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秘密
勝伊下午先回了來,臉上花里胡 哨的帶著黑灰。他們凌晨趕去靈堂之時,二姨太已經(jīng)被人挑揀進(jìn)了一只大鐵盤子里,零零碎碎的,一共能有大小十幾塊焦黑的骨頭。馬英豪徹夜未眠,英俊的面孔看起來有點垮塌,拄著手杖站在廢墟上,他半閉著眼睛搖搖晃晃。
興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塞維特別看不上四小姐,勝伊也是見了大少爺就煩。賽維還去敷衍做作,他索性呆著面孔傻站。新棺材運來了,照理說今天是出殯的日子,遺骨被裝進(jìn)棺材里,馬家也無所謂孝悌門風(fēng),大少爺做主,該出殯,還是出殯。
勝伊的悲痛已經(jīng)被城里城外的奔波疲憊抵消了。擦了把臉換了套西裝,他把臂上的黑紗整理好了,然后也不理人,只在臥室外間的羅漢床 上一坐。坐著坐著,他遲緩的撩了無心一眼,心里倒像是有所依靠似的,略微安定了一點。無心還是工人褲白襯衫的打扮,靜靜的站在一旁,并不肯出言攪擾他。
片刻之后,賽維也回來了,形象之狼狽,類似方才的勝伊。她走去浴室對自己痛加滌蕩,一小時后才復(fù)又出現(xiàn)。把濕漉漉的短發(fā)掖到耳后,她熱孝在身,不好化妝,可是完全不修飾的話,她氣色不好,又是一張薄薄的黃臉。從理智上講,她一點兒也沒有和無心談戀愛的打算,可同時很希望對方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猶猶豫豫的往臉上抹了一點雪花膏,她自覺著頗為清秀白凈了,才算滿意。
無心見他們二人到齊了,便低聲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計劃。兩人且聽且點頭,松弛了的神經(jīng)重新恢復(fù)了緊繃。吃過一餐晚飯之后,房內(nèi)電燈通亮,三個人既不休息,也不行動,而是圍坐在羅漢床 上打撲克。偶爾有老媽子小丫頭出入往來,他們也毫不介意。撲克打到十一二點,賽維又讓人端來了夜宵。三人吃飽喝足之后,才作勢是要各自休息了。
他們不睡,仆人也不能睡;熬到午夜,全困得東倒西歪。好容易得了休息,登時就各歸各房作鳥獸散。而賽維拉了窗簾鎖了房門,又把電燈一關(guān)。窗外空中高懸著一輪銀白色的大月亮,月光透過窗簾,倒是照得房內(nèi)影影綽綽。
勝伊先動了手,在墻角一處玻璃櫥前蹲下了,小心翼翼的拉出下層抽屜。賽維則是赤腳上了床 ,從頭到尾細(xì)細(xì)的摸索褥子底下。
勝伊的嘴沒有賽維伶俐,干起細(xì)致活,卻是一雙巧手。搜查過玻璃櫥后,他轉(zhuǎn)而蹲在了梳妝臺前,無聲無息的把小抽屜整個拉出來放在了地上。翻著翻著,他忽然輕聲開了口:“娘的東西,被人動過了?!?/p>
賽維登時抬頭看他:“怎么?”
勝伊舉起一只金燦燦的小蝴蝶:“夾頭發(fā)的小夾子,和絹花混在了一起。”
無心低頭去看,就見地上一排三只小抽屜,里面全是亂糟糟的花紅柳綠,毫無秩序可言。而賽維則是恍然大悟,低聲對無心解釋道:“小夾子是鍍金的,應(yīng)該和珠子放在一起?!?/p>
原來二姨太有個特點,就是很愛自作主張的為物品分類,分了類,就要各歸各類。一類的東西邋里邋遢混在一起,看不出整潔,但是她就感覺順眼舒服。
勝伊繼續(xù)翻檢,賽維繼續(xù)滿床 爬,無心又望向了梳妝鏡框上的黑跡。伸手摸了摸鏡子后,他沒摸出什么,于是下意識的又向右側(cè)望去。勝伊和賽維忙著,也無暇去注意他。
良久過后,賽維把被褥都快捏熟了。一無所獲的跪坐著,她嘆了口氣,剛要說話,不料床 下忽然傳出“篤”的一聲。
她嚇了一跳,勝伊也停了動作。隨即床 下又起了低低的敲擊聲音,和敲擊一起響起來的,是無心的聲音:“床 板下面,有東西!”
