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吮吸
賽維聽了馬老爺?shù)脑捴螅睦锸裁炊济靼琢?。日本人,包皮括馬英豪,并不相信馬老爺對詛咒一無所知,所以要把他、以及和他最親近的兒女一并帶來塞北,事到臨頭了,不信馬老爺不吐真相。
但是賽維自己考量著,感覺父親好像真的是再無保留。馬家祖輩既沒出過神棍,也沒出過圣人。指望著爺爺全知全能,實在不大現(xiàn)實。
一行人回到地堡入口處,金子純下洞運了炊具和食品上來。小橋惠一言不發(fā),又開始嫻熟的生火煮飯。眾人各自喝了一些燒開的雪水,在等待飯熟的空當(dāng)里,賽維忽然說道:“無心,你陪我和勝伊去一下?!?/p>
去哪里,去干什么,她都沒有明說。勝伊一怔,隨即放下飯盒站起了身。無心則是完全的默然。三個人走向附近的一處小山坳,正是個要找地方解手的樣子,于是其余幾人不再關(guān)注,自顧自的繼續(xù)喝熱水。
在一棵老樹后面,賽維悄聲轉(zhuǎn)述了馬老爺方才說過的話。說過之后又命令無心背過身去,當(dāng)真和勝伊在老樹兩邊分別撒了一泡尿。無心望著山腰處的眾人,開口說道:“白天想逃,大概是不容易。夜里地堡太黑,一旦有光又會驚動人,也不好走。今天你們先不要急,天黑之后我出去探一探路。地堡絕對不會只有一處入口,一旦找到新路了,我們就找機會逃?!?/p>
賽維蹲在老樹的斜后方,仰著頭去看他的后腦勺。山上的風(fēng)又干又冷,觸目之處都是衰草枯楊,對比之下,他雪白的皮膚和漆黑的頭發(fā)就顯得異常鮮嫩,然而又不是陽光雨露滋養(yǎng)出的鮮嫩,而是長久不見天日,在暗處漚出來的鮮嫩。
她飛快的提了褲子站起來,一邊笨拙的摟起皮襖系腰帶,一邊心想:“他的頭發(fā)還是不見長?!?/p>
隨即另一個疑問也生了出來:“怎么沒見他剪過指甲?”
賽維走上前去,拉起他的手看了看,懷疑他暗藏了很不衛(wèi)生的生活習(xí)慣。然而他的指甲看起來整潔規(guī)矩,并沒有被牙齒啃過的痕跡。
下午,香川武夫親自帶兵出發(fā),其余人等則是回到地堡,烤著火爐養(yǎng)精蓄銳。馬老爺能吃能喝,吃飽喝足之后就挺尸似的往床 上一躺,不言不動。馬俊杰席地而坐靠著床 腿,迷迷糊糊的也是睡。馬英豪和小柳治坐在火爐旁邊,用日本話低低的交 談,談著談著,忽然哈哈的笑了,一邊笑一邊又看了無心一眼。小柳治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當(dāng)即一拍他的右腿:“為什么總是看他?”
馬英豪收回目光,垂下眼簾笑道:“他多有趣?!?/p>
小柳治一皺眉頭,出于對好朋友的關(guān)心,決定回到天津之后,立刻逼著他和佩華同居 。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喉嚨,他換了話題說道:“白琉璃不見了?!?/p>
話音落下,房內(nèi)忽然靜了一瞬,遙遠處依稀響起了似有似無的鈴鐺聲音。馬英豪向半開的門口張望一眼,門外人影一閃,他懷疑自己看到了一個血跡斑斑的小影子。
然后,他發(fā)現(xiàn)在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里,無心竟然也消失了。而賽維和勝伊很安然的互相依偎,并不驚訝。
“勝伊!”他開口喚道:“無心呢?”
勝伊懶洋洋的答道:“撒尿去了。”
無心走在主干道走廊中。走廊一片黑暗,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小健飄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話:“大哥哥,我有點怕。”
無心閉著眼睛,走得很快:“要不要我把你封???”
小健想了想:“封住我也可以,不過你要把紙符貼到胸口。你說過我是涼的,我涼著你,你將來就不會忘記放我出來了?!?/p>
無心從懷里摸出一張裁好的小紙條,以及一根短短的鉛筆頭。扭頭看了小健一眼,他鄭重其事的說道:“放心,我忘不了你?!?/p>
然后他跪在地上,撅著屁股開始畫符,同時聽到小健囑咐自己:“別讓馬俊杰死,他死了,我就找不到新身體了?!?/p>
無心猛一揮手,讓紙符像刀一樣平平的掠過了小健的咽喉。小健的幻象瞬間消失了,無心站起身,一邊把紙符往懷里揣,一邊視而不見的經(jīng)過了兩名日本兵。士兵也只是幻象,他們早已死在了地堡之中,因為不是好死,所以靈魂不散,總不甘心。虎視眈眈的盯著無心,他們卻是沒有動。
無心繼續(xù)往前走,知道日本鬼畏縮的原因。地堡之中鬼比人多,而人能吃人,鬼也能吃鬼。小健都怕了,何況凡鬼?
