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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飛狐外傳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數(shù)年之間,他身材長高了,力氣長大了,見識武功,也是與日俱進(jìn)。四海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處行俠仗義,扶危濟(jì)困,卻也說不盡這許多。只是他出手豪闊,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一日想起,常聽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右無事,于是騎了一匹劣馬,徑往嶺南而來。這一日到了廣東的大鎮(zhèn)佛山鎮(zhèn)。那佛山自來與朱仙、景德、漢口并稱天下四大鎮(zhèn),端的是民豐物阜,市廛繁華。胡 斐到得鎮(zhèn)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饑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著“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敞著窗戶,酒樓里刀杓亂響,酒肉香氣陣陣噴出。胡 斐心道:“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币幻磉?,只剩下百十來文錢,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飽飽肚再說。當(dāng)下將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伙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的不喜,伸手?jǐn)r住,說道:“客官,樓上是雅座,你不嫌價錢貴么?”胡 斐一聽,氣往上沖,心道:“你這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朋友卻是這般狗熊氣概。我不吃你一個人仰馬翻,胡 斐便枉稱英雄了?!惫恍Γ溃骸爸灰撇司?,卻不怕價錢貴?!蹦腔镉媽⑿艑⒁?,斜著眼由他上樓。樓上桌椅潔凈。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伙計瞧了他的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發(fā),竟是半天不過來招呼。胡 斐暗暗尋思,要生個什么念頭,白吃他一頓。忽聽得街心一陣大亂,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胡 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一個婦人頭發(fā)散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著一柄菜刀,哭一陣,笑一陣,指手劃腳,原來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yuǎn)遠(yuǎn)站著,臉上或現(xiàn)恐懼,或顯憐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見她指著“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你長命百歲,富貴雙全啊,我老婆子給你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闭f著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毫不覺疼痛,一面磕頭,一面呼叫:“鳳老爺,你日進(jìn)一斗金,夜進(jìn)一斗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

酒樓中閃出一人,手執(zhí)長煙袋,似是掌柜模樣,指著那婦人罵道:“鍾四嫂,你要賣瘋,回自己窩兒去,別在這兒擾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鍾四嫂全沒理會,仍是又哭又笑,向著酒樓磕頭。掌柜的一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一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一個用力一推。鍾四嫂登時摔了一個筋斗,滾過街心,掙扎著爬起后癡癡呆呆地站著,半晌不言不語,突然捶胸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兒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睋屃瞬说兜哪菨h子舉起刀來,喝道:“你再在這里胡說八道,我就給你一刀?!辨R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柜的見街坊眾人臉上都有不以為然之色,呼嚕呼嚕的抽了幾口煙,噴出一股白煙,將手一揮,與兩名漢子回進(jìn)了酒樓。胡 斐見兩個漢子欺侮一個婦道人家,本感氣惱,但想這婦人是個瘋子,原也不可理喻,忽聽得坐在身后桌邊兩名酒客悄聲議論。一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只怕將來要遭報應(yīng)?!焙?斐聽到“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這九個字,心中一凜。只聽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shù)倪^錯,家里不見了東西,問一聲也是十分平常。誰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剖開了肚子?!焙?斐聽到最后這句話,哪里還忍耐得住,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只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jì),一個肥胖,一個瘦削,穿的都是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他回頭,相視一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 斐知道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定推說不知,決不肯坦直以告,當(dāng)下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兩位老板,自在廣州一別,已有數(shù)年不見了,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當(dāng)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你好?!焙?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一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今日與兩位巧遇,那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倍艘宦牭健耙蝗f兩銀子”五個字,登時從心窩里笑了出來,雖見他衣著不似有錢人,但“一萬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交 臂失之?齊道:“那是該當(dāng)?shù)?,請過來共飲一杯,慢慢細(xì)談如何?”胡 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哪里還有客氣,當(dāng)即走將過去,打橫里坐了,開門見山的問道:“適才聽兩位言道,什么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條人命,倒要請教?!蹦嵌四樕衔⑽⒆兩?,正欲推搪,胡 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將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勁,二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立時臉色慘白。樓頭的伙計與眾酒客聽到叫聲,一齊回頭過來。胡 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這二人手腕被胡 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里還動彈得半分?胡 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現(xiàn)下改邪歸正,學(xué)做生意,要一萬兩銀子辦貨,可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倍舜蟪砸惑@,齊聲道:“我……我沒有啊。”胡 斐道:“好,你們把鳳老爺逼死人命的事,說給我聽。哪一位說得明白仔細(xì),我便不向他借錢。這一萬兩銀子,只好著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說,我來說?!毕惹罢l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dú)力負(fù)擔(dān),做了單頭債主,竟然爭先恐后起來。

