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雁道人“哼”聲一頓，便自冷然數(shù)道：“一──二──”

目光轉(zhuǎn)注到自己劍尖上，再也不看別人一眼。哪知他“二”字尚未數(shù)完，于謹(jǐn)突地大喝一聲，手腕一抖，劍尖上挑，刷地，又電也似的斜劃下來，帶起一溜青藍(lán)的劍光，斜斜劃向他持劍的手腕，劍勢如虹，奇快無比。

就在這同一剎那里，費(fèi)慎腰身一弓，一起，筆直地?fù)湎蚬軐?，他身后的五條彩衣大漢，同時拔劍，同時縱身，同時出劍。五道青藍(lán)的劍光，如天際流星分別剁向另三個藍(lán)衫道人。

這七個來自羅浮的劍手，不但身手快得驚人，而且時間配合得更是佳妙，顯見得“羅浮彩衣”能夠名揚(yáng)天下，并非幸致。

哪知他們身手雖快，這武當(dāng)掌門座下的四大護(hù)法，身手卻還比他們更快一步。

就在于謹(jǐn)劍尖尚未落到一半，費(fèi)慎身形方自縱起，另五道青藍(lán)的劍尖正自交 剪而來的時候，藍(lán)雁道人口中突地清嘯一聲，錯步，甩肩，擰腰，揚(yáng)劍──

另外三個藍(lán)衫道人亦自齊地錯步，甩肩，擰腰，揚(yáng)劍──

四道劍光，同時劃起，有如一道光墻，突地涌起。

管寧眨眼之間，只覺漫天劍光暴長，劍氣森寒，接著便是一串“嗆啷”擊劍之聲 ，倏然而鳴，卻又立刻戛然而止。

而武當(dāng)?shù)廊说乃谋L劍，已在這眨眼之間，將“羅浮彩衣”的七口利劍封了回去。

管寧為之連退兩步，定睛望去，只見武當(dāng)?shù)廊说乃臈l人影，背向自己，一排擋在自己身前，肩不動，腰不屈，只是細(xì)碎地移動著腳步，右腕不停地上下?lián)]動，而一道道森冷的劍光，便隨著他們手腕的縱橫起落交 相沖擊，有如一片光網(wǎng)。

望著這縱橫開闔的森森劍氣，管寧只覺目眩神迷，目光再也舍不得往別處望一下。

這一日之間，他雖已知自己的武功，渺不足道，亦知道江湖之中盡多高手，但他此刻卻是第一次見到劍法的奧妙。

須知他本是天性極為好武之人，否則以他的身世環(huán)境，也不會跑去學(xué)劍，此刻陡然見著如此奧妙的劍法，心中的驚喜，便生像是稚齡幼童，驟然得到渴望已久的心愛食物一樣。

武當(dāng)四雁并肩而立，劍勢配合的佳妙，實已到了滴水難入之境。

于謹(jǐn)、費(fèi)慎只覺擋在自己身前的四道劍光，有如一道無隙可入的光墻，無論自己劍式指向何處，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劍光交 擊，劍勢如虹，龍吟之聲 ，不斷于耳，剎那之間，已自拆了十招。

藍(lán)雁道人突地又自清嘯一聲，劍尖一引，左足前踏，“云龍乍現(xiàn)”，刷地一劍──

另三個藍(lán)衫道人竟同時翻腕，青藍(lán)的劍光亦同時穿出。這十年以來，從未一人落單，聯(lián)手對敵，已配合得妙到毫巔的武當(dāng)四雁，竟藉著這一招之勢，變守為攻，以攻為守，源源如泉，抽掣連環(huán)，連環(huán)不絕，正是武當(dāng)劍派名震天下的“九宮連環(huán)”。

于謹(jǐn)、費(fèi)慎，以及羅浮門下的五個八代弟子，陡然之間，竟被攻得連退三步，心頭不禁為之大駭，再也想不到，自己所仗以縱橫武林的“羅浮玄奇七一式”七十一路辛辣而狠準(zhǔn)的劍光，在這武當(dāng)四雁面前施展起來，竟是如此不濟(jì)。

他們卻不知道，若單只以一敵一，那么縱然那五個八代弟子不是武當(dāng)四雁的敵手，但在羅浮劍派中地位、武功僅次于“彩衣雙劍”的于謹(jǐn)、費(fèi)慎，卻并不見得在這武當(dāng)四雁之下。

但此刻彼此俱是聯(lián)手對敵，情況便不大相同。原來武當(dāng)劍派中，除了掌門真人外，其余“雙蝶”、“三鶴”、“四雁”，俱有各別不同的驚人武藝，而這武當(dāng)四雁，便是以聯(lián)劍攻敵，名重江湖。

瞬息之間，十余招便已拆過，于謹(jǐn)、費(fèi)慎突地同時暴喝一聲：“黃蜂撤！”

暴喝聲中，齊地后退兩步，突地身形一旋，面目竟然旋向后面，背向武當(dāng)四雁而立，反腕擊出三劍。

這三劍身形、招式，無一不犯武家大忌，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從未有過將整個背脊都賣給敵手，也從未有自背后發(fā)出劍式的。

武當(dāng)四雁心頭一喜，還以為這兩人輸?shù)眉绷?，急得瘋了。哪知這三劍刺來，卻是劍劍辛辣，劍劍怪異，自己眼前看著他背后露出的空門，卻不得不先避過這三劍，以求自保。

穩(wěn)操勝算的武當(dāng)四雁，此刻竟被這犯盡武家大忌，全然不依常軌的三劍，擊得手忙腳亂，蹬，蹬，蹬，齊地后退三步，還未喘過氣來，哪知于謹(jǐn)、費(fèi)慎竟又齊地暴喝一聲：“黃蜂撤！”

手腕一甩，掌中長劍竟然脫手飛出，有如雷轟電擊一般，挾著無比強(qiáng)銳的風(fēng)聲，擊向武當(dāng)四雁，自己的身形，卻藉著手腕這一甩之勢，颼地一個箭步向前方遠(yuǎn)遠(yuǎn)竄了出去。

青竹蛇口、黃蜂尾針，本來同是世上極毒之物，但青蛇噬人，其毒不盡，黃蜂蜇人，其針卻斷，針斷身亡，毒只一次，是以這黃蜂尾針，實在比青竹蛇口還要毒上三分。

名揚(yáng)天下的羅浮劍派，鎮(zhèn)山劍法“玄奇七一式”，雖然招招辛辣，招招狠毒，但其中最最辛辣、最最狠毒的一招，卻就是于謹(jǐn)、費(fèi)慎方才施出的一招“黃蜂撤”！只是此招雖然狠辣，卻也正如黃蜂之針，只能螫人一次。

此招一出，其劍便失，雖非劍去身亡，但這一招如若不能制人死命，自己卻已兇多吉少，是以此招使過，便立刻得準(zhǔn)備逃走，而縱是武功絕高的頂尖高手，在這一招之下，卻也不得不先求自保，若想在這一招之下還能反擊傷人，那卻是再也辦不到的。

