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舊相識

仆人剛剛稟告完畢，小柳治已經(jīng)自作主張的走進了餐廳。一眼看清餐桌后面赤條條的無心，他把目光轉(zhuǎn)向馬英豪，頗為詫異的“哦？”了一聲。

馬英豪轉(zhuǎn)身面對了他，用日本話低聲說道：“我剛剛問出了一點眉目，你呢？”

小柳治答道：“古鼎已經(jīng)被秘密送去了滿洲，稻葉大將對此抱有極大興趣，幾天之內(nèi)便會作出指示。”

馬英豪一點頭。他是時常會和小柳治分享秘密的，幾乎從少年時代起，他們便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墒谴丝趟纳囝^在嘴里打了幾個轉(zhuǎn)，有些話，可說可不說的，就還是強忍著沒有說。

小柳治對著無心一揚下巴，又問馬英豪：“他……怎么回事？”

馬英豪思索著答道：“他不老實，我使用了一點手段?！?/p>

無心聽不懂日本話，所以索性收了心，一味的只是連吃帶喝。雙手端起人頭大的白瓷盆，他把盆里的殘粥全倒進了嘴里。馬英豪一不留神，見他竟然狼吞虎咽的吃光整桌飲食。不由自主的回頭看了一眼，他就見無心那白亮亮的肚皮已經(jīng)鼓起來了。

疑惑的心思又生出來了，他盯著無心的肚皮，聯(lián)想起了蛙和蜥蜴。是蛙和蜥蜴成了精？他抬眼又端詳了無心的面孔，看來看去，沒有找到一絲動物的痕跡，除了黑眼珠太大。忍不住側(cè)身向他伸出一只手，馬英豪用手背蹭了蹭他緊繃的肚皮，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肚臍眼。

捅完之后，他忽然回過了神，發(fā)現(xiàn)無心正在仰頭看他，小柳治也是對著他目瞪口呆。若無其事的冷著臉，他知道自己方才是失態(tài)了，好在沒有臉紅的習(xí)慣，可以厚著臉皮混過去。

收回手清了清喉嚨，他對著小柳治正色說道：“無心的話，我信不過。現(xiàn)在我們帶他去見白琉璃。他的話有沒有準，白琉璃應(yīng)該會有判斷?！?/p>

小柳治不置可否的先出了餐廳，而他對著無心一使眼色：“走?！?/p>

無心扶著桌子站起了身：“我還光著？”

馬英豪沒理他，只向著門口一揮手。

馬英豪像趕羊似的，用手杖戳著無心往前走。小柳治跟在一旁，先是默然無語，后來將要到密室門口之時，才突然說道：“馬君，我認為佩華女士是很好的，你應(yīng)該把她接到天津來和你一起生活。否則一個人孤獨久了，難免會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p>

馬英豪莫名其妙的看他：“什么意思？”

小柳治不言語了，低著頭繼續(xù)往前走。馬英豪心里有事，也無意追問。把目光又射向了前方的無心，馬英豪從他的后脖頸開始，沿著脊梁骨往下看，越看越糊涂，因為對方實實在在是個人樣。而小柳治瞥了他一眼，看他盯著無心一眼不眨，就暗暗嘆息一聲，感覺老友有些變態(tài) 了。

三人進入密室之后，小柳治對著一缸血水死蛇，又是很不贊成的一皺眉頭；同時看見馬英豪把扔在屋角的一件軍大衣遞給了無心。軍大衣是小柳治偶然落在馬公館的，落下之后就被馬英豪據(jù)為己有，他來要也不給他了。

地下室十分陰寒，馬英豪怕無心這個活寶貝受涼，所以特地把軍大衣奉獻給他。彎腰打開地面第一道鐵門，一股子成分復(fù)雜的潮濕空氣登時沖了上來。馬英豪還算平靜，無心不呼吸，也能忍耐，唯有小柳治當年是充分接觸過白琉璃的，如今就抬手緊緊捂住口鼻，苦不堪言的想要逃。

