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蔥綠的草坪平緩地延伸到波光瀲滟的大海邊。
鮮紅的天竺葵和錦紫蘇鑲在草坪的邊緣,漆成巧克力色的鑄鐵花瓶間隔地擺在通向大海的蜿蜒小路上,整齊的礫石路上空是一個個牽?;ㄅc盾葉大竺葵繞成的花環(huán)。
在懸崖邊到方形木屋中途(木屋也被漆成巧克力色,游廊的錫頂是黃棕色相間的條紋,相當(dāng)于涼棚),背靠灌木叢安置了兩個很大的箭靶,草坪的另一端,面對箭靶搭了個真帳篷,四周是長凳和庭院坐椅。一群身著夏裝的女士和穿灰色長禮服、戴高禮帽的紳士或站在草坪上,或坐在長凳上;不時有一位穿漿棉布衣服的窈窕淑女執(zhí)弓走出帳篷,朝其中的一個箭靶射出一箭,看客們則中斷交 談,觀看結(jié)果如何。
紐蘭·阿切爾站在木屋的游廊上,好奇地俯視這一場面。在漆得锃亮的臺階兩側(cè),一邊一個碩大的藍(lán)瓷花盆,擺放在鮮黃的瓷座上。每個花盆里都種滿帶穗的綠色植物。游廊底下是寬寬的一排藍(lán)繡球花,邊緣處是密密麻麻的紅色天竺葵。在他身后,透過那些起居室的雙扇落地玻璃門上隨風(fēng)搖曳的花邊門簾,可以窺見玻璃般平滑的木紋地板。地板上像島嶼般分布著上光印花棉布蒲團(tuán) 和矮腳扶手椅,鋪著天鵝絨的桌面上擺滿了盛在銀器里的甜點。
紐波特射箭俱樂部總是把8月份的賽會安排在博福特家。迄今為止,除了槌球,還沒有哪項運動可與之抗衡的射箭運動,正由于人們對網(wǎng)球的喜愛而逐漸被淘汰。但網(wǎng)球運動仍被認(rèn)為粗俗不雅,不適于社交 場合。作為展示漂亮衣服和優(yōu)雅姿態(tài)的機(jī)會,射箭仍固守著它的陣地。
阿切爾好奇地俯視著這熟悉的景觀。令他驚異的是,當(dāng)他對生活的反應(yīng)發(fā)生如此徹底的改變之后,生活竟然還在沿著老路延續(xù)。是紐波特使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這種變化的程度。去年冬天,他和梅在紐約那所帶弓形窗和龐貝式門廳的黃綠色新房里安頓下來后,就如釋重負(fù)地重新過起了事務(wù)所的常規(guī)生活。日常活動的恢復(fù)像鏈環(huán)般把他與過去的自我聯(lián)系起來。隨后還發(fā)生了一連串令人興奮的快事:首先是為梅的馬車選了一匹引人注目的灰色駿馬(馬車是韋蘭家送給他們的),其次是搬進(jìn)永久的住處;另外,他還不顧家人的懷疑與不滿,按自己夢寐以求的方式孜孜不倦地用黑色壓紋紙、東湖書櫥、“純正”扶手椅和桌子布置了他的新圖書室。在“世紀(jì)”,他又見到了溫 塞特,在“紐約人”,找到了跟他同類的時髦青年;他將一部分時間獻(xiàn)身于法律,一部分用于外出吃飯或在家招待客人,偶爾還抽個晚上去聽歌劇或看戲。他的生活看來依然相當(dāng)實際,當(dāng)然也相當(dāng)本分。
然而紐波特意味著擺脫了一切責(zé)任而完全進(jìn)入了度假氣氛。阿切爾曾勸說梅去緬因海岸一個遙遠(yuǎn)的小島上度夏天(那去處恰如其分地叫做荒山),有幾個大膽的波士頓人和費城人曾經(jīng)在那兒的“土著”村里野營,報道了那里迷人的風(fēng)光與深水密林間類似捕獸人的野生生活方式。
然而韋蘭一家一貫是去紐波特過夏天,他們在峭壁上擁有自己的一個小方屋。他們的女婿提不出任何正當(dāng)理由說明他和梅為什么不與他們同往。正像韋蘭太太相當(dāng)尖刻地提醒的,對梅來說,如果條件不允許她穿,那么就犯不著在巴黎疲勞不堪地試穿那些夏裝。像這一類的論點,阿切爾目前還沒有辦法反駁。
