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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笑傲江湖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劉正風(fēng)笑道:“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令狐師侄為了要救令高足,這才跟田伯光這般胡說八道,花言巧語,你怎地信以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劉正風(fēng)道:“我是這么猜想。儀琳師侄,你說是不是?”儀琳低頭道:“令狐大哥是好人,就是……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師父生氣,我不敢往下說了!”定逸喝道:“你說出來!一字不漏的說出來。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還是歹意。這家伙倘若是個(gè)無賴漢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兒算帳?!眱x琳囁嚅了幾句,不敢往下說。定逸道:“說啊,不許為他忌諱,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儀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們學(xué)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討生活,雖然武藝高強(qiáng)的占便宜,但歸根結(jié)底,終究是在碰運(yùn)氣,你說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生死存亡,便講運(yùn)道了。別說這小尼姑瘦得小雞也似的,提起來沒三兩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沖正眼也不瞧她。一個(gè)人畢竟性命要緊,重色輕友固然不對,重色輕生,那更是大傻瓜一個(gè)。這小尼姑啊,萬萬碰她不得?!疤锊庑Φ溃骸詈郑抑坏滥闶莻€(gè)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這許多忌諱?’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見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實(shí)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還是好端端的,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到,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就給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險(xiǎn)些兒喪了性命。這不算倒霉,甚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這倒說得是?!傲詈蟾绲溃骸镄?,我不跟尼姑說話,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喝酒便喝個(gè)痛快,你叫這小尼姑滾蛋罷!我良言勸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 上了華蓋運(yùn),以后在江湖上到處都碰釘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遠(yuǎn)而避之?’“田伯光問道:‘甚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臉上現(xiàn)出詫異之色,說道:‘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見識廣博,怎么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線蛇,有膽無膽莫碰他!”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線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們五岳劍派中的男弟子們,那是常常掛在口上說的?!?br/>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幾上重重一拍,破口罵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后關(guān)頭,這個(gè)“屁”字終于忍住了不說。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本來就遠(yuǎn)遠(yuǎn)的避在一旁,見她滿臉脹得通紅,又退開一步。劉正風(fēng)嘆道:“令狐師侄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開河,也未免過分了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跟田伯光這等大惡徒打交 道,若非說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儀琳問道:“劉師叔,你說那些言語,都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來騙那姓田的?”

劉正風(fēng)道:“自然是了。五岳劍派之中,哪有這等既無聊、又無禮的說話?再過一日,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說甚么也要圖個(gè)吉利,倘若大伙兒對貴派真有甚么顧忌,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位賢侄光臨舍下?”定逸聽了這幾句話,臉色略和,哼了一聲,罵道:“令狐沖這小子一張臭嘴,不知是哪個(gè)缺德之人調(diào)教 出來的?!毖韵轮?,自是將令狐沖的師父華山掌門也給罵上了。劉正風(fēng)道:“師太不須著惱,田伯光那廝,武功是很厲害的。令狐師侄斗他不過,眼見儀琳賢侄身處極大危難,只好編造些言語出來,盼能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見多識廣,豈能輕易受騙?世俗之人無知,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也是實(shí)情,令狐師侄便乘機(jī)而下說詞了。咱們身在江湖,行事說話,有時(shí)免不了要從權(quán)。令狐師侄若不是看重恒山派,華山派自岳先生而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師太,他又怎肯如此盡心竭力的相救貴派弟子?”定逸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多承劉三爺美言?!鞭D(zhuǎn)頭向儀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儀琳搖頭道:“沒有。令狐大哥又說:‘田兄,你雖輕功獨(dú)步天下,但要是交 上了倒霉的華蓋運(yùn),輕功再高,也逃不了?!锊庖粫r(shí)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兩眼,搖搖頭說道:‘我田伯光獨(dú)往獨(dú)來,橫行天下,哪里能顧忌得這么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里陪著便是?!熬驮谶@時(shí),鄰桌上有個(gè)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搶到田伯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嗎?’田伯光道:‘怎樣?’那年輕人道:‘殺了你這婬賊!武林中人人都要?dú)⒛愣市?,你卻在這里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挺劍向田伯光刺去??此麆φ校翘┥脚傻膭Ψ?,就是這一位師兄?!闭f著手指躺在門板上的那具尸身。

天門道人點(diǎn)頭道:“遲百城這孩子,很好,很好!”儀琳繼續(xù)道:“田伯光身子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單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將單刀還入刀鞘。那位泰山派的師兄,卻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鮮血直冒,他眼睛瞪著田伯光,身子搖晃了幾下,倒向樓板?!彼抗廪D(zhuǎn)向天松道人,說道:“這位泰山派的師伯,縱身搶到田伯光面前,連聲猛喝,出劍疾攻,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這位師伯攻了二三十劍,田伯光擋了二三十招,一直坐著,沒站起身來?!碧扉T道人黑著臉,眼光瞧向躺在門板上的師弟,問道:“師弟,這惡賊的武功當(dāng)真如此了得?”天松道人一聲長嘆,緩緩將頭轉(zhuǎn)了開去。儀琳續(xù)道:“那時(shí)候令狐大哥便拔劍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擋開,站起身來?!?br/>
定逸道:“這可不對了。天松道長接連刺他二三十劍,他都不用起身,令狐沖只刺他一劍,田伯光便須站起來。令狐沖的武功,又怎能高得過天松道長?”

儀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說:‘令狐兄,我當(dāng)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著不動,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雖比你高,心中卻敬你為人,因此不論勝敗,都須起身招架。對付這?!1恰瓍s又不同?!詈蟾绾吡艘宦暎溃骸心闱嘌?,令狐沖臉上貼金。’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師父,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劍光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shù)籠罩住了……”定逸點(diǎn)頭道:“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叫甚么‘太岳三青峰’,據(jù)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儀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連退三步,喝彩道:‘好劍法!’轉(zhuǎn)頭向天松師伯道:‘牛鼻子,你為甚么不上來夾攻?’令狐大哥一出劍,天松師伯便即退開,站在一旁。天松師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豈肯與婬邪之人聯(lián)手?’我忍不住了,說道:‘你莫冤枉了這位令狐師兄,他是好人!’天松師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間,天松師伯‘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按住了胸口,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還刀入鞘,說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拔乙娞焖蓭煵p手指縫中不絕的滲出鮮血。不知田伯光使了甚么奇妙的刀法,我全沒見到他伸臂揮手,天松師伯胸口已然中刀,這一刀當(dāng)真快極。我嚇得只叫:‘別……別殺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說不殺,我就不殺!’天松師伯按住胸口,沖下了樓梯?!傲詈蟾缙鹕硐胱废氯ハ嗑?。田伯光拉住他,說道:‘令狐兄,這牛鼻子驕傲得緊,寧死不會要你相幫,又何苦自討沒趣?’令狐大哥苦笑著搖搖頭,一連喝了兩碗酒。師父,那時(shí)我想,咱們佛門五大戒,第五戒酒,令狐大哥雖然不是佛門弟子,可是喝酒這么喝個(gè)不停,終究不好。不過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說話,怕他罵我‘一見尼姑’甚么的?!倍ㄒ莸溃骸傲詈鼪_這些瘋話,以后不可再提?!眱x琳道:“是?!倍ㄒ莸溃骸耙院蟊阍鯓樱俊?br/>
儀琳道:“田伯光說:‘這牛鼻子武功不錯(cuò),我這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時(shí)縮了三寸,這一刀竟砍他不死。泰山派的玩藝倒真還有兩下子。令狐兄,這牛鼻子不死,今后你的麻煩可就多了。剛才我存心要?dú)⒘怂?,免你后患,可惜這一刀砍他不死。’“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這一刀如果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師伯,那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剛才我出刀之時(shí),確是手下留了情,那是報(bào)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衣犃撕蒙婀?,如此說來,昨晚山洞中兩人相斗,倒還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風(fēng),饒了他性命?!?br/>
眾人聽到這里,臉上都現(xiàn)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均覺令狐沖不該和這萬惡婬賊拉交 情。