于謹(jǐn)、費(fèi)慎交 手之下，知道自己萬萬不是武當(dāng)四雁的敵手，如若久戰(zhàn)下去，自己定必要受到這武當(dāng)四雁的折辱。

而“羅浮彩衣”的聲名，近年來正如日之方中，是萬萬不能受到折辱的，是以他們情急之下，便施展這招救命絕招“黃蜂撤”了。

武當(dāng)四雁本已大驚，忽地見到劍光竟自脫手飛來，更是大驚失色，此刻兩下身形距離本近，劍光來勢卻急如奔雷閃電。

四雁中的藍(lán)雁、白雁，首當(dāng)其沖，大驚之下，揮劍擰身，卻已眼看來不及了。

哪知──

路旁林蔭之中，突地響起一聲清徹的佛號，一陣尖銳強(qiáng)勁無比的風(fēng)聲也隨之穿林而出。

接著便是“當(dāng)，當(dāng)”兩聲巨響，這兩口脫手飛來的精鋼長劍，竟被挾在風(fēng)聲之中同時穿林而出的兩片黑影，擊在地上。

于是，又是一聲清徹的佛號響起。

一條淡灰的人影，隨著這有如深山鐘鳴的“阿彌陀佛”四字，有如驚鴻般自林蔭中掠出，漫無聲息地落到地上。

這一切事的發(fā)生，在筆下寫來，雖有先后之分，然而在當(dāng)時看來，卻幾乎是同一瞬息中發(fā)生，也在同一瞬息中結(jié)束。

“武當(dāng)四雁”微一定神，定睛望去，只見林蔭匝地的山路之上，兩條彩衣人影，一晃而隱，接著五條人影，亦自一閃而沒。這“羅浮彩衣”門下的七個弟子，竟在眨眼之間，便都消失在濃林深山里，而此刻站在武當(dāng)四雁身前的，卻是一個身長如竹，瘦骨嶙峋，穿著一身深灰袈裟的老年僧人。

而站在四雁身后的管寧，卻幾乎連這一切事發(fā)生的經(jīng)過都未看清。

他只聽得一連串的暴喝，數(shù)聲驚呼，一聲佛號，兩聲巨響，眼前人影亂而復(fù)靜，武當(dāng)四雁手持長劍，劍尖垂地，愣愣地站在地上，一個長眉深目，鷹鼻高顴的古稀僧人，微微含笑地站在武當(dāng)四雁身前。

而地上，卻橫著兩柄精光奪目的長劍，和一大一小兩串紫檀佛珠。

武當(dāng)四雁目光轉(zhuǎn)處，瞬息間，面上神采便已恢復(fù)平靜，四雙眼睛，齊地凝注在那古稀僧人身上，又忽然極為迫疾地彼此交 換了一個詢問眼色，藍(lán)雁道人便單掌一打問訊，朗聲道：“大師佛珠度厄，貧道等得免于難，大恩不敢言謝，只有來生結(jié)草以報了。”

說著，四雁便一齊躬身彎腰，行下禮去。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俯身拾起地上的兩串佛珠，一面口宣佛號，說道：“佛道同源，你我都是世外之人，若以世俗之禮相對，豈非太已著相？何況老衲能以稍盡綿薄，本是分內(nèi)之事！”

這枯瘦的古稀僧人說起話來，有如深山流泉，古剎鳴鐘，入耳鏗然，顯見得內(nèi)家功力雖未登峰造極，卻已入室登堂了。

藍(lán)雁道人微笑一下，仍自躬身說道：“大師妙理禪機(jī)，貧道敢不從命?！?/p>

語聲微顫，接著又說道：“貧道愚昧，斗膽請問一句，大師具此降魔無邊法力，是否就是嵩山少室峰少林寺，羅漢堂的首座上人，上木下珠，木珠大師嗎？”

長眉僧人含笑說道：“人道武當(dāng)?shù)茏樱闶翘炜v奇才，此刻一見，果自名下無虛，一見之下，便能認(rèn)出老衲是誰，難怪武當(dāng)一派，能在武林中日益昌大了。”

管寧呆呆地望著這木珠大師，心中驚駭不已。他如非眼見，幾乎無法相信，這枯瘦如柴的古稀僧人，竟能以一串佛珠之力，擊飛兩柄力挾千鈞的精光長劍，豈非駭人聽聞之事。

他卻不知道這木珠大師不但是少林寺中有地位的長老之一，在武林之中，亦是名重一時的先輩高手。

難怪江湖人道：武當(dāng)七禽，紫蝶如鷹；少林三珠，木珠如鋼。最后一句，說的便是這木珠大師。

原來當(dāng)今江湖之中，表面雖是平靜無波，其實暗中卻是高手如云，爭斗甚劇。

而江湖高手之中，最最為人稱道的十?dāng)?shù)人，卻又被江湖中人稱為：“終南烏衫，黃山翠袖，四明紅袍，羅浮彩衣，太行紫靴，峨嵋豹囊，點蒼青衿，昆侖黃冠，武當(dāng)藍(lán)襟，少林袈裟，君山雙殘，天地一白?！边@長達(dá)四十八字的似歌非歌，似謠非謠的歌詞，正是代表了十五個當(dāng)今江湖中最負(fù)盛名的高手。而這十五高手，雖是齊名而列，其實身份卻又相差甚為懸殊。

木珠大師，職掌少林羅漢堂，正是武林中無論道德武功，俱都隱隱領(lǐng)袖群俠的“少林袈裟”的最小師弟，他名雖未列十五高手之中，實卻有以過之。只是管寧又何嘗聽過這些武林名人的掌故，是以此刻心中才會有驚異的感覺。

卻見這藍(lán)雁道人微微一笑，道：“大師名傾武林，垂四十年，江湖中人就算未曾見過大師之面的，見了大師掌中這兩串佛珠，卻也該聞風(fēng)而辟易了?！?/p>

他深知木珠大師近年雖已極少在江湖走動，但早年卻是武林之中人人見而生畏的“魔僧”。若非他幼年受戒，極得少林派上一代的掌門大師的寵 愛，而且湊巧化去掌門師尊的一劫，只怕早就被少林逐出門墻之外了。

是以藍(lán)雁道人此刻說起話來，便十分拘謹(jǐn)客氣，唯恐這出名難惹的“魔僧”，會對自己不利。

哪知木珠上人竟自突地一笑道：“佛珠雖具降魔之力，卻總不如青錢如意。老衲此次重入江湖，道友可知道是為的什么嗎？”

武當(dāng)四雁心中俱都為之一驚。管寧雙眉一皺，暗自忖道：“原來這僧人此來，為的亦是我囊中這串青錢?！?/p>

卻聽藍(lán)雁道人強(qiáng)笑一聲，道：“大師閑云野鶴，世外高人，到這四明山來，想必不是為著人間的俗事吧！”

他口中雖然仍極平淡地說著話，作出一副不知道木珠上人言中含意的樣子，其實心中此刻卻已不禁為之忐忑不已。

木珠上人又自一笑道：“道友此言，卻是大大的錯了。想那天下名山勝水極多，老衲若是為了游山玩水，又何苦跋涉長途，由少林跑到這里來？”

藍(lán)雁道人面色倏然一變，但卻仍然故作不懂之態(tài)，含笑問道：“那么，大師此來又是為著什么呢？”