賽維連忙跳下了床 ,蹲在地上一掀曳地的床 單,很驚訝的發(fā)現(xiàn)無心不知何時鉆了進(jìn)去,此刻正長條條的躺在黑暗中。
床 是鐵架子床 ,鋪著木頭床 板,床 板上又放了彈簧墊子。無心從床 板與鐵架之間的縫隙中,抽出了一張折好的白紙。
頂著頭上一縷灰塵爬出來,他把白紙對著姐弟一晃。而賽維手快,一把奪過了展開,勝伊伸頭一瞧,緊接著卻是一愣:“什么東西?”
賽維把紙遞給了無心,無心看過,也是莫名其妙————紙片本身只有巴掌大,上面寥寥幾筆,依稀畫出了一座小山,山上有個亭子,亭子中央又畫了個很重的圈。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無心看了又看,實在是摸不清頭腦。賽維也嘀咕道:“畫的是哪里呢?”
勝伊答道:“反正娘多少年沒出過城了,如果真是寫實畫,也不會遠(yuǎn)?!?/p>
賽維奪過紙片又看了看,然后對著面前二人豎起一根手指,見神見鬼的輕聲說道:“我知道了!的確不遠(yuǎn),我們走到畫上的地方,也要不了幾十分鐘?!?/p>
不等二人發(fā)問,她詭譎一笑,又一抖手中的紙片:“它不就是我們家的后花園嗎?”
馬宅的后花園,也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和馬宅一樣,都是馬老爺之父的成績。賽維和勝伊對于祖父,印象都不深刻,只知道祖父白手起家,很是厲害。后花園的面積,抵得上一個小公園,里面風(fēng)景全是人工堆砌,倒也有山有水,有花有林。此刻雖然入了秋,但園內(nèi)景致還是頗有看頭;只是馬家人都看慣了,看不出美來,甚至?xí)械萌ァ?/p>
賽維和勝伊再迷茫,也看出問題了。三人擠到床 上,開始嘁嘁喳喳的談話。賽維說道:“肯定是娘畫的,看看,用的還是眉筆?!?/p>
勝伊思忖著說道:“是不是娘出了什么事,提前想要逃,沒逃成?她不許我們回家,是不是因為家里不太平?”
賽維垂下了頭:“我們家能有什么大事?無非就是內(nèi)戰(zhàn)罷了?!彼鸭埰?上一放:“除非是亭子出了問題,我們家要鬧分裂,內(nèi)戰(zhàn)變成外戰(zhàn)?!?/p>
勝伊冷笑一聲:“瘸子不是已經(jīng)分裂出去了嗎?”
賽維答道:“你當(dāng)五姨娘八姨娘是老實的?別看老四老五年紀(jì)小,也都詭著呢!爸爸是個火藥桶的脾氣,我都懶得瞧他,五姨娘八姨娘能和他真有感情?”