胡 斐見這個比賽的法兒收效,微微一笑,聽那胖子說北方話口音較正,便指著他道:“胖的先說,待會再叫瘦的說。哪一位說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闭f著放脫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拿起桌上一雙象牙筷子,在刀口輕輕一掠,筷子登時斷為四截。這二人面面相覷,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卻是怦怦地跳個不住。胡 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后頸摸了摸,好似在尋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將二人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胡 斐點(diǎn)點(diǎn)頭,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將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那瘦商人搶著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焙?斐臉一沉,道:“我說過要先聽他說,你忙什么?”那瘦商人忙道:“是,是?!焙?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嚇得魂不附體,胖商人卻臉有得色。

胡 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來?!笔萆倘艘宦犔幜P甚輕,如逢大赦,忙叫伙計過來,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兩銀子的最上等酒菜。那伙計見胡 斐和他們坐在一起,甚是詫異,聽到有五兩銀子的買賣,當(dāng)即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yīng)。胡 斐在窗口探頭一望,見那鍾四嫂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對街地下,抬頭望天,口中喃喃的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么。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焙?斐眉頭一皺,道:“你不說也罷,那就讓他說?!闭f著轉(zhuǎn)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這位鳳老爺名字叫作鳳天南,乃是佛山鎮(zhèn)上的大財主,有一個綽號,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焙?斐喝道:“又不是說相聲,你插口干么?”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再言語了。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zhèn)上開了一家大典當(dāng),叫作英雄當(dāng)鋪;一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一家大賭場,叫作英雄會館。他財雄勢大,交 游廣闊,武藝算得全廣東第一。鎮(zhèn)上的人私下里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粵北三處送銀子來孝敬他,聽說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fā)財,便得抽個份兒給他。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 斐點(diǎn)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是坐地分贓的大強(qiáng)盜?!倍讼蛩艘谎?,心想:“那你與他是同行哪?!焙?斐早已明白他們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你們有好說好,有歹說歹,不必隱瞞?!蹦桥稚倘说溃骸斑@鳳老爺?shù)恼右贿B五進(jìn),本來已夠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后進(jìn)旁邊起一座什么七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鍾四嫂家傳的菜園。這塊地只有兩畝幾分,但鍾阿四種菜為生,一家五口全靠著這菜園子吃飯。鳳老爺把鍾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子買他的地。鍾阿四自然不肯。鳳老爺加到十兩。鍾阿四還是不肯,說道便是一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氣花上去,一家?guī)卓诒沭I不死了。鳳老爺惱了,將他趕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兒?!霸瓉眸P老爺后院中養(yǎng)了十只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一只。家丁說是鍾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倆偷了,尋到他菜園子里,果然見菜地里有許多鵝毛。鍾四嫂叫起屈來,說她兩個兒子向來規(guī)矩,決不會偷人家的東西,這鵝毛準(zhǔn)是旁人丟在菜園子里的。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老爺問道:‘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我?!P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于是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一狀,差役便來將鍾阿四鎖了去?!版R四嫂知道自己家里雖窮,兩個兒子卻乖,平時一家又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鳳家去理論,卻給鳳老爺?shù)募叶√吡顺鰜?。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鳳老爺?shù)膰谕校质前遄?,又是夾棍,早已將鍾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鍾四嫂去探監(jiān),見丈夫滿身血肉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是胡 里胡 涂地叫道:‘不賣地,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R四嫂心里一急,便橫了心。她趕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xiāng)鄰,一齊上祖廟去。鄉(xiāng)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fā)誓,便同去作個見證。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版R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幾個響頭,說道:‘北帝爺爺,我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么吃我,吃我!小婦人一家橫遭不白,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著提起刀來,一刀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了?!?br/>
胡 斐一路聽下來,早已目眥欲裂,聽到此處,不禁大叫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胡 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guān)我事。”酒樓上的酒客伙計見胡 斐兇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zhàn)心驚。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眾伙計遠(yuǎn)遠(yuǎn)站著,誰都不敢過來。胡 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肉。原來鍾家家中貧寒,沒什么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里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圇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卻是說的‘吃螺!’唉,好好一個孩子,便這么死在祖廟之中。鍾四嫂也就此瘋了?!?br/>
(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乃確有其事,佛山鎮(zhèn)老人無一不知。今日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dāng)時向佛山鎮(zhèn)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無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gòu)。)