梅自己也不明白阿切爾為什么對這么合情合理、這么愉快的消夏方式表現(xiàn)出令人費解的勉強(qiáng)。她提醒說,當(dāng)他過單身生活時一直是很喜歡紐波特的。既然這是不爭的事實,阿切爾只得聲稱,這次他一定會比以往更喜歡那兒,因為是他們兩人一起去。然而,當(dāng)他站在博福特家的游廊上,注視著外面草坪上興高采烈的人群時,不禁心頭一顫,驀然醒悟:他根本不會喜歡這兒了。
這不是梅的錯,可憐的愛人。如果說他們在旅行中時而有些小小的不合拍,那么,他們回到梅熟悉的環(huán)境后也就恢復(fù)了和諧。他早就預(yù)見到梅不會令他失望,他確實沒有看錯。他結(jié)了婚(就像大多數(shù)年輕人那樣),是因為正當(dāng)他過早地厭棄了一系列毫無目標(biāo)的感情冒險之時,遇到了一位十分迷人的姑娘。她代表著和睦、穩(wěn)定、友誼以及對不可推卸的責(zé)任的堅定信念。
他不能說自己的選擇是個失誤,因為梅滿足了他期待的一切。毫無疑問,能成為紐約一位最美麗、最受歡迎的年輕妻子的丈夫,是令人高興的;更何況她還是一位性情最甜蜜又最通情達(dá)理的妻子。阿切爾對這些優(yōu)點決非無動于衷。至于結(jié)婚前夕降臨的那陣短暫的瘋狂,他已能克制自己,認(rèn)定是業(yè)已摒棄的最后一次試驗。在他頭腦清醒的時候,想起他還會夢想娶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真感到不可思議。她僅僅作為那一串幽靈中最悲哀、最鮮活的一個留在他的記憶里。
然而經(jīng)過這一番排解與清除,他的心卻成了個空蕩蕩的回音室。他想,博福特家草坪上興奮、忙碌的人們仿佛一群在墓地里嬉戲的孩子那樣令他震驚,其原因就在于此。
他聽到身旁窸窸窣窣的裙裾聲,曼森侯爵夫人從起居室的落地窗口飄然而至。跟往常一樣,她打扮得格外花哨,俗不可耐。頭上戴著一頂意大利麥梗草帽,上面纏著一圈圈褪色的網(wǎng)紗,雕花象牙傘柄撐著的黑絲絨小陽傘,在比它還大的帽沿上方滑稽地晃來晃去。
“親愛的紐蘭,我還不知道你和梅已經(jīng)來了!你自己是昨天才到的,是吧?啊,工作——工作——職責(zé)……我明白。我知道,很多做丈夫的除了周末都不可能來這兒陪妻子,”她把腦袋一歪,瞇起眼睛,無精打采地望著他說?!翱苫橐鍪且环N長期的犧牲,就像過去我常對埃倫講的——”
阿切爾的心臟奇怪地猛然一抽,停止了跳動,就像以前那次一樣,好像“啪”地關(guān)上一道門,把他與外界隔開了。但這種間斷一定是極短暫的,因為不一會兒他就聽到梅多拉回答問題的聲音,那問題顯然是他恢復(fù)了聲音后提出的。
“不,我不打算呆在這兒。我要和布蘭克一家去他們普茨茅斯美妙的幽居地。博福特太好了,今天早晨他派他那一流的跑馬來接我,所以我至少來得及看一眼里吉納的花園聚會;不過今晚我就要回去過田園生活了。布蘭克一家真是別出心裁,他們在普茨茅斯租了一所古樸的農(nóng)居,邀請了一群有代表性的人物?!彼阍诿毖叵碌念^輕輕一低,臉色微紅地補充說:“這個星期,阿加松·卡弗博士將要在那兒主持一系列內(nèi)心活動的會議呢。與這兒世俗消遣的快樂場面的確是個鮮明的對比——不過,我一直就生活在對比中!對我來說,最要命的就是單調(diào)無聊。我老是對埃倫講:要當(dāng)心無聊,它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我那可憐的孩子正經(jīng)歷一種亢奮狀態(tài),對世事深惡痛絕。我想你知道吧,她拒絕了所有到紐波特來的邀請,甚至拒絕和她的祖母明戈特在一起。連我也很難說服她隨我去布蘭克家,真讓人難以置信!她過著一種不正常的病態(tài)生活。唉,她若是聽了我的話就好了……那時候門還開著……那時候一切都還有可能……我們何不下去看看吸引人的比賽?我聽說梅也是選手之一呢。”