三個人絡(luò)繹下去，把上下所有電燈全部打開。及至腳踏實地了，馬英豪用手杖敲了敲第二道鐵門。仿佛應(yīng)和似的，地下傳出了一陣低微的鈴鐺聲音。

馬英豪蹲下來繼續(xù)開鎖。小柳治翻著白眼，快要被熏得背過氣去。無心攏著軍大衣的前襟，饒有興味的旁觀。忽然淺淺的呼吸了一次，他懷疑自己是掉到糞坑或者尸堆里了。

第二道鐵門也被掀開了，三個人神態(tài)各異的踩著鐵梯向下走去。越往下走，燈光越弱，邁下最后一級鐵梯，他們幾乎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角落中響起了微顫的鈴聲，一大堆黑黢黢的物事動了動，正是白琉璃。默然無語的注視著前方三人，他忽然輕輕的“呵”了一聲。

馬英豪和小柳治看不清白琉璃的面目，正想花一點時間來適應(yīng)眼前的黑暗，不料旁邊的無心卻是毫無預(yù)兆的開了口：“人生何處不相逢，是你嗎？”

角落中的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有了動靜，是白琉璃連滾帶爬的開始移動。鈴鐺聲音越來越近，以至于小柳治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一個蓬亂污穢的腦袋由下向上探到了無心面前，白琉璃偏著臉，露出了尚且完好的蔚藍眼睛。死死盯住了無心，他硬著舌頭啞著嗓子，咬牙切齒的說道：“騙子！”

氣流自作主張的鉆入了無心的鼻孔，混合著白琉璃身上的惡臭。無心一張嘴，“哇”的一聲，吐了他一頭一臉的大米粥。而白琉璃滿不在乎的抬袖子一抹臉，低低的又說一聲：“騙子！”

馬英豪在一旁開了口：“白琉璃，你認識他？”

白琉璃仿佛已經(jīng)不能站久。脫力似的委頓下去，他趴在了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騙我。”

馬英豪對著地上的白琉璃眨巴眨巴眼睛，真沒看出他有什么可騙的，于是轉(zhuǎn)向無心問道：“你騙了他？騙了什么？”

無心睜著兩只大黑眼睛，像是落了網(wǎng)的動物。而不等他回答，白琉璃搶先答道：“他騙了我全部的身家性命……”

無心立刻搖頭：“你也不要太過分，我承認我是偷了你三百英鎊?！?/p>

馬英豪略一心算，暗想三百英鎊不是小數(shù)目，可也不至于要了白琉璃的命。哪知白琉璃喘息著繼續(xù)說道：“是三百二十四英鎊，還有六十八塊法幣。若不是你說要和我結(jié)交 ，我怎么會把錢給你看？若不是你帶著我所有的錢逃之夭夭，我又怎么會去對麥基土司的兒子下蠱？麥基土司又怎么會去拉薩請大喇嘛來對付我？我如果不受傷，又怎么會被自己的蠱蟲反噬？如果我沒有被反噬，又何至于犧牲掉我兒子的性命？”

無心一屁股坐在了骯臟地面上，盤著腿對白琉璃苦笑道：“全算在我的頭上了？”

然后他抬手撓了撓頭，感覺頗為羞愧。五年前他流浪到了西康，偶遇白琉璃之后，的確是瞄上了人家的錢。他沒錢，窮得快要吸風(fēng)飲露，不由得就動了劫富濟貧的心思。當時的白琉璃已經(jīng)臭名昭著，是當?shù)匾蛔鹑艘娙伺碌男吧瘛o心不怕，每天笑瞇瞇的跟著他，跟著跟著跟熟了，就帶著他的錢逃跑了。白琉璃的三百多英鎊，讓他很舒服的過了兩年好日子。

