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蒙特,加利福尼亞,1980年 代
爸爸愛美國的理想。
正是在美國生活,讓他得了潰瘍。
我記得我們兩個走過幾條街道,在弗里蒙特的伊麗莎白湖公園散步,看著男孩練習(xí)揮棒,女孩在游戲場的秋千上咯咯嬌笑。爸爸會利用步行的機會,長篇大論對我灌輸他的政治觀點?!斑@個世界上只有三個真正的男人,阿米爾,”他說,他伸出手指數(shù)著,“美國這個魯莽的救世主,英國,還有以色*列。剩下那些……”通常他會揮揮手,發(fā)出不屑的聲音,“他們都像是饒舌的老太婆?!?br/>
他關(guān)于以色*列的說法惹惱了弗里蒙特的阿富汗人,他們指責(zé)他親近猶太人,而這實際上就是反對伊斯蘭。爸爸跟他們聚會,喝茶,吃點心,用他的政治觀念將他們氣瘋?!八麄兯幻靼椎氖?,”后來他告訴我,“那跟宗教毫無關(guān)系?!痹诎职盅劾?,以色*列是“真正的男人”居住的島嶼,雖然處在阿拉伯海洋的包皮圍之下,可是阿拉伯人只顧著出賣石油賺錢,毫不關(guān)心自家人的事情。“以色*列干這個,以色*列干那個,”爸爸會模仿阿拉伯人的語氣說,“那做些事情啊!行動啊!你們這些阿拉伯人,那么去幫巴勒斯坦啊!”
他討厭吉米·卡特,管他叫“大牙齒的蠢貨”。早在 1980年,我們還在喀布爾,美國宣布抵制在莫斯科舉辦的奧運會?!巴?哇!”爸爸充滿厭惡地說,“勃列日涅夫入侵阿富汗,那個捏軟柿子的家伙居然只說我不去你家的泳池游泳?!卑职终J(rèn)為卡特愚蠢的做法助長了勃列日涅夫的氣焰。“他不配掌管這個國家。這好像讓一個連自行車都不會騎的小孩去駕駛一輛嶄新的卡迪拉克。”美國,乃至世界需要的是一個強硬的漢子,一個會被看得起、會采取行動而非一籌莫展的人。羅納德·里根就是這樣的硬漢。當(dāng)里根在電視現(xiàn)身,將俄國稱為“邪惡帝國”,爸爸跑出去,買回一張照片:總統(tǒng)微笑著豎起拇指。他把照片裱起來,掛在入門的墻上,將它釘在一張黑白的老照片右邊,在那張照片里面,他系著領(lǐng)帶,跟查希爾國王握手。我們在弗里蒙特的鄰居多數(shù)是巴士司機、警察、加油站工人、靠救濟(jì)金生活的未婚媽媽,確切地說,全都是被里根的經(jīng)濟(jì)政策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藍(lán)領(lǐng)工人。爸爸是我們那棟樓惟一的共和黨員。
但交通的濃霧刺痛他的眼睛,汽車的聲響害他頭痛,還有,花粉也讓他咳嗽。水果永遠(yuǎn)不夠甜,水永遠(yuǎn)不夠干凈,所有的樹林和原野到哪里去了?開頭兩年,我試著讓爸爸參加英語培訓(xùn)班的課程,提高他那口破英語,但他對此不屑一顧?!耙苍S我會把 ‘cat’拼出來,然后老師會獎給我一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那么我就可以跑回家,拿著它向你炫耀了。”他會這么咕噥。
1983年春季的某個星期天,我走進(jìn)一家出售平裝舊書的小店,旁邊是家印度電影院,往東是美國國家鐵路和弗里蒙特大道交界的地方。我跟爸爸說等我五分鐘,他聳聳肩。他當(dāng)時在弗里蒙特某個加油站上班,那天休假。我看到他橫跨弗里蒙特大道,走進(jìn)一家雜貨便利店,店主是一對年老的越南夫妻,阮先生和他的太太。他們白發(fā)蒼蒼,待人友善,太太得了帕金森癥,先生則換過髖骨?!八F(xiàn)在看起來像《無敵金剛》了,”她總是這么笑著對我說,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記得《無敵金剛》嗎,阿米爾?”接著阮先生會學(xué)著李·梅杰斯,怒眉倒豎,以緩慢的動作假裝正在跑步。
我正在翻閱一本破舊的麥克·漢默[1]Mike Hammer,美國作家邁克·斯畢蘭(Mike Spillane 1918~)創(chuàng)作的系列恐怖小說主角。[1]懸疑小說,這當(dāng)頭傳來一聲尖叫,還有玻璃碎裂的聲音。我放下書,匆匆穿過馬路。我發(fā)現(xiàn)阮先生夫婦在柜臺后面,臉如死灰,緊貼墻壁,阮先生雙手抱著他的太太。地板上散落著橙子,翻倒的雜志架,一個裝牛肉干的破罐子,爸爸腳下還有玻璃的碎片。
原來爸爸買了橙子,身上卻沒有現(xiàn)金。他給阮先生開了支票,阮先生想看看他的身份證?!八肟次业淖C件,”爸爸用法爾西語咆哮,“快兩年了,我在這里買這些該死的水果,把錢放進(jìn)他的口袋,而這個狗雜碎居然要看我的證件!”