博福特正穿過草地,從帳篷那兒朝他們漫步走來。他高大、笨拙的身體被緊緊扣在一件倫敦長禮服中,扣眼上別著一朵自己種的蘭花。阿切爾已有兩三個月沒見他了,對他外貌的變化感到吃驚。在夏天毒辣辣的陽光下,他臉上血色過重,有些浮腫,若不是他那挺直的寬肩膀,他走路的姿勢就像個吃得過多、穿得過厚的老人。
關(guān)于博福特的流言有很多。春天,他乘坐自己的新游艇去西印度群島進(jìn)行了一次長途旅游。據(jù)說,在他所到之處,總有一位頗似范妮·琳的女士伴隨。那艘游艇建造于克萊德河,裝備了貼瓷磚的浴室和其他一些聞所未聞的奢侈品,聽說花了他50萬美元。回來時他送給妻子的珍珠項鏈像贖罪的貢品般華美絕倫。博福特的財產(chǎn)足以承受這種揮霍,然而令人不安的謠言卻經(jīng)久不息,不僅在第五大街而且還在華爾街流傳。有人說他投機(jī)鐵路虧了本;另一些人則說,他被她那一行里一個最貪得無厭的人敲了竹杠。對于每一次破產(chǎn)危機(jī)的報道,博福特總是以新的揮霍作答:修建一排嶄新的蘭花花房,購買一群新賽馬 ,或是在他的畫廊里添置一幅新的梅索尼?;蚩ò湍蜖柕漠?。
他面帶平時那種半是嘲諷的微笑走近侯爵夫人和紐蘭?!班?,梅多拉!那些跑馬干得怎么樣?40分鐘,嗯?……唔,不算壞,這就不會嚇著你了?!彼桶⑶袪栁樟宋帐?,然后隨他們轉(zhuǎn)過身去。他站在曼森太太另一側(cè),低聲說了幾句他們的同伴聽不見的話。
侯爵夫人用她那奇特的外語回答:“我有什么辦法?”這句法語更讓博福特愁眉緊鎖;但他瞧著阿切爾時卻裝出一副好模樣,面帶祝賀的笑容說:“瞧,梅要奪得頭獎了?!?/p>
“啊,這么說頭獎還是留在自家人手上了,”梅多拉用流水般的聲音說。這時他們已走到帳篷跟前,博福特太太裹著少女戴的紅紫色棉布圍巾和飄逸的面紗迎了上來。
恰巧梅·韋蘭從帳篷里走了出來。她一身素裝,腰間束一條淡綠色的絲帶,帽子上繞著常春藤編織的花環(huán),那副狄安娜女神般超然的神態(tài)就跟訂婚那天晚上走進(jìn)博福特家舞廳時一模一樣。此刻,她目光中似乎沒有一絲思緒,心里也沒有任何感覺。她丈夫雖知道她兩者兼?zhèn)?,卻再次驚異于她的超凡脫俗。
她手握弓箭,站在草地上的粉筆標(biāo)記后面,將弓舉至肩頭,瞄準(zhǔn)目標(biāo)。她的姿態(tài)十分典雅,一出場便博得一陣輕輕的贊美聲。阿切爾感到了所有者的喜悅,正是這種感覺時常誘騙他沉浸于片刻的幸福。她的對手有里吉·奇弗斯太太、梅里家的姑娘們,還有索利家、達(dá)戈內(nèi)特家及明戈特家?guī)孜幻嫔t潤的女孩,她們焦急地站在她身后,十分可愛地圍成一堆。棕色的頭發(fā)、金色的支架、淺色的棉布服飾及帶花環(huán)的帽子,在起射線上方混合成一道柔和的彩虹。沐浴著盛夏的光輝,姑娘們個個年輕漂亮,卻沒有哪一個像他妻子那樣如寧芙①般從容自如。這時,只見她繃緊肌肉,笑眉一顰,全神貫注地使足了勁。
①Nymph:希臘、羅馬神話中居于山林水澤的仙女。