木珠上人突地笑容一斂，目光之中，寒光大露，冷冷說道：“道友是聰明人，又何用老衲多說？想那‘如意青錢’這種奇珍異寶，又豈是普通人能以妄求的？道友就算此刻得到手中，卻也未見得能保有多久，依老衲之見，還是放在老衲這里較為妥當(dāng)些，何況──”

冷笑一聲，接口道：“那些‘羅浮彩衣’的門人弟子，此次雖已遁去，但他們對兩位道友，必定暗生妒恨之心，又怎會讓道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將這‘如意青錢’保留？道友若得到此物，只怕非但不是福，反足以招禍呢！”

管寧冷眼旁觀，此刻不禁又為之暗嘆一聲，暗中思忖道：“我只當(dāng)這木珠是有道高僧，哪知此刻說起話來，卻又全然沒有一些出家人的樣子。”

目光轉(zhuǎn)處，只見武當(dāng)四雁面目之上俱都鐵青一片，各自沉吟半晌，藍(lán)雁道人便又強(qiáng)笑一聲，說：“大師無論輩份名望，都比貧道們高出許多，是以大師若真是為著此物而來，貧道們莫說已受大師方才援手之恩，縱無方才之事，卻也不敢斗膽，來和大師爭奪此物──”

他語聲一頓，回轉(zhuǎn)頭去，向自己三個師弟朗聲說道：“大師既已如此吩咐，我等多留已是無益，還是走吧！”

管寧心中不覺大奇，他再也想不到方才氣勢洶洶的武當(dāng)四雁，此刻卻如此容易地便要偃旗息鼓，鳴金而退了。目光轉(zhuǎn)處，只見木珠上人面上，仍然冷冷地沒有什么表情，生像是武當(dāng)四雁的這種做法，本是理所當(dāng)然之事，絲毫用不著驚訝或者得意。

須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料到武當(dāng)四雁不會與之相抗，而管寧卻并不知道這些。他方才見了武當(dāng)四雁武功，那般精妙，此刻又是以四對一，無論如何，也不該畏懼于枯瘦老朽的古稀和尚。

卻見武當(dāng)四雁各自半旋身軀，齊地向這木珠上人躬身行了一禮。木珠上人微微一笑，目光卻已凝注到管寧身上，生像是全然沒有將成名江湖的武當(dāng)四雁放在眼里。

武當(dāng)四雁目光一旋，并肩向前走了一步。管寧暗嘆，思忖道：“人類之事，真是令人難以預(yù)測，唉，這武當(dāng)四雁──”

哪知──

他心念尚未轉(zhuǎn)完，武當(dāng)四雁突地齊一擰身，手腕揮處，長劍斜斜由前胸向身后劃了個半弧，口中微哼一聲，劍身“嗡嗡”作響，四口長劍，竟自有如交 剪天虹，剁向木珠身上。

這一突來的變故，使得管寧不禁為之失聲驚呼一聲。目光動處，卻見這木珠上人身形竟仍動也不動，只見到武當(dāng)四雁這四道拼盡全力，已然聚滿真氣的劍尖，已自堪堪剁在他的身上。他那兩道灰白的長眉，方自輕輕一皺，左袖微揮，枯瘦的身形，輕靈而曼妙地轉(zhuǎn)動一下，右掌的一串紫檀佛珠，便有如神龍般，夭矯而起，手腕又自微微一抖，武當(dāng)四雁只覺眼前的紫影，光芒流轉(zhuǎn)，似乎是擋向自己的長劍，又似乎是劃向自己的胸膛。這短短的一串佛珠，此刻竟仿佛是丈八長鞭，使得武當(dāng)四雁都以為它是劃向自己身上。

武當(dāng)四雁大驚之下，沉腕，退步，撤劍，劍光一沉，又復(fù)挑起。藍(lán)、白雙雁，身軀平旋，“驚龍揮尾”，“抽撤連環(huán)”，刷、刷，又是兩劍。武當(dāng)四雁之中，本以藍(lán)、白雙雁武功較高，此刻全力兩劍，劍勢如虹，劍法果自不凡。

哪知木珠大師灰白的僧袍，輕輕飄處，瘦削的身形，斜斜一轉(zhuǎn)，便輕易地將這四道來勢驚人的劍光又躲了開去。

管寧武功雖不高，但終究是曾經(jīng)練過武功的人，此刻一眼之下，便知道這瘦弱的古稀僧人，身上果有非凡的功力，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地長嘆一聲，暗中思忖道：“師父常對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一道，更是如此。這話我本不深信，哪知的確如此。先前我見了這四個道人的劍法，以為他們已是武林中的一流身手，哪知他們此刻遇著這看來老弱無比的枯瘦僧人，劍法竟一點也施展不開了?！?/p>

他感嘆聲中，那木珠大師袍袖輕揮，又已從容化開數(shù)招，突地大喝一聲：“孽障還不走，就來不及了?！?/p>

手掌一揮，掌中紫檀念珠，又自矯如游龍般飛揚(yáng)而起。

管寧只覺眼前灰影一閃，這木珠大師的身形，竟有如一道輕煙般，將武當(dāng)四雁圍了起來。武當(dāng)四雁何嘗不知道就憑自己四人的武功，要想勝得這“少林三珠”中最最難惹的木珠大師，實無把握，但武當(dāng)四雁亦是以真才實學(xué)成名于江湖之中的人物，他們自恃武功，認(rèn)為自己縱然難勝，卻也未必就會落敗。

何況他們方才本是在木珠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猛下殺手，是以心中更加了幾分把握。哪知此刻交 手之下，情勢竟大大出乎他們意料，這少林羅漢堂首座大師武功之高，竟不是這武當(dāng)掌門的第二代弟子中最出類拔萃的“雙蝶，三鶴，四雁”中的武當(dāng)四雁中的四劍聯(lián)手所能抵擋得住的。

此刻木珠大師身形一經(jīng)施展，端的翩若驚鴻，矯如游龍。剎那之間，武當(dāng)四雁只覺四側(cè)都是他寬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長劍，竟被他短短的一串佛珠圈住了。

藍(lán)雁道人心中更驚，長嘯一聲，四人方向一轉(zhuǎn)，背向而立，劍光霍霍，不求攻敵，但求自保，腳下卻漸漸向外移動，只望自己能沖出這木珠大師的身法之外。

武當(dāng)劍法久已享譽(yù)天下，“九宮連環(huán)劍”劍劍連環(huán)，攻敵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穩(wěn)當(dāng)，四人這一聯(lián)劍，劍光更是密不透風(fēng)，看來縱是飛蠅，也難在這劍光中找出一點空隙鉆入。

哪知木珠大師突地又是一聲清叱，手中紫檀佛珠，隨著腳下微一錯步之勢斜斜揮出，只聽“當(dāng)”的一聲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長劍猛然一震，雖未脫手飛去，但劍法已露出一片空隙。

他心頭一凜，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錯步，哪知他方自動念之間，肘間便已微微一麻，又是“當(dāng)”的一聲，長劍竟已落在地上。

這木珠大師竟以“沙門十八打”的絕頂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間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側(cè)的藍(lán)雁、孤雁，齊地暴喝一聲，劍光旋回，交 剪而來，剁向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師。

