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民國初期
第1章 法師的來歷
無心法師永遠(yuǎn)不老,永遠(yuǎn)不死。
如此說來,他仿佛已經(jīng)類似于神,可事實上他毫無神通,只是不老,只是不死。和凡人一樣,他餓了要吃,渴了要喝,冷了要穿,累了要歇。所以在他無邊無涯的人生之中,最緊要的一件事便是設(shè)法生存。當(dāng)然,不吃不喝不穿不睡他也能活,至多是漸漸熬成一具人干,掩人耳目的蟄伏在僻靜處守株待兔。然而饑寒交 迫的感覺太不好受,而且無始無終的長久持續(xù),讓無心法師以為自己是墮進(jìn)了阿鼻地獄。
無心法師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太久遠(yuǎn)的往事他已經(jīng)記不起了,他好像是從天而降落到人間,著陸之后就再沒人管他。他不生不滅無魂無魄,只有一具不朽的軀殼。
因為頭發(fā)至多只能長到睫毛的長度,所以無心在大部分的歲月里都在做和尚,做和尚好活,比賣苦力強(qiáng)。他自稱會念經(jīng),會算命,會看風(fēng)水,還會驅(qū)妖捉鬼。其中念經(jīng)是真的,驅(qū)妖捉鬼也是真的,算命全是瞎謅,看風(fēng)水更是胡說八道。憑著以上幾樣絕技,他渾渾噩噩的活了千百年,活到最后,就活膩歪了,不想活了。
無心法師的皮囊很體面,有著白皙的皮膚,濃秀的眉毛,眼窩微微凹陷著,由于常年的不想活,故而目光也是憂郁動人。他自認(rèn)為挺英俊,可是難得擁有愛情,因為沒有故鄉(xiāng),沒有來歷,沒有家庭,沒有親人,又窮。憑他的資格,似乎只適合做上門女婿,但他的秘密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一個永葆青春的女婿,足以令岳家上下毛骨悚然。況且根本無需一世的光陰,朝夕相處的日子過得稍微久一點,他的疑點便足以讓家宅內(nèi)外一起不寧了。
無心一度很愛和人親近,想要找個姑娘作伴,結(jié)果天長日久露出馬腳,被人當(dāng)成妖怪燒過打過許多次。燒和打?qū)λ麃碇v,感覺都是統(tǒng)一的疼。他很傷心,并且也怕疼,所以漸漸離群索居,繼續(xù)做他的游方和尚。
大概是在同治年間,無心法師終于墜入了愛河。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愛上了他,知道了他的所有底細(xì)之后,還依然愛他。無心法師快樂之極,當(dāng)場脫了僧衣自行還俗,并且在瓜皮小帽后面掖了一條假辮子。帶著媳婦在京城里過了十五年,媳婦長成了他的老大姐,兩人就遷去了直隸一帶居住。在直隸文縣又過了十年,媳婦看起來開始像了他的娘。察覺到左鄰右舍起閑話了,無心法師帶著媳婦進(jìn)了山,與世隔絕的度起了時光。媳婦最后是老死的,安安詳詳?shù)臒o疾而終。無心法師含著眼淚伐大樹做棺材,媳婦下葬這天,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亩自趬炃?,用媳婦留下的舊手帕蒙住了眼睛。
其實眼睛對他來講,本是可有可無。他周身每一寸皮膚都能感知到顏色與光、空氣與風(fēng)。抬手向上招招搖搖,媳婦的魂魄繾綣纏綿,夏風(fēng)一樣掠過了他的指尖。
“玉兒,走吧?!彼恼f:“謝謝你用一生陪伴我,謝謝你。”
夏風(fēng)稍縱即逝,舊手帕上還殘留著玉兒的氣息。無心法師在山里窮得很,平常的衣裳破到不能再穿,只好翻出了古舊的僧袍往身上套。午后的太陽照得他身上暖洋洋,像是玉兒伸出蒼老干枯的雙手,溫 柔的撫過了他的頭臉。
在吃光家里最后一口雜合面之后,無心法師因為扛不住餓,所以獨自下山謀生去了。
他當(dāng)初上山之時,宣統(tǒng)皇帝還沒有退位;如今下了山一打聽,才知道民國的大總統(tǒng)都已經(jīng)換了好幾茬。坐在街邊支起算命攤子,他打算糊弄幾個錢買饅頭吃,然而街上眾人看了他的年輕面孔,一致認(rèn)為他還是個小伙子,會算個屁。
無心法師沒了生意,轉(zhuǎn)而想去驅(qū)妖捉鬼??涉?zhèn)子里面天下太平,并無妖鬼。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忍餓挨饑的踏上路途,直奔附近的文縣而去。不料走到半路,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得了個伴兒。
伴兒是個十七歲的姑娘,姓李,大名就叫月牙。月牙生得美人頸、流水肩、楊柳腰,身影比臉面更好看,當(dāng)然臉面也不丑,明眸皓齒大辮子,是個干干凈凈的伶俐模樣。月牙是從家里私逃出來的,因為爹娘要把她送給債主做八姨太。債主都六十二了,半臉褶子半臉麻,滿嘴黃燦燦的大馬牙。月牙不能坐以待嫁,于是趁著夜色深沉,收拾出個小包皮袱就跑了。
月牙一家是從關(guān)外遷過來的,家里丫頭都不興裹腳。月牙平日做慣活計,身體強(qiáng)健,又是一雙大腳,奔跑起來分外得力。凌晨時分天蒙蒙亮,通往文縣的小路上就只有她和無心兩個人,她是有備而來,一邊走一邊從包皮袱里掏出一個棒子面窩頭,一口一口的咬著吃。無心不遠(yuǎn)不近的跟在一旁,因為有日子沒見干糧了,所以垂涎三尺,恨不能當(dāng)場實行搶劫。
然而最后他并未真搶,因為月牙等他看到一定的程度了,主動掰了半塊窩頭遞給了他:“師父,吃吧。”
無心幾十年沒有偽裝過和尚,幾乎連佛號都生疏了。對著月牙笑了一下,他接過窩頭就往嘴里塞。而月牙看了他一眼,隨即就轉(zhuǎn)向了前方,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陣心疼。
然后她自嘲的笑了,因為自己都是自身難保,居然還有閑情去心疼路人。
無心狼吞虎咽的吃了窩頭,意猶未盡的伸舌頭又舔了舔嘴唇上的渣滓。加快速度跟上了月牙的步伐,他終于開口說道:“姑娘,謝謝你?!?/p>
月牙自顧自的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又道:“文縣外面的山上有座大廟,廟里和尚不少,也都吃得挺胖。你過去問問吧,要是能收了你,你不就有著落了?”