儀琳續(xù)道:“令狐大哥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盡全力,藝不如人,如何敢說劍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說道:‘當(dāng)時(shí)你和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這小尼姑發(fā)出聲息,被我查覺,可是你卻屏住呼吸,我萬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cè)。我拉住了這小尼姑,立時(shí)便要破了她的清規(guī)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飛天外、心無旁騖之時(shí),一劍刺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其間的輕重關(guān)節(jié),豈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劍嘛,嘿嘿,只是在我肩頭輕輕這么一刺?!傲詈蟾绲溃骸胰缍啻闷蹋@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說,我雖然見了尼姑便生氣,但恒山派總是五岳劍派之一。你欺到我們頭上來,那可容你不得?!锊庑Φ溃骸捠侨绱?,然而你這一劍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條胳臂就此廢了,干么你這一劍刺中我后,卻又縮回?’令狐大哥道:‘我是華山弟子,豈能暗箭傷人?你先在我肩頭砍一刀,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大家扯個(gè)直,再來交 手,堂堂正正,誰也不占誰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 了你這個(gè)朋友,來來來,喝一碗?!傲詈蟾绲溃骸涔ξ也蝗缒?,酒量卻是你不如我?!锊獾溃骸屏坎蝗缒銌??那也未見得,咱們便來比上一比,來,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說?!詈蟾绨櫭嫉溃骸镄郑抑坏滥阋彩莻€(gè)不占人便宜的好漢,這才跟你賭酒,哪知大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疤锊庑毖劭此瑔柕溃骸矣秩绾握寄惚阋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討厭尼姑,一見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還能跟你賭酒?’田伯光又大笑起來,說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計(jì),只是要救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既看上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尼姑,說甚么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個(gè)條件?!詈蟾绲溃骸?,你說出來罷,上刀山,下油鍋,我令狐沖認(rèn)命了,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疤锊庑ξ恼鍧M了兩碗酒,道:‘你喝了這碗酒,我跟你說?!詈蟾缍似鹁仆耄豢诤雀?,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當(dāng)你是朋友,就當(dāng)按照江湖上的規(guī)矩,朋友妻,不可戲。你若答應(yīng)娶這小尼姑……小尼姑……’”她說到這里,雙頰暈紅如火,目光下垂,聲音越說越小,到后來已細(xì)不可聞。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越說越下流了。后來怎樣?”儀琳細(xì)聲道:“那田伯光口出胡 言,笑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答應(yīng)娶她……娶她為妻,我即刻放她,還向她作揖賠罪,除此之外,萬萬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聲,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廝又胡說了一大篇,說甚么留起頭發(fā),就不是尼姑,還有許多教人說不出口的瘋話,我掩住耳朵,不去聽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開這等無聊玩笑,令狐沖當(dāng)場給你氣死,哪還有性命來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們便來決一死戰(zhàn)?!锊庑Φ溃骸v打,你是打我不過的!’令狐大哥道:‘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便不是我對手?!北娙讼惹奥爟x琳述說,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沒站起身,卻擋架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厲的攻勢,則他善于坐著而斗,可想而知,令狐沖說“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不是我對手?!边@句話,自是為了故意激惱他而說。何三七點(diǎn)頭道:“遇上了這等惡徒婬賊,先將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乘機(jī)下手,倒也不失為一條妙計(jì)。”

儀琳續(xù)道:“田伯光聽了,也不生氣,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的,是你的豪氣膽識,可不是你的武功?!詈蟾绲溃骸詈鼪_佩服你的,乃是你站著打的快刀,卻不是坐著打的刀法。’田伯光道:‘你這個(gè)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時(shí),腿上得過寒疾,有兩年時(shí)光我坐著練習(xí) 刀法,坐著打正是我拿手好戲。適才我和那泰山派的?!!廊瞬鹫?,倒不是輕視于他,只是我坐著使刀使得慣了,也就懶得站將起來。令狐兄,這一門功夫,你是不如我的?!詈蟾绲溃骸镄?,你這個(gè)可不知道了。你不過少年之時(shí)為了腿患寒疾,坐著練了兩年刀法,時(shí)候再多,也不過兩年。我別的功夫不如你,這坐著使劍,卻比你強(qiáng)。我天天坐著練劍?!北娙寺牭竭@里,目光都向勞德諾瞧去,均想:“可不知華山派武功之中,有沒這樣一項(xiàng)坐著練劍的法門?”勞德諾搖頭道:“大師哥騙他的,敝派沒這一門功夫?!?br/>
儀琳道:“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當(dāng)真有這回事?在下這可是孤陋寡聞了,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坐……甚么劍法?。俊詈蟾缧Φ溃骸@些劍法不是我恩師所授,是我自己創(chuàng)出來的?!锊庖宦?,登時(shí)臉色一變,道:‘原來如此,令狐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北娙司锊夂我詣尤?。武學(xué)之中,要新創(chuàng)一路拳法劍法,當(dāng)真談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才智學(xué)識,決難別開蹊徑,另創(chuàng)新招。像華山派這等開山立派數(shù)百年的名門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無不經(jīng)過千錘百煉,要將其中一招稍加變易,也已極難,何況另創(chuàng)一路劍法?勞德諾心想:“原來大師哥暗中創(chuàng)了一套劍法,怎地不跟師父說?”只聽儀琳續(xù)道:“當(dāng)時(shí)令狐大哥嘻嘻一笑,說道:‘這路劍法臭氣沖天。有甚么值得佩服之處?’田伯光大感詫異,問道:‘怎地臭氣沖天?’我也是好生奇怪,劍法最多是不高明,哪會有甚么臭氣?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廁之中,到處蒼蠅飛來飛去,好生討厭,于是我便提起劍來擊刺蒼蠅。初時(shí)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劍便刺到蒼蠅,漸漸意與神會,從這些擊刺蒼蠅的劍招之中,悟出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之時(shí),一直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有點(diǎn)難聞么?’“他說到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哪有這樣練劍的。田伯光聽了,卻臉色鐵青,怒道:‘令狐兄,我當(dāng)你是個(gè)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當(dāng)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是?好,我便領(lǐng)教領(lǐng)教你這路……你這路……’”眾人聽到這話,都暗暗點(diǎn)頭,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說已先自輸了三成,令狐沖這些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現(xiàn)下田伯光終于發(fā)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計(jì)了。定逸道:“很好!后來怎樣?”