只是這兩劍雖快，卻連木珠寬大袈裟的袍角都沒有碰到一點。他僅僅微一錯步，身形便已倏然溜開三尺。

管寧不禁暗中喝了聲采。方才這武當(dāng)四雁與那羅浮彩衣門下弟子動手之際，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更看得直了。他與這對手的雙方都絲毫沒有淵源，是以他們誰勝誰敗，也都不放在他心上。這木珠大師一招擊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長劍，他只覺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驚人，卻沒有為武當(dāng)?shù)廊藗儜z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觀戰(zhàn)，更得以全神凝注。

哪知──山路側(cè)旁樹梢上突地傳來一陣狂笑聲，一個清朗的口音狂笑著道：“可嘆呀可嘆！可笑呀可笑！”

語聲清朗，字字如鐘，入耳鏘然。木珠大師面容一變，厲叱一聲：“是誰？”寬大的袍袖一揚(yáng)，頎長的身形有如灰鶴般沖天而起。

武當(dāng)四雁竟自一齊停步沉劍，滔天的劍氣，倏然為之一消。管寧微驚之下，抬眼望去，只見就在這木珠大師身形沖天而起的這一剎那間，山路旁，樹梢下，亦自掠下一條人影。

兩條人影交 錯而過，木珠大師清叱一聲，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竟自凌空一個轉(zhuǎn)折，掌中佛珠，藉勢向樹梢人影連肩連背，斜斜擊下。

這一招的使用，的確妙到毫巔，不但管寧大為驚嘆，武當(dāng)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

哪知樹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長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屈，竟又上拔五尺，方才飄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竟仿佛是武林中罕聞的輕功絕技“上天梯”、“梯云跳”一類功夫。

武當(dāng)四雁齊聲驚呼一聲，目光同時瞟向落下的這條人影，卻又不禁齊地脫口驚呼道：“君山雙殘！”

木珠大師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為之一驚。數(shù)十年來，這少林僧人不知與人交 手凡幾，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測，甚至還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飄落地面，耳邊聽得武當(dāng)四雁的這一聲驚呼，面容又倏然一變。

管寧目光注處，只見由樹梢掠下的這條人影，褸衣蓬發(fā)，手支鐵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見那奇詭的跛足丐者。

山風(fēng)凜凜，天光陰森，只見這跛足丐者面寒如冰，雙目赤紅，面上神情，極為嚇人，但口中卻竟仍狂笑著道：“可嘆呀可嘆，可笑呀可笑。”

這陰寒的面孔，襯著這狂笑之聲 ，管寧看在眼里，聽在耳里，不覺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只覺這本已陰沉沉的天色，仿佛變得更加陰沉了。

這鶉衣、亂發(fā)、滿面悲愴憤恚之色，但卻仰首狂笑不絕的跛足丐者，倏一現(xiàn)身，不但管寧驚愕不已，武當(dāng)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當(dāng)四雁四道有如驚虹掣電的劍光中，猶能鎮(zhèn)靜如常的少林羅漢堂首座大師“木珠上人”冷削森嚴(yán)的面目之上，也不禁為之變了一下顏色。

藍(lán)雁道人目光一轉(zhuǎn)，和他的師弟們，暗中交 換了個眼色，四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暗呼一聲：“君山雙殘！”

木珠大師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輕輕一揚(yáng)，落到腕上。

管寧輕咳一聲，目光緩緩從這狂笑著的跛足丐者面上移開，緩緩在武當(dāng)四雁和這木珠上人的面上移動一遍，見著他們面上的驚駭之色，便也知道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們心中畏懼之人，不禁又懷疑地一瞟這跛足丐者，心中難以明了這鶉衣亂發(fā)的跛丐，究竟有什么地方竟自使得這些名重天下的武當(dāng)、少林兩派的高手，生出這種驚惶之態(tài)來。

卻見木珠大師眼瞼一垂，口中高宣一聲佛號，朗聲說道：“老衲還當(dāng)是誰，原來是掌天下污衣弟子的公孫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p>

他一字一字地一連說了兩句“失敬得很”，語聲清朗高昂，尾聲卻拖得很長，在這震耳的狂笑聲中，更顯得聲如金石，字字鏗然。

管寧心中一凜：“難道此人便是丐幫幫主？”他雖不識武林中事，卻也知道百十年來，“君山丐幫”在江湖中的聲名顯赫，可說是婦孺皆知，又何獨(dú)武林中人。

目光轉(zhuǎn)處，卻見這“君山雙殘，丐幫幫主，公孫左足”笑聲猶自未絕，滿頭的亂發(fā)，隨著起伏的胸膛不住飛舞，但腳下的單足鐵拐，卻是穩(wěn)如磐石，心中不禁又一動。

“君山雙殘……公孫左足……”他把心中斷續(xù)的概念極快地整理一遍，便接著尋思道：“難道我親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雙殘’中的另一殘？難道他便叫做公孫右足？難道我竟親手埋葬了一位丐幫幫主？”

他本是心思極為靈敏之人，否則又怎能在冠蓋如云的京華大都，享有“才子”之譽(yù)。此刻心念轉(zhuǎn)處，不禁又是感嘆，又是驚異。因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死者，身份都絕非尋常，那么，能使這些身份地位都極不尋常的武林高人都一齊死去的人，其身份豈非更加不可思議了嗎？

木珠大師雙掌合十，默然良久，卻見這公孫左足，狂笑之聲 ，雖已漸弱，卻仍未絕，口中亦猶自不住喃喃地說道：“可嘆呀可嘆，可笑呀可笑?！本股袷菦]有聽到自己的話一樣。

面對著名傾天下的“丐幫幫主”，他雖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室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嘗不是顯赫無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師目光抬處，面色不禁又為之一變，沉聲道：“十年不見，公孫施主風(fēng)采如昔。故人無恙，真是可喜可賀。卻不知公孫施主可嘆的是什么？可笑的是什么？倒教老衲有些奇怪了。”

語聲方住，笑聲亦突地戛然而止。

于是，天地間便只剩下滿林風(fēng)聲，簌簌不絕。

只見這公孫左足緩緩回轉(zhuǎn)頭，火赤的雙目，微合又開，有如厲電般在武當(dāng)四雁面上一掃而過，便凜然停留在木珠大師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關(guān)十年，怎的還是滿臉江湖氣，做起事來，也像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似的，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

他也將尾音拖得長長的，語聲神態(tài)，竟和這木珠上人一模一樣。

管寧不禁暗中失笑，暗暗忖道：“人道江湖異人，多喜游戲風(fēng)塵，這公孫左足此時此刻，竟然還有心情說笑，其人平時的倜儻不羈，脫略形跡也就可想而知了?！?/p>

卻見木珠大師面色更加難看，而這公孫左足卻渾如不覺地接著又說道：“武當(dāng)劍派，名門正宗，自律一向極嚴(yán)，今日竟會不惜與少林高僧動起手來，這個……哈哈，也教我奇怪得很?！?/p>

他語聲微頓，雙目一睜，突地厲聲喝道：“只是你們可知道，你們動手爭奪的東西，是屬于什么人的嗎？”

木珠大師冷哼一聲，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無主，你自別人手中得來，人自你手取去，有何不可！”

