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秋寒滿衾。
翠濃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邊的人。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墒撬娜四??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涌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p>
當然她也承認,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p>
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風真冷。
她癡癡地聽著窗外的風聲,她并沒有流淚,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1
他也并沒有流淚,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
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為這次并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
對這句話,他并不覺得歉疚,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為她令他恢復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yè),她的虛榮。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伙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惡心。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yōu)槭裁床荒軐⑦^去的事一起忘記?”
現(xiàn)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記它,它越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伙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
“以后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p>
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yǎng)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p>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p>
“現(xiàn)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p>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回去?!?/p>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現(xiàn)在已回來。
他情感的創(chuàng)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jié)起了疤,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凄艷的美。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漢莊。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在垂垂老矣。
墻上已現(xiàn)出魚紋,連油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格格”發(fā)響。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