儀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練這路劍法,不過是為了好玩,絕無與人爭勝拚斗之意。田兄千萬不可誤會,小弟決不敢將你當(dāng)作是茅廁里的蒼蠅?!胰滩蛔∮中α艘宦?。田伯光更加惱怒,抽出單刀,放在桌上,說道:‘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比?!乙姷剿壑新冻鰞垂?,很是害怕,他顯然已動殺機(jī),要將令狐大哥殺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著使刀使劍,你沒我功夫深,你是比不過我的,令狐沖今日新交 了田兄這個(gè)朋友,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再說,令狐沖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的功夫上占朋友的便宜?!锊獾溃骸@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說是你占了我便宜。’令狐大哥道:‘如此說來,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一定要坐著比!’田伯光道:“對了,一定要坐著比!’令狐大哥道:‘好,既然如此,咱們得訂下一個(gè)規(guī)條,勝敗未決之時(shí),哪一個(gè)先站了起來,便算輸?!锊獾溃骸诲e(cuò)!勝敗未決之時(shí),哪一個(gè)先站起身,便算輸了?!傲詈蟾缬謫枺骸斄说谋阍鯓樱俊锊獾溃骸阏f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輸之人,今后見到這個(gè)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語行動,一見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小師父,弟子田伯光拜見?!薄锊獾溃骸?!你怎知定是我輸?要是你輸呢?’令狐大哥道:‘我也一樣,是誰輸了,誰便得改投恒山派門下,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做這小尼姑的徒弟。’師父,你想令狐大哥說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輸了要改投恒山派門下?我又怎能收他們做徒弟?”她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現(xiàn)笑靨,更增秀色。

定逸道:“這些江湖上的粗魯漢子,甚么話都說得出,你又怎地當(dāng)真了?這令狐沖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彼f到這里,抬起頭來,微閉雙目,思索令狐沖用甚么法子能夠取勝,倘若他比武敗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會,知道自己的智力跟這些無賴流氓 相比實(shí)在差得太遠(yuǎn),不必徒傷腦筋,便問:“那田伯光卻又怎樣回答?”

儀琳道:“田伯光見令狐大哥說得這般有恃無恐,臉上現(xiàn)出遲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擔(dān)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當(dāng)真有過人之長?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決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門下,那么咱們也不用比了?!锊馀溃骸f八道!好,就是這樣,輸了的拜這小尼姑為師!’我道:‘我可不能收你們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說,我?guī)煾敢膊辉S。我恒山派不論出家人、在家人,個(gè)個(gè)都是女子,怎能夠……怎能夠……’“令狐大哥將手一揮,說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作主?’他轉(zhuǎn)頭向田伯光道:‘第二,輸了之人,就得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jiān)。’師父,不知道甚么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jiān)?”