他沒想到白琉璃會倒霉在三百英鎊上————白琉璃手中的每一張鈔票，都是來歷不明。他像一朵烏云似的飄飄蕩蕩，隨心所欲的勒索土司。沒有土司敢拒絕他的索求，因為他真能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中蠱。無心偷了他的錢，自認為是盜亦有道。但是再怎么有道，也還是盜。盜總是個不光彩的行為。而白琉璃素來精明惡毒，沒想到自己會糊里糊涂的栽在一個陌生小子的手里，并且還引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從丟錢到死了兒子，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年。

無心見白琉璃伏在地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腦袋一直哆嗦，就試探著伸手去拍了拍他的頭：“我想辦法去弄錢，還給你六百英鎊，好不好？”

然后他縮回了手，從食指肚上拔下一根銳利的黑刺。白琉璃是個不能碰的人，從頭到腳都是殺人的機關(guān)。

白琉璃聽到了他的話，但是無法回答，因為真動了氣，一顆心就在腔子里怦怦的跳，亂了他的呼吸。而馬英豪旁聽至此，心想無心偷錢當然不對，但是白琉璃也有訛人之嫌。從小柳治手中接過一只白手套堵住鼻孔，他在惡臭的空氣中說道：“你們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邊，反正將來總有機會解決?，F(xiàn)在談一談眼下的正事?！?/p>

他把無心方才對他說過的一套話，一字不差的重復(fù)了一遍。話音落下，他和小柳治對視一眼，隨即問白琉璃道：“怎么樣？他的辦法可行嗎？”

白琉璃緩緩的抬起了頭，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的響：“我不知道。咒術(shù)，我不大通。但是我奉勸你們，不要輕易聽信他的話。他是個騙子！”

無心專心致志的轉(zhuǎn)動著大衣紐扣，因為不能否認又不愿承認，所以只好裝聾作啞。

白琉璃開始慢慢的向后退，一邊退，一邊喃喃的又罵：“騙子?！?/p>

無心把紐扣扯脫了，抻出了長長的線頭。

馬英豪萬沒想到會是如此的結(jié)果，和小柳治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在馬英豪和小柳治無所適從之時，百里之外的北京馬宅，也是一片愁云慘淡。

馬宅的生活照常繼續(xù)著，但是馬老爺?shù)淖杂?受了限制，換言之，他被軟禁在家了。

馬老爺在認清現(xiàn)實之后，開始坐在書房里痛罵自己的爹————老不死的積點什么不好，非要千里迢迢的運些古董回來；古董也罷了，他媽的還來歷不明，帶著殺氣。

如果馬宅花園里埋著一大坑金銀財寶，事情絕不會發(fā)展到如今的地步，因為如果單只是有錢，還不至于礙了日本人的眼?？苫▓@地下的古董，已經(jīng)有了國寶的嫌疑————馬老爺?shù)牡?，把題目開得太大了！

馬老爺氣瘋了，發(fā)瘋之余又很悲哀，因為他的日本朋友們?nèi)淞寺?，連電話都不肯給他多打一個。于是他為了發(fā)泄怒火，開始打姨太太，打得馬宅哀鴻遍野。

賽維和勝伊雖然沒有挨揍的危險，但是一想到無心生死未卜，兩人的心口就被堵瓷實了，連口茶水都咽不下，臉上也生出了好幾個紅疙瘩。到了夜里，兩人也不睡覺，坐在廂房的羅漢床 上大眼瞪小眼。

互瞪了良久，因為全沒主意，所以他們打著哈欠，想要各就各位的去休息?？墒沁€未等他們下床 ，玻璃窗子忽然被人“咚”的敲了一下。他們一起扭頭望去，隔著一層窗簾，就聽窗外響起了馬俊杰的聲音：“二哥三姐，開門哪！”

賽維和勝伊一愣，心想哪里來的二哥三姐？不是二姐三哥嗎？老五年紀小小的，也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