胡 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里?”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聽得遠(yuǎn)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 ,瘦商人嘆道:“作孽,作孽!”胡 斐道:“還有什么事?”瘦商人道:“那是鳳老爺?shù)募叶Я藧汗罚谧纺面R家的小二子。”胡 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干什么?”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然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惱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shù)募叶∫训教幩涯昧税胩炷??!贝藭r胡 斐反而抑住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一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闭f著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伙計拿酒來。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 斐靠到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zhuǎn)角處沒命地奔來。他赤著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后一路滴著鮮血,不知他與眾惡犬如何廝斗,方能逃到這里。他身后七八丈遠(yuǎn)處,十余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著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撲到鍾小二身上。鍾小二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一聲:“媽!”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鍾四嫂雖然神智胡 涂,卻認(rèn)得兒子,猛地站起,沖了過去,擋在眾惡犬之前,護(hù)住兒子。眾惡犬登時一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fā)威。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平時跟著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斗,但見了鍾四嫂這股拚死護(hù)子的神態(tài),一時竟然不敢逼近。眾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幾聲,兩頭兇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臥在地上的鍾小二咬去。鍾四嫂撲在兒子身上。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的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的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獵時擒著白兔花鹿一般。眾家丁呼喝助威。鍾四嫂不顧自身疼痛,仍是護(hù)住兒子,不讓他受惡犬的侵襲。鍾小二從母親身下爬了出來,一面哭喊,一面和眾惡犬廝打,救護(hù)母親。霎時之間,十余條惡犬從四面八方圍攻了上去。街頭看熱鬧的閑人雖眾,但迫于鳳老爺?shù)耐?,個個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當(dāng)此情景之下,只要有誰稍稍惹惱了這些家丁,一個手勢之下,眾惡犬立時撲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這場慘劇,掩面避開。眾家丁卻是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胡 斐在酒樓上瞧得清清楚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親眼看明白那鳳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么歹毒,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心中極其惱怒,后來聽說那鳳天南既已平白無端地逼死了一條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不該如此過份,倒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鍾氏母子,那時更無懷疑,眼見街頭血肉橫飛,再遲得片刻,這一雙慈母孝子不免死于當(dāng)場,當(dāng)下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右臂,一枚枚的擲了下去。

但聽得汪汪汪、嗚嗚嗚幾聲慘叫,六頭惡犬均被筷子打中腦門,伏地而死,其余惡犬呆在當(dāng)?shù)?,不知該?dāng)繼續(xù)撲咬,還是轉(zhuǎn)身逃去。胡 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當(dāng)真是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一只酒杯的杯底都擊中在每一頭惡犬的鼻頭上。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登時翻身而死。余下幾條惡犬將尾巴挾在后腿之間,轉(zhuǎn)眼逃得不知去向。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著鳳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zhèn)上一向兇橫慣了的,眼見胡 斐施展絕技?xì)⒐罚谷徊恢阑?,一齊怒喝:“什么人到佛山鎮(zhèn)來撒野?打死了鳳老爺?shù)墓?,要你這小子償命?!备魅松砩隙紟е鴨蔚惰F鏈,紛紛取出,蜂擁著搶上樓來。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一陣大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產(chǎn)業(yè),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動手。胡 斐瞧在眼里,只是微微冷笑。

