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富汗,雅爾達是回歷中嘉帝月的第一夜,也是冬天的第一夜,一年之中最長的夜晚。按照風(fēng)俗,哈桑和我會熬到深夜,我們把腳藏在火爐桌下面,阿里將蘋果皮丟進爐子,給我們講蘇丹和小偷的古老傳說,度過漫漫長夜。正是從阿里口中,我得知了雅爾達的故事,知道了飛蛾撲火是因為著魔,還知道狼群爬山是要尋找太陽。阿里發(fā)誓說,要是在雅爾達那夜吃到西瓜,翌年夏天就不會口渴。
稍大一些之后,我從詩書中讀到,雅爾達是星光黯淡的夜晚,戀人徹夜難眠,忍受著無邊黑暗,等待太陽升起,帶來他們的愛人。遇到索拉雅之后那個星期,對我來說,每個夜晚都是雅爾達。等到星期天早晨來臨,我從床上起來,索拉雅·塔赫里的臉龐和那雙棕色*的明眸已然在我腦里。坐在爸爸的巴士里面,我暗暗數(shù)著路程,直到看見她赤足坐著,擺弄那些裝著發(fā)黃的百科全書的紙箱,她的腳踝在柏油路的映襯下分外白皙,柔美的手腕上有銀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一頭秀發(fā)從她背后甩過,像天鵝絨幕布那樣垂下來,我望著她的頭發(fā)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怔怔出神。索拉雅,我的交易會公主,我的雅爾達的朝陽。
我制造各種各樣的借口——爸爸顯然知道,但只露出戲謔的微笑——沿著那條過道走下去,經(jīng)過塔赫里的攤位。我會朝將軍招招手,而他,永遠穿著那身熨得發(fā)亮的灰色*套裝,會揮手應(yīng)答。有時他從那張導(dǎo)演椅站起來,我們會稍作交談,提及我的寫作、戰(zhàn)爭、當(dāng)天的交易。而我不得不管住自己的眼睛別偷看,別總是瞟向坐在那里讀一本平裝書的索拉雅。將軍和我會彼此告別,而我走開的時候,得強打精神,掩飾自己心中的失望。
有時將軍到其他過道去跟人攀交情,留她一人看守攤位,我會走過去,假裝不認識她,可是心里想認識她想得要死。有時陪著她的還有個矮胖的中年婦女,染紅發(fā),膚色*蒼白。我暗下決心,在夏天結(jié)束之前一定要跟她搭訕,但學(xué)校開學(xué)了,葉子變紅、變黃、掉落,冬天的雨水紛紛灑灑,折磨爸爸的手腕,樹枝上吐出新芽,而我依然沒有勇氣、沒有膽量,甚至不敢直望她的眼睛。
春季學(xué)期在1985年5月底結(jié)束。我所有的課程都得了優(yōu),這可是個小小的神跡,因為我人在課堂,心里卻總是想著索拉雅柔美而筆挺的鼻子。
然后,某個悶熱的夏季星期天,爸爸跟我在跳蚤市場,坐在我們的攤位,用報紙往臉上扇風(fēng)。盡管陽光像烙鐵那樣火辣辣,那天市場人滿為患,銷售相當(dāng)可觀——才到12點半,我們已經(jīng)賺了160美元。我站起來,伸伸懶腰,問爸爸要不要來杯可口可樂。他說來一杯。
“當(dāng)心點,阿米爾。”我舉步離開時他說。
“當(dāng)心什么,爸爸?”
“我不是蠢貨,少跟我裝蒜?!?br/>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啊?!?br/>
“你要記住,”爸爸指著我說,“那家伙是個純正的普什圖人,他有名譽和尊嚴?!边@是普什圖人的信條,尤其是關(guān)系到妻子或者女兒的貞節(jié)時。
“我不過是去給我們買飲料。”
“別讓我難看,我就這點要求?!?br/>
“我不會的,天啦,爸爸?!?br/>
爸爸點了根煙,繼續(xù)扇著風(fēng)。
起初我朝販賣處走去,然后在賣襯衫的攤位左轉(zhuǎn)。在那兒,你只消花5塊錢,便可以在白色*的尼龍襯衫上印上耶穌、貓王或者吉姆·莫里森的頭像,或者三個一起印。馬里亞奇[1]Mariachi,墨西哥傳統(tǒng)音樂樂團,主要使用樂器有小號、曼陀鈴、吉他、豎琴以及小提琴等,所演唱歌曲風(fēng)格通常較為熱烈。[1]的音樂在頭頂回響,我聞到腌黃瓜和烤肉的味道。
我看見塔赫里灰色*的貨車,和我們的車隔著兩排,緊挨著一個賣芒果串的小攤。她單身一人,在看書,今天穿著長及腳踝的白色*夏裝,涼鞋露出腳趾,頭發(fā)朝后扎,梳成郁金香形狀的發(fā)髻。我打算跟以前一樣只是走過,我以為可以做到,可是突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塔赫里的白色*桌布邊上,越過燙發(fā)用的鐵發(fā)夾和舊領(lǐng)帶,盯著索拉雅。她抬頭。
“你好,”我說,“打擾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br/>
“你好?!?br/>
“將軍大人今天不在嗎?”我說。我的耳朵發(fā)燒,無法正視她的明眸。
“他去那邊了?!彼f,指著右邊,綠色*鑲銀的手鐲從她的胳膊肘上滑落。
“你可不可以跟他說,我路過這里,問候他一下?!蔽艺f。
“可以?!?br/>
“謝謝你?!蔽艺f,“哦,我的名字叫阿米爾。這次你需要知道,才好跟他說。說我路過這里,向他……問好?!?br/>
“好的?!?br/>
我挪了挪腳,清清喉嚨,“我要走了,很抱歉打擾到你?!?br/>
“沒有,你沒有?!彼f。
“哦,那就好?!蔽尹c點頭,給她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要走了?!焙孟裎乙呀?jīng)說過了吧?“再見?!?br/>
“再見?!?br/>
我舉步離開。停下,轉(zhuǎn)身。趁著勇氣還沒有消失,我趕忙說:“我可以知道你在看什么書嗎?”