公孫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來，一面笑著說：“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窮花子打起禪機(jī)來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說是我的──”

這丐幫主人倏而狂笑，倏而厲色，此刻竟又說出這樣的話來，管寧不禁為之一愕，卻見他突又轉(zhuǎn)過身來，望向自己，道：“把公孫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莊里的，想必就是你這娃娃了？”

此語一出，武當(dāng)四雁、木珠上人，亦不禁齊地一驚。

“公孫右足竟然死了！”

管寧暗嘆一聲，黯然點了點頭，見這公孫左足雖仍笑容滿面，但卻仍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憤之色。

他深深地了解人們強(qiáng)自掩飾著自己的情感，是件多么困難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對這狂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長嘆一聲，接口道：“小可適逢其時，因之稍盡綿薄之力。公孫二先生的遺物，小可亦斗膽取出，還請老前輩恕罪！”

公孫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連連頷首道：“好，好。”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的那串銅錢交 給我吧！”

管寧常聽人說，這類風(fēng)塵異人，必多異征，此刻只望他伸出的手掌，瑩白如玉，哪知目光動處，卻見這名滿天下的異人所伸出的一雙手掌，黝黑枯瘦，和別的丐者毫無二致，心中不知怎的，竟似淡淡掠過一絲失望的感覺，但隨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面從懷中小心地取出那錦囊來。

剎那之間，武當(dāng)四雁、木珠大師面上的神色，突又齊地一變，十只眼睛，不約而同地瞪在這錦囊上。只見管寧的手緩緩伸入錦囊，又緩緩自錦囊中取出，手中已多了一串青錢，武當(dāng)四雁不約而同地脫口驚呼道：“如意青錢！”

管寧微喟一聲，仔細(xì)望了望自己從囊中取出的這串青銅制錢，但看來看去，卻也看不出這串青銅制錢有什么特異之處。

他心中不禁驚疑交 集，緩緩伸出手，將這串青錢交 到公孫左足手上，一面說道：“不知是否就是這串制錢──請老前輩過目一下──”

語聲未了，只見那木珠大師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在這串制錢上，就生像是一只貪饞的餓貓，見著魚腥一樣，一步一步地向公孫左足走了過來，哪里還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樣子？

而此刻公孫左足的一雙眼睛，亦自望在這串制錢上。一時之間，他看來又似悲愴，又似鄙夷，又似憤怒，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緩緩接著這串青錢，失神地呆立了良久，就連那木珠大師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腳步，他都生像根本沒有看到。

武當(dāng)四雁握在劍柄上的手掌，也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

這四個看來豐神沖淡的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像是要噴出火來，望著這串青錢，移動著腳步，他們雖然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是這公孫幫主的敵手，但面對著這串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如意青錢”，他們的心中雖有畏懼之心，卻已遠(yuǎn)遠(yuǎn)不及貪心之盛了。

管寧游目四顧，只見木珠大師已自走到公孫左足身前，武當(dāng)四雁掌中微微顫動著的劍尖，距離也越來越近。

他知道轉(zhuǎn)瞬之間，便又將發(fā)生一場驚心動魄的激斗，心胸之間，不覺也隨之緊張起來。

哪知──

公孫左足一旋身軀，突又縱聲狂笑起來，笑聲之中，滿含譏嘲之意。

木珠大師、武當(dāng)四雁、管寧俱都為之一愕，齊地停住腳步。只聽公孫左足的笑聲越來越大，突地一伸手掌，竟將掌中的一串“如意青錢”，筆直地送到木珠大師面前，一面狂笑道：“這就是你們拼命爭奪之物嗎？好好，拿去，拿去?！?/p>

手腕一翻，竟將這串“如意青錢”，脫手?jǐn)S出，忽地，劈面向木珠打去。

這一突來的變故，使得木珠、四雁、管寧，驚異得幾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木珠大師眼望著這串青錢，筆直地?fù)粝蜃约好骈T，竟亦不避不閃，渾如未覺，直到這串青錢已堪堪擊在他臉上，他方自手腕一抄，將之抄在手里，但面上茫然之色，卻未因之稍減。

在場之人，誰也萬萬不會想到，這公孫左足會將這串如意青錢當(dāng)做廢物般拋出，此刻都愕然地望著他，幾乎以為他發(fā)了瘋。

管寧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切，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他親眼看到那些“羅浮彩衣”的門下弟子，為著這串青錢，幾乎喪生在武當(dāng)四雁的劍下，又親眼看到武當(dāng)四雁為著這串青錢，被木珠大師打得透不過氣來，但此刻公孫左足卻叫別人拿去，他暗嘆自己這一日之間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非自己所能理解、猜測得到的，而此刻之后，又不知道有多少奇詭難測之事將要發(fā)生。這一切事本都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而此刻自己想脫身事外卻也不行了。

他心中方自暗中感嘆，卻聽公孫左足又已狂笑著道：“可嘆呀可嘆，武當(dāng)四雁、少林一珠，闖蕩江湖數(shù)十年，竟沒有聽過，‘如意青錢，九偽一真’這句話?！?/p>

他語聲一頓，狂笑數(shù)聲，接口又說：“可笑呀可笑，武當(dāng)四雁、少林一珠，竟會為著這一串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爭得面紅耳赤，打得你死我活──哈哈，這串青錢若是真的，又怎會等到公孫老二死了之后，還留在他身上？又怎會讓這任事不懂的娃娃得到手中？我老叫化久聞少林一珠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機(jī)智最沉，想不到卻也是個糊涂蟲?！?/p>

他邊說邊笑，邊笑邊說，言詞固是辛辣無比，笑聲之中更是滿含譏嘲之意。

只聽得木珠大師面色陣青，陣白，陣紅。他話一說完，木珠大師突地右手手腕一翻，伸出右手食、中兩指，將右手的青錢摘下一枚，兩指如剪，輕輕一挾，管寧只聽“刷”的一聲輕響，這枚制錢便已中分為二，制錢之中，竟飄飄落下一方淡青色的輕柔絲絹來。

武當(dāng)四雁一齊輕呼一聲，沖上三步，伸手去接這方軟絹。

哪知木珠大師突地冷叱一聲，右手袍袖，“呼”地?fù)]出，帶起一陣激風(fēng)，向武當(dāng)四雁掃去，左手卻已將這方輕絹接在手里。

這其間的一切變化，都快如閃電，你只要稍微眨動兩下眼睛，場中便立時換了一副景象。管寧凝目望去，只見木珠大師身形隨著袍袖的一拂，退后五尺，武當(dāng)四雁滿面躍躍欲動之色，八道目光，一齊望在木珠手中那方輕絹之上。