她這么一問,眾人都笑了起來。定逸也忍不住好笑,嚴(yán)峻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說道:“那些流氓 的粗話,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問,沒甚么好事?!?br/>
儀琳道:“噢,原來是粗話。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jiān),沒甚么了不起。田伯光聽了這話后,斜眼向著令狐大哥問道:‘令狐兄,你當(dāng)真有必勝的把握?’令狐大哥道:‘這個(gè)自然,站著打,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問道:‘你第二?第一是誰?’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眾人聽她提到“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八字,臉色都為之一變。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然間大變,既感詫異,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說錯(cuò)了話,問道:“師父,這話不對么?”定逸道:“你別提這人的名字。田伯光卻怎么說?”儀琳道:“田伯光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說東方教主第一,我沒異言,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難道你還勝得過尊師岳先生?’令狐大哥道:‘我是說坐著打啊。站著打,我?guī)煾概琶诎?,我是八十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yuǎn)了。’田伯光點(diǎn)頭道:‘原來如此!那么站著打,我排名第幾?這又是誰排的?’令狐大哥道:‘這是一個(gè)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語投機(jī),說便跟你說了,可千萬不能泄漏出去,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fēng)波。三個(gè)月之前,我五岳劍派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談?wù)摦?dāng)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師尊一時(shí)高興,便將普天下眾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瞞你說,五位尊師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說到你的武功,大家認(rèn)為還真不含糊,站著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碧扉T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令狐沖胡說八道,哪有此事?”儀琳道:“原來令狐大哥是騙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疑,但道:“五岳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過獎(jiǎng)了。令狐兄,你是否當(dāng)著五位掌門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的茅廁劍法,否則他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這套茅廁劍法嗎?當(dāng)眾施展,太過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尊師面前獻(xiàn)丑?這路劍法姿勢難看,可是十分厲害。令狐沖和一些旁門左道的高手談?wù)?,大家認(rèn)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天下無人能敵。不過,田兄,話又得說回來,我這路劍法雖然了得,除了出恭時(shí)擊刺蒼蠅之外,卻無實(shí)用。你想想,當(dāng)真與人動手比武,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動?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等到你一輸,你自然老羞成怒,站起身來,你站著的打天下第十四,輕而易舉,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殺了。所以嘛,你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卻是徒有虛名,毫不足道?!疤锊饫浜咭宦?,說道:‘令狐兄,你這張嘴當(dāng)真會說。你又怎知我坐著打一定會輸給你,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站起身來殺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應(yīng)輸了之后不來殺我,那么做太……太監(jiān)之約,也可不算,免得你絕子絕孫,沒了后代。好罷,廢話少說,這就動手!’他手一掀,將桌子連酒壺、酒碗都掀得飛了出去,兩個(gè)人就面對面的坐著,一個(gè)手中提了把刀,一個(gè)手中握了柄劍?!傲詈蟾绲溃骸M(jìn)招罷!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開了椅子,誰就輸了?!锊獾溃骸?,瞧是誰先站起身來!’他二人剛要?jiǎng)邮?,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來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我和你坐著相斗,誰都不許離開椅子,別說你的幫手一擁而出,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后動手動腳,說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傲詈蟾缫彩枪笮?,說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沖輸了。小尼姑,你盼我打勝呢,還是打敗?’我道:‘自然盼你打勝。你坐著打,天下第二,決不能輸了給他?!詈蟾绲溃骸?,那么你請罷!走得越快越好,越遠(yuǎn)越好!這么一個(gè)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令狐沖不用打便輸了?!坏忍锊獬鲅宰柚?,刷的一劍,便向他刺去?!疤锊鈸]刀擋開,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計(jì)。令狐兄,你當(dāng)真是個(gè)多……多情種子。只是這一場兇險(xiǎn),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時(shí)才明白,原來令狐大哥一再說誰先站起誰輸,是要我有機(jī)會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自然無法來捉我了?!?br/>
眾人聽到這里,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不禁贊嘆。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確無良策可讓儀琳脫身。定逸道:“甚么‘多情種子’等等,都是粗話,以后嘴里千萬不可提及,連心里也不許想。”儀琳垂目低眉,道:“是,原來那也是粗話,弟子知道了?!倍ㄒ莸溃骸澳悄憔驮摿⒓醋呗钒?,倘若田伯光將令狐沖殺了,你便又難逃毒手?!眱x琳道:“是。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說道:“多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D(zhuǎn)身下樓,剛走到樓梯口,只聽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頭,兩點(diǎn)鮮血飛了過來,濺上我的衣衫,原來令狐大哥肩頭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么樣?你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大哥道:‘這小尼姑還不走,我怎打得過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蚁肓詈蟾缬憛捘峁?,我留著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樓。一到酒樓之下,但聽樓上刀劍之聲 相交 不絕,田伯光又大喝一聲:‘中!’“我大吃一驚,料想令狐大哥又給他砍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于是從樓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樓屋頂,伏在瓦上,從窗子里向內(nèi)張望,只見令狐大哥仍是持劍狠斗,身上濺滿了鮮血,田伯光卻一處也沒受傷?!坝侄妨艘魂?,田伯光又喝一聲:‘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這條臂膀便給你砍下來啦!’師父,在這當(dāng)口,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田伯光道:‘你還打不打?’令狐大哥道:‘當(dāng)然打??!我又沒站起身來?!锊獾溃骸覄衲阏J(rèn)輸,站了起來罷。咱們說過的話不算數(shù),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詈蟾绲溃骸笳煞蛞谎约瘸?,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豈有不算數(shù)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漢子我見過多了,令狐兄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好!咱們不分勝敗,兩家罷手如何?’“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著他,并不說話,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滴向樓板,嗒嗒嗒的作聲。田伯光拋下單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輸了,身子只這么一晃,便又坐實(shí),總算沒離開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機(jī)靈得很?。 北娙寺牭竭@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聲,為令狐沖可惜。儀琳繼續(xù)說道:“田伯光拾起單刀,說道:‘我要使快刀了,再遲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衣犓f還要追我,只嚇得渾身發(fā)抖,又擔(dān)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纏斗,只是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哥不死。當(dāng)下我拔出腰間斷劍,正要涌身躍入酒樓,突然間只見令狐大哥身子一晃,連人帶椅倒下地來,又見他雙手撐地,慢慢爬了開去,那只椅子壓在他身上。他受傷甚重,一時(shí)掙扎著站不起來。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著打天下第二,爬著打天下第幾?’說著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說道:‘你輸了!’田伯光笑道:‘你輸?shù)萌绱死仟N,還說是我輸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問道:‘咱們先前怎么說來?’田伯光道:‘咱們約定坐著打,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了椅子……便……便……便……’他連說了三個(gè)‘便’字,再也說不下去,左手指著令狐大哥。原來這時(shí)他才醒悟已上了當(dāng)。他已經(jīng)站起,令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離開椅子,模樣雖然狼狽,依著約定的言語,卻算是勝了。”眾人聽到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連聲叫好。只余滄海哼了一聲,道:“這無賴小子,跟田伯光這婬賊去耍流氓 手段,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定逸怒道:“甚么流氓 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她聽儀琳述說令狐沖奮不顧身,保全了恒山派的顏面,心下實(shí)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沖之意,早就丟到了九霄云外。余滄海又哼了一聲,道:“好一個(gè)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定逸厲聲道:“你青城派……”劉正風(fēng)怕他二人又起沖突,忙打斷話頭,問儀琳道:“賢侄,田伯光認(rèn)不認(rèn)輸?”儀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著,一時(shí)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恒山派的小師妹,你下來罷,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原來我在屋頂窺探,他早就知道了。田伯光這人雖惡,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那時(shí)他本可上前一刀將令狐大哥殺了,回頭再來對付我,但他卻大聲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說,下次你再敢見我,我一刀便將你殺了?!冶緛砭筒辉甘者@惡人做徒弟,他這么說,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說了這句話,將單刀往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樓。我這才跳進(jìn)樓去,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取出天香斷續(xù)膠給他敷上傷口,我一數(shù),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三處之多……”余滄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師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甚么喜?”余滄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絕、天下?lián)P名的好徒孫!”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天門道人道:“余觀主,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咱們玄門清修之士,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余滄海一來自知理屈,二來對天門道人十分忌憚,當(dāng)下轉(zhuǎn)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儀琳續(xù)道:“我替令狐大哥敷完了藥,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大哥不住喘氣,說道:‘勞你駕,給斟一碗酒?!艺辶艘煌刖七f給他。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了兩人,一個(gè)就是他?!鄙熘钢钢Я_人杰尸身進(jìn)來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個(gè)便是那惡人羅人杰。他們二人看看我,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轉(zhuǎn)過來看我,神色間甚是無禮。”

眾人均想,羅人杰他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和一個(gè)美貌尼姑坐在酒樓之上,而那個(gè)尼姑又斟酒給他喝,自然會覺得大大不以為然,神色無禮,那也不足為奇了。儀琳續(xù)道:“令狐大哥向羅人杰瞧了一眼,問道:‘師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長的是甚么功夫?’我道:‘不知道,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詈蟾绲溃骸诲e(cuò),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傷和氣,不說也罷?!f著向羅人杰又瞪了一眼。羅人杰搶將過來,喝道:‘最高明的是甚么?你倒說說看?’令狐大哥笑道:‘我本來不想說,你一定要我說,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羅人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甚么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從來沒聽見過!’“令狐大哥笑道:‘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會沒聽見過?你轉(zhuǎn)過身來,我演給你瞧?!_人杰罵了幾句,出拳便向令狐大哥打去。令狐大哥站起來想避,但實(shí)在失血過多,半點(diǎn)力氣也沒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給他這一拳打在鼻上,鮮血長流?!傲_人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開,道:‘不能打!他身受重傷,你沒瞧見么?你欺負(fù)受傷之人,算是甚么英雄好漢?’羅人杰罵道:‘小尼姑見小賊生得瀟灑,動了凡心啦!快讓開。你不讓開,連你也打了?!艺f:‘你敢打我,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他說:‘哈哈,你不守清規(guī),破了婬戒,天下人個(gè)個(gè)打得?!瘞煾?,他這可不是冤枉人嗎?他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時(shí),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突然間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還哈哈大笑。我又氣又急,連出三掌,卻都給他避開了。