她眨眨眼。
我屏住呼吸。剎那間,我覺得跳蚤市場里面所有的眼睛都朝我們看來。我猜想四周似乎突然寂靜下來,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人們轉(zhuǎn)過頭,饒有興致地瞇起眼睛。
這是怎么回事?
直到那時,我們的邂逅可以解釋成禮節(jié)性*的問候,一個男人問起另外一個男人。但我問了她問題,如果她回答,我們將會…… 這么說吧,我們將會聊天。我,一個單身的青年男子,而她是個未婚的少女。她有過一段歷史,這就夠了。我們正徘徊在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危險邊緣,毒舌會說長道短,而承受流言毒害的將會是她,不是我——我十分清楚阿富汗人的雙重標準,身為男性*,我占盡便宜。不是“你沒見到他找她聊天嗎?”而是“哇,你沒看到她舍不得他離開嗎?多么不知道廉恥啊!”
按照阿富汗人的標準,我的問題很唐突。問出這句話,意味著我無所遮掩,對她的興趣再也毋庸置疑。但我是個男人,我所冒的風(fēng)險,頂多是尊嚴受傷罷了,受傷了會痊愈,可是名譽毀了不再有清白。她會接受我的挑戰(zhàn)嗎?
她翻過書,讓封面對著我?!逗魢[山莊》。“你看過嗎?”她說。
我點點頭。我感到自己的心怦怦跳。“那是個悲傷的故事。”
“好書總是跟悲傷的故事有關(guān)。”她說。
“確實這樣。”
“聽說你寫作?”
她怎么知道?我尋思是不是她父親說的,也許她曾問過他。我立即打消了這兩個荒謬的念頭。父親跟兒子可以隨心所欲地談?wù)搵D女。但不會有阿富汗女子——至少是有教養(yǎng)的阿富汗淑女——向她父親問起青年男子。而且,沒有父親,特別是一個有名譽和尊嚴的普什圖男人,會跟自己的女兒談?wù)撐椿樯倌校沁@個家伙是求愛者,已經(jīng)做足體面的禮節(jié),請他父親前來提親。
難以置信的是,我聽見自己說:“你愿意看看我寫的故事嗎?”
“我愿意。”她說?,F(xiàn)在我從她的神情感覺她有些不安,她的眼睛開始東瞟西看,也許是看看將軍來了沒有。我懷疑,要是讓他看到我跟她女兒交談了這么久,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呢?