但見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為首一人將鐵鏈嗆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焙?斐心想:“一個鄉(xiāng)紳的家丁,也敢拿鐵鏈鎖人,這姓鳳的府中,難道就是佛山鎮(zhèn)的衙門?”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的左臉,手掌縮回時,順手在他前頸“紫宮”、后腦“風(fēng)府”兩穴各點(diǎn)了一下。這是人身的兩處大穴,那家丁登時呆呆站著,動彈不得。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胡 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幾年武功,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正是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當(dāng)下如法炮制,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愣愣的站著。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一個轉(zhuǎn)身欲走,另一個叫道:“鳳七爺,你來瞧瞧這是什么邪門?!蹦区P七是鳳天南的遠(yuǎn)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dāng)掌柜,武功是沒有什么,為人卻極是機(jī)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 斐武功甚是了得,當(dāng)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日英雄駕到,恕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胡 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機(jī)溜走,當(dāng)即從身邊站著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著地卷去,回勁一扯,鐵鏈已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腳,但聽得“啊喲,啊喲”聲中,三個人橫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齊給他拖將過來。胡 斐拿起鐵鏈兩端,打了一個死結(jié),對鳳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英雄樓眾伙計雖見胡 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各執(zhí)家伙,布成陣勢,只待鳳七爺一聲令下,便即一擁而上。胡 斐喝了一杯酒,問道:“鳳天南是你什么人?”鳳七笑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rèn)得他么?”胡 斐道:“不認(rèn)得,你去叫他來見我?!兵P七心中有氣,暗道:“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你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你呢?”但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得通報?!?br/>
胡 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兵P七暗自嘀咕:“怎么有這個怪姓兒?”陪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為貴,拔爺?shù)男諗?shù),南方倒是少有?!焙?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為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鳳毛’。”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zhuǎn)念:“不對,他這‘拔鳳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找岔子?”臉色一變,厲聲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zhèn)有何貴干?”胡 斐笑道:“早就聽說佛山鎮(zhèn)有幾只惡鳳凰,我既然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幾根毛兒耍耍?!兵P七退后一步,嗆啷一響,從腰間取出一條軟鞭,左手一擺,叫手下眾人小心在意,右腕抖動,軟鞭挾著一股勁風(fēng),向胡 斐頭上猛擊下來。胡 斐心中盤算已定:“單憑鳳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他手下的幫兇之輩,個個死有余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毖垡娷洷薮虻?,反手一帶,已抓住鞭頭,輕輕向內(nèi)一扯。鳳七立足不住,向前沖了過來。胡 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鳳七但覺一股極大力量往下擠迫,不由自主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胡 斐笑道:“不敢當(dāng)!”順手將那十三節(jié)軟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眾伙計正要撲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嚇得一齊停步。胡 斐指著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喂,將菜刀拿來?!蹦欠蕪N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將手中握著的菜刀遞了過去。胡 斐道:“炒里脊用什么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 斐伸手一扯,嗤的一響,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摸摸他的脊梁,道:“是不是這里下刀?”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雄饒命!”胡 斐心想:“饒你性命可以,但不給你吃些苦頭,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yīng)?”菜刀一起,在他脊骨旁劃了一條長長的傷口,問道:“半斤夠了么?”廚子呆頭呆腦地道:“一個人吃,已經(jīng)夠啦!”鳳七嚇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里脊肉去,只聽胡 斐又問:“炒豬肝用什么作料?清蒸豬腦用什么作料?”鳳七心想:“炒里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蒸豬腦兩樣一作,我這條老命,還剩得下么?”拚命的磕頭,只把樓板磕得冬冬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了小人一命?!焙?斐見嚇得他也夠了,喝道:“你還敢?guī)湍区P天南作惡么?”鳳七忙道:“小人不敢?!焙?斐道:“好,快趕走樓上與雅座的客人,大堂與樓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兵P七叫道:“伙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shù)姆愿????!快!”樓上眾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一見打架,早想溜走,苦于梯口給手執(zhí)兵刃的眾伙計守住,欲行不得,這時也不用人趕,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今日有人上門尋事,實在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胡 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guī)ど?,你不許收一文錢,快抬酒壇子出來,做最好的菜肴敬客,把街上九只惡狗宰了,燒狗肉請大家吃?!彼愿酪痪?,鳳七答應(yīng)一句。眾伙計行動稍遲,胡 斐便揚(yáng)起菜刀,問那肥廚子:“紅燒大腸用什么作料?炒腰花用什么作料?”那廚子據(jù)實回答,用的是大腸一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色,不住口的催促。那六名家丁見胡 斐如此兇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心中都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偷瞧胡 斐的臉色一眼,又互相對望一眼,心中只是焦急:“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再遲片刻,這兇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胡 斐見眾伙計已照自己吩咐,一一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一大碗酒,說道:“今日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么,便叫什么,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一把火將它燒了。”眾酒客歡然吃喝,只是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接口。胡 斐回到樓上,解開了三名家丁的穴道,將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里,連著另外三名家丁,將六個人一齊拉下樓來,問道:“鳳天南開的當(dāng)鋪在哪里?我要當(dāng)六只惡狗?!北阌芯瓶椭更c(diǎn)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一堵高墻便是?!焙?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熱鬧的人遠(yuǎn)遠(yuǎn)跟著,要瞧活人如何當(dāng)法。胡 斐一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dāng)”之前,大聲喝道:“英雄當(dāng)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柜臺之前,說道:“朝奉,當(dāng)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銀子?!弊竦某畲蟪砸惑@,佛山鎮(zhèn)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當(dāng)”是鳳老爺所開,十多年來誰也不敢前來胡 混,怎么今日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dāng)人?凝神一看,認(rèn)出那六個被他牽著的竟是鳳府家丁,這一來更是驚訝,說道:“你……你……你當(dāng)什么?”胡 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當(dāng)六條惡狗,每條一千兩,共是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你啦?!蹦浅钪幸鈦砘祠[,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一聲,命他快去呼喚護(hù)院武師來打發(fā)這瘋子,一面向胡 斐客客氣氣地道:“典當(dāng)?shù)男幸?guī),活東西是不能當(dāng)?shù)模堊瘃{原諒。”胡 斐道:“好,活狗你們不收,那我便當(dāng)死狗?!绷叶〈篌@,一齊叫道:“俞師爺,你快收下來,救命要緊?!钡洚?dāng)?shù)某钭鍪潞蔚染靼鸭?xì),豈肯隨隨便便的送六千兩銀子出去,只是陪笑道:“你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 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彼南乱磺?,心下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一托,已將一扇黑漆大門抬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喂,喂,你這位客人干什么???”胡 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zhuǎn)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不要胡 鬧,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這典當(dāng)是誰的產(chǎn)業(yè)?”胡 斐心想:“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佛山鎮(zhèn)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你的苦頭?!弊叩焦衽_之前,夾手一把抓住他的辮子,從高高的柜臺后面揪將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著走到門口,抱起門邊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聲,摔上了門板。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一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有的更是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閑人與柜臺內(nèi)的眾朝奉也是同聲驚叫起來。胡 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一個石鼓!”說著將那石鼓往空中一拋,眼看又要往門板上落去,但聽得眾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huán)抱,倏地將石鼓抱住,又壓在門板之上。這時門板上已壓了一千余斤,雖由七人分擔(dān),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取銀子出來!”胡 斐道:“什么?你還要我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子瘦弱,早已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忙道:“不……不……我是叫當(dāng)里取銀子出來……”