“天呀!”阿切爾只聽勞倫斯·萊弗茨說,“沒人會像她那樣拿弓的。”博福特回?fù)舻溃骸安诲e??芍挥羞@樣她才能射中靶子。”
阿切爾感到一陣無端的憤怒。男主人對梅“優(yōu)雅舉止”略帶輕蔑的恭維本應(yīng)是做丈夫的希望聽到的,一個內(nèi)心粗鄙的人發(fā)現(xiàn)她缺乏魅力,這不過是又一次證明她的品質(zhì)高尚而已。然而,這些話卻使他心里有一絲震動。假如“優(yōu)雅”到了最高境界竟變成其反面,帷幕后面竟是空洞無物,那將怎么辦呢?他看著梅——她最后一輪射中靶心后,正面色紅潤、心態(tài)平靜地退出場地——心中暗自想道:他還從未揭開過那片帷幕。
她坦然地接受對手和同伴的祝賀,表現(xiàn)出最最優(yōu)雅的姿態(tài)。沒有人會嫉妒她的勝利,因為她讓人覺得即使她輸了,也會這樣心平氣和。然而當(dāng)她的目光遇到丈夫的眼睛時,他那愉快的神色頓然使她容光煥發(fā)。
韋蘭太太那輛精工制作的馬車正等候著他們。他們在四散的馬車中穿行離場,梅握著韁繩,阿切爾坐在她身旁。
下午的陽光仍然滯留在美麗的草坪上與灌木叢中,車輛排成兩行在貝拉烏大街來往行進(jìn),有四輪折篷馬車,輕便馬車,雙座活篷馬車及雙人對座馬車。車上載著盛裝的女士、紳士們,他們或是從博福特的花園聚會上離去,或是結(jié)束了每天下午的海濱兜風(fēng)趕著回家。
“我們?nèi)タ纯赐馄藕脝??”梅突然提議說?!拔蚁胗H自告訴她我得了獎。離吃飯時間還早著呢?!?/p>
阿切爾默許了,她撥馬沿納拉甘塞特大街下行,橫穿斯普林街后,又向遠(yuǎn)處多石的荒地駛?cè)ァ>驮谶@片無人問津的地方,一貫無視先例與節(jié)儉的老凱瑟琳,在她年輕的時候選中一塊俯瞰海灣的便宜地面,為自己建了一座有許多尖頂和橫梁的鄉(xiāng)村別墅。在矮小濃密的橡樹叢中,她的游廊延伸到點綴著小島的水面上。一條蜿蜒的車道通向漆得锃亮的胡 桃木前門,路的一側(cè)有幾只鐵鑄牡鹿,另一側(cè)是一個個長滿天竺葵的土丘,上面嵌著些藍(lán)色玻璃球。門的上方是帶條紋的游廊頂篷,門內(nèi)狹長的走廊里鋪的是星形圖案的木條地板,黑白間色。走廊里共有4個方型小房間,天花板下貼著厚厚的毛面紙,一位意大利畫匠將奧林匹斯山諸神全部涂在了上面。自從明戈特太太發(fā)福以后,其中的一間就改成了她的臥室;相鄰的那間供她消磨時光。她端坐在敞開的門與窗之間一把大扶手椅里,不停地?fù)]著芭蕉扇。由于她異常突出的胸部使扇子遠(yuǎn)離身體的其他部位,所以扇起的風(fēng)只能吹動扶手罩的邊穗。
因為是老凱瑟琳的干預(yù)加快了他的婚事,她對阿切爾表現(xiàn)出施惠者對受惠人的熱情。她相信他是由于不可抗拒的愛才缺乏耐心,作為沖動的熱情崇拜者(只要不會讓她破費),她老是像個同謀似的對他親切地眨眨眼睛,開個暗示性的玩笑。幸運的是梅似乎對此無動于衷。
她興致勃勃地觀察、品評比賽結(jié)束時別在梅胸前的那枚鉆石包皮頭的箭形胸針。她說,在她們那個年代,一枚金銀絲裝飾的胸針就讓人心滿意足了;但是不可否認(rèn),博福特把事情辦得著實很漂亮。
“這可真是件傳家寶呢,親愛的,”老夫人咯咯笑著說,“你一定要把它傳給你的大女兒?!彼罅四竺钒尊母觳玻⒁曋樕嫌科鸬募t潮。“哎呀!我說什么了讓你臉上打出了紅旗?難道不要女兒——只要兒子嗎,嗯?老天爺,瞧,她又紅上加紅了!怎么——這也不能說?老天——當(dāng)我的孩子們懇求我把男女諸神全都畫在頭頂上時,我總是說,太感謝了,這樣誰也不用到我這兒來了,我什么也不用怕了!”