“也許改天我會帶給你,”我說。我還想說些什么,那個我曾見到跟索拉雅在一起的女人走進過道。她提著塑料袋,里面裝滿水果。她看到我們,滴溜溜的眼珠看著我和索拉雅,微笑起來。
“親愛的阿米爾,見到你真高興?!彼f,把袋子放在桌布上。她的額頭泛出絲絲汗珠,一頭紅發(fā)看上去像頭盔,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在她頭發(fā)稀疏的地方露出點點頭皮。她有雙綠色*的小眼睛,埋藏在那圓得像卷心菜的臉蛋上,牙齒鑲金,短短的手指活像香腸。她胸前掛著一尊金色*的安拉,鏈子在她皮膚的褶皺和脖子的肥肉間忽隱忽現(xiàn)?!拔医醒琶桌?,親愛的索拉雅的媽媽?!?br/>
“你好,親愛的阿姨。”我說,有些尷尬,我經(jīng)常身處阿富汗人之間,他們認得我是什么人,我卻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
“你爸爸還好嗎?”她說。
“他很好,謝謝?!?br/>
“你認識你的爺爺伽茲老爺嗎?他是個法官。喏,他的叔叔跟我爺爺是表親?!彼f,“所以你看,我們還是親戚呢。”她微笑著露出一口金牙,我注意到她右邊的嘴角有點下垂。她的眼睛又在我和索拉雅之間轉(zhuǎn)起來。
有一次,我問爸爸,為什么塔赫里將軍的女兒還沒有嫁出去?!皼]有追求者,”爸爸說,“沒有門當(dāng)戶對的追求者。”他補充說。但他再也不說了——爸爸知道這種致命的閑言碎語會給少女未來的婚姻造成什么樣的影響。阿富汗男人,尤其是出身名門望族的那些人,都是見風(fēng)使舵的家伙。這兒幾句閑話,那兒數(shù)聲詆毀,他們就會像驚鳥般落荒而逃。所以不斷有婚禮舉行,可是沒人給索拉雅唱“慢慢走”,沒有人在她手掌涂指甲花,沒有人把《可蘭經(jīng)》擺放在她頭巾上,每個婚禮上,陪著她跳舞的,總是塔赫里將軍。
而如今,這個婦女,這個母親,帶著令人心碎的渴望,討好微笑,對眼中的希望不加掩飾。我對自己所處的有利地位感到畏怯,而這全都因為,我贏得了那場決定我性*別的基因博彩。
我從來沒能看穿將軍的雙眸,但我從他妻子眼里懂得的可就多了:如果我在這件事情上——不管這件事情是什么——會遇到對手,那絕對不是她。
“請坐,親愛的阿米爾?!彼f,“索拉雅,給他一張椅子,我的孩子。洗幾個桃子,它們又甜又多汁?!?br/>
“不用了,謝謝。”我說,“我得回去了,爸爸在等我?!?br/>
“哦?”塔赫里太太說,顯然,她被我禮貌地婉拒她的得體舉止打動了?!澳敲?,給你,至少帶上這個?!彼テ鹨话勋J猴桃,還有幾個桃子,放進紙袋,堅持要我收下。“替我問候你爸爸,常來看看我們?!?br/>
“我會的,謝謝你,親愛的阿姨?!蔽艺f,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索拉雅正望著別處。
“我還以為你去買可樂了呢?!卑职终f,從我手里接過那袋桃子。他看著我,神情既嚴肅,又戲謔。我開始找說詞,但他咬了一口桃子,揮揮手:“別費勁了,阿米爾。只要記得我說的就行。”
那天夜晚,躺在床上,我想著閃爍的陽光在索拉雅眼里舞動的樣子,想著她鎖骨上方那美麗的凹陷。我在腦里一遍又一遍回放著我們的對話。她說的是“我聽說你是個作家”還是“我聽說你寫作”?是哪句呢?我捂緊被子,盯著天花板,痛苦地想起,要度過連續(xù)六個漫漫的雅爾達之夜,我才能再次見到她。
好幾個星期都是如此這般。我等到將軍散步離開,然后走過塔赫里的貨攤。如果塔赫里太太在,她會請我喝茶、吃餅干,我們會談起舊時在喀布爾的光景,那些我們認識的人,還有她的關(guān)節(jié)炎。她顯然注意到我總是在她丈夫離開的時候出現(xiàn),但她從不揭穿。“哦,你家叔叔剛剛才走開?!彼龝f。我真的喜歡塔赫里太太在那兒,并且不僅是由于她和善的態(tài)度,還因為有她母親在場,索拉雅會變得更放松、更健談。何況她在也讓我們之間的交往顯得正?!m然不能跟塔赫里將軍在場相提并論。有了塔赫里太太的監(jiān)護,我們的約會就算不能杜絕風(fēng)言風(fēng)語,至少也可以少招惹一些。不過她對我套近乎的態(tài)度明顯讓索拉雅覺得尷尬。
某天,索拉雅跟我單獨在他們的貨攤上交談。她正告訴我學(xué)校里的事情,她如何努力學(xué)習(xí)她的通選課程,她在弗里蒙特的“奧龍??茖W(xué)?!本妥x。
“你打算主修什么呢?”
“我想當(dāng)老師?!彼f。
“真的嗎?為什么?”
