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胖子捧著錢的手都發(fā)顫了,那時候?qū)疱X沒有太清晰的概念,只知道錢好,能買糖買煙,可錢不能多了,一多了就貪圖享樂,精神墮落,思想腐朽,生活糜爛,容易走上資產(chǎn)階級自由 化的道路,不過當時我們已經(jīng)在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朦朧的念頭,將來要多賺錢,錢是萬惡的,但錢是有用的。
總算是有了買車票的錢,我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坐上了駛往北京的列車,一路輾轉(zhuǎn)來到了南京,這時候早就已經(jīng)花沒了,胖子又從他姑媽家給我借了二十塊錢,把我送上了火車,他在站臺上跟我約定,明年回去的時候就直接在崗崗營子見了,來年在山里要多套狐貍和黃皮子,再去草原上看望丁思甜,共商關(guān)干參加世界革命的大事。
列車已經(jīng)緩緩開動,我從車窗中探出手去跟胖子握手告別,想不到這一別就是十多年。這十來年中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我回福建之后就陰差陽錯地參了軍,部隊需要鐵一般的紀律,可比不得當知青逍遙自在了,加上頭幾年又是隨軍在昆侖山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根本無法和外界進行通信聯(lián)系。
等我隨部隊調(diào)防蘭州軍區(qū)的時候,我才知道丁思甜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就在我和胖子離開草原的那年冬天,以百眼窟為中心發(fā)生了殘酷的“白災(zāi)”,凍死了許多人畜,丁思甜也在那場大冬荒的天災(zāi)中遇難,尸體至今沒有找到。
一轉(zhuǎn)眼,時間過去了十五年,這些悲慘的往事我和胖子都不愿去回想,也不敢去回想,直到在我們要去美國之前,收拾隨行物品,隨手翻開舊相冊,看到這張老照片。那些封塵的舊事,一旦被擦去覆蓋在上面的塵土,仍然顯得那么真切,至今歷歷在目。撫今追昔,難免唏噓感嘆,我看著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照片的遠景中有個模糊的背影,看那佝僂的身形,似乎就是老羊皮,不知為什么,一看到他在照片中朦朧的身影,我立刻感到一陣不安,怎么以前就從沒留意到這個細節(jié)。
這么多年以來,我始終對老羊皮死后發(fā)生的怪事耿耿于懷,還有那枚被丁思甜扔在草原上的青銅龍符,這些疑問一直糾纏在心底,只不過一想起這些過去的事情,就會感到陣陣心酸,再加上這些年疲于奔命,很難有閑暇回顧往事,今天看到這張老照片上有老羊皮的身影,不禁想起他講述的那些往事,其中有些細節(jié)非常值得推敲。
老羊皮年輕時曾做過倒斗的手藝人,他跟隨的是位陳姓盜魁,后來此人南下云南要做一樁大買賣,不料在云南遭遇不測,一直下落不明,這人會不會是我在陜西結(jié)識的陳瞎子?那位去云南盜過墓的算命陳瞎子?現(xiàn)在細一思量,諸多特征無不吻合。只不過我雖知道陳瞎子曾跟隨卸嶺之徒去云南蟲谷尋找獻王墓,但他卻從沒告訴我他做過盜魁。不過想想也能理解,畢竟陳瞎子壞了一對招子,這輩子是甭想再倒斗了,他現(xiàn)在既然以算命打卦騙吃騙喝,自然要稱自已是陳摶老祖轉(zhuǎn)世,哪還會承認以前做過盜墓賊的大首領(lǐng)。
想到這些我立刻把相冊合上,起身出門。老羊皮在百眼窟對我提到的那許多舊事,大半很難查證,但陳瞎子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他也許會知道一些諸如黃皮子、鬼衙門、青銅龍符的掌故,最關(guān)鍵的是要問問他,那老羊皮死后被雷火所擊究竟是何緣故,也好解開困擾我這么多年的疑惑。
陶然亭公園,是陳瞎子日?;顒拥膱鏊贿^他行蹤飄忽,最近不敢在公園公開露面。陶然亭對面是北京南站,他近來常在南站后的一條小胡 同里擺攤算卦,我好容易才把他找到。
此時正趕上陳瞎子在給一位女同志摸骨批命,那女人三十來歲,肥肥白白的甚是富態(tài),也不知遇到什么疑難,才要找高人給指點指點。瞎子先摸她的面堂骨相,在她額頭眼鼻之間狠狠捏了幾把,中念念有詞:“相人形貌有多般,何須相面定富貴,瞽者自有仙人指,摸得骨中五岳端?!?