典當(dāng)里眾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將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一百兩一封,共是六十封,胡 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道:“六條惡狗當(dāng)六千兩,還有一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當(dāng)?shù)囊晃淮蟪?,還不及一條惡犬嗎?至少得當(dāng)三千兩?!边@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余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一個雜種吃了豹子膽,來鳳老爺?shù)匿佔踊祠[?”人群往兩旁一分,闖進(jìn)來兩條漢子。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扣子,武師打扮。胡 斐身形一晃,竄到兩人背后,一手一個,已抓住了兩人后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dāng)?shù)淖o(hù)院,閑著無事,卻在賭場賭博 ,聽得當(dāng)鋪中有人混鬧,這才匆匆趕回,哪知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已被他抓住要害,提了起來。

胡 斐雙手一抖,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zhí)炀排?,另一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 斐笑道:“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將兩人頭對頭一撞,騰騰兩聲,將兩人摔在門板之上。這兩個護(hù)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是有聲無氣。

典當(dāng)?shù)拇笳乒裰慌卖[出人命,忙命伙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來,不住向胡 斐打躬作揖,陪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鳳老爺不親來料理?”胡 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dāng)中來當(dāng)人,用意本是要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后,行事極為謹(jǐn)慎,心想這鳳天南既然號稱“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常言道:“強(qiáng)龍不斗地頭蛇。”若是上門去與他為難,只怕中了他的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dāng)鋪,哪知鳳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頭一擺,道:“一齊放在門板上?!北娀镉嬅髦环派先?,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胡 斐叫道:“你們這典當(dāng)是皇帝老子開的么?怎樣做事這等橫法?”大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么吩咐?”胡 斐道:“當(dāng)東西的沒當(dāng)票么?”那大掌柜心想這六個家丁皮粗肉厚,壓一會兒還不怎樣,這俞朝奉只怕轉(zhuǎn)眼就要一命嗚呼,一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dāng)票。”

柜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柜催得緊,只得提筆寫道:“今押到鳳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爛,手足殘缺,當(dāng)足色紋銀九千兩整。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蟲蟻鼠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爭論。三年為期,不贖斷當(dāng)?!痹瓉硖煜庐?dāng)鋪的規(guī)矩,就算你當(dāng)?shù)氖侨峦暾铮惨獙懮稀皻埲逼茽€”的字樣,以免贖當(dāng)時有所爭執(zhí)。當(dāng)鋪當(dāng)活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柜將當(dāng)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 斐一笑收下,提起兩名武師,喝道:“將石鼓取下來?!眱擅鋷熦W灶^暈眼花,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氣,只得二人合力,一個個的抬了下來。胡 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你兩條大漢,抬著本錢跟我來?!眱擅鋷熃o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后抬著門板,端了九千兩紋銀,跟在胡 斐后面??礋狒[的閑人見他赤手空拳,斗贏了佛山鎮(zhèn)上第一家大典當(dāng),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是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后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shè)在佛山鎮(zhèn)頭一座破敗的廟宇里,大門上寫著“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 斐大踏步走進(jìn)門去,只見大殿上圍著黑壓壓一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著佛山鎮(zhèn)的名產(chǎn)膠綢衫褲,敞開胸膛,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見到胡 斐進(jìn)來,后面跟著兩名武師,抬著一塊大門板,放著近百封銀子,心里一怔,叫道:“蛇皮張,你做什么?”那姓張的武師努一努嘴,道:“這位好漢爺要來玩一手。”那寶官聽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 游廣闊,眼前這人年紀(jì)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是抬了銀子給我們場里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的豈怕財主爺?再抬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边肿煲恍?,說道:“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br/>
胡 斐大剌剌的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作鳳毛?!蹦菍毠僖汇叮牡溃骸鞍?,你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蹦闷瘅恢岩粨u,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shù)十名賭客紛紛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 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鳳天南親自出來,好與他相斗,當(dāng)下笑嘻嘻的坐著,并不下注。只見寶官揭開盅來,三枚骰子共是十一點(diǎn),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卻是垂頭喪氣。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 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一場?!碑?dāng)下注目看那骰盅,又傾聽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聽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聽風(fēng)術(shù),耳音極精,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一聽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位,是何種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dāng)日在商家堡中一聽到身后暗器射到,即猜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師的弟子,暗器聽風(fēng)之術(shù),一精至斯。胡 斐的耳音較之趙半山雖然尚有不及,但聽了一陣,竟已聽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么點(diǎn)數(shù)。要知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diǎn)數(shù)不同,一點(diǎn)的一面與六點(diǎn)的一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然所差微細(xì)之極,但在內(nèi)力精深、暗器功夫極佳之人聽來,自能分辨。胡 斐又讓他開了幾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注么?”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注,否則還能叫英雄會館么?”胡 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翹,道:“是啊,若是限注,豈不成了狗熊會館?”聽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點(diǎn),回頭叫道:“蛇皮張,押一千兩‘大’?!蹦菍毠匐m在賭場中混了數(shù)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是要到揭盅才知,見他一押便是一千兩,不由得一怔,揭開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diǎn),一枚四點(diǎn),不由得臉都白了,當(dāng)下由下手賠了一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 斐聽不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diǎn)小。跟著他押了二千兩“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diǎn)“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場中已賠了一萬一千兩。那寶官滿手是汗,舉起骰盅猛搖。胡 斐聽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點(diǎn),說道:“蛇皮張,把二萬兩都給押上‘大’!”兩名武師將門板上的銀子一封封的盡往桌上送。寶官掀起骰盅一邊,眼角一張,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點(diǎn)。他手腳也真利落,小指在盅邊輕輕一推,盅邊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點(diǎn)的骰子翻了一轉(zhuǎn),十四點(diǎn)變成九點(diǎn),那是“小”了。這一記手法,若不是數(shù)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練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厲害之極的絕招。那寶官見他渾然不覺,心想這次勝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大家下定注了?”胡 斐左手將一大堆銀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說道:“這里是二萬兩銀子,是‘小’你便盡數(shù)吃去?!睂毠俳械溃骸昂?!好!吃了!”揭開寶盅,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見三枚骰子共是十二點(diǎn)。