“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別動手,我運(yùn)一運(yùn)氣,那就成了。’我轉(zhuǎn)頭瞧他,只見他臉上半點(diǎn)血色也沒有。就在那時(shí),羅人杰奔將過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左掌一帶,將他帶得身子轉(zhuǎn)了半個(gè)圈子,跟著飛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這一腿又快又準(zhǔn),巧妙之極。那羅人杰站立不定,直滾下樓去?!傲詈蟾绲吐暤溃骸畮熋?,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數(shù),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專門給人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見他臉色愈來愈差,很是擔(dān)心,勸道:‘你歇一歇,別說話?!乙娝麄谟至鞒鲅獊?,顯然剛才踢這一腳太過用力,又將傷口弄破了。“那羅人杰跌下樓后立即又奔了上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劍,喝道:‘你是華山令狐沖,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閣下已是第三人,無怪……無怪……’說著不住咳嗽。我怕羅人杰害他,抽出劍來,在旁守護(hù)。

“羅人杰向他師弟道:‘黎師弟,你對付這小尼姑?!@姓黎的惡人應(yīng)了一聲,抽出長劍,向我攻來,我只得出劍招架。只見羅人杰一劍又一劍向令狐大哥刺去,令狐大哥勉力舉劍招架,形勢甚是危急。又打幾招,令狐大哥的長劍跌了下來。羅人杰長劍刺出,抵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我便饒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這句話沒說完,羅人杰這惡人長劍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大哥胸口,這惡人當(dāng)真毒辣……”

她說到這里,晶瑩的淚水從面頰上滾滾流下,哽咽著繼續(xù)道:“我……我……我見到這等情狀,撲過去阻擋,但那羅人杰的利劍,已刺……刺進(jìn)了令狐大哥的胸膛?!币粫r(shí)之間,花廳上靜寂無聲。

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都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說道:“你這番言語,未免不盡不實(shí)。你即說羅人杰已殺了令狐沖,怎地羅人杰又會死在他的劍下?”儀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劍后,卻笑了笑,向我低聲道:‘小師妹,我……我有個(gè)大秘密,說給你聽。那?!MS局的辟邪……辟邪劍譜,是在……是在……’他聲音越說越低,我再也聽不見甚么,只見他嘴唇在動……”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登時(shí)心頭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緊張,問道:“在甚么……”他本想問“在甚么地方”,但隨即想起,這句話萬萬不能當(dāng)眾相詢,當(dāng)即縮住,但心中撲通撲通的亂跳,只盼儀琳年幼無知,當(dāng)場便說了出來,否則事后定逸師太一加詳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關(guān)連,那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jī)密了。

只聽儀琳續(xù)道:“羅人杰對那甚么劍譜,好像十分關(guān)心,走將過來,俯低身子,要聽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甚么地方,突然之間,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一抬手,刺入了羅人杰的小腹之中。這惡人仰天一交 跌倒,手足抽搐了幾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原來……師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騙他走近,好殺他報(bào)仇。”

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幾晃,暈了過去。定逸師太伸出手臂,攬住了她腰,向余滄海怒目而視。眾人默然不語,想象回雁樓頭那場驚心動魄的格斗。在天門道人、劉正風(fēng)、聞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沖、羅人杰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沒甚么了不起,但這場斗殺如此變幻慘酷,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凄厲場面,而從儀琳這樣一個(gè)秀美純潔的妙齡女尼口中說來,顯然并無半點(diǎn)夸大虛妄之處。劉正風(fēng)向那姓黎的青城派弟子道:“黎世兄,當(dāng)時(shí)你也在場,這件事是親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滄海。眾人見了他的神色,均知當(dāng)時(shí)實(shí)情確是如此。否則儀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話,他自必出言反駁。余滄海目光轉(zhuǎn)向勞德諾,臉色鐵青,冷冷的問道:“勞賢侄,我青城派到底在甚么事上得罪了貴派,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向我青城派弟子挑釁?”勞德諾搖頭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間的爭斗,和青城、華山兩派的交 情絕不相干?!庇鄿婧@湫Φ溃骸昂靡粋€(gè)絕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凈凈……”話猶未畢,忽聽得豁喇一聲,西首紙窗被人撞開,飛進(jìn)一個(gè)人來。廳上眾人都是高手,應(yīng)變奇速,分向兩旁一讓,各出拳掌護(hù)身,還未看清進(jìn)來的人是誰,豁喇一響,又飛進(jìn)一個(gè)人來。這兩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動,但見兩人都身穿青色長袍,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蔀之處,清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gè)泥水的腳印。只聽得窗外一個(gè)蒼老而粗豪的聲音朗聲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余滄海身子一晃,雙掌劈出,跟著身隨掌勢,竄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勢上了屋頂,左足站在屋檐,眼觀四方,但見夜色沉沉,雨絲如幕,更無一個(gè)人影,心念一動:“此人決不能在這瞬息之間,便即逸去無蹤,定然伏在左近?!敝来巳舜笫莿艛常焓职纬鲩L劍,展開身形,在劉府四周迅捷異常的游走了一周。

其時(shí)只天門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動,定逸師太、何三七、聞先生、劉正風(fēng)、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眼見一個(gè)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疾行,黑暗中劍光耀眼,幻作了一道白光,在劉府?dāng)?shù)十間屋舍外繞行一圈,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無不暗暗佩服。余滄海奔行雖快,但劉府四周屋角、樹木、草叢各處,沒一處能逃過他的眼光,不見有任何異狀,當(dāng)即又躍入花廳,只見兩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兩個(gè)清清楚楚的腳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正在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余滄海伸手將一名弟子翻過身來,見是弟子申人俊,另一個(gè)不必翻身,從他后腦已可見到一部胡 子,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離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脅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問道:“著了誰的道兒?”申人俊張口欲語,卻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息。余滄海吃了一驚,適才他這么兩拍,只因大批高手在側(cè),故意顯得似乎輕描淡寫,渾不著力,其實(shí)已運(yùn)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nèi)力,但申人俊被封的穴道居然無法解開。當(dāng)下只得潛運(yùn)功力,將內(nèi)力自申人俊背心“靈臺穴”中源源輸入。過了好一會,申人俊才結(jié)結(jié)巴巴的叫道:“師……師父?!庇鄿婧2淮穑州斄艘魂噧?nèi)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沒見到對手是誰?!庇鄿婧5溃骸八谀睦锵碌氖??”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師弟兩個(gè)同到外邊解手,弟子只覺后心一麻,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余滄海臉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 言謾罵?!鄙耆丝〉溃骸笆?。”