那女人被這個皮包皮骨頭的瘦老頭把臉掐得生疼,好是著惱:“您輕點不成嗎?這手怎么跟鐵鉗子似的。”
瞎子說:“老夫這是仙人指,能隔肉透骨,捏到那些凡夫俗子都不曾發(fā)覺有半分疼痛,唯有神仙星君下凡者才知其中厲害,看來夫人定是有來歷之人,只不知這位仙姑想問何事?若談天機,十元一問,概不賒欠?!?
那女人面肥耳大,自小便常被人說帶著三分福相,此時聽陳瞎子稱她是仙姑,更是堅信自己絕非普通家庭婦女,確是有些個來歷的,不免對陳瞎子大為折服,這老頭眼睛雖瞎,卻真是料事如神,于是就說起情由。
我雖然急著想找陳瞎子說話,但也不好攪擾了他的生意,只好在旁邊等著,聽了半天,才明白原來這女人的丈夫是個利用關(guān)系倒賣批文的商人,家里有棵搖錢樹,自然衣食無憂,只是她最近和丈夫每每做一怪夢,夢到有黑狗啃她腳趾,常常自夢中驚出一身冷汗。二人同時做一樣的噩夢,不僅寢食難安、身心俱疲,而且更要命的是在夢中被黑狗所咬的腳趾,逐漸開始生瘡流膿,潰爛發(fā)臭,各處求醫(yī)問藥都不見好轉(zhuǎn)。聽人說陶然亭附近有瞽目神算的陳摶老祖,特意趕來請老祖指點迷津,一是問這怪夢因何而生,二是問腳底生瘡化膿能否施治。
陳瞎子又問了問那女子丈夫的身形體態(tài),聽罷之后,神色自若,似是胸有成竹,搖頭晃腦地掐指一算:“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仙姑乃是天池瑤臺中的金翅鯉魚轉(zhuǎn)世,尊夫瘦骨嶙峋又矮又瘦,原是玉帝駕前的金絲雀,都是位列仙班的靈官。你二人來這世上夫妻一場,原本是要了卻一段緣分,可你夫妻兩個卻在前世得罪過二郎真君的嗥天犬。那惡狗不肯善罷甘休,才會夢到有黑狗啃足,天幸讓老夫得知,否則大禍已不遠矣。”
那胖女人一聽自已和丈夫,前世竟是兩只畜生,這話可太不入耳了,不禁又懷疑是不是瞎子順口胡 編亂造地瞎侃。
陳瞎子趕緊解釋說,老夫金口玉言,道破天機,豈有瞎侃之理。瞽目心自清,見世人不見之形,明世人不明之道,什么是形什么是道,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yǎng)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之道。古人云:“道是無言,佛是空?!笔郎系恼Z言還沒有能準確形容什么是大道,總之世上萬物皆屬大道,不論是人是鳥,都是大道中的定數(shù)之形,沒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別,更不能以美丑辨貴賤,俗流無知才偏偏以人為貴,實則人生獸形禽相,魚雀之命,恰似龍游鳳翔,真真的大富大貫之命,若問這命有多貴,嘿嘿……貴不可言埃
這就叫飛禽走獸皆有數(shù),有某些人前生就是禽獸 變的,這一點在形貌上都能帶出來,這是命中造化,自身的福分,又有什么可恥的?摸骨摸皮觀人之法有個要訣,瘦長但向禽中取,肥胖之人以獸觀,似禽不嫌身瘦小,似獸以肥最重要,禽肥必定不能飛,獸若瘦兮安得食?瞎子東拉西扯滿嘴之乎者也,卻還說得頭頭是道,把那女人侃得服服帖帖,到最后她甚至開始以自己和丈夫長得如同禽獸 為榮。
可瞎子話鋒一轉(zhuǎn),又否定了這女人的一世富貴。他說,命者舟也,運者風也,“命運”實際上是兩碼事,雖是一身富貴命,卻配了半世倒霉運,就如同雖是巨舟大艦,奈何無風助力,也只有擱置淺灘,聽其腐朽。你們夫婦皆是逍遙神仙命,怎奈被宿債牽絆,夢中黑狗啃足,必主黑星當頭,眼下就要走背運了,真是好生的兇險,輕則家破人亡,重則身陷鬼宮,萬劫而不復(fù)。
那胖女人險些被除瞎子的話嚇得半身不遂癱在當場,忙求老祖救命,把一卷鈔票塞進陳瞎子手中。瞎子摸了摸錢給得夠多,這才不緊不慢地幫著出謀獻策,務(wù)必要盡快搬家,新宅中供一牌位,上書“郡守李冰在此”六字,何故?李冰乃是秦昭王時修筑都江 堪的蜀郡守,蜀中灌口二郎真君為李冰次子,有李君牌位,天犬不敢再犯。
瞎子又提筆在張破紙上寫了個藥方,龍虎山松皮一指、蟠桃核三粒、南珠北膽各二、百味石三兩、黃河魚一尾,以洞庭湖水煎,三碗水煎作一碗,每日一碗,連服三日之后,定當心平氣和,腳底膿瘡自愈。
胖女人一聽就傻了,這藥方上都是什么東西?有幾味藥連聽那沒聽說過,怕是有錢也買不到,莫非全是天上的靈丹妙藥?這可如何籌措?