阿切爾哈哈大笑,梅也亦步亦趨,笑得眼睛都紅了。
“好了,現(xiàn)在給我講講這次聚會吧,親愛的。從梅多拉那個傻瓜口中,我可休想聽到一句實話,”老祖宗接著說。這時梅卻大聲說:“你說梅多拉姨媽!她不是去了普茨茅斯嗎?”老祖宗心平氣和地答道:“是啊——不過,她得先來這兒接埃倫。哎——你們還不知道吧?埃倫來和我呆了一天。不來這兒過夏天可真是太蠢了,不過我有50年不跟年輕人抬扛了。埃倫——埃倫!”她用蒼老的尖聲喊道,一面使勁向前探身,想看一眼游廊那邊的草坪。
沒有回音。明戈特太太不耐煩地用手杖敲打著光亮的地板。一個纏著鮮亮頭巾的混血女傭應(yīng)聲而來,告訴女主人她看見“埃倫小姐”沿小路去海邊了。明戈特太太轉(zhuǎn)向了阿切爾。
“像個好孫子那樣,快去把她追回來。這位漂亮女士會給我講聚會的事,”她說。阿切爾站了起來,仿佛像在夢里一般。
自從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以來,一年半的時間里,他經(jīng)常聽到人們提起“奧蘭斯卡”的名字,他甚至熟悉這段時間她生活中的主要事件。他知道,去年夏天她呆在紐波特,并頻頻涉足社交 界;但到了秋季,她忽然轉(zhuǎn)租了博福特費盡周折為她覓得的“理想寓所”,決定去華盛頓定居。冬天,阿切爾聽說(人們總能聽到華盛頓漂亮女人的事),她在一個據(jù)說要彌補政府之不足的“卓越外交 學(xué)會”里大出風(fēng)頭。阿切爾十分超脫地聽了那些故事,聽了關(guān)于她的儀表、她的談話、她的觀點與擇友的各種相互矛盾的報道,就像在聽對一個早已故去的人的回憶那樣。直到這次射箭比賽,梅多拉突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才感到埃倫·奧蘭斯卡又變成了活生生的人。侯爵夫人那笨拙的咬舌音喚出了爐火映照的小客廳的影像,以及空寂無人的道路上回歸的馬車車輪的聲響。他想起了曾經(jīng)讀過的一個故事:幾個托斯卡納農(nóng)民的孩子,在路旁的洞穴里點燃一捆草,在他們涂畫的墳?zāi)估飭境瞿粺o語的故人的影像……
通向海濱的路從宅院坐落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水邊一條人行小道,路旁垂柳依依。阿切爾透過柳慢瞥見了石灰崖的閃光,還有崖上沖刷得雪白的塔樓和英雄的守塔人艾達(dá)·劉易斯住的小房子,她將在里面度過年高德劭的余生。越過燈塔是一片平坦的水域和官方在山羊島豎起的難看的煙囪。海灣向北延伸是金光閃閃的普魯?shù)撬箥u,島上滿是低矮的橡樹,遠(yuǎn)處的科拿內(nèi)柯特海岸在暮雹中一片朦朧。
從綠柳掩映的小徑上拱起一道纖細(xì)的木質(zhì)防波堤,一直延伸到一幢寶塔式的涼亭;塔里站著一位女士,斜倚欄桿,背對著海岸。阿切爾見此停住腳步,恍然如從夢中醒來。過去的回憶只是一場夢,而現(xiàn)實是坡頂那所房子里等著他的那些事情:韋蘭太太的馬車沿著門外橢圓形軌跡遛了一圈又一圈;梅坐在傷風(fēng)敗俗的奧林匹斯眾神之下,因為隱秘的希望而容光煥發(fā);貝拉烏大街盡頭的韋蘭別墅,在那兒,韋蘭先生已穿好就餐禮服,手持懷表,在客廳里踱來踱去,臉色陰郁而焦躁不安——因為這個家里的人永遠(yuǎn)都清楚什么鐘點辦什么事。
“我是什么人?女婿——”阿切爾心想。