只有公孫左足仍是滿面帶著鄙夷的笑容，冷眼旁觀，似乎是任何一件事的結(jié)果，他都早就預(yù)料到了，是以根本毋庸去為任何事?lián)摹?/p>

只見木珠大師右手緊緊握著那串青錢，左手舉著那方絲絹，凝目良久，突地長嘆一聲，雙手齊松，青錢、絲絹，俱都落到地上。

公孫左足狂笑之聲 ，又復(fù)大響，藍(lán)白雙雁，對瞥一眼，齊地?fù)屔弦徊?，劍光乍起，“刷”地，竟將地上的一串青錢、一方輕絹挑了起來。

而木珠大師卻在這同一剎那，在這公孫左足狂笑聲中，拂袖，甩肩，擰腰，錯步，頭也不回地倏然回身遠(yuǎn)走。

公孫左足拍掌笑道：“我只道木珠和尚已是天下最傻的人，想不到你們這四個小道士比他還傻三分。這串青錢如是真的，老和尚怎會把它甩下一走？你們現(xiàn)在還搶著來看，不是呆子是什么？”

他一面笑罵，武當(dāng)四雁卻在一面探看著那方輕絹，一瞥，他們滿腔的熱望，便立刻為之冰冷。在這串古老相傳的武林異寶“如意青錢”中的這方輕絹，竟是全白，連半點字跡都沒有。

等到公孫左足罵完了，武當(dāng)四雁亦不禁失望地拋下青錢、輕絹，各自擰腰錯步，回身遠(yuǎn)去。

公孫左足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消失，狂笑之聲 ，亦自戛然而止，轉(zhuǎn)目望處，只見身側(cè)的錦衣少年仍在呆呆地望著自己。

兩人目光相對，管寧只覺這公孫左足的目光之中，滿是悲愴痛苦之色，先前那種輕蔑嘲弄的光采，此刻已自蕩然無存，不禁同情地嘆息一聲，想說兩句話來安慰一下這心傷手足慘死的風(fēng)塵異人，但究竟該說什么，他卻又覺得無從說起。

公孫左足鐵拐一點，走到路邊，尋了塊山石，頹然坐了下來。他自覺心神交 疲，仿佛已經(jīng)蒼老許多，方才雖然強(qiáng)自掩飾著，但此刻卻已再無喬裝的必要，長嘆一聲，緩緩道：“你叫什么名字？”

管寧立刻說了，公孫左足微微頷首，又道：“管寧，你過來，坐到我身側(cè)，我有些話要問問你?！?/p>

他雖然滿身襤褸狼狽之態(tài)，但此刻語氣神態(tài)，卻又隱含著一種不可描述的莊嚴(yán)高貴，這種莊嚴(yán)高貴，決不是人間任何一件華麗的外衣喬裝的，也不能被任何襤褸的外表掩飾得住。

管寧依言坐了下來，他心中何嘗沒有許多話要問這公孫左足，如想知道青錢的秘密、四明山莊的秘密、白袍書生的秘密。他只覺每一件事中，都隱藏著一個秘密，而每一個秘密都是他極愿知道的。

只見公孫左足目光凝注著林梢瀉下的一絲天光，默然良久，突地問：“你是幾時上山來的？幾時來四明山莊？看見了一些什么人、什么事？”

管寧微一沉吟，便將自己所遇，極快地說了出來。此事，他已說了不止一次，此次更說得格外流暢。公孫左足默然傾聽，頻頻長嘆，頻頻撫額，此事的真相，他自己亦無法猜測。

丐幫歷史，由來已久，但定下詳規(guī)，立會君山，卻還是近年間事。此次“四明紅袍”飛柬相邀，他因事耽誤，是以來得遲了，卻再也想不到，四明山莊之中，會生此慘變，更想不到先自己一步而來，與自己情感極深的孿生兄弟，竟慘死在四明山莊里。

他上山之際，遇著管寧，那時他還不知四明之變，只是奇怪一個看來武功極淺的弱冠書生，怎的會從四明山莊之中走出。

等到他自己趕到四明山莊，看到偌大的山莊之中，竟無人跡，再看到諸眾的尸體，新掘的墳?zāi)?，和自己兄弟片刻不離身的鐵拐，他便已知道這四明山莊中，已有慘變發(fā)生。但他卻又不知道在這次慘變中，竟有如此多武林高手慘死，因為此事不但匪夷所思，而且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于是他折回山路，聽到管寧和木珠、四雁的對話，看到他們的動手，驟然現(xiàn)身，狂笑訕嘲，看來雖然不改故態(tài)，其實當(dāng)時心中的悲愴，憤嫉，驚疑，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的。

他默默地聽完了管寧的話，樹林里的天光更黯了，那串閃著青光的制錢，仍在地上一閃一閃地發(fā)著青光。那方輕柔的絲絹，被風(fēng)一吹，吹到路旁，貼在一塊山石上。他悲愴地長嘆一聲，手中鐵拐，重重在地上一頓，發(fā)出“當(dāng)”一聲巨響，激得地上的沙石，四散飛揚(yáng)，這一擊雖重，卻又怎能夠發(fā)泄他心中的悲怒之氣呢？

管寧呆望著他，忍不住問道：“方才小可聽得四明莊主此次聚會群豪，其中一半是為了這串青錢，老前輩可否告訴小可，這串青錢之中，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們?nèi)绱酥匾暷?？?/p>

公孫左足目光一轉(zhuǎn)，望在那串青錢上，突地冷哼一聲，長身而起，走到青錢之側(cè)，舉拐欲擊，忽又長嘆一聲，自語道：“你這又何苦，你這又何苦……”

緩緩垂下鐵拐，坐回山石上，長嘆道：“青錢呀青錢，你知不知道，百十年來，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名下？”

管寧心中更加茫然，只聽這已因心中悲憤而失常態(tài)的武林異人長嘆又道：“百余年前，武林之中出了個天縱奇才，那時你我都還沒有出世，我自也沒有見過他，只知道這位奇人在十年之中，擊敗當(dāng)時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出入少林羅漢堂，佩劍上武當(dāng)劍巖，赤手會點蒼謝神劍，單掌劈中條七煞，雙手?jǐn)∵B環(huán)塢鳳尾幫，孤身一人，十年之中不知做下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將天下武林禁地、武林高人，都視為無物，唉──他人雖早已死去，但是他的逸事，卻直到此刻還在江湖間流傳著。”

他目光空洞地凝注著遠(yuǎn)方，語聲亦自沉重已極，但這種奇人奇事聽到管寧耳里，卻不禁心神激蕩，豪氣遄飛，恨不得自己也能見著此人一面，縱然要付出極大代價，也是值得的。

卻聽公孫左足接道：“人間最難堪之事，莫過于‘寂寞’二字。此人縱橫宇內(nèi)，天下無敵，人人見著他，都要畏懼三分，誰也不敢和他親近。他外表看來，雖極快活得意，其實心中卻寂寞痛苦已極，不但沒有朋友，甚至連個打架的對手都沒有?！?/p>

他語聲微頓，長嘆一聲，自己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陣無比寂寞的感覺?！熬诫p殘”，一母孿生，自幼及長，從未有過太長的別離，而此刻雁行折翼，他陡然失去了最親近的人，永遠(yuǎn)不能再見，此刻心中的感覺，又該是如何傷痛。