眾賭客早已罷手不賭,望著桌上這數(shù)十封銀兩,無不驚心動魄,突見開出來的是“大”,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啊!”這聲音中又是驚奇,又是艷羨。要知他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的大賭。胡 斐哈哈大笑,一只腳提起來踏在凳上,叫道:“二萬兩銀子,快賠來!”

原來那寶官作弊 之時,手腳雖快,卻哪里瞞得過胡 斐的眼光?他雖瞧不出那寶官如何搗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給他從“大”換成了“小”,他左手推動銀兩之際,右手伸到桌底,隔著桌面在盅底輕輕一彈。三枚骰子本來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點(diǎn)。他這一彈力道用得恰到好處。三枚骰子一齊翻了個身,變成四點(diǎn)、六點(diǎn)、兩點(diǎn),合成十二點(diǎn)“大”。那寶官臉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張,這人是什么路數(shù)?到鳳老爺?shù)膱鲎觼頂嚲郑俊鄙咂埧迒手樀溃骸拔摇摇膊恢腊??!焙?斐道:“快賠,快賠,二萬兩銀子,老爺贏得夠了,收手不賭啦!”那寶官在桌上又是砰的一擊,罵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當(dāng)老子不知道么?”胡 斐雖不明白他罵人的言語,料想決非好話,笑道:“好,你愛拍桌子,咱們賭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兒應(yīng)手而落,跟著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上。這一手驚人武功顯了出來,這寶官哪里還敢兇橫?突然飛起一腳,要想將桌子踢翻,乘亂溜走。幾個地痞賭客跟著起哄:“搶銀子?。 焙?斐右手一伸,已將寶官踢出的一腳抓住,倒提起來,將他頭頂往桌面一樁。這一下力道奇重,桌面登時給他腦門撞破一洞,腦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卻倒栽在桌上,手腳亂舞,蔚為奇觀。眾賭客齊聲驚叫,紛紛退開。突然大門中搶進(jìn)一個青年,二十歲上下年紀(jì),身穿藍(lán)綢長衫,右手搖著折扇,叫道:“是哪一個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遠(yuǎn)迎,要請恕罪啊!”胡 斐見這人步履輕捷,臉上英氣勃勃,顯是武功不弱,不覺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攏折扇,向胡 斐一揖,說道:“尊兄貴姓大名?”胡 斐見他彬彬有禮,便還了一揖,道:“沒請教閣下尊姓?!蹦巧倌甑溃骸靶〉苄狰P?!焙?斐雙眉一豎,哈哈笑道:“如此說道,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鳳毛。老兄與鳳天南怎生稱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聽說尊駕光臨,本該親來迎接,不巧恰有要務(wù)纏身,特命小弟前來屈駕,請到舍下喝一杯水酒。”他轉(zhuǎn)頭向英雄當(dāng)鋪的兩名護(hù)院喝道:“定是你們對拔爺無禮,惹得他老人家生氣,還不賠罪?”那兩位護(hù)院喏喏連聲,一齊打躬請安,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焙?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們鬧些什么玄虛。”

那寶官的腦袋插在賭桌上,兀自雙腳亂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輕輕向上一提,將他倒過身來,那桌子卻仍舊連在他項頸之中,只是四只桌腳向天,猶似頸中戴了一個大枷。那寶官雙手托住桌子,這情狀當(dāng)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狽,向那少年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他……他……”眼望胡 斐,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胡 斐道:“你不賭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贏的錢呢?英雄會館想賴帳么?”那少年罵寶官道:“拔爺贏了多少銀子,快取出來!慢吞吞的干什么?”說著抓住桌子兩角,雙手向外一分,喀的一響,桌面竟被他撕成了兩邊。這一手功夫甚是干凈利落,賭場中各人一齊喝采。