他繼續(xù)往前走,耳朵毫無預(yù)兆的一動,他聽到了極其細微的摩擦聲音,類似一條小蛇游過堅硬地面。
緩緩的俯下身去,他認為小蛇并沒有遠離。走獸一樣四腳著地了,他正要靜靜尋覓小蛇的行蹤,不料空中忽然響起了沉悶的鼓聲————“砰”的一下,類似心跳。
一聲鼓響之后,小蛇的行蹤憑空消失。無心抬頭怒道:“白琉璃,別搗亂!”
主干道上并沒有白琉璃的影子,可不知他在何處長出了一口氣,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嘆息:“我是救你。”
無心依然趴伏在地上,語氣稍微和緩了些:“多此一舉。我只想知道剛才經(jīng)過的是什么東西?!?/p>
再沒有回應(yīng)了,白琉璃比鬼魂更像鬼魂。在無心的眼中,鬼魂還有行跡;但白琉璃神出鬼沒,黑暗洞窟成了他的樂園,無心是真的找不到他。
無心走到了主干道的盡頭,摸到了兩扇緊鎖著的高大鐵門。鐵門之后必定還有通道,也許是通往其它據(jù)點。此地的山底已經(jīng)被日本軍隊挖空了,所有要塞的槍炮都在提防著蘇聯(lián)軍隊的進攻。
無心無可奈何,轉(zhuǎn)身踏上返程,順便又走了幾條岔道。走著走著他不敢走了,因為地堡道路十分復(fù)雜,如果沒有地圖的話,必定迷路。
一無所獲的返回了指揮所,他發(fā)現(xiàn)香川武夫還未回來。而金子純脫了大皮襖,挽著袖子要去隔壁糧庫找些零食打發(fā)時光。手里端著一只大飯盒,他對著室內(nèi)眾人笑道:“庫里至少會有松子和榛子,如果牙齒夠結(jié)實的話,就有的吃了!”
然后他推門向外走去,一步邁進走廊,他忽然低頭“咦?”了一聲,然后彎腰去看:“什么?蛇?”
小柳治聽說外面有蛇,便起身要找件趁手的兵器去打蛇。然而還未等他抄起馬老爺?shù)氖终?,外面“咣啷”一聲飯盒落地,同時響起了金子純的慘叫。通過大開著的房門,眾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見一條一尺多長的黑色小蛇猛竄向上,一口咬住了金子純的手腕。蛇身隨即卷住獵物的小臂,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勒緊收縮。而金子純的手臂僵直在了半空,原本是筋肉虬結(jié)的,此刻卻迅速枯萎,仿佛皮肉鮮血化為一體,全被黑蛇吮吸了去,空余一層皮膚貼上骨骼。
小柳治愣在當(dāng)?shù)兀罩终韧浬锨?。金子純?cè)臉緊盯著自己左臂上的黑蛇,也像被魘住了似的,瞪著眼睛一動不動。眼看他粗壯的手臂從腕子開始一直枯萎向上,門口忽然閃過一道寒光,卻是小橋惠拔出一把長刀,狠狠劈下了金子純整條胳膊!
黑蛇吸了足夠的血肉,身體飽滿的腫脹了?!芭距币宦曤S著手臂落地,它在第二刀落下之前,倏忽間消失在了黑暗中。刀鋒的寒氣掠過金子純的鼻端,讓他如夢初醒似的回過了神。難以置信的張大了嘴,他從喉嚨中發(fā)出顫抖凄慘的尖叫。斷掉的手臂還在地上一抽一抽,一剎那間,他的半邊身體已被洶涌的鮮血浸透。
所有人都傻了眼,只有小橋惠不慌不亂的打開隨身攜帶的行軍背包皮,往金子純的創(chuàng)口上潑撒止痛藥粉。金子純左肩被劈下了小半,黃白色的藥粉落在鮮紅淋漓的血肉上,瞬間融化消失。傷勢嚴重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靜靜的側(cè)躺在地上,不再叫了,因為已經(jīng)疼得失去了知覺。
無心看著金子純的慘狀,心中悚然,忽然又聯(lián)想起了干尸身下的細洞,他也明白了干尸的由來。
問題是,山上到底有多少黑蛇?如果只是零星幾條,或許不足為懼;如果是成千上萬————不,不會成千上萬,如果真的很多,不會從來沒有人提及它。
無心并不清楚黑蛇的習(xí) 性,所以在小橋惠和小柳治把金子純拽進室內(nèi)之后,便出去清理了門前的粘稠血泊,免得血腥氣會引來更多活物。
指揮所內(nèi),小柳治注視著奄奄一息的金子純。片刻過后,他開口說道:“金子是我們的向?qū)?,如果沒有了他,我們也許真的會在山里過冬————除非趕在第一場大雪之前,立刻出山!”
然后他轉(zhuǎn)向了馬英豪:“白琉璃在哪里?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可不是帶他來玩的!”
馬英豪沒說話,因為不知道白琉璃到底在哪里。對于白琉璃,他只能確定對方不會傷害自己,僅此而已。
無心蹲在門口,心無旁騖的用草紙擦血。擦著擦著,他抬起了頭。
他看到在前方的岔路口拐角處,一條大蛇緩緩游過,蛇身足有水缸粗細,滑膩膩的反射了微弱燈光。
一把丟下手中草紙,他先用力關(guān)閉了指揮所房門,然后大踏步的走進了黑暗。
他也不是黑蛇的對手,他得去找白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