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窺視

賽維驚恐無措，因為聽人講老故事，都說鬼怕惡人，于是退無可退，索性站在地上開始叫罵。臥室內(nèi)外只有一墻之隔，她一出聲，外間立刻就有了知覺。

她是不防備勝伊的，房門虛掩了，并沒有鎖。所以未等她話音落下，房門被人“咚”的一聲撞了開，正是無心和勝伊一起沖了進(jìn)來。勝伊身上還纏著一條毛毯，兩只腳一路亂絆，剛一進(jìn)門就摔了個狗吃屎。無心穿著襯衫褲衩，打著赤腳擋在了賽維面前。張開雙臂做了個護(hù)衛(wèi)的姿態(tài)，他向前定睛一看，隨即卻是松了一口氣。

一步一步走到梳妝臺前，他對著玻璃鏡子彎下了腰。從襯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鐵針，他用針尖輕輕去刺鏡中的光團(tuán) 。針尖觸到冷硬平滑的鏡面，當(dāng)然不能夠深入，然而光團(tuán) 宛如自有生命一般，竟然隨著他的一戳，閃閃爍爍的熄滅了。

若有所思的捏著針直起腰，無心回頭對著賽維和勝伊一笑：“沒事了?！?/p>

賽維在叫罵了一句之后，就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直到此刻才透了氣：“怎么會有光？”

無心笑著搖了搖頭：“不用細(xì)想，一縷殘魂而已，自保都不能夠，自然也不會害人。至于它是怎么來的，我還要再想一想。不過一般人是看不到它的，一旦見到了，說明你們陽氣不足，不是個健康走運(yùn)的時候。從今往后，萬事都要小心為好?！?/p>

勝伊抱著毛毯，湊到了賽維身邊：“姐，我不出去睡了。咱們?nèi)齻€誰也別走，一起混到天亮吧！”

二姨太的床 ，算是一張雙人床 。賽維和勝伊東倒西歪的蜷縮著躺下了，無心坐在一旁充當(dāng)守夜人。獨自坐在夜色之中，他聚精會神的玩弄著手里的鐵針。方才鏡中的一縷魂，不知道是不是二姨太的，總之是受了鐵針的吸引，此刻還幽幽的附在針上，在無心眼中，是一抹挺好看的光。小健從門縫里擠進(jìn)了一個血淋淋的小腦袋，因為怕針，所以不敢靠近，只怔怔的看著他?？戳艘粫?，見他不理人，就索然無味的飄走了。

無心對著一根針?biāo)妓髁季?，最后心里隱隱的有了點數(shù)。轉(zhuǎn)頭再去看身邊的一對姐弟，他發(fā)現(xiàn)姐弟兩個都已經(jīng)入睡了。窗外的月光灑在床 上，深淺光影勾勒了二人的相貌————平平的眉毛，內(nèi)雙的眼皮，很干凈秀氣的單薄臉兒，因為瘦，所以看著仿佛是還沒長開，有一點青黃不接的幼稚相。經(jīng)過幾日的交往，無心知道他們兩個絕不幼稚，小小青年的軀殼里駐扎著潑辣少奶奶的靈魂；若談情操和志向，他們或許沒有；若談小心眼和小手段，他們都算人才一流。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他們姐弟也算其中一類。不過無心寂寞極了，能夠和他們兩位廝混一陣，已經(jīng)感覺十分榮幸和快樂。

天還沒亮，賽維就先醒了。醒了之后坐起身，她朦朧著一雙睡眼去看無心：“你一直沒睡？”

無心扭頭看她：“還早呢，接著睡吧！”

賽維搖搖頭，伸腿下床 ，摸索著去穿拖鞋：“不睡了，不知道今天還要出什么幺蛾子。原來有娘的時候，雖然娘還不如我們機(jī)靈，但總像是有主心骨；現(xiàn)在娘沒了，爹又不在家，我們不提防是不行的?！?/p>