瞎子說這倒不妨,老夫這代銷藥材,又找那胖女人要了些錢,找個破碗點火把藥方燒了,灰燼落到碗中交 給那胖女人,囑咐她分成三份,以清水送服,切記,切記。
我在旁邊聽得暗自好笑,總算等瞎子騙夠了錢財把那女人打發(fā)走了,便說要找個說話的地方有事相問。于是牽著他的盲杖,將他引到陶然亭公園中的涼亭里,路上我問瞎子剛才他給那胖女人掐算得準不準。
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陳瞎子信口開河,但聽到他讓那胖女人舉家搬遷,確實有一番道理。在《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shù)》的“鬼”字一卷中,描述夢到床 下有黑狗黑貓啃足,此宅屬兇,不宜住人,如果掘地數(shù)尺,可能會挖出黑炭一段,是以前這房子里有人上吊后,其亡靈入地為煞所結(jié),或是家中地下有古冢老墳。那胖女人家里住的可能是套兇宅,搬了家遠離是非之地,當屬上策之眩
陳瞎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笑道:“她家地下有什么老夫自是不知,不過那肥女一家定是投機倒把的事情做多了,沒少行賄受賄貪污虧空。倒賣批文這都是免不了的,想必虧心事做得也是極多的,俗話說頭頂生瘡、腳底流膿,那是壞到家了,這種人肯定難免擔驚受怕,日夜提心吊膽,才會疑心生暗鬼,最是容易偏聽偏信,老夫就是眼不瞎也能算到這一卦,摸她骨相便知是吝嗇不孝的禽獸 之輩,她家中皆是不仁不義之財,取之無妨。想當年聚眾卸嶺之時,若是撞到這等為富不仁的賤輩,老夫早就一刀一個砍個干凈,打發(fā)她這對賊男女去陰曹受用……”
我聽陳瞎子說起當年卸嶺盜墓聚眾取利之事,便借機問他以前是不是做過盜魁,可識得老羊皮和羊二蛋這兩個會唱秦腔的陜西人。
瞎子聞言一怔,卸嶺力士是同摸金校尉與搬山道人齊名的盜墓掘冢之輩,漢代赤眉軍起義遭到鎮(zhèn)壓圍剿失敗后,有一部分殘部落草為寇,分散各地,仍然做些個殺官造反的勾當。當年赤眉軍把漢陵翻了個遍,其殘部也保留了這些傳統(tǒng),一旦發(fā)現(xiàn)古墓,就舉眾大肆盜掘。在宋代以前,卸嶺倒斗,還都保留著行事之時在眉毛上抹朱砂或是豬血的辦法,盜幕之后再用藥水洗掉,這種染紅眉辟邪的習慣,后來為了行動更隱秘,才逐漸取消。
卸嶺之輩,歷代都有首領(lǐng)作為盜魁,“魁”即是魁首,人多事雜便不能群龍無首,分贓聚義的勾當一切都由盜魁說了算。盜魁威望極高,有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不僅能以“圈穴之術(shù)”倒斗掘冢,更是綠林道上的草頭天子,算得上是呼風喚雨的人物。陳瞎子在民國年間確曾做過盜魁,但那些陳年舊事要是不提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