余滄海一時(shí)想不透對方是甚么路子,一抬頭,只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對此事似是全不關(guān)心,尋思:“他五岳劍派同氣連枝,人杰殺了令狐沖,看來連天門這廝也將我怪上了?!蓖蝗幌肫穑骸跋率种酥慌律性诖髲d之中。”當(dāng)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進(jìn)大廳。廳上眾人正在紛紛議論,兀自在猜測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是誰下的毒手,突然見到余滄海進(jìn)來,有的認(rèn)得他是青城派掌門,不認(rèn)得他的,見這人身高不逾五尺,卻自有一股武學(xué)宗匠的氣度,形貌舉止,不怒自威,登時(shí)都靜了下來。余滄海的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去。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物,他雖然所識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屬于何門何派,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決無內(nèi)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廳上,必然與眾不同。他一個(gè)一個(gè)的看去,突然之間,兩道鋒銳如刀的目光停在一個(gè)人身上。這人形容丑陋之極,臉上肌肉扭曲,又貼了幾塊膏藥,背脊高高隆起,是個(gè)駝子。余滄海陡然憶起一人,不由得一驚:“莫非是他?聽說這‘塞北明駝’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沒,極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劍派沒甚么交 情,怎會來參與劉正風(fēng)的金盆洗手之會?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個(gè)相貌如此丑陋的駝子?”大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好幾個(gè)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長之人都驚噫出聲。劉正風(fēng)搶上前去,深深一揖,說道:“不知尊駕光臨,有失禮數(shù),當(dāng)真得罪了?!逼鋵?shí)那個(gè)駝子,卻哪里是甚么武林異人了?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他深恐被人認(rèn)出,一直低頭兜身,縮在廳角落里,若不是余滄海逐一認(rèn)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這時(shí)眾人目光突然齊集,林平之登時(shí)大為窘迫,忙站起向劉正風(fēng)還禮,說道:“不敢,不敢!”

劉正風(fēng)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年歲相差甚遠(yuǎn),不由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沒,不可以常理測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劉正風(fēng),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br/>
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囁嚅了幾句,一時(shí)不答。劉正風(fēng)道:“閣下跟木大俠……”林平之靈機(jī)一動:“我姓‘林’,拆了開來,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木’好了?!彪S口道:“在下姓木?!?br/>
劉正風(fēng)道:“木先生光臨衡山,劉某當(dāng)真是臉上貼金。不知閣下跟‘塞北明駝’木大俠如何稱呼?”他看林平之年歲甚輕,同時(shí)臉上那些膏藥,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決不是那成名已數(shù)十年的“塞北明駝”木高峰。

林平之從未聽到過“塞北明駝木大俠”的名字,但聽得劉正風(fēng)語氣之中對那姓木之人甚是尊敬,而余滄海在旁側(cè)目而視,神情不善,自己但須稍露行跡,只怕立時(shí)便會斃于他的掌下,此刻情勢緊迫,只好隨口敷衍搪塞,說道:“塞北明駝木大俠嗎?那是……那是在下的長輩?!彼肽侨思扔小按髠b”之稱,當(dāng)然可以說是“長輩”。

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gè)異樣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倘若塞北明駝木高峰親來,雖然頗有忌憚,卻也不懼,這人不過是木高峰的子侄,更加不放在心上,是他先來向青城派生事,豈能白白的咽下這口氣去?當(dāng)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zé)o瓜葛,不知甚么地方開罪了閣下?”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但胸口熱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患,已非復(fù)當(dāng)日福州府那個(gè)斗雞走馬的紈褲少年,當(dāng)下強(qiáng)抑怒火,說道:“青城派好事多為,木大俠路見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熱腸,最愛鋤強(qiáng)扶弱,又何必管你開罪不開罪于他?”劉正風(fēng)一聽,不由得暗暗好笑,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人品卻頗為低下,這“木大俠”三字,只是自己隨口叫上一聲,其實(shí)以木高峰為人而論,別說“大俠”兩字夠不上,連跟一個(gè)“俠”字也是毫不相干。此人趨炎附勢,不顧信義,只是他武功高強(qiáng),為人機(jī)警,倘若跟他結(jié)下了仇,那是防不勝防,武林中人對他忌憚畏懼則有之,卻無人真的對他有甚么尊敬之意。劉正風(fēng)聽林平之這么說,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當(dāng)即笑道:“余觀主,木兄,兩位既來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氣酒,來人哪,酒來!”家丁們轟聲答應(yīng),斟上酒來。余滄海對面前這年輕駝子雖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傳說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倒也不敢貿(mào)然破臉,見劉府家丁斟上酒家,卻不出手去接,要看對方如何行動。林平之又恨又怕,但畢竟憤慨之情占了上風(fēng),尋思:“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我寧可被你一掌斃于當(dāng)場,也決不能跟你共飲。”目光中盡是怒火,瞪視余滄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來還想辱罵幾句,畢竟懾于對方之威,不敢罵出聲來。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怒氣上沖,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手腕,說道:“好!好!好!沖著劉三爺?shù)慕鹈妫l都不能在劉府上無禮。木兄弟,咱們親近親近?!绷制街昧σ粧?,沒能掙脫,聽得他最后一個(gè)“近”字一出口,只覺手腕上一陣劇痛,腕骨格格作響,似乎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余滄海凝力不發(fā),要逼迫林平之討?zhàn)?。哪知林平之對他心懷深仇大恨,腕上雖痛入骨髓,卻哼也沒哼一聲。劉正風(fēng)站在一旁,眼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滲將出來,但臉上神色傲然,絲毫不屈,對這青年人的硬氣倒也有些佩服,說道:“余觀主!”正想打圓場和解,忽聽得一個(gè)尖銳的聲音說道:“余觀主,怎地興致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眾人一齊轉(zhuǎn)頭,只見廳口站著一個(gè)肥肥胖胖的駝子,這人臉上生滿了白瘢,卻又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黑記,再加上一個(gè)高高隆起的駝背,實(shí)是古怪丑陋之極。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這時(shí)聽他自報(bào)姓名,又見到這副怪相,無不聳然動容。這駝子身材臃腫,行動卻敏捷無倫,眾人只眼睛一花,見這駝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邊,在他肩頭拍了拍,說道:“好孫子,乖孫兒,你給爺爺大吹大擂,說甚么行俠仗義,鋤強(qiáng)扶弱,爺爺聽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說著又在他肩頭拍了一下。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劇震,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險(xiǎn)些便放開了手,但隨即又運(yùn)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一面跟林平之說話,一面潛運(yùn)內(nèi)力,第二下拍在他肩頭之時(shí),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頭發(fā)甜,一口鮮血涌到了嘴里。他強(qiáng)自忍住,骨嘟一聲,將鮮血吞入了腹中。