“這是我一直夢想的。我們在弗吉尼亞生活的時候,我獲得了英語培訓(xùn)證書,現(xiàn)在我每周有一個晚上到公共圖書館教書。我媽媽過去也是教師,她在喀布爾的高級中學(xué)教女生法爾西語和歷史?!?br/>
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頭戴獵帽,出價3塊錢,想買一組5塊錢的燭架,索拉雅賣給他。她把錢丟進腳下那個小小的糖果罐,羞澀地望著我。“我想給您講個故事,”她說,“可是我有點難為情?!?br/>
“講來聽聽?!?br/>
“它有點傻。”
“告訴我吧?!?br/>
她笑起來,“好吧,在喀布爾,我四年級的時候,我爸爸請了個打理家務(wù)的傭人,叫茲芭。她有個姐妹在伊朗的馬夏德。因為茲芭不識字,每隔不久,她就會求我給她姐妹寫信。每當(dāng)她姐妹回信,我會念給茲芭聽。有一天,我問她想不想讀書識字。她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雙眼放光,說她很想很想。所以,我完成自己的作業(yè)之后,我們就坐在廚房的桌子上,我教她認字母。我記得有時候,我作業(yè)做到一半,抬起頭,發(fā)現(xiàn)茲芭在廚房里,攪攪高壓鍋里面的牛肉,然后坐下,用鉛筆做我前一天夜里給她布置的字母表作業(yè)?!?br/>
“不管怎樣,不到一年,茲芭能讀兒童書了。我們坐在院子里,她給我念達拉和沙拉的故事——念得很慢,不過全對。她開始管我叫‘索拉雅老師’?!彼中ζ饋?,“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孩子氣,但當(dāng)茲芭第一次自己寫信,我就知道自己除了教書,別的什么都不想做。我為她驕傲,覺得自己做了些真正有價值的事情。您說呢?”
“是的。”我說謊。我想起自己如何愚弄不識字的哈桑,如何用他不懂的晦澀字眼取笑他。
“我爸爸希望我去念法學(xué)院,我媽媽總是暗示我選擇醫(yī)學(xué)院。但我想要成為教師。雖然在這里收入不高,但那是我想要的?!?br/>
“我媽媽也是教師。”我說。
“我知道,”她說,“我媽媽跟我說過。”接著因為這句話,她臉上泛起紅暈。她的答案暗示著,我不在的時候,她們曾經(jīng)“談起阿米爾”。我費了好大勁才忍住讓自己不發(fā)笑。
“我給你帶了些東西,”我從后褲兜掏出一卷訂好的紙張,“實現(xiàn)諾言?!蔽疫f給她一篇自己寫的小故事。
“哦,你還記得?!彼f,笑逐顏開,“謝謝你!”我沒有時間體會她第一次用“你”而非用較正式的“您”稱呼我到底意味著什么,因為突然間她的笑容消失了,臉上的紅暈褪去,眼睛盯著我身后。我轉(zhuǎn)過身,跟塔赫里將軍面對面站著。
“親愛的阿米爾,抱負遠大的說故事的人,很高興見到你。”他說,掛著淡淡的微笑。
“你好,將軍大人?!蔽覈肃橹f。
他從我身旁走過,邁向貨攤?!敖裉焯鞖夂芎?,是嗎?”他說,拇指搭在他那間背心的上袋,另一只手伸向索拉雅。她把紙卷給了他。
“他們說整個星期都會下雨呢。很難相信吧,是嗎?”他把那卷紙張丟進垃圾桶。轉(zhuǎn)向我,輕輕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們并排走了幾步。
“你知道,我的孩子,我相當(dāng)喜歡你。你是個有教養(yǎng)的孩子,我真的這么認為,但是……”他嘆了口氣,揮揮手,“……即使有教養(yǎng)的男孩有時也需要提醒。所以,我有責(zé)任提醒你,你是在跳蚤市場的眾目睽睽之下做事情。”他停住,他那不露喜怒的眸子直盯著我雙眼,“你知道,這里每個人都會講故事?!彼⑿?,露出一口整整齊齊的牙齒,“替我向你爸爸問好,親愛的阿米爾。”
他把手放下,又露出微笑。
“怎么回事?”爸爸說,接過一個老婦人買木馬的錢。
“沒事?!蔽艺f。我坐在一臺舊電視機上。不過還是告訴他了。
“唉,阿米爾?!彼麌@氣。
結(jié)果,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沒有讓我煩惱太久。
因為那個星期稍晚一些時候,爸爸感冒了。
開始只是有點咳嗽和流鼻涕。他的流鼻涕痊愈了,可是咳嗽還是沒好。他會咳在手帕上,把它藏在口袋里。我不停地求他去檢查,但他會揮手叫我走開。他討厭大夫和醫(yī)院。就我所知,爸爸惟一去醫(yī)院那次,是在印度染上瘧疾。
然后,過了兩個星期,我撞見他正把一口帶血絲的痰咳到馬桶里面去。
“你這樣多久了?”我說。
“晚飯吃什么?”他說。
“我要帶你去看大夫。”
雖說爸爸已經(jīng)是加油站的經(jīng)理,那老板沒有給他提供醫(yī)療保險,而爸爸滿不在乎,沒有堅持。于是我?guī)ナズ扇目h立醫(yī)院。有個面帶菜色*、雙眼浮腫的大夫接待了我們,自我介紹說是第二年的駐院醫(yī)師?!八雌饋肀饶氵€年輕,但比我病得還重?!卑职止緡佌f。那駐院醫(yī)師讓我們下樓去做胸部X光掃描。護士喊我們進去的時候,醫(yī)師正在填一張表。
“把這張表帶到前臺?!彼f,匆匆寫著。
“那是什么?”我問。
“轉(zhuǎn)診介紹。”他寫啊寫。
“干嗎用?”
