他真正的心跡。
“如果知道了,你只會卷得更深?,F(xiàn)在你只是人和事卷進來了,知道后連精神也會卷進來,那麻煩就大了?!?/p>
“我是搞應(yīng)用研究的,沒有你們理論派那么敏感?!?/p>
“那好吧,打過臺球嗎?”丁儀走到了臺球桌前。
“上學時隨便玩過幾下?!?/p>
“我和她很喜歡打,因為這讓我們想到了加速器中的粒子碰撞。”丁儀說著拿起黑白兩個球,將黑球放到洞旁,將白球放到距黑球僅十厘米左右的位置,問汪淼,“能把黑球打進去嗎?”
“這么近誰都能?!?/p>
“試試?!?/p>
汪淼拿球桿,輕擊白球,將黑球撞人洞內(nèi)。
“很好,來,我們把球桌換個位置?!倍x招呼一臉迷惑的汪淼,兩人抬起沉重的球桌,將它搬到客廳靠窗的一角。放穩(wěn)后,丁儀從球袋內(nèi)掏出剛才打進去的黑球,將它放到洞邊,又拾起那個白球,再次放到距黑球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這次還能打進去嗎?”
“當然?!?/p>
“打吧?!?/p>
汪淼再次輕而易舉地將黑球打人洞內(nèi)。
“搬?!倍x揮手示意,兩人再次抬起球桌,搬到客廳的第三個角,丁儀又將黑白兩個球擺放到同樣的位置,“打吧。”
“我說,我們……”
“打吧。”
汪淼無奈地笑笑,第三次將黑球擊人洞內(nèi)。
他們又搬了兩次臺球桌,一次搬到了客廳靠門的一角,最后一次搬回了原位。丁儀又兩次將黑白球擺到洞前的位置,汪淼又兩次將黑球擊人洞內(nèi)。這時兩人都有些出汗了。
“好了,實驗結(jié)束,讓我們來分析一下結(jié)果?!倍x點上一枝煙說,“我們總共進行了五次試驗,其中四次在不同的空間位置和不同的時間,兩次在同一空間位置但時間不同。您不對結(jié)果震驚嗎?”他夸張地張開雙臂,“五次,撞擊試驗的結(jié)果居然都一樣!”
“你到底想表達什么?”汪淼喘著氣問。
“你現(xiàn)在對這令人難以置信的結(jié)果做出解釋,用物理學語言?!?/p>
“這……在五次試驗中,兩個球的質(zhì)量是沒有變化的;所處位置,當然是以球桌面為參照系來說,也沒有變化;白球撞擊黑球的速度向量也基本沒有變化,因而兩球之間的動量交 換也沒有變化,所以五次試驗中黑球當然都被擊人洞中。”
丁儀拿起撂在地板上的一瓶白蘭地,把兩個臟兮兮的杯子分別倒?jié)M,遞給汪淼一杯,后者謝絕了?!皯?yīng)該慶祝一下,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偉大的定律:物理規(guī)律在時間和空間上是均勻的。人類歷史上的所有物理學理論,從阿基米德原理到弦論,以至人類迄今為止的一切科學發(fā)現(xiàn)和思想成果,都是這個偉大定律的副產(chǎn)品,與我們相比,愛因斯坦和霍金才真是搞應(yīng)用的俗人。”
“我還是不明白你想表達什么?!?/p>
“想象另一種結(jié)果:第一次,白球?qū)⒑谇蜃踩硕磧?nèi);第二次,黑球走偏了;第三次,黑球飛上了天花板;第四次,黑球像一只受驚的麻雀在房間里亂飛,最后鉆進了您的衣袋;第五次,黑球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出,把臺球桌沿撞出一個缺口,擊穿了墻壁,然后飛出地球,飛出太陽系,就像阿西莫夫(注:這里指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臺球》。)描寫的那樣。這時您怎么想?”
丁儀盯著汪淼,后者沉默許久才問:“這事真的發(fā)生了,是嗎?”
丁儀將手中的兩杯酒都仰頭灌下去,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臺球桌,仿佛那是個魔鬼,“是的,發(fā)生了。近年來,基礎(chǔ)理論研究的實驗驗證條件漸漸成熟,有三個昂貴的‘臺球桌’被造了出來,一個在北美,一個在歐洲,還有一個你當然知道,在中國良湘,你們納米中心從那里賺了不少錢。
“這些高能加速器將實驗中粒子對撞的能量提高了一個數(shù)量級,這是人類以前從未達到過的。在新的對撞能級下,同樣的粒子,同樣的撞擊能量,一切試驗條件都相同,結(jié)果卻不一樣。不但在不同的加速度上不一樣,在同一加速器不同時間的試驗中也不一樣,物理學家們慌了,把這種相同條件的超高能撞擊試驗一次次地重復(fù),但每次的結(jié)果都不同,也沒有規(guī)律?!?/p>
“這意味著什么呢?”汪淼問,看到丁儀盯著自己不做聲,他又補充道,“哦,我搞納米,也接觸物質(zhì)微觀結(jié)構(gòu),但比起你們來要淺好幾個層次,請指教一下?!?/p>
“這意味著物理規(guī)律在時間和空間上不均勻?!?/p>
“這又意味著什么呢?”
“往下您應(yīng)該能推論出來吧,那個將軍都想出來了,他真是個聰明人?!?/p>
汪淼看著窗外沉思著,外面城市的燈海一片燦爛,夜空中的星星被淹沒得看不見了。
“這就意味著宇宙普適的物理規(guī)律不存在,那物理學……也不存在了?!蓖繇祻拇巴馐栈啬抗庹f。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負責任的,但別無選擇?!倍x緊接著說,“這是她遺書的后半部分,您無意中剛說出了前半部分,現(xiàn)在多少能夠理解她吧?!?/p>
汪淼從臺球桌上拿起剛才他打過五次的那個白球,撫摸了一會兒輕輕放下,“這對一個前沿理論的探索者確實是個災(zāi)難?!?/p>
“在理論物理這個領(lǐng)域要想有所建樹,需要一種宗教般的執(zhí)著,這很容易把人引向深淵。”
告辭時,丁儀給了汪淼一個地址?!澳闳绻锌?,拜托去看看楊冬的母親。楊冬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女兒是她生活的全部,現(xiàn)在就一個人了,很可憐?!?/p>
汪淼說:“丁儀,你知道得顯然比我多,就不能再透露一點嗎?你真的相信物理規(guī)律在時空上不均勻?”
“我什么都不知道……”
丁儀與汪淼對視了好長時間,最后說:“這是個問題。”
汪淼知道,他不過是接下了那位英軍上校的話: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