余滄?;⒖谟眩僖材蟛蛔?,只得放開了手,退了一步,心道:“這駝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虛傳,他為了震脫我手指,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nèi)傷。”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滄海道:“余觀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那可差得遠(yuǎn)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請他點(diǎn)撥幾招,也可……也可……有點(diǎn)兒進(jìn)……進(jìn)益……”他身受內(nèi)傷,說這番話時(shí)心情激蕩,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zhuǎn)來,終于支撐著說完,身子已搖搖欲墜。余滄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學(xué)一些本事,余滄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敝该飨蛄制街魬?zhàn),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不得參預(yù)。木高峰向后退了兩步,笑道:“小孫子,只怕你修為尚淺,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一上去就給他斃了。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gè)又駝又俊的好孫子,可舍不得你給人殺了。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請爺爺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貿(mào)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他怒火大熾之下,只怕當(dāng)真一招之間就將我殺了。命既不存,又談甚么報(bào)父母之 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辱,終身抬不起頭來,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倘若向他一跪,那明擺是托庇于‘塞北明駝’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時(shí)心神不定,全身微微發(fā)抖,伸左手扶在桌上。余滄海道:“我瞧你就是沒種!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幾個(gè)頭,又打甚么緊?”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些特異,顯然木高峰并非真的是他爺爺,否則為甚么林平之只稱他“前輩”,始終沒叫過一聲“爺爺”?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dāng)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他以言語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林平之心念電轉(zhuǎn),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幕幕的恥辱,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尋思:“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只須我日后真能揚(yáng)眉吐氣,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當(dāng)即轉(zhuǎn)過身來,屈膝向木高峰跪倒,連連磕頭,說道:“爺爺,這余滄海濫殺無辜,搶劫財(cái)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請你主持公道,為江湖上除此大害?!蹦靖叻搴陀鄿婧6即蟪鲆饬现猓@年輕駝子適才被余滄海抓住,以內(nèi)力相逼,始終強(qiáng)忍不屈,可見頗有骨氣,哪知他居然肯磕頭哀求,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也是徒孫、侄孫之類。只有木高峰才知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diǎn)瓜葛,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的關(guān)系,只知林平之這聲“爺爺”叫得極為勉強(qiáng),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fā)。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好孫兒,乖孫兒,怎么?咱們真的要玩玩嗎?”他口中在稱贊林平之,但臉孔正對著余滄海,那兩句“好孫兒,乖孫兒”,便似叫他一般。

余滄海更是憤怒,但知今日這一戰(zhàn),不但關(guān)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與青城一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guān)連,當(dāng)下暗自凝神戒備,淡淡一笑,說道:“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炫耀絕世神技,令咱們大開眼界,貧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边m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余滄海已知他內(nèi)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發(fā)、排山倒海一般的撲來,尋思:“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fù),他一時(shí)勝我不得,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敗之地,到得一百招后,當(dāng)能找到他的破綻?!?br/>
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還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當(dāng)?shù)兀q如淵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顯然內(nèi)功修為頗深,心想:“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這牛鼻子為其掌門,決非泛泛之輩,駝子今日倒不可陰溝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他為人向來謹(jǐn)細(xì),一時(shí)不敢貿(mào)然發(fā)招。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fā)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gè)人從后飛了出來,砰的一聲,落在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動。這兩人身穿青袍,臀蔀處各有一個(gè)腳印。只聽得一個(gè)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lǐng),‘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大怒,一轉(zhuǎn)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晃身飛躍過去,只見一個(gè)綠衫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xì)思,認(rèn)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guān),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gè)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dāng)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分?急忙放手。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啦!嗚嗚,好痛,好痛!嗚嗚?!边@青城派掌門身經(jīng)百戰(zhàn),應(yīng)付過無數(shù)大風(fēng)大浪,可是如此尷尬場面卻從來沒遇到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責(zé)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得臉上發(fā)燒,手足無措,低聲道:“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蹦桥薜溃骸耙呀?jīng)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哎唷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jì),穿一身翠綠衣衫,皮膚雪白,一張臉蛋清秀可愛,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幾個(gè)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余滄海狼狽之極,知道犯了眾怒,不敢反唇相譏,低聲道:“小妹妹,別哭,對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傷了沒有?”說著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別碰我。媽媽,媽媽,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br/>
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機(jī)靈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裝假,我?guī)煾傅氖诌B你的衣袖也沒碰到,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媽媽,又有人來打我了!”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搶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喝道:“大欺小,不要臉?!狈饺酥巧毂塾麚?,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 的手肘關(guān)節(jié),這一下只教壓實(shí)了,方人智手臂立斷。余滄?;厥忠恢福c(diǎn)向定逸后心。定逸只得放開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滄海不欲和她相斗,說聲:“得罪了!”躍開兩步。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聲道:“好孩子,哪里痛?給我瞧瞧,我給你治治?!币幻氖直郏⑽磾嗾?,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謊!你師父沒碰到她手臂,那么這四個(gè)指印是誰捏的?”那小姑娘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币幻嬲f,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有的笑彎了腰,大廳之中,盡是哄笑之聲 。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甚么,心想這小姑娘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甚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自己發(fā)笑,卻也不禁狼狽。方人智縱身而前,搶到余滄海背后,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隨手一團(tuán) ,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只大烏龜,自是那女童貼在自己背后的。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只烏龜當(dāng)然是早就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上作甚么手腳。決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鞭D(zhuǎn)眼向劉正風(fēng)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來劉正風(fēng)暗中在給我搗鬼。”劉正風(fēng)給他這么瞧了一眼,立時(shí)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當(dāng)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媽呢?”這兩句問話,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確也起疑,要知道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

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別動,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有兩個(gè)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lǐng),叫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shí)卻笑得甚是燦爛。眾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個(gè)腳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發(fā)覺二人都被點(diǎn)了穴道,正與先前申人俊、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無異,若要運(yùn)內(nèi)力解穴,殊非一時(shí)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而且暗中還伏了大對頭,這時(shí)可不能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損內(nèi)力,當(dāng)即低聲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手,幾個(gè)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gè)同門抬了出廳。那女童忽然大聲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個(gè)人平沙落雁,有兩個(gè)人抬!兩個(gè)人平沙落雁,有四個(gè)人抬。”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甚么?剛才這幾句話,是你爹爹教的么?”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紀(jì),決計(jì)說不出來,又想:“甚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令狐沖這小子胡 謅出來的,多半華山派不忿令狐沖為人杰所殺,向我青城派找場子來啦。點(diǎn)穴之人武功甚高,難道……難通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在暗中搗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岳劍派聯(lián)盟,今日要是一齊動手,青城派非一敗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變。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笑著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shù)表來。余滄海道:“我問你?。 甭曇羯跏菄?yán)厲。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里。定逸輕輕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鞭D(zhuǎn)頭向余滄海道:“你這么兇霸霸嚇唬孩子干么?”余滄海哼了一聲,心想:“五岳劍派今日一齊跟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br/>
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太,二二得四,青城派兩個(gè)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四個(gè)人抬,二三得六,三個(gè)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得六個(gè)人抬,二四得八……”沒再說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來。

