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真相
馬俊杰在賽維面前正襟危坐,繃著一張面孔說話。原來他平時的行蹤一貫類似游魂,專愛亂鉆亂躲。一天他溜到了馬老爺所居洋樓的頂層閣樓里,正在自得其樂的翻檢舊物,不料閣樓下面忽然來了人,他伏在樓板上聽聲音,聽出來人正是爸爸和二姨娘。
他屏住呼吸,起了偷聽 的興致。然而聽到最后,他的呼吸無聲,一顆心卻是將要跳出喉嚨。因為馬老爺向二姨太交 待了一樁秘密:后花園的亭子下面有機關(guān),機關(guān)后面,藏著寶貝。
寶貝還是馬老爺?shù)母赣H從關(guān)外發(fā)掘出來的,發(fā)掘之時,就賠上了幾十條人命;及至把寶貝分批運到京城,又是一路的鮮血。人命關(guān)天,賠了人命也要挖也要運,可見寶貝的價值。
寶貝到了家之后,馬老爺?shù)母赣H親自主持重修了后花園,河邊的小山是后堆出來的,山上的亭子就是暗門。
二姨太是個很容易知足的人,驟然聽到這般驚天內(nèi)幕,反倒嚇得手足無措,寧愿自己沒有聽過。而馬老爺繼續(xù)解釋,說自己這一趟去日本,路上興許會有危險,平安歸來倒也罷了,一旦遇險,就把這樁秘密傳給家里的龍鳳胎————老大已經(jīng)是他的死敵了,老四是個小姑娘,老五是個小孩子,只有老二老三年紀(jì)大,心眼足。但是秘密傳歸傳,不能破,因為寶貝帶著邪性,一旦讓它見了天日,反倒要傷人。所以馬家其實是擁著火炭受凍,明知道小山肚子里揣著巨大財富,卻只是知道而已,無路使用。二姨太是個老實頭,馬老爺對家里人觀察了一輩子,最后就感覺她心寬體胖,是個可以信賴的,所以在臨行之前,就把心里話對她說了。
“等爸爸和二姨娘走后,我悄悄逃回了家里?!瘪R俊杰低聲說道:“全家上下,頂數(shù)我們這一房最窮,所以我也想取一點財寶給娘?!?/p>
賽維看著他:“你告訴八姨娘了?”
馬俊杰猶豫了一下,最后一點頭:“是,我告訴娘了。娘聽了之后,就像瘋了似的,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但是我們勢單力孤,根本不可能去挖山運寶。所以,我就打算再找個幫手?!?/p>
賽維立刻問道:“誰?”
馬俊杰嘆了口氣:“我一開始想去找四姐,可是四姐她們和我們也差不多,都是沒本事的。于是,我就……我就找了大哥?!?/p>
賽維,因為太緊張,所以反倒笑了一下:“大哥怎么說?”
馬俊杰小聲答道:“大哥愿意和我們合作,還給了娘三條小黃魚。娘見了金子,就更瘋了。”
賽維回想往事,不記得八姨娘有過異常的舉動,想必她也是忍得辛苦,暗暗的瘋。
“后來……”馬俊杰開始吞吞吐吐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姨娘就發(fā)急病死了。我很害怕,讓娘不要再和大哥合作,娘也害怕,真的不再理睬大哥。可是她放不下山里的寶貝,我早就看出她想要單獨干,又?jǐn)r不住她,結(jié)果她也……”
馬俊杰搖了搖頭,臉上一點孩童的稚氣都沒有,是位老氣橫秋的少年。
賽維問他:“今天你說的這些話,敢不敢隨著我到爸爸面前,再說一遍?”
馬俊杰答道:“不敢?!?/p>
賽維一愣:“你不想給你娘報仇了?”
馬俊杰神情冷漠的答道:“娘財迷心竅,死就死了,我也沒有辦法。在我心中,爸爸也和瘋子差不多,如果我說了實話,恐怕他第一個就要懲罰我;就算他放了我,大哥也饒不了我??傊野褜嵡槿嬖V你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想活著。”
賽維早就感覺五弟的性情偏于陰柔,如今一看,真是毫無剛性,心中就很鄙視。但在臉上做出和顏悅色,她壓低聲音說道:“你今天所講的,二姐會完全保密。你年紀(jì)小,怕事,也是正常。放心,二姐不會和個老弟弟玩心術(shù),將來無論家里怎樣,二姐都會盡量的維護(hù)你。二姐三哥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齊心協(xié)力,未必就一定不是大哥的對手。你等著瞧吧!”
馬俊杰垂頭沉吟片刻,忽然又道:“寶貝是爺爺在關(guān)外的什么興安嶺里發(fā)現(xiàn)的,說是當(dāng)初為了搶寶貝,爺爺帶著人打了好多仗。當(dāng)?shù)氐乃_滿在寶貝上施了咒,也可能是下了毒……爸爸也說不清楚,總之寶貝不能見天日。見了天日,就要發(fā)生壞事?!?/p>
賽維一聽,心想寶貝成了鬼了。
賽維把馬俊杰打發(fā)走,臨走時又告訴他“有事就來找二姐”。馬俊杰一臉未老先衰的慘相,心不在焉的答應(yīng)一聲,顯然是無論有事沒事,他都誰也不想找。
馬俊杰前腳剛走,后腳勝伊就回來了。甫一進(jìn)門,他便大聲疾呼:“爸爸后天就能回北京!”