“給肺科?!?br/>
“那是什么?”
他瞥了我一眼,推了推眼鏡,又開始寫起來?!八尾康挠疫呌袀€黑點,我想讓他們復(fù)查一下?!?br/>
“黑點?”我說,房間突然之間變得太小了。
“癌癥嗎?”爸爸若無其事地加上一句。
“也許是,總之很可疑?!贬t(yī)生咕噥道。
“你可以多告訴我們一些嗎?”我問。
“沒辦法,需要先去做CAT掃描,然后去看肺科醫(yī)生?!彼艳D(zhuǎn)診單遞給我?!澳阏f過你爸爸吸煙,對吧?”
“是的?!?br/>
他點點頭,眼光又看看我,看看爸爸,又收回來?!皟蓚€星期之內(nèi),他們會給你打電話。”
我想質(zhì)問他,帶著“可疑”這個詞,我怎么撐過這兩個星期?我怎么能夠吃飯、工作、學(xué)習(xí)?他怎么可以用這個詞打發(fā)我回家?
我接過那張表格,交了上去。那晚,我等到爸爸入睡,然后疊起一條毛毯,把它當(dāng)成禱告用的褥子。我把頭磕在地面,暗暗念誦那些記不太清楚的《可蘭經(jīng)》——在喀布爾的時候毛拉要求我們背誦的經(jīng)文——求求真主大發(fā)善心,雖則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那時我很羨慕那個毛拉,羨慕他的信仰和堅定。
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們沒有接到電話。我打電話過去,他們告訴我說找不到那張轉(zhuǎn)診單,問我究竟有沒有把它交上去。他們說再過三個星期,會打電話來。我勃然作色*,經(jīng)過一番交涉,把三個星期改為一個星期內(nèi)做CAT,兩個星期內(nèi)看醫(yī)生。
接診的肺科醫(yī)師叫施內(nèi)德,開頭一切都好,直到爸爸問他從哪里來,他說俄國。爸爸當(dāng)場翻臉。
“對不起,大夫?!蔽艺f,將爸爸拉到一旁。施內(nèi)德大夫微笑著站起來,手里還拿著聽診器。
“爸爸,我在候診室看過施內(nèi)德大夫的簡歷。他的出生地是密歇根,密歇根!他是美國人,遠比你和我更美國。”
“我不在乎他在哪兒出生,他是俄國佬?!卑职终f,做出扭曲的表情,仿佛那是個骯臟的字眼。“他的父母是俄國佬,他的祖父母是俄國佬。我當(dāng)著你媽媽的面發(fā)誓,要是他膽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扭斷他的手?!?br/>
“施內(nèi)德大夫的父母從俄國逃亡出來,你懂嗎?他們逃亡!”
但爸爸一點都沒聽進去。有時我認為,爸爸惟一像愛他妻子那樣深愛著的,是阿富汗,他的故國。我差點兒抓狂大叫,但我只是嘆口氣,轉(zhuǎn)向施內(nèi)德醫(yī)師?!皩Σ黄穑蠓?,沒有辦法?!?br/>
第二個肺科醫(yī)師叫阿曼尼,是伊朗人,爸爸同意了。阿曼尼大夫聲音輕柔,留著彎曲的小胡子,一頭銀發(fā)。他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看過CAT掃描的結(jié)果,接下來他要做的,是進行一項叫支氣管鏡檢查的程序,取下一片肺塊做病理學(xué)分析。他安排下個星期進行。我攙扶爸爸走出診室,向大夫道謝,心里想著如今我得帶著“肺塊”這個詞過一整個星期了,這個字眼甚至比“可疑”更不吉利。我希望索拉雅能在這兒陪著我。
就像魔鬼一樣,癌癥有各種不同的名字。爸爸患的叫“燕麥細胞惡性*腫瘤”。已經(jīng)擴散。沒法開刀。爸爸問起病況,阿曼尼大夫咬咬嘴唇,用了“嚴重”這個詞。“當(dāng)然,可以做化療。”他說,“但那只是治標不治本?!?br/>
“那是什么意思?”爸爸問。
阿曼尼嘆氣說:“那就是說,它無法改變結(jié)果,只能延遲它的到來?!?br/>
“這個答案清楚多了,阿曼尼大夫,謝謝你?!卑职终f,“但請不要在我身上做化療?!彼冻鋈玑屩刎摰纳袂?,一如那天在杜賓斯太太的柜臺上放下那疊食物券。
“可是,爸爸……”
“別在公眾場合跟我頂嘴,阿米爾,永遠不要。你以為你是誰?”
