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紅雪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過了很久,竟真的彎下腰,慢慢地鉆入了大門旁的欄桿。
紫衫少年們放聲狂笑,似已將剛才斷劍之恥,忘得干干凈凈。
他們的笑聲,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慢慢地鉆過柵欄,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又已濕透。
紫衫少年的笑聲突然一起停頓——也不知是誰,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腳印,然后就沒有人還能笑得出。
因為大家都已發(fā)現(xiàn),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個很深的腳櫻
就像是刀刻出來一般的腳櫻
他顯然已用盡了全身每一分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動和憤怒。
他本不是個能忍受侮辱的人,但為了某種原因,卻不得不忍受。
他為的是什么?
花滿天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屋檐下,臉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驚奇,又仿佛有些恐懼。
一個人若看到有只餓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臉上就正是這種表情。
他現(xiàn)在看著的,是傅紅雪!
劍在桌上。
每個人都已坐了下來,坐在長桌的盡端,萬馬堂主的兩旁。
萬馬堂主還是端端正正,筆直筆直地坐著,一雙手平擺在桌上。
其實(shí)這雙手已不能算是一雙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連一點(diǎn)痕跡都不存在——那一刀幾乎連他的掌心都一起斷去。
但他還是將這雙手?jǐn)[在桌上,并沒有藏起來。
因為這并不是羞恥,而是光榮。
這正是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光榮痕跡!
他臉上每一條皺紋,也仿佛都在刻劃著他這一生所經(jīng)歷的危險和艱苦,仿佛正在告訴別人,無論什么事都休想將他擊倒!
甚至連令他彎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雙眸子,卻是平和的,并沒有帶著逼人的鋒芒。
是不是因為那一長串艱苦的歲月,已將他的鋒芒消磨?
還是因為他早已學(xué)會,在人面前將鋒芒藏起?
現(xiàn)在,他正凝視著葉開。
他目光在每個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視著葉開。
他用眼睛的時候,遠(yuǎn)比用舌頭的時候多。
因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說卻只能使人增加災(zāi)禍。
葉開微笑著。
萬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閣下身上從來不帶刀劍?”
葉開道:“因為我不需要。”
萬馬堂主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不錯,真正的勇氣,并不是從刀劍上得來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不帶刀劍,也并不能證明他就有勇氣1
萬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氣這種東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覺不到,也根本沒有法子證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著葉開,慢慢接道:“一個真正有勇氣的人,有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個懦夫。”
葉開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認(rèn)得這么樣的一個人?!?/p>
萬馬堂主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葉開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看著剛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的一個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萬馬堂主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紅雪。
傅紅雪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幾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卻是漆黑的,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沒有雕紋,沒有裝飾。
他緊緊地握著這柄刀,慢慢地轉(zhuǎn)過屏風(fēng),鼻尖上的汗珠還沒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攔在他面前的公孫斷。
公孫斷正虎視眈眈,盯著他手里的刀。
傅紅雪也在看著自己手里的刀,除了這柄刀外,他仿佛從未向任何人、任何東西多看一眼。
公孫斷沉聲道:“沒有人能帶劍入萬馬堂,也沒有人能帶刀!”
傅紅雪沉默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從沒有人?”
公孫斷道:“沒有?!?/p>
傅紅雪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已從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孫斷腰帶上斜插著的那柄彎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孫斷臉色變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問得好!”
公孫斷手握著金杯,杯中酒漸漸溢出,流在他黝黑堅硬如鋼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鐵掌捏扁。
突然間,金杯飛起,銀光一閃。
扭曲變形的金杯,“叮、叮、?!?,落在腳下,酒杯被這一刀削成三截。彎刀仍如爛銀般閃著光。
慕容明珠大笑似也被這一刀砍斷。偌大的廳堂中,死寂無聲。
公孫斷鐵掌輕撫著刀鋒,虎視眈眈,盯著傅紅雪,一字字道:“你若有這樣的刀,也可帶進(jìn)來。”
傅紅雪道:“我沒有。”
公孫斷冷笑道:“你這柄是什么刀?”
傅紅雪道:“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柄刀不是用來砍酒杯的?!?/p>
他要抬起頭,才能看見公孫斷那粗糙堅毅,如巖石雕成的臉。
現(xiàn)在他已抬起頭,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轉(zhuǎn)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輕蔑與不屑,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公孫斷突然大喝:“你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