那寶官有小主撐腰,膽子又大了起來,向胡 斐惡狠狠地望了一眼,道:“這人出老千?!蹦巧倌赀车溃骸昂f!人家是英雄好漢,怎會出老千?館里銀子夠么?若是不夠,快叫人往當(dāng)鋪取去?!焙?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來多半是“欺騙作弊 ”之意,心想:“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擔(dān)當(dāng),我可不能絲毫大意了?!敝宦犇巧倌甑溃骸鞍螤?shù)你y子,決不敢短了半文。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從來沒見過真好漢大英雄的氣概,拔爺不必理會?,F(xiàn)下便請拔爺移玉舍下如何?”他明知“拔鳳毛”三字決非真名,乃是存心來向鳳家尋事生非,但還是拔爺前,拔爺后,絲毫不以為意。胡 斐道:“你們這里鳳凰太多,不知大爺?shù)淖鹛柸绾畏Q呼?”那少年似乎沒聽出他言語中意含譏諷,連說:“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鳴?!焙?斐道:“在下賭得興起,還要在這里玩幾個時辰,不如請你爸爸到這里會面吧?!蹦菍毠俾犓f還要賭,嚇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鳳一鳴臉一沉,叱道:“我們在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轉(zhuǎn)頭向胡 斐陪笑道:“家父對朋友從來不敢失禮,得知拔爺光臨佛山,心中喜歡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時過來相見,只是恰好今日京中來了兩位御前侍衛(wèi),家父須得陪伴,實是分身不開。請拔爺包涵原諒。”胡 斐冷笑一聲,道:“御前侍衛(wèi),果然是好大的官兒。一鳴兄,小弟在江湖上有個外號,你想必知道?!兵P一鳴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摸清他幾分底細(xì),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聽他提起外號,忙道:“小弟孤陋寡聞,請拔爺告知?!焙?斐“哼”的一聲,道:“虧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連大名鼎鼎的‘殺官毆吏拔鳳毛’也不知道?”鳳一鳴一怔,道:“取笑了?!?br/>
胡 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膽子!你怎敢將我的一塊鳳凰肉吃下了肚中?!兵P一鳴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虛出一掌,左手便來拿他手腕。胡 斐手掌疾翻,當(dāng)真快如電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鳳一鳴左頰已吃了一記巴掌,順手將他右手拿住,喝道:“還我的鳳凰肉來。”鳳一鳴家學(xué)淵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覺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雙鐵鉗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飛起右足,向胡 斐小腹上踢去。胡 斐提起腳來,從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足背。鳳一鳴腳上又如被鐵錘一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胡 斐左手反手一掌,鳳一鳴右頰早著,雙頰就如豬肝般又紅又腫。胡 斐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聽著,我千里迢迢地從北方來到佛山,向這里的鍾阿四鍾老兄買到一塊鳳凰肉,卻讓這廝一口偷吃了。你們說該打不該打?”賭場中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心中都知他是在為被逼死的鍾小三出氣伸冤。鳳一鳴給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無法動彈。只見人叢中轉(zhuǎn)出一個老者,手中拿著一根短煙袋,正是英雄當(dāng)鋪的大掌柜。他給胡 斐逼去了九千兩銀子,哪里便肯罷休?一面命人急報鳳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會館來瞧他的動靜,這時見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漢爺,這是我們鳳老爺?shù)莫?dú)生愛子,鳳老爺當(dāng)他猶如性命一般。好漢爺要銀子使用,盡管吩咐,可請快放了我們少主人。”胡 斐道:“誰叫他偷吃了我的鳳凰肉?是鳳老爺?shù)莫?dú)生愛子,便能偷吃人家東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漢取笑了。天下哪有什么鳳凰肉?便算有,我們小主人也決不會偷吃?!焙?斐喝道:“這鳳凰肉乃大補(bǔ)之劑,真是無價之寶,一吃下肚,立時滿面通紅,肥胖起來。你們大家看,他的臉是否比平時紅了胖了?還說沒偷吃我的鳳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這是好漢爺下手打腫的,不與鳳凰肉相干?!焙?斐道:“大家來評個理,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么?”

在賭場中胡 混之人,一小半是鳳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 ,便是破落戶子弟,人人畏懼鳳天南的威勢,聽胡 斐如此詢問,七嘴八舌地說道:“沒見到你有什么鳳凰肉?!薄傍P大爺決不能偷你東西吃?!薄傍P老爺府上的東西還怕少了么?怎能偷人東西?”“笑話笑話!”“好漢快放了他,別鬧出大事來?!焙?斐道:“好,你們大家說他沒偷吃,我難道賴了他?咱們到北帝廟判個理去?!北娙艘徽r想起鍾四嫂在北帝廟中刀剖兒腹之事。那大掌柜暗暗吃驚,心想:“一到北帝廟,那可要鬧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 斐打躬作揖,道:“好漢爺說得對,我們都錯了。少主人吃了好漢的鳳凰肉,好漢要怎么陪,便怎樣賠就是。”胡 斐冷笑道:“你倒說得容易。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廟評個明白,我今后還有臉見人么?”說著將鳳一鳴挾在腋下,銀子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賭場,向途人問了路,徑向北帝廟而來。那北帝廟建構(gòu)宏偉,好大一座神祠,進(jìn)門院子中一個大水塘,塘中石龜石蛇,昂然盤踞。