管寧只見他悠悠望著遠(yuǎn)方，心里也直覺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但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于他，卻聽他又自接道：“歲月匆匆，他雖然英雄蓋世，但日月侵人，他亦自念年華老去，自知死期已近，便想尋個衣缽傳人。但這種絕頂奇才眼界是如何之高，世上茫茫諸生，竟沒有一個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他便將自己的一身絕世武功，制成十八頁秘圖，放在十八枚特制銅錢里。古老相傳，這十八頁秘笈，上面分別記載著拳、劍、刀、掌、鞭、腿、槍、指、暗器、輕功、內(nèi)力修為、點穴秘圖、奇門陣法、消息機(jī)關(guān)，以及他自己寫下的一篇門規(guī)。其中劍法、掌法各占兩頁，合起來恰好是一十八頁。但大家亦不過僅僅知道而已，誰也沒有親眼見過其中任何一頁?！?/p>

管寧暗嘆一聲，忖道：“此人當(dāng)真是絕世奇才，以短短百年之生，竟能將這許多種常人難精其一的功夫，都練到絕頂?shù)夭?，唉──如此說來，也難怪武林中人為著這串青錢，爭斗如此之激了?！?/p>

公孫左足又自嘆道：“自從這位異人將自己遺留絕技的方法公諸武林之后，百年來，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人為著這串青錢明爭暗斗。七十年前，祁山山腰的一個洞窟之中，出現(xiàn)第一串‘如意青錢’，為著這串青錢，武林中竟有十七位高手在祁山山麓，直到當(dāng)時的昆侖掌門白夢谷將這串青錢當(dāng)眾打開，發(fā)覺其中竟是十八面白絹之后，武林中才知道這‘如意青錢’一共竟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p>

管寧不禁又為之暗嘆忖道：“武林異人，行事真?zhèn)€難測。他既有不忍絕技失傳之心，又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動，忍不住問道：“他們又怎知道這‘如意青錢’共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呢？”

公孫左足緩緩道：“當(dāng)時白夢谷驚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錢原在的洞窟，才發(fā)現(xiàn)那洞中的石案之下，整整齊齊地刻著十六個隸書大字：‘如意青錢，九偽一真，真真?zhèn)蝹?，智者自擇?！皇悄堑脤氈伺d奮之下，根本沒有看到這行字跡而已。”

管寧恍然頷首，公孫左足又道：“這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十六個字，不出半月，便已傳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錢在峨嵋金頂，被峨嵋劍派中的‘凌虛雙劍’發(fā)現(xiàn)的時候，本來情如手足的凌虛雙劍，竟等不及分辨真?zhèn)危阕韵鄽垰⑵饋?，直落到兩敗齊傷，俱都奄奄一息，才掙扎著將這串青錢拆開──”

管寧脫口道：“難道這串又是假的？”

公孫左足長嘆頷首道：“這串青錢又是假的。只可惜凌虛雙劍已經(jīng)知道得太遲了。這本來在武林中有后起第一高手之譽(yù)的凌虛雙劍，竟為著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銅制錢，雙雙死在峨嵋金頂之上。”

公孫左足將這一段段的武林秘聞娓娓道來，只聽得管寧心情沉重?zé)o比，心胸之間，仿佛堵塞著一方巨石似的。

他緩緩?fù)噶丝陂L氣，只聽公孫左足亦沉聲一嘆，緩緩又道：“凌虛雙劍雙雙垂死之際，將自己的這段經(jīng)過，以血寫在自己衣襟上。他們?nèi)酥畬⑺?，其言也善，只望自己的這段遭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

語聲微頓，又自嘆道：“此后數(shù)十年間，又出現(xiàn)了三串‘如意青錢’，這三串青錢出現(xiàn)的時候，仍然有著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為此喪生，因為大家俱都生怕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一串青錢是真的，因此誰也不肯放手，那凌虛劍客雖有前車之鑒，但大家卻是視若無睹?！?/p>

風(fēng)吹林木，管寧只覺自己身上，泛起陣陣寒氣，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過又該算到誰的身上？”

卻見公孫左足雙眉微皺，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錢’發(fā)現(xiàn)的肘候，俱非只有一人在場，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發(fā)生，直到──”

他語聲竟又突地一頓，面上竟泛起一陣驚疑之色，愣了半晌，喃喃自語道：“還是死了一個，還是死了一個……”

雙掌自握，越握越緊，直握得他自己一雙枯瘦的手掌，發(fā)出一陣“咯咯”的聲響。

管寧轉(zhuǎn)目望到他的神態(tài)，心中不禁驚恐交 集，脫口喚道：“老前輩，你這是干什么？”

公孫左足目光一抬，像是突然自噩夢中驚醒似的，茫然回顧一眼，方自緩緩接道：“半年以前，我和公孫老二到塞外去了卻一公案，回來的時候，路經(jīng)長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亂山中闖了半日，方自嘆息倒楣，哪知卻在一個虎穴中，發(fā)現(xiàn)一串十八枚青錢。我弟兄二人自然不會為了這串青錢生出爭斗，便一齊拍開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雖然也有些失望，但卻在暗中僥幸，得著這串偽錢的幸虧是我們，若是換了別人，至少又得死上一個，哪知──唉！還是……”

他聲音越說越低，語氣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聲又道：“想不到這‘如意青錢’無論真?zhèn)危苟际遣幌橹?。老二呀老二，若不是為了這串青錢，你又怎會不及等我，就匆匆趕到這四明山莊來，又怎會不明不白地死去！”

雙手蒙面，緩緩垂下了頭，這叱咤江湖，游戲人間的風(fēng)塵異人，心胸縱然曠達(dá)，此刻卻也不禁為之悄然流下兩滴眼淚來。

山風(fēng)蕭索，英雄落淚，此刻雖非嚴(yán)冬，管寧卻覺得天地之間，已充滿嚴(yán)冬的寒冷肅殺之意。想到自己親手埋葬的那么多尸身，這公孫左足不過僅是為著其中之一而悲傷罷了。還有別的死者，他們也都會有骨肉親人，他們的骨肉親人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不也會像公孫左足此刻一樣悲傷嗎？

隨著這悲傷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腦海的，便是那“四明紅袍”夫婦相偎相依，擁抱而死的景象?！八麄凐x鴦同命──唉！總比一人單獨(dú)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極為充沛，此刻忽然想起自己死時，不知有無陪伴之人，暗中唏噓良久，腦海中，又接連地閃過每一具尸身的形狀。

突地──

他一拍前額，口中低呼一聲，倏然站了起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驚人之事一樣。

公孫左足淡然側(cè)顧一眼，只見他雙目大睜，口中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著道：“峨嵋豹囊……羅浮彩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覺大奇。

哪知管寧低語一頓，突地擰轉(zhuǎn)身來，失聲道：“老前輩，你可知‘峨嵋豹囊’是誰？”

公孫左足眉心一皺，緩緩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傳，以毒藥暗器名揚(yáng)天下的蜀中唐門，當(dāng)今門人中的最最高手。只因他兩人身邊所佩的暗器革囊，全用豹皮所制，彩色斑斕，是以江湖中人便稱之為‘峨嵋豹囊’。但他兩人卻并非峨嵋派中的弟子?！?/p>