防波堤盡頭的人影紋絲不動。年輕人在半坡上站了很久,注視著海灣來來往往的帆船、游艇、漁船以及由喧噪的拖輪拖著的運煤黑駁船掀起層層波浪。涼亭里的女士似乎也被這景色吸引住了。在灰蒙蒙的福特·亞當(dāng)斯城堡遠(yuǎn)處,拉長的落日碎裂成千萬個火團(tuán) ;那光輝映紅了一只從石灰崖與海濱的夾道中駛出的獨桅船船帆。阿切爾一邊觀看,一邊想起了在《肖蘭》中看到的那一幕:蒙塔古將艾達(dá)·戴斯的絲帶舉到唇邊,而她卻不知他在房間里。
“她不知道——她想不到。如果她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會不會知道?”他沉思著;忽然又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在帆船越過石灰崖上那盞燈之前她不轉(zhuǎn)過身來,我立刻就走?!?/p>
船隨著退卻的潮水滑行,滑過石灰崖,遮住了艾達(dá)·劉易斯所在的小房子,越過了掛燈的塔樓。阿切爾等待著,直到船尾與島上最后一塊礁石之間出現(xiàn)一道很寬的閃閃發(fā)光的水域,涼亭里的人影依然紋絲未動。
他轉(zhuǎn)身朝山上走去。
“真遺憾你沒找到埃倫——我本想再見見她的,”他們在薄暮中驅(qū)車回家時梅說道?!翱梢苍S她并不在乎——看來她變化太大了?!?/p>
“變化?”她丈夫平淡地應(yīng)聲說,眼睛盯著馬抽搐的耳朵。
“我是說她對自己的朋友那么冷漠,放棄了紐約和她的家,和那么古怪的人混在一起。想想吧,她在布蘭克家會多么不自在!她說這是為了防止梅多拉姨媽受損害,阻止她嫁給討厭的人、可有時候我想,我們一直很讓她厭煩。”
阿切爾沒有搭話,她接下去說:“我終究還是不明白,她跟她丈夫在一起是不是會更快活些?!痹捳Z間帶有一絲冷酷,這是阿切爾在她那坦率稚嫩的聲音中從未聽到過的。
阿切爾爆發(fā)出一陣笑聲。“上天??!”他喊道;當(dāng)她困惑地皺著眉轉(zhuǎn)過臉看他時,他又說:“我以前可從沒聽你說過一句冷酷話?!?/p>
“冷酷?”
“對——觀察受罰者的痛苦扭動應(yīng)該是天使們熱衷的游戲。但我想,即使是他們也不會認(rèn)為人在地獄里會更快活?!?/p>
“那么,她遠(yuǎn)嫁異國可真是件憾事,”梅說,她那平靜的語氣儼然如韋蘭太太應(yīng)付丈夫的怪癖。阿切爾感到自己已被輕輕推人不通情理的丈夫一族。
他們駛過貝拉烏大街,轉(zhuǎn)彎從兩根頂部裝著鑄鐵燈的削角木門柱間通過,這標(biāo)志著到了韋蘭別墅。窗戶里已透出閃閃的燈光,馬車一停,阿切爾便瞥見岳父恰如他想象的那樣,正手持懷表,在客廳里踱來踱去,臉上一副煩悶的表情——他早就發(fā)現(xiàn)這樣遠(yuǎn)比發(fā)怒靈驗。
年輕人隨妻子走入門廳,感到心情發(fā)生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在韋蘭家的奢華與濃厚的韋蘭氛圍之中,充滿了瑣碎的清規(guī)戒律與苛求,老是像麻醉劑一樣悄悄侵入他的機(jī)體。厚重的地毯,警覺的仆人,無休無止嘀嘀嗒嗒提醒的時鐘,門廳桌子上不斷更新的一疊疊名片與請柬——它們結(jié)成一條專橫的鎖鏈,把家庭的每個成員每時每刻捆縛在一起,并使任何豐富的、不夠系統(tǒng)的生存方式都成為不真實、不可靠的。然而此時此刻,變得虛幻而無足輕重的卻成了韋蘭的家,以及這個家里等待他的那種生活,而海濱那短短的一幕,他站在半坡上躊躇不決的那一幕,卻像他血管里流的血一樣與他貼近。
整整一夜 他都沒有入睡。在那間印花棉布布置的寬敞臥室里,他躺在梅的身旁看著斜照在地毯上的月光,想象著埃倫·奧蘭斯卡坐在博福特的馬車后面,穿過閃光的海灘回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