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后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身材還生得甚高,何況每一句話都是在陰損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余滄海大聲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盡可現(xiàn)身,這般鬼鬼祟祟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gè)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這幾句話發(fā)自丹田,中氣充沛,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tài)。他說完話后,大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答話。隔了好一會,那女童忽道:“老師太,他問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輩人物,雖對青城派不滿,不愿公然詆毀整個(gè)門派,當(dāng)下含糊其辭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蹦桥謫枺骸澳敲船F(xiàn)今呢?還有沒有英雄好漢剩下來?”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努,道:“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罷!”那女童道:“青城派掌門道長,倘使人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卻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說那個(gè)乘人之危的家伙,是不是英雄好漢?”余滄海心頭怦的一跳,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杰刺殺令狐沖經(jīng)過之人,也盡皆一凜:“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guān)?”勞德諾卻想:“這小姑娘說這番話,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她卻是誰?”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匆忙之間,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儀琳全身發(fā)抖,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這一句話,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zé)問,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來敬上,余滄海說甚么總是前輩,這句話便問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忍不住胸口一酸,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下來了。余滄海低沉著聲音問道:“這一句話,是誰教你問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個(gè)羅人杰,是道長的弟子罷?他見人家受了重傷,那受傷的又是個(gè)大大的好人,這羅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劍。你說這羅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漢?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青城派俠義道本事?”這幾句話雖是出于一個(gè)小姑娘之口,但她說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滄海無言可答,又厲聲道:“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轉(zhuǎn)過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師太,他這么嚇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漢?”定逸嘆了口氣,道:“這個(gè)我可就說不上來了?!?br/>
眾人愈聽愈奇,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剛才這兩句問話,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fā)問,譏刺之意,十分辛辣,顯是她隨機(jī)應(yīng)變,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紀(jì),竟這般厲害。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個(gè)小妹妹我曾經(jīng)見過的,是在哪里見過的呢?”側(cè)頭一想,登時(shí)記起:“是了,昨日回雁樓頭,她也在那里?!蹦X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后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zhàn),田伯光砍死了一人,眾酒客嚇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墒窃谂R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著個(gè)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直到令狐沖被殺,自己抱著他尸體下樓,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有離開。當(dāng)時(shí)她心中驚惶已極,諸種事端紛至沓來,哪有心緒去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兩人,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便清清楚楚的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此刻穿的卻是綠衫,若不是此刻她背轉(zhuǎn)身子,說甚么也記不起來。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只記得那是個(gè)男人,那是確定無疑的,是老是少,甚么打扮,那是甚么都記不得了。還有,記得當(dāng)時(shí)看到那個(gè)和尚端起碗來喝酒,在田伯光給令狐沖騙得承認(rèn)落敗之時(shí),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這小姑娘當(dāng)時(shí)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聲,這時(shí)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對,是她,正是她!那個(gè)大和尚是誰?怎么和尚會喝酒?

儀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xiàn)了令狐沖的笑臉:他在臨死之際,怎樣誘騙羅人杰過來,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她抱著令狐沖的尸體跌跌撞撞的下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胡 里胡 涂的出了城門,胡 里胡 涂的在道上亂走……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尸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diǎn)不覺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將這尸體抱到甚么地方。突然之間,她來到了一個(gè)荷塘之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她胸口似被一個(gè)大錘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連著令狐沖的尸體一齊摔倒,就此暈了過去。

等到慢慢醒轉(zhuǎn),只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體,卻抱了個(gè)空。她一驚躍起,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可是令狐沖的尸體卻已影蹤不見。她十分驚惶,繞著荷塘奔了幾圈,尸體到了何處,找不到半點(diǎn)端倪?;仡欁约荷砩弦律姥灏甙?,顯然并不是夢,險(xiǎn)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尋了一遍,這具尸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荷塘中塘水甚淺,她下水去掏了一遍,哪有甚么蹤跡?這樣,她到了衡山城,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shí)無刻不在思索:“令狐大哥的尸體到哪里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么?給野獸拖了去么?”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shí)在不想活了。其實(shí),就算令狐沖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

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gè)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xiàn)過幾次,她立即強(qiáng)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胡 思亂想?當(dāng)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會子事?!笨墒沁@時(shí)候,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現(xiàn)在心中:“當(dāng)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尸身之時(shí),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甚至有一點(diǎn)兒歡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心中甚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在一個(gè)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永遠(yuǎn)無止無休。我說甚么也要將他的尸身找回來,那是為了甚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給野獸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尸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待著。我為甚么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么想,師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著了魔??墒?,可是令狐大哥的尸身呢?”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shí)似乎見到了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一時(shí)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小尼姑”時(shí)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勞德諾,這個(gè)小女孩是你們?nèi)A山派的,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這個(gè)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庇鄿婧5溃骸昂?,你不肯認(rèn),也就算了?!蓖蝗婚g手一揚(yáng),青光閃動,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你瞧這是甚么?”儀琳正在呆呆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fā)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gè)人齊聲警告:“小心暗器!”不知為了甚么,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凄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tài)龍鐘,這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后發(fā)先至,居然能及時(shí)伸手去接。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下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個(gè)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fā)作。便在此時(shí),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yáng),將一個(gè)紙團(tuán) 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這紙團(tuán) 便是繪著烏龜?shù)哪菑埣埓瓿傻摹6ㄒ菪哪钜粍樱骸芭1亲影l(fā)這飛錐,原來是要將我引開,并非有意去傷儀琳?!?br/>
眼見這小小紙團(tuán) 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其中所含內(nèi)力著實(shí)不小,擲在那小姑娘臉上,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shí)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卒,已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gè)“你”字,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媽媽,媽媽,人家要打死我啦!”她這一縮甚是迅捷,及時(shí)避開紙團(tuán) ,明明身有武功,卻是這般撒賴。眾人都覺好笑。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滿腹疑團(tuán) ,難以索解。定逸師太見余滄海神色尷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著實(shí)不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糾纏,向儀琳道:“儀琳,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侮?!眱x琳應(yīng)道:“是!”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

余滄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轉(zhuǎn)頭去瞧木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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