賽維踩著門檻,向他和無心招手:“你們過來,我有話說?!?/p>
賽維把馬俊杰的話,原原本本復(fù)述了一遍,聽得勝伊瞠目結(jié)舌,又低聲笑道:“爺爺也是夠壞的,明知道家里全是餓死鬼,還偏在大家眼前吊起一塊肥肉。不過話說回來,真不能取嗎?要是有毒,我們戴副手套,不碰它也就是了嘛!”
賽維同樣愛財,若是大家都得不著也就罷了,一想到馬英豪對寶貝虎視眈眈,還害死了自己的娘,她就牙癢癢的想要咬誰一口。
賽維姐弟懷恨在心,不能罷休。馬英豪人在天津,也有心事。這幾天,天津似乎比北京更冷似的,他披著一件沉重的軍大衣,在他的密室中一坐能坐小半天。
對著前方的大玻璃缸,他看水蛇蜿蜒游動,形象靈活而又恐怖。新仇舊恨在他心中來回的翻騰,他緩緩摩挲著自己的右腿,天一冷,舊傷就犯了,整條腿都是又酸又痛,并且鬧起獨立,不聽他的調(diào)動。
他討厭自己的傷腿,想要變成一條水蛇。
密室中的空氣潮濕微咸,帶著一點海的腥味。探入水中的鐵管中忽然傳出呼嚕嚕的空響,仿佛一位巨人在咳嗽氣喘;隨即一團(tuán) 泥鰍從鐵管口涌動而出,是蛇們的晚餐。一名老仆人住在樓上的空屋里,專門負(fù)責(zé)伺候他的蛇。換水,喂蛇,撈出死蛇,補充活蛇。老仆人問他:“為什么不換幾條好魚來養(yǎng)呢?”
他說:“蛇更漂亮?!?/p>
馬英豪輕輕的咳了一聲,把身上的大衣緊了緊。他想父親將要回來了,回來了才好。一場戰(zhàn)爭,沒有硝煙也就罷了,居然連對手都在千里之外,真是讓人感覺乏味。他要為自己的右腿報仇,為自己的親娘報仇,還要為誰?是了,也加上佩華一個吧。佩華在他的冷宮中苦度時光,難道不該有仇恨嗎?
佩華是他的繼母,他的愛人。他逼她為自己做事,不情愿也得做。他想自己其實是為了救她,但她不知道。
馬英豪凝視著他的寵物們爭奪泥鰍,寵物們很快就要被處死了,因為他的好朋友小柳治,為他新弄到了幾條更斑斕美麗的海蛇。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馬英豪戴上一副消過毒的口罩,像名戰(zhàn)地醫(yī)生似的,裹著軍大衣下到地下二層,去見白琉璃。
站在惡臭的地下室里,他依稀只能看到黑暗角落里有個人影。忽然從大衣口袋里掏出手電筒,他撥動開關(guān)照向了對方。一照之后,光芒立收,因為他只是想確定人影的身份。
白琉璃看起來是臃腫的一大堆,亂發(fā)下面露出了清秀的尖下巴。臂彎里躺著他的死兒子,他的右手鮮紅淋漓,是剛剛抓碎了一大把毒蟲————用來殺蠱的毒蟲。
把毒蟲的汁液慢慢涂抹到嬰尸上,鈴鐺隨著他的動作微微作響。馬英豪冷眼旁觀,看他像個瘋女人;同時聽到他在用古怪語言低吟淺唱,又的確是男人的聲音。他的身邊黑黢黢的躺著一團(tuán) 物事,是具千瘡百孔的尸體。忽然“噗嗤”一聲低低響起,一股子鮮血竄起老高,正是一只毒蟲搖頭擺尾,突破了尸體的皮膚。而白琉璃看也不看,直接把它抓住,揉碎在了懷中的嬰尸身上。
馬英豪看了他一年,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看慣了,只是從未看清過他的面貌,甚至很少見他起立。他是個臭不可聞的妖魔,視污穢與陰寒為力量的源泉;馬英豪即便對他敬而遠(yuǎn)之,可還是時常發(fā)起沖動,想要像刷馬一樣把他摁倒水里,狠狠刷洗一通。
“家里來了個麻煩。”他躲在口罩后面,悶聲悶氣的說道:“不知道老二老三是從哪里弄來的人,帶著三分鬼氣,而且仿佛無所不知?!?/p>
白琉璃把赤紅的嬰尸藏進(jìn)懷里,然后輕聲說道:“是不是麻煩,我看一眼就知道了?!?/p>
馬英豪搖頭嘆氣:“不能夠。他從來不離老二老三。即便我把你帶到北京家里,你也未必有機會和他見面?!?/p>
白琉璃不言語了,摸索著從身后翻出一只鐵皮罐子,自顧自的從尸體身上挖出毒蟲,一條一條的往罐子里扔。扔著扔著,他忽然一舔血肉淋漓的手指,開口說道:“我只做我能做的,不是萬能。如果沒有新的命令,你就走吧?!?/p>
馬英豪用手杖輕輕敲打了地面:“我留下,又礙了你什么事?”
白琉璃輕言細(xì)語:“好,那你就留下?!?/p>
然后他從尸體上慢吞吞的擰下一截小臂,撕了爛肉往嘴里塞。
馬英豪不為所動,繼續(xù)用手杖敲擊地面,暗想事成之后,自己會讓小柳治運來一架火焰噴射器,把眼前這個怪物燒成灰燼;然后再往地下室內(nèi)注入水泥,讓他的灰燼永不見天。
粘稠的血漿順著白琉璃的嘴角流下來,毫無預(yù)兆的,他抬起頭,對著馬英豪笑了一聲。馬英豪一哆嗦,臉上神情不變,只是敲地的節(jié)奏略微有些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