他雖然覺得這少年的問話有些突兀奇怪，但還是將之說了出來。

哪知他話方說完，管寧突然滿面喜色地一拍手掌，道：“這就是了?！?/p>

公孫左足為之一愣，不知這少年究竟在弄什么玄虛。只見他一捋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側(cè)的山石上，道：“小可方才聽那羅浮彩衣弟子說，曾經(jīng)眼見‘峨嵋豹囊’兄弟兩人連袂到了‘四明山莊’，而且并未下山。但小可記憶所及，那些尸身之中，卻沒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會之人全都死在四明山莊，而這‘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卻單單幸免，這兩人如非兇手，必定也是幫兇了。”

他稍微喘一下氣，便又接著說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莊外的木橋前，有暗器襲來，似乎想殺小可滅口，那暗器又細(xì)又輕，而且黝黑無光，但是勁力十足，顯見……”

公孫左足大喝一聲，突地站了起來，雙目火赤，須發(fā)皆張，大聲說道：“難道真是這峨嵋豹囊兩人干的好事……”

目光一轉(zhuǎn)，筆直地望向管寧，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將你的書僮殺死的人，是不是身軀頎長，形容古怪……”

管寧微一沉吟，口中訥訥說道：“但那兩人身邊卻似沒有豹囊?！?/p>

公孫左足冷哼一聲，道：“那時你只怕已被嚇暈，怎會看清楚？何況……他們身上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來的。”

他雖是機(jī)智深沉，閱歷奇豐，但此刻連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亂，此刻驟然得到一絲線索，便自緊緊抓住，再也不肯放松。

管寧劍眉深皺，又自說道：“還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羅浮弟子曾說他們羅浮劍派，一共只派了兩人上山，便是‘彩衣雙劍’，但小可在四明山莊之中，除了看到他們口中所說一樣的錦衣矮胖的兩位劍客的尸身之外，還看到一具滿身彩衣的虬髯大漢的尸身。不知老前輩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羅浮彩衣’的門下呢？”

公孫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住自己的亂發(fā)，長嘆著又坐了下來。

此刻他心中的思緒，正也像他的頭發(fā)一樣，亂得化解不開。這少年說得越多，他那紊亂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亂?！岸脶冶椅涔﹄m高，卻又怎能將這些人全部都?xì)⑺滥?！除非……除非他們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與四明紅袍本來不睦，自不可能混入內(nèi)宅，更不可能在眾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么……那么他們又是如何下的毒呢？”

這問題使他百思不解。

而管寧此刻卻在心中思索著另一問題：“白袍書生是誰……”這問題在他心中已困惑很久，但他卻始終沒有機(jī)會說出。因為他說話的對象都另有關(guān)心之處，是以當(dāng)他說“白袍書生”的時候，別人不但根本沒有留意，而且還將話題引到自己關(guān)心的對象上去，這當(dāng)然是他們誰也不會猜出管寧口中所說的“白袍書生”究竟是誰的緣故。

此刻管寧又想將這問題問出，但眼見公孫左足垂首沉思，一時之間，也不便打擾。

兩人默然相對，心里思路雖不同，但想的卻都是有關(guān)這四明山莊之事。

此處位于深山，這條山路上達(dá)“四明山莊”的禁地，莫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游客，除了像管寧這樣來自遠(yuǎn)方，又是特別湊巧的人之外，也都早得警告，誰也沒有膽子擅入禁地，是以此地雖然風(fēng)景絕佳，但卻無人跡。

空山寂寂，四野都靜得很。

靜寂之中，遠(yuǎn)處突地傳來一聲高亢的呼喊聲，雖然聽不甚清，但依稀尚可辨出是：“我是誰……我是誰……”三字。

管寧心頭一凜，凝神傾聽，只聽得這呼喊之聲 ，越來越近，轉(zhuǎn)瞬之間，似乎劃過大半片山野，來勢之速，竟令人難以置信。

呼聲更近，更響，四山回應(yīng)，只震得管寧耳中嗡嗡作響。轉(zhuǎn)目望去，公孫左足面上也變了顏色，雙目凝注著呼聲來處，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

他是誰？管寧自然知道。他跨前一步，走到公孫左足身側(cè)，方想說出這呼聲的來歷。

但是──

這震耳的呼聲，卻帶著搖曳的余音，和四山的回響來到近前了。

只聽砰然一聲巨響，林梢枝葉紛飛，隨著這紛飛的枝葉，倏然落下一條人影。公孫左足大驚回顧，這人影白衫白履面目清癯，雖然帶著二分狼狽之態(tài)，卻仍不掩其豐神之俊。

他心中不禁為之猛然一跳，脫口低呼道：“原來是你！”

卻見這白袍書生身形一落地，呼聲便戛然而止，一個飄身，掠到管寧身前，滿面喜容地說道：“我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在這里。”

管寧無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這白袍書生已自一把拉著他的臂膀，連聲道：“走，走，快幫我，告訴我是誰。你答應(yīng)過我的，想溜走可不行?！?/p>

公孫左足莫名其妙地望著這一切，心中倏地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在他心中雖僅一閃而過，但卻已使得武林之中又生出無數(shù)事端。

管寧方覺臂膀一痛，身不由主地跟著白袍書生走了兩步。

哪知──

公孫左足竟然大喝連聲，飛身撲了上來，左掌微揚(yáng)，撲面一掌，右肋微抬，肋下鐵拐，電掃而出，攔腰掃來。這一連兩招，俱都快得如雷擊電掣，而且突兀其來地向白袍書生擊來。管寧驚呼一聲，眼看這一掌一拐，卻已堪堪擊在白袍書生身上。

哪知白袍書生對這一掌一拐看也不看一眼，右手一帶管寧，自己身形微微一閃。他閃動的幅度雖然極小，然而這一拐一掌竟堪堪從他們兩人之間的空隙打過，連他們的衣角都沒有碰到一點。

管寧驚魂方定，只覺自己掌心濕濕的，已然流出一身汗。

這白袍書生身形之曼妙，使得公孫左足也為之一驚。他雖然久已知道這白袍書生的盛名，但始終沒有和他交 過手，此刻見他武功之高，竟猶在自己意料之外，心頭一寒，同時沉肩收掌，撤拐，這一掌一拐吞吐之間又復(fù)遞出。

白袍書生衣袖微拂，帶著管寧，滑開三尺。他武功雖未失，記憶卻全失，茫然望了公孫左足一眼，沉聲說道：“你是誰？干什么？”

公孫左足冷笑一聲。他和這白袍書生曾有數(shù)面之識，此刻見他竟是滿臉不認(rèn)得自己的模樣，心中越發(fā)認(rèn)定此人有詐，當(dāng)下一提鐵拐，游身進(jìn)步，刷、刷，又是兩招，口中喝道：“好狠的心腸，你究竟為了什么，要將那么多人都置之死地！”

白袍書生又是一愕。這跛丐說的話，他一點也聽不明白，旋身錯步，避開這有如狂風(fēng)驟雨般擊來的鐵拐，一面喝道：“你說什么！”

管寧心中一凜，知道公孫左足必定有了誤會，才待解釋幾句，哪知公孫左足卻又怒喝道：“以前我只當(dāng)你雖然心狠手辣，行事不分善惡，但總算是條敢做敢為的漢子，因之才敬你三分，哪知你卻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哼哼，你既已在四明山莊染下滿身血腥，此刻又何苦作出這種無恥之態(tài)來？哼哼，我公孫左足雖是技不如你，今日卻也要和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