無心感覺到了對方的好意,于是跟得越發(fā)緊密:“姑娘,你是要去文縣?”
月牙眼望前方,茫茫然的點了點頭。到了文縣又當(dāng)如何?她不知道。
無心繼續(xù)說道:“我也去文縣。文縣很大,我一定能弄到錢。等我有錢了,我請你去館子里吃宴席。”
月牙本來都要愁死了,可是驟然聽了無心的許諾,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個當(dāng)和尚的,還要下館子?”
無心望著月牙,不置可否的又是一笑。
月牙有一個好處,就是盡管時常感覺自己要“愁死了”,可是一分一秒的熬下去,她總有主意,從來沒真愁死過。一個身無分文的大姑娘,回了家就得嫁給老頭子做妾,離開家又無處投奔,怎么想怎么都沒活路,身邊還跟著一個招人心疼的怪和尚。和尚傻乎乎的真好看,讓她看了心里難受得慌。為什么難受?說不清。總而言之,愁死了。
月牙存了尋死的心,什么都不在乎了,一邊走一邊對無心講了自己的煩惱。無心歪著腦袋認(rèn)真傾聽,及至她說完了,兩人也到了文縣城門。
此時天已大亮,城門洞里人來人往,把姑娘和尚當(dāng)成一對稀罕來看。月牙連活都不想活了,自然也就暫時不要了臉。而無心則是全不在意,只對月牙說道:“不至于?!?/p>
月牙十歲入關(guān),身心都帶著關(guān)外丫頭的印記,問無心道:“啥不至于?”
無心從僧袍袖子里抽出一條舊手帕,雙手抻開蒙上雙眼。將手帕兩端在腦后打了個活結(jié),他邁步向前走去,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不至于死,也不至于愁!”
月牙拔腳追上了他:“你有眼睛不用,鬧什么幺蛾子呢?”
無心靈靈巧巧的繞過腳下一塊石頭,然后輕聲答道:“我在尋找財路。否則你沒有錢,我也沒有錢,到了中午,又該餓了!”
月牙連忙說道:“我包皮袱里還有一個窩頭,一人一半,中午也能對付了————你慢點走,前面有臭水溝!”
無心不再理會她。長而柔軟的僧袍袖子垂下來遮住了他的雙手。他逆著晨風(fēng)一路疾行?;昶堑墓饷涿娑鴣?,閉上眼睛,他才能看出人間有多擁擠。如此不知走了多久,張開的五指忽然合攏,他在袖內(nèi)暗暗攥了拳頭,鼻端掠過一絲陰冷的風(fēng)。
天無絕人之路,文縣果然沒有讓他失望。抬手解下眼上手帕,他扭頭望向一旁,發(fā)現(xiàn)月牙已經(jīng)追出了一頭的熱汗。月牙真不愿意追他,滿大街的人都把他和她當(dāng)瘋子看,可是不追他追誰去?月牙現(xiàn)在沒親人了,就是走,也想在臨走之前留給他半個窩頭。
轉(zhuǎn)回前方望出去,面前是兩扇氣派堂皇的黑漆大門。大門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無心伸出手去,猛然捶出一聲大響。
門黑,顯得他的手異常蒼白。而院門后面立刻有了回應(yīng),聲音蒼老而又疲憊:“誰???”
無心清晰的答道:“法師!”
一陣鏗鏘之聲 過后,大門欠開一條大縫。一個形容枯槁的老頭子探出頭來,瞇著眼睛去看無心:“誰?”
無心背過雙手,直望進(jìn)了老頭子的渾濁眼中:“你家有鬼!”
此言一出,老頭子當(dāng)即一哆嗦。一只枯樹枝似的老手伸出來,慌亂的扯住了無心的僧袍:“師父,請進(jìn)來說————不,不,你別進(jìn)來,我出去,我?guī)闳フ翌櫞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