塔赫里將軍在跳蚤市場提到的雨水姍姍來遲了幾個星期,但當(dāng)我們走出阿曼尼大夫的診室,過往的車輛令地面上的積水濺上人行道。爸爸點了根煙。我們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車里抽煙。
就在他把鑰匙伸進樓下大門的鎖眼時,我說:“我希望你能考慮一下化療,爸爸。”
爸爸將鑰匙放進口袋,把我從雨中拉進大樓破舊的雨棚之下,用拿著香煙的手戳戳我的胸膛:“住口!我已經(jīng)決定了?!?br/>
“那我呢,爸爸?我該怎么辦?”我說,淚如泉涌。
一抹厭惡的神色*掠過他那張被雨水打濕的臉。在我小時候,每逢我摔倒,擦破膝蓋,放聲大哭,他也會給我這種臉色*。當(dāng)時是因為哭泣讓他厭惡,現(xiàn)在也是因為哭泣惹他不快?!澳愣q了,阿米爾!一個成年人!你……”他張開嘴巴,閉上,再次張開,重新思索。在我們頭頂,雨水敲打著帆布雨棚?!澳銜龅绞裁词虑?,你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試圖教你的,就是讓你永遠別問這個問題。”
他打開門,轉(zhuǎn)身對著我?!斑€有,別讓人知道這件事情,聽到?jīng)]有?別讓人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比缓笏г诨璋档拇髲d里。那天剩下的時間里,他坐在電視機前,一根接一根抽煙。我不知道他藐視的是什么,或者是誰。我?阿曼尼大夫?或者也許是他從來都不相信的真主?
有那么一陣,即使是癌癥也沒能阻止爸爸到跳蚤市場去。我們星期六仍搜羅各處車庫賣場,爸爸當(dāng)司機,我指路,并且在星期天擺攤。銅燈。棒球手套。壞了拉鏈的滑雪夾克。爸爸跟在那個古老的國家就認識的人互致問候,我和顧客為一兩塊錢討價還價。仿佛一切如常。仿佛我成為孤兒的日子并沒有隨著每次收攤漸漸逼近。
塔赫里將軍和他的太太有時會逛到我們這邊來。將軍仍是一派外交官風(fēng)范,臉帶微笑跟我打招呼,用雙手跟我握手。但是塔赫里太太的舉止顯得有些冷漠,但她會趁將軍不留神,偷偷低頭朝我微笑,投來一絲歉意的眼光。
我記得那段歲月出現(xiàn)了很多“第一次”:我第一次聽到爸爸在浴室里呻吟。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枕頭上有血。執(zhí)掌加油站三年以來,爸爸從未請過病假。又是一個第一次。
等到那年萬圣節(jié),星期六的下午剛過一半,爸爸就顯得疲累不堪,我下車去收購那些廢品時,他留在車上等待。到了感恩節(jié),還沒到中午他就吃不消了。待得雪橇在屋前草坪上出現(xiàn),假雪灑在花旗松的枝椏上,爸爸呆在家里,而我獨自開著那輛大眾巴士,穿梭在半島地區(qū)。
在跳蚤市場,阿富汗人偶爾會對爸爸的消瘦議論紛紛。起初,他們阿諛奉承,問及爸爸飲食有何秘方??墒窃儐柡头畛型V沽?,爸爸的體重卻繼續(xù)下降。磅數(shù)不斷減少,再減少。他臉頰深陷,太陽穴松塌,眼睛深深凹進眼眶。
接著,新年之后不久,在一個寒冷的星期天早晨,爸爸在賣燈罩給一個壯碩的菲律賓人,我在大眾巴士里面東翻西找,尋找一條毛毯蓋住他的腿。
“喂,小子,這個家伙需要幫忙!”菲律賓人焦急地喊道。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爸爸倒在地上,四肢抽搐。
“救命!”我大喊,“來人啊!”我奔向爸爸。他口吐白沫,流出的泡泡浸濕了胡子。他眼珠上翻,只見一片白。
大家都朝我們涌過來。我聽見有人說發(fā)作了,另外有人說“快打911!”,我聽見一陣跑步聲。人群圍過來,天空變得-陰-暗。
爸爸的泡沫變紅了,他在咬自己的舌頭。我跪在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說我在這里爸爸,我在這里,你會好的,我就在這里。好像如此這般,我就能減緩他的病痛,讓它們不再煩我爸爸。我感到膝蓋一片潮濕。爸爸小便失禁了。噓,親愛的爸爸,我在這里。你的兒子就在這里。
那個白胡子的大夫頭頂油光可鑒,把我拉出病房?!拔蚁敫阋黄鹂纯茨惆职值腃AT掃描?!彼f。他把菲林放在走廊的燈箱上,用鉛筆帶橡皮擦的那頭指著爸爸的癌癥所在的圖片,好像警察將兇手的大頭像展示給罹難者的家屬看。在那些照片上,爸爸的大腦看起來像個胡桃的切面,點綴著幾個網(wǎng)球狀的灰色*-陰-影。
“正如你看到的,癌癥轉(zhuǎn)移了?!彼f,“他必須服用類固醇,以便縮減他大腦里的腫塊,還得吃抗中風(fēng)的藥物。我建議做放射線治療,你明白的我意思嗎?”