她正色說過了一篇話，然后就出門去叫丫頭送熱水。一番洗漱過后，三個人都干凈了，勝伊又讓老媽子預(yù)備早餐。早餐是西洋式的蛋糕、牛奶、咖啡。賽維和勝伊顯然是對于飲食興趣不大，一雙大鳥似的相對而坐，淺啄幾口就算飽了。勝伊見無心能吃能喝，忽然起了一點玩心，把自己的蛋糕碟子推向了他：“喏，我只吃了一口，你要不要？”

賽維對無心生出了一點回護(hù)的心思，此刻見勝伊一臉笑嘻嘻的賤相，就開口斥道：“你少欺負(fù)人，誰要吃你的剩蛋糕？”

無心微微一笑，倒是脾氣很好：“沒關(guān)系，如果你們不愛吃，就都留給我?！?/p>

賽維沒言語，自顧自的想：“勝伊什么都好，就是狗眼看人低。將來我若真是和他結(jié)了婚，恐怕勝伊都要笑我。沒人要的浪蹄子，竟敢笑我，混賬，欠揍！”

她想著想著就攥了拳頭，正想找碴和勝伊火拼一場，不料外間忽然起了問候聲音。扭頭向窗外一看，卻是馬太太來了。馬太太穿著一身灰嗶嘰袍子，生得頭發(fā)烏黑，面孔圓潤，一雙皂白分明的大眼睛，幾乎還帶著一點姑娘的青春氣?？偠灾闶且晃幻利惖纳賸D。

無心不等人吩咐，拿起碟子里的蛋糕就走，一直撤退到了臥室里去。而馬太太被小丫頭引進(jìn)房內(nèi)，對二人苦笑著一點頭：“我那屋子，離前頭太遠(yuǎn)，早上才聽說夜里走了水。你們爸爸不在家，我又是個沒主意的，就苦了你們兩個孩子了。往后你們算是大人了，要知道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有了困難，就直接找我去?！?/p>

說完這話，她帶著一點愁容，慘淡而又端莊的起身離開。賽維領(lǐng)著頭，一直把她送出院門；結(jié)果轉(zhuǎn)身剛一回屋，就聽勝伊對著無心嚼舌頭：“我們這位媽，和老大……”

賽維聽他口無遮攔，肆意宣揚(yáng)家丑，立刻喝止。然而停頓了一秒鐘后，她心癢難耐，做了進(jìn)一步的解釋：“所以你看她雖然不老不丑，但是爸爸早就不理她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現(xiàn)在怎么樣？大哥搬去了天津住，對她也淡了?！?/p>

勝伊點了點頭：“對，死瘸子沒良心的?！比缓髮χ惥S一擠眼：“她也真是憋瘋了，瘸子都要?！?/p>

然后一對姐弟嘻嘻而笑，雖然還沒結(jié)婚，可是因為早熟，所以咂摸著馬太太的煩惱，感覺格外有意思。勝伊一邊笑，一邊端起咖啡杯，翹著蘭花指捏著小勺子，像個居心叵測的小娘們兒似的攪了攪咖啡，然后仰頭一飲而盡。

不等外人催請，姐弟兩人穿上孝袍子，在微明的天光中趕去火場廢墟。無心獨自留在房中，把門窗都關(guān)掩好了，然后繼續(xù)對著手中的鐵針發(fā)呆。

鐵針上的殘魂已經(jīng)散了，可見它雖然帶有一點力量，但是力量不強(qiáng)。人的頭骨最硬，把它插進(jìn)二姨太的頭頂心里，必定不會容易。據(jù)說二姨太是在清早起床 后自稱不適，一口氣沒上來，就此去了西天；經(jīng)過了醫(yī)生的驗尸，也認(rèn)定的確是她的心臟出了問題。如果其中沒有謊言的成分，鐵針就必定是死后才插進(jìn)去的。馬家是個各顧各的大家族，真想對二姨太的尸體動手腳，想必并不會很難。

無心越想越是清楚，末了把針貼身藏好了，他起身開始在臥室內(nèi)四處走動。賽維和勝伊不知為何，是特別的信任他。二姨太的梳妝臺下一排小抽屜，全沒上鎖。他拉開一只一看，就見里面亂糟糟的放著絹花頭飾，珠子鏈子。東西不算多么貴重，但也都是值錢的，他連著拉開幾只，心想還是再等一等吧，否則私自翻檢，有做賊的嫌疑。