姐弟兩個把家中上下批判了一場,批判過后,毫無結(jié)論。無心由著他們說,等他們說過癮了,才把話題轉(zhuǎn)向正途。馬英豪在家,總像是家里有個主人;于是他們決定等馬英豪回天津之后,便去花園亭子里實地的偵查一番。
如此過了兩天,馬英豪見家中平定,果然就要回天津去。弟弟妹妹們對他都有幾分顧忌,聽說他要走,紛紛表示好走不送。
馬家早在祖父一輩,就和日本人有交 情。馬老爺是日本人的官,馬英豪也是吃日本人的飯,并且是各吃各的,不是一派??谷諔?zhàn)爭進(jìn)行了六年,越打越是不分勝負(fù),馬老爺趁機(jī)得了滔天的權(quán)勢;馬英豪比不得父親的本領(lǐng),但在天津也很吃得開。
乘坐汽車離北京到天津,他在一個明媚的秋日下午回了家。天津的馬公館,是一處平淡無奇的小洋樓,位置和樣式都過分的平淡了,簡直不稱他的財富和身份。
五年前大少奶奶和他離了婚,所以家中如今就是他一條光棍。他拖著從小瘸到大的右腿,一步一晃的走入樓內(nèi)。
在小客廳里坐下來喘了幾口氣,他喝了一杯熱茶,然后拄著手杖站起身,樓內(nèi)沒有正經(jīng)仆人,此刻跟在他身邊的,是個用久了的半老頭子。老頭子跟了他幾步,見他始終是沒吩咐,就也退下了。
馬英豪一邊走,一邊從褲兜里摸出一串白銅鑰匙。在走廊盡頭的一扇小門前停了腳步,他低下頭,找出一枚鑰匙開了房門。
開門進(jìn)房之后,房門隨即就又被關(guān)上了,“咔噠”一聲,暗鎖合了個嚴(yán)絲合縫。伸手一扯門旁的燈繩,天花板上垂下的電燈泡立刻放了光明。房間應(yīng)該本是間儲藏室,連窗戶都沒有,但是也沒有雜物,只靠墻擺著一只碩大無朋的大玻璃缸。細(xì)鐵管子穿透天花板,沿著墻角從二樓走下來,拐著彎的探入玻璃缸內(nèi),是一套頗為丑陋的自動換水裝置。
房內(nèi)彌漫著憋悶的咸腥氣息,因為半面墻大的玻璃缸中蓄滿海水。十幾條斑斕海蛇游曳其中,姿態(tài)是極度的靈活。
馬英豪自己不靈活,所以很愿意欣賞海蛇的靈活。定定的望著大玻璃缸,他足足發(fā)了半個多小時的呆。玻璃缸的正中央豎起一叢亂七八糟的鋼管,充當(dāng)陸地。一條海蛇孤立無援的盤在上面,昂著尖細(xì)的小腦袋,倒是和他對視了一陣。
馬英豪不是玩物喪志的人,看夠了他的寵物之后,他轉(zhuǎn)身走到玻璃缸對面的墻角。墻角地面上鋪著一米見方的鐵板,一邊帶著合頁,像是地窖的鐵門,門邊還帶著把手和鎖頭。他俯身打開鎖頭,然后握緊把手,用力把小鐵門掀了開來。
鐵門之下,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陰涼的空氣撲上來,帶著霉味,直沖鼻子。馬英豪慢慢蹲穩(wěn)當(dāng)了,伸手進(jìn)去在門邊摸摸索索,終于摸到電燈開關(guān)一摁,地下立刻隱隱有了微光。
輕車熟路的伸下一條腿去,他踩住了下面一級一級的鐵制樓梯。身體隨著步伐緩緩向下沉入,原來下方正是一層地下室。
地下室的正中央地面上,依然是蓋著一層鐵板。然而和上一層鐵門不同,這層鐵板雖然也是合頁鎖頭俱全,但是面積更大,而且鐵板上面開了個兩尺見方的整齊風(fēng)口。風(fēng)口焊著一排粗實鐵條,讓人想起監(jiān)獄。
手杖重重的杵上腳下鐵板,發(fā)出一聲悶響。馬英豪靜立不動,就聽下方的空間里由遠(yuǎn)及近,起了一串鈴鐺聲響。惡臭污穢的氣息越來越重了,他摸出一條手帕,忍無可忍的掩了口鼻。
藉著微弱的燈光,他垂下眼簾,就見一張蒼白骯臟的面孔緩緩升近風(fēng)口。面孔微微偏著,亂發(fā)之中,露出一只蔚藍(lán)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