我說我明白。我已經(jīng)熟悉癌癥的相關(guān)術(shù)語了。
“那就好,”他說,看看他的尋呼機,“我得走了,不過如果你有任何問題,可以給我打傳呼?!?br/>
“謝謝你?!?br/>
那天晚上,我徹夜坐在爸爸床邊的椅子上。
翌日早晨,走廊那端的候診室擠滿了阿富汗人,有紐瓦克來的屠夫,爸爸建造恤孤院時的工程師。他們紛紛走進來,語調(diào)沉痛地向爸爸表達他們的敬意,祝福他盡早康復(fù)。那時爸爸已經(jīng)醒了,他虛弱而疲倦,但清醒。
早晨過了一半,塔赫里將軍和他太太也來了。索拉雅跟在后面,我們對望了一眼,同時將眼光移開?!澳愫脝?,老朋友?!彼绽飳④娬f,捂著爸爸的手。
爸爸示意他看著臂上的輸液管,露出孱弱的微笑。將軍回以微笑。
“你們不應(yīng)如此麻煩的,你們大家。”爸爸呻吟著說。
“這不麻煩?!彼绽锾f。
“一點都不麻煩。更重要的是,你需要什么嗎?”塔赫里將軍說,“什么都行,請把我當(dāng)成你的兄弟?!?br/>
我記得有一次爸爸跟我說起普什圖人的事情。我們也許頭腦頑固,我知道我們太過驕傲,可是,在危難的時刻,相信我,你會寧愿在身邊的是普什圖人。
爸爸在枕上搖搖頭:“你能到這里來已經(jīng)叫我很高興了。”將軍臉現(xiàn)微笑,捏捏爸爸的手?!澳阍趺礃?親愛的阿米爾?你需要什么東西嗎?”
他竟然那樣看著我,眼中充滿慈愛……“不,謝謝,將軍大人。我……”我喉嚨一哽,淚水止不住掉下來,沖出病房。
我站在走廊的燈箱邊上哭泣,就在那兒,前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兇手的真面目。
爸爸的門開了,索拉雅從他的病房走出來。她站在我身邊,穿著灰色*的長衫和牛仔褲。她的頭發(fā)傾瀉而下。我想在她懷里尋求安慰。
“我很抱歉,阿米爾?!彼f,“我們大家都知道事情很糟糕,但卻拿不出什么主意?!?br/>
我用衣袖擦擦眼睛,“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你需要什么嗎?”
“不?!蔽覕D出微笑。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這是我們第一次碰觸。我捧起她的手,拉到我的臉上,眼睛上,然后任她抽走?!澳阕詈眠€是回到里面去,不然你爸爸會出來找的?!?br/>
她笑著點點頭,“那我回去?!彼D(zhuǎn)身離開。
“索拉雅?”
“怎么啦?”
“我很高興你來了。這對我……意味著一切?!?br/>
隔了兩天,他們讓爸爸出院。他們請來一位放射線腫瘤學(xué)專家,游說爸爸接受放射線治療。爸爸拒絕了。他們試圖讓我也加入到游說的行列中去。但我見到爸爸臉上的表情,對他們表達謝意,在他們的表格上簽名,用那輛福特都靈將爸爸帶回家。
那晚爸爸躺在沙發(fā)上,身上蓋著一條羊毛毯。我給他端來熱紅茶和烤杏仁,把手伸在他背后,輕而易舉地將他扶上來。他的肩側(cè)在我手中感覺就像鳥兒的翅膀。我把毛毯拉到他的胸膛上,那兒瘦骨嶙峋,膚色*很差。
“需要我為你做些什么嗎,爸爸?”
“不用,我的孩子,謝謝你?!?br/>
我坐在他身旁:“我想你能不能替我辦點事情,如果你身體還撐得過去的話?!?br/>
“什么事?”
“我想你幫我提親,我想你到塔赫里將軍家里去,向他提親?!?br/>
爸爸的干嘴唇綻放出微笑,宛如枯萎的樹葉上的一點綠色*?!澳阆牒昧藛?”
“我從來沒有這么清楚過?!?br/>
“你仔細考慮了嗎?”
“當(dāng)然,爸爸?!?br/>
“那把電話給我,還有我那本小筆記本。”
我眨眨眼:“現(xiàn)在?”
“不然還等什么時候?”
