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蠱惑
正月十五的夜里,文縣丁宅一片寂靜,只有內(nèi)宅深處的一間小院亮了電燈。
院中房屋是整整齊齊的三間,臥室客廳書房俱全。書房里面擺著一張很威武的大書案子,書案上面依次排列了筆墨紙硯。岳綺羅獨自站在案前,背后白墻上掛著一副煙波浩渺的山水畫,畫上題了一句偈語,是她讀厭了的兩句:千江 有水千江 月,萬里無云萬里天。
她新近剪了頭發(fā),蓬蓬松松的打著齊劉海,像是從女子小學里走出來的半大姑娘。穿著一身絳紅色綢緞褲褂,她微微側(cè)身抬起右手,抄起毛筆蘸飽了墨,在面前的一張宣紙上寫寫畫畫。筆走龍蛇一氣而下,最后一筆卻是半途而止。重新審視了自己的作品,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畫了一張符。
靈魂雖然獨立,可多少還是要受軀殼的影響。她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然后從案角上的小玻璃碗里捏出一粒糖豆送進了口中。糖豆咯嘣脆,正適合她一口少年人的小白牙。一粒接一粒的吃起來,她感覺很寂寞。
她是不屑于和人相談的,即便有心事,即便憋得慌。和“人”是沒什么可說的,因為她認為自己超凡脫俗,已經(jīng)不算人了。
無心的尸首在新年前夕徹底腐朽成了灰燼。當時子彈射得激烈,他的皮肉骨頭被打飛了不少,導致岳綺羅沒辦法確認他是否真的徹底消失。無心顯然也不是個真正的人,岳綺羅很想和他建立起一點感情,沒料到他會說沒就沒。她想不通,感覺事情不應(yīng)該是如此的簡單;自己所見到的事實,也許并非事實。
房門一開,張顯宗參謀長輕車熟路的走進來了。
張參謀長今年也就是三十來歲的年紀,看著不老不少,不丑不俊,乏善可陳,但也挑不出大毛病。走到書案前停下來,他微微俯下身,柔聲問道:“綺羅,你怎么不吃晚飯?”
岳綺羅看了他一眼,感覺他好像愛上自己了。張顯宗本來也算丁大頭的心腹兄弟,不過后來的事實證明丁大頭旅長是自作多情,因為張顯宗在得知內(nèi)幕真相之后,毫不猶豫的拋棄丁旅長,追隨了岳綺羅。張參謀長沒老婆沒孩子,生平最愛小姑娘,逛窯子時專挑十三四的睡。岳綺羅倒是沒和他談過感情,不過他見了岳綺羅就雙眼發(fā)直,是個從心眼里往外使勁的模樣。
把桌上未完成的紙符揭起來放在一旁,岳綺羅壓低了小女孩的童音,咕噥著答道:“我不餓。”
張顯宗仔細端詳著她的右眼,見眼珠上的紅點子似乎有擴大的趨勢,便問:“你最近身體不大好,要不要補一補?”
岳綺羅沒有正面回答,另起話頭問道:“丁旅長在哪里?”
張顯宗輕聲答道:“在外面站著呢。不凍不行了,我看饒是凍著,也支撐不了多少天了?!?/p>
岳綺羅又問:“你把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張顯宗詭譎一笑:“放心,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
岳綺羅仰起頭,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好,可以籌備著給他發(fā)喪了!”
張顯宗一點頭:“是,我心里有數(shù)。”
岳綺羅往嘴里又丟了一顆糖豆,一邊咀嚼一邊含糊說道:“沒事了,你可以下去了。”
張顯宗答應(yīng)一聲,可是不動。于是岳綺羅從厚劉海下斜了他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張顯宗答道:“我看你好看?!?/p>
岳綺羅笑了,顯出了薄薄的小嘴唇和單薄的小尖下巴:“不怕我?”