“爸爸,這又不是針對你?!蔽艺f,朝阮氏夫婦擠出微笑,“他們理應(yīng)查看證件的?!?br/>
“我不歡迎你在這里,”阮先生說,站在他妻子身前,他用拐杖指著爸爸,然后轉(zhuǎn)向我,“你是個很好的年輕人,但是你爸爸,他是個瘋子。這里再也不歡迎他?!?br/>
“他以為我是小偷嗎?”爸爸抬高了聲音說,外面圍滿了旁觀的人,“這是個什么國家?沒有人相信任何人!”
“我叫警察?!比钐f,她探出臉來,“你走開,要不我喊警察。”
“求求你,阮太太,別叫警察。我把他帶回家,請別叫警察,好不好?求求你?!?br/>
“好的,你帶他回家,好主意?!比钕壬f。他戴著金絲眼鏡,眼睛一直望著爸爸。我隔著門去拉爸爸,他出來的時候踢飛一本雜志。我說服他別再走進(jìn)去,然后轉(zhuǎn)身到店里向阮氏夫婦道歉,告訴他們爸爸處境艱難。我把家里的電話和地址給了阮太太,告訴她估計一下?lián)p失了多少東西?!八愫弥笳埓螂娫捊o我,我會賠償一切的,阮太太,我很抱歉。”阮太太從我手里接過紙片,點點頭。我看到她的手比平時抖得更厲害,那讓我很生爸爸的氣,他把一個老太太嚇成這樣。
“我爸爸仍在適應(yīng)美國的生活。”我解釋著說。
我想告訴他們,在喀布爾,我們折斷樹枝,拿它當(dāng)信用卡。哈桑和我會拿著那根木頭到面包皮店去。店主用刀在木頭上刻痕,劃下一道,表示他從火焰升騰的烤爐取給我們一個馕餅。每到月底,爸爸按照樹枝上的刻痕付錢給他。就是這樣。沒有問題,不用身份證。
但我沒告訴他們。我謝謝阮先生沒叫警察,帶爸爸回家。我燉雞脖子飯的時候,他在陽臺抽煙生悶氣。我們自白沙瓦踏上波音飛機,到如今已經(jīng)一年半了,爸爸仍在適應(yīng)期。
那晚我們默默吃飯。爸爸吃了兩口,把盤子推開。
我的眼光越過桌子,望著他,他的指甲開裂,被機油弄得臟兮兮的,他的手指刮傷了,衣服散發(fā)出加油站的味道——塵灰、汗水和汽油。爸爸像個再婚的鰥夫,可是總?cè)滩蛔∠肫鸸嗜サ钠拮?。他懷念賈拉拉巴特的甘蔗地,還有帕格曼的花園。他懷念那些在他屋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懷念索爾市集擁擠的通道,他走在那里,和他打招呼的人認(rèn)得他,認(rèn)得他的父親,認(rèn)得他的祖父,那些跟他同一個祖宗的人們,他們的過去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