我微笑:“好的?!蔽野央娫捊o他,還有爸爸用來記錄他那些阿富汗朋友的電話號碼的本子。他找到塔赫里的號碼。撥號。把聽筒提到耳邊。我的心臟在胸口怦怦跳。
“親愛的雅米拉?晚上好?!彼f,他表明身份。停下?!昂枚嗔?,謝謝你。你去看望我,真是太謝謝了?!彼犃艘粫海c點頭,“我會記住的,謝謝。將軍大人在家嗎?”停下?!爸x謝。”
他的眼光射向我。不知何故我直想發(fā)笑,或者尖叫。我的手握成拳頭,塞在嘴里,咬著它。爸爸輕輕哼笑。
“將軍大人,晚上好……是的,好多了好多了……好的……你太好了。將軍大人,我打電話來,是想問,明天早上我可不可以去拜訪你和塔赫里太太,有件很榮譽的事情……是的……十一點剛剛好。到時見。再見。”
他掛上電話。我們看著對方。我突然笑起來,爸爸也跟著加入。
爸爸弄濕頭發(fā),將其朝后梳。我?guī)退┥细蓛舻陌滓r衫,替他打好領(lǐng)帶,發(fā)現(xiàn)領(lǐng)口的紐扣和爸爸的脖子之間多出了兩英寸的空間。我在想當(dāng)爸爸逝去,該留下多大的虛空。我強迫自己想別的。他沒逝去,還沒有,今天應(yīng)該想些美好的事情。他那套棕色*西裝的上衣,我畢業(yè)那天他穿著那件,松松垮垮掛在他身上——爸爸消瘦得太厲害了,再也不合身了。我只好把袖子卷起來。我彎腰替他綁好鞋帶。
塔赫里一家住在一座單層的平房里面,那一帶是弗里蒙特知名的阿富汗人聚居地。那房子有凸窗,斜屋頂,還有個圍起的門廊,我看見上面有幾株天竺葵。
我扶爸爸下福特車,再溜回車里。他倚著副駕駛座的車窗:“回家去吧,過一個小時我打電話給你?!?br/>
“好的,爸爸?!蔽艺f,“好運?!?br/>
他微笑。
我驅(qū)車離開。透過觀后鏡,爸爸正走上塔赫里家的車道,盡最后一次為人父的責(zé)任。
我在我們住所的客廳走來走去,等待爸爸的電話。客廳長15步,寬10步半。如果將軍拒絕怎么辦?要是他討厭我那又如何?我不停走進廚房,查看烤爐上的時鐘。
快到中午的時候電話響起。是爸爸。
“怎么樣?”
“將軍同意了。”
我松了一口氣。坐下,雙手顫抖?!八饬?”
“是的。不過親愛的索拉雅在閣樓她的房間里面,她想先跟你談?wù)??!?br/>
“好的?!?br/>
爸爸對某個人說了幾句話,接著傳來兩下按鍵聲,他掛了電話。
“阿米爾?”索拉雅的聲音。
“你好。”
“我爸爸同意了?!?br/>
“我知道。”我說,換手握住聽筒。我在微笑?!拔姨吲d了,不知道說什么?!?br/>
“我也很高興,阿米爾。我……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我大笑:“我知道?!?br/>
“聽著,”她說,“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一些你必須事先知道的事情……”
“我不在乎那是什么?!?br/>
“你必須知道。我不想我們一開始就有秘密,而且我寧愿親口告訴你?!?br/>
“如果那會讓你覺得好一些,你就告訴我吧。但是它不會改變?nèi)魏问虑??!?br/>
電話那端沉默了好久。“我們在弗吉尼亞生活的時候,我跟一個阿富汗人私奔了。那時我十八歲……很叛逆……愚蠢……他吸毒……我們同居了將近一個月。弗吉尼亞所有的阿富汗人議論紛紛。”
“最后爸爸找到我們。他站在門口……要我回家。我歇斯底里,哭喊,尖叫,說我恨他……”
“不管怎樣,我回家了,并且……”她在哭,“對不起?!蔽衣犚娝诺驮捦?,擦著鼻子?!皩Σ黄?,”她又開始了,聲音有點嘶啞,“我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媽媽中風(fēng)了,她右半邊臉麻痹……我覺得很內(nèi)疚。她本來不會這樣的?!?br/>
“過后不久,爸爸就舉家搬到加利福尼亞來了?!备魂嚦聊?br/>
“你和你爸爸現(xiàn)在怎么樣?”我說。
“我們一直有分歧,現(xiàn)在還有,但我很感激他那天去找我。我真的相信他救了我?!彼nD,“那么,我所說的讓你為難嗎?”
“有一點?!蔽艺f。這次我對她說了真話。我不能欺騙她,在聽到她跟男人上床之后,說我的尊嚴毫發(fā)無傷是假的,畢竟我從來沒把女人帶上床。這讓我非常為難,但在讓爸爸替我求婚之前,我已經(jīng)想了好幾個星期。而每次到最后,總是回到同一個問題:我憑什么去指責(zé)別人的過去?
“你很為難,要改變主意嗎?”
“不,索拉雅。沒那么嚴重。”我說,“你無論說什么,都不會改變?nèi)魏问虑椤N蚁肴⒛?。?br/>
她又哭起來。
我妒忌她。她的秘密公開了,說出來了,得到解決了。我張開嘴巴,差點告訴她,我如何背叛了哈桑,對他說謊,把他趕出家門,還毀壞了爸爸和阿里四十年的情誼。但我沒有。我懷疑,在很多方面,索拉雅·塔赫里都比我好得多。勇氣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