張顯宗感覺自己像是聊齋里遇了女鬼狐貍精的書生,怕也認了,死也認了。至于岳綺羅到底是鬼是妖,他已經(jīng)不甚在乎。豆蔻花開的小美人,是張參謀長眼中可遇不可求的尤物。
“我去想辦法給你弄點好東西吃?!彼四频恼f道:“你能讓我取代旅座,我自然也要盡我所能的報答你?!?/p>
岳綺羅含著糖豆,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張顯宗離去之后,岳綺羅在案上一沓字紙里面翻了翻,末了挑出一張巴掌大的小紙條。紙條上面用朱砂畫了符咒。劃根火柴點燃紙符,她念念有詞的盯著火苗,及至將要燒到手指了,她將紙火猛然向外揮去。衣袖帶動疾風,只見光焰最后一閃,隨即和紙符一起化為烏有。
門外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是兩條腿在一步一步拖著走。丁旅長直挺挺的進來了,沒有推門,是合身將門慢慢的頂開。人如其名,他的腦袋的確是大,因為院子里冷,屋子里熱,所以他的大腦袋上立刻結(jié)了一層冰霜。臉皮本來已經(jīng)爛得快要收拾不住,如今凍硬實了,又糊上一層霜,看起來正像是一座塑像,皮膚眼珠全是白的,是個沒上顏色的坯子。
丁旅長是在一個多月前咽氣的,咽氣之前他已經(jīng)類似一具行尸走肉。待到最后一縷魂魄也被驅(qū)逐出去,他徹底成了岳綺羅手中的傀儡。當時岳綺羅還沒有和張顯宗結(jié)成聯(lián)盟,不能失了丁旅長做靠山,所以很小心的保護了他的身體,可是無論如何,一百多斤人肉凍了又化化了又凍,終究是保存不久。大年初一,她怕外界看出端倪,照老規(guī)矩安排丁旅長去了趟青云觀?;貋碇髲堬@宗找到了她,說丁旅長真是不成了,燒香的時候一低頭,差點把顆爛出膿血的眼珠子掉下去。
岳綺羅繞過書案,圍著丁旅長轉(zhuǎn)了一圈。她認定自己是要做大事的,所以需要吃點好的喝點好的,以及保護。丁旅長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接下來的人選,就是張顯宗了。
想起張顯宗,她忍不住一撅嘴。張顯宗對她太好了,讓她簡直有點不自在。
正月十六,丁旅長的死訊傳出,死因說不清楚,仿佛是頭天晚上一覺睡下去,第二天早上人就冷硬了。
丁旅長死的蹊蹺,可是眾人并不十分驚惶,因為他并不是橫死的第一人。丁家的姨太太們死的死丟的丟,丁宅早在許久之前就成了兇地。丁旅長一死,部下眾人雖然也哭也嚎,但是各有心思,全都懷了鬼胎。
文縣里面暗潮洶涌,天津的老帥也立刻有了反應(yīng)。直隸一帶的幾位小軍頭一直對他老人家不甚恭敬,他早就謀劃著要一統(tǒng)直隸,只是對方兵強馬壯,也都是硬骨頭一類,并不能輕易啃動。如今丁旅長一完蛋,老帥就打算抓住機會,先對文縣下手。打完文縣再打長安縣,把一溜繁華大縣全攻下來了,他也就天下無敵了。
顧大人是被丁旅長從文縣打出來的,此刻自然要受老帥的召見。與此同時,出塵子也回青云觀了,帶著無心。
出塵子在天津住了十來天,夜間在外國飯店下榻,白天坐汽車穿胡 同找到無心,東一句西一句的閑談。無心不說實話,他也不說實話,兩人一團 和氣的互相敷衍。無心很有耐性,知道自己目前不是岳綺羅的對手,而岳綺羅又沒有打上門來,所以根本不急。出塵子卻是沒有他的好涵養(yǎng)。臨走之前,他忍無可忍,終于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吐了口風:“其實若想補齊符咒,也并非絕無可能?!?/p>
無心微笑著看他,對于下文是不問也不催,恨得出塵子瞪了他一眼:“貧道才疏學淺,不能領(lǐng)會太師祖所傳道術(shù)之精華,所以先師羽化之前,曾經(jīng)留下一份秘笈。也許從秘笈之中,能夠窺出太師祖的……”
話未說完,留了個尾巴。出塵子顯然是難以措辭,沉吟片刻之后咂了咂嘴,仿佛剛剛吃了太師祖。
無心依舊不言語,伸手從桌上的盤子里抓了一把炒南瓜子,一粒一粒慢慢吃。出塵子是個成了精的老道,明明有求于他,卻又拐彎抹角裝模作樣。所以無心按兵不動,倒要看看老道精還能發(fā)表出什么高論。
出塵子一狠心,把話繼續(xù)說了下去:“但是想要拿出秘笈,非得進青云山不可。憑貧道一人之力,恐怕不足。”
無心吐出一片瓜子皮:“你有徒子徒孫無數(shù),怎么會力量不足?”
出塵子擺了擺手:“好了,我不和你捉迷藏了??偠灾?,我是希望你和我同去青云山中。先師的羽化之處乃是本派的大秘密,我不希望后人再去驚動先師?!?/p>
無心聽出塵子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心中就有些疑惑。但是岳綺羅是必定要除的,否則遲早都是禍患。如果出塵子真有辦法,自己出手相助也是應(yīng)該。
青云山不是遙遠地方,位于長安縣和天津衛(wèi)之間。出塵子道長有汽車,所以干脆連火車都不必坐,隨時可以出發(fā)。無心知道青云山不是大山,故而沒把出塵子的話當回事。向月牙和顧大人道過別后,他和出塵子乘上汽車出了天津衛(wèi)。汽車都開出百十里地了,他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
“不就是進山嗎?”他問出塵子:“何必還非要到觀里休整一夜 ?早去早回不好嗎?”
出塵子當著隨行的小徒弟,言簡意賅的答道:“進山之后,還要入千佛洞。不提前做些準備,是不行的?!?/p>
無心眼睜睜的望著出塵子,從來沒聽說過青云山里還有千佛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