關(guān)了抽屜直起身，他發(fā)現(xiàn)梳妝臺的鏡子前還擺著一只半舊的化妝品盒子，盒子里面盛放了許多雜物。他隨手掀開盒蓋，就見里面扔著幾管口紅，一只粉撲，和幾根七長八短的眉筆。眉筆都是高級貨，筆芯又軟又黑。其中有兩根最醒目，因為全被削成了小手指長，并且削得亂七八糟，絕不會是丫頭的作品，怕是二姨太親自削的，而且削的時候，并不是心平氣和。

無心饒有興味的審視著眉筆，看過眉筆之后，發(fā)現(xiàn)鏡子下方的縫隙里并不干凈，凝結(jié)著白色的粉漬、黑色的筆芯碎屑、紅色的胭脂末子。而一道黑跡劃過寬寬的鏡框，顯然也是眉筆所留。

無心伸手摸了一下，蹭得手指一道黑。仆人雖然工作馬虎，可是每天都會進(jìn)來四處抹拭一番，可見黑跡很新，也許是二姨太太在臨死前留下的————人一死，照例的灑掃自然會中斷，上下全為了二姨太忙做一團(tuán) ，還有誰能想到繼續(xù)清潔房屋？

黑跡畫在了鏡子右側(cè)，于是無心下意識的向右望了一眼。右邊是靠墻的大床 ，并無異常。無心走去坐到床 邊，心想二姨太也真是要人命，連句明白話都不給兒女留。

然后他抬頭面對了前方的玻璃窗，卻是嚇了一跳。玻璃窗前左右垂了窗簾，窗簾中間露出縫隙，縫隙之后，赫然貼著一只眼睛。

一挺身站起來，他上前幾步，雙手扯著窗簾用力一分。窗外的面孔露了全貌————原來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西裝革履的打扮著，若從相貌論，平頭正臉，眉目倒是類似賽維姐弟。老氣橫秋的瞪了無心片刻，他忽然扭頭就跑。而無心一轉(zhuǎn)身出了臥室，找到了老媽子問道：“剛來的小孩子是誰？”

老媽子也帶有馬家風(fēng)格，背后從來不說人的好話：“是五少爺，小鬼似的不聲不響，他要是不跑，我都不知道他來了。不怪老爺不疼他，好好的少爺家，干什么成天賊頭賊腦的？”

無心點頭，又回房去了。

據(jù)他所知，二姨太平日除了打小牌攢體己之外，就是在自己的小院里高臥享福，把自己養(yǎng)的富富態(tài)態(tài)，以至于馬老爺很善待她，看她是個敦厚有福的人。二姨太死前行動異常，應(yīng)該也瘋不到遠(yuǎn)處去。臥室里面是很值得搜查的，但是他不能單獨行動，要等姐弟兩個回來了再計議。

他定下主意，不再停留，出門繞到房后，找了個犄角旮旯坐下了。天光大亮，小健不知躲去了哪里，他豎著耳朵，總感覺五少爺不會無故窺視。

果然，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他聽見了四小姐的聲音：“喲，張媽，瞧見俊杰了嗎？”

俊杰大概就是五少爺?shù)拿?，因為老媽子立刻答道：“五少爺剛來跑了一圈，早就走啦?！?/p>

四小姐又道：“前頭亂得很，我進(jìn)去坐著歇歇。聽說三哥帶了個朋友回來，新鮮，三哥去了一趟上海，還學(xué)會交 際了！張媽，屋里有生人嗎？有的話，我就不進(jìn)去了?！?/p>

老媽子當(dāng)即作了回答：“四小姐請進(jìn)吧，不用看。三少爺?shù)呐笥褎偝鋈チ恕！?/p>

四小姐無端的在房內(nèi)坐了半個多小時，末了告辭離去。

無心一直沒敢露面。他雖是個孤獨漂泊的人，但是大家庭里的斗爭，他是明白的。大概在二姨太死亡之前，暗潮就已經(jīng)開始有了洶涌的趨勢，如今既然他和賽維姐弟有緣相識，他就要保護(hù)他們兩個不受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