胡 斐拉著鳳一鳴來到大殿,只見神像石板上血跡殷然,想起鍾四嫂被逼切剖兒腹的慘事,胸間熱血上沖,將鳳一鳴往地上一推,抬頭向著北帝神像,朗聲說道:“北帝爺,北帝爺,你威靈顯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賊廝鳥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但旁人都說他沒吃……”

他話未說完,猛覺背后風(fēng)聲颯然,左右有人雙雙來襲。他頭一低,身子一縮,那二人已然撲空。他雙手分別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聲,二人臉對臉猛地一撞,登時暈去。只聽得一人高聲怒吼,又撲了上來。

胡 斐聽他腳步沉重,來勢威猛,心想:“這人功夫倒也不弱?!币粋?cè)身間,乘勢一帶,只見刀光閃動,一條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已在身旁掠過,一刀徑向鳳一鳴頭頂砍落??偹闼涔Σ坏?,危急之際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磚之上,磚屑紛飛。胡 斐叫道:“妙極!”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那大漢狂吼一聲,放手撒刀。胡 斐右足一挑,單刀飛將起來,順手接過,笑道:“我正愁沒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趕來送刀,當(dāng)真有勞了。”那大漢怒極,使力掙扎。胡 斐左腿一松,竟被他翻身躍起,原來這大漢蠻力過人。他右足一撐,雙手十指如鉤,在空中徑向胡 斐撲到。胡 斐一轉(zhuǎn)身,已繞到他的身后,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漢本身縱躍之勢。那大漢身不由主,向上疾飛,旁觀眾人大叫聲中,眼見要穿破廟頂而出。他忙伸出雙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橫梁,總算沒撞破腦門,但就這么掛在半空,向下一望,離地數(shù)丈。他沒練過輕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雖然不弱,卻不敢躍下。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乃是鳳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zhèn)上人人懼怕,這時掛在梁上,上不得,下不來,極是狼狽。

胡 斐拉住鳳一鳴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響,露出肚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眾人叫道:“他是否吃了鳳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迸赃吽奈鍌€鄉(xiāng)紳模樣的人一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抬貴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復(fù)生,那可不得了?!焙?斐心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與鳳天南一鼻孔出氣。”回頭怒喝:“那鍾四嫂剖孩子肚子,你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兒子送一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們兒子吃了,我一個個剖開肚子來,查個明白?!边@幾句話直把那幾個鄉(xiāng)紳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開口。正亂間,廟門外一陣喧嘩,搶進(jìn)一群人來。當(dāng)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銅色緞袍,雙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兩旁跌出數(shù)尺。胡 斐見了他這等氣派威勢,又是如此橫法,心想:“啊哈,正點(diǎn)子終于到了?!毖酃庀蛩麖念^上瞧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只見他上唇留著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jì),右腕戴一只漢玉鐲,左手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儼然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鄉(xiāng)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只是腳步凝穩(wěn),雙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強(qiáng)。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霸天鳳天南,他陪著京里來的兩名侍衛(wèi)在府內(nèi)飲宴,聽得下人一連串的來報,有人混鬧酒樓、當(dāng)鋪、賭場。他不愿在御前侍衛(wèi)跟前失了氣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fā),直聽到兒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趕來。他還道是極厲害的對頭來到尋仇,哪知一看胡 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xiāng)下少年,當(dāng)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兒子。

胡 斐心想:“這老家伙好狂,竟將我視如無物?!贝麖澭┥恚徽票阃g拍去。鳳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將他手掌格開。胡 斐一催勁力,啪的一聲,雙掌相交 ,鳳天南身子一晃,險些跌在兒子身上,才知這鄉(xiāng)下少年原來是個勁敵。當(dāng)下顧不得去扶兒子,右手橫拳,猛擊胡 斐腰眼。胡 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fēng),果然是名家身手,揮刀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一刀雖然兇猛,鳳天南也只須一縮手便能避過,但鳳一鳴橫臥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兒子卻要受了這一刀。當(dāng)此危急之際,他應(yīng)變倒也奇速,一扯神壇前的桌披,倒卷上來,格開了這一刀。胡 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啦的一響,桌披從中斷為兩截。此時鳳天南哪里還有半點(diǎn)小覷之心?向后躍開半丈,早有弟子將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dá)七尺,徑一寸有半,通體黃金鑄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闊富麗的沉重兵器。他將金棍一抖,指著胡 斐說道:“閣下是哪一位老師的門下?鳳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焙?斐道:“我一塊鳳凰肉給你兒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兵P天南憑一條熟銅棍打遍嶺南無敵手,這才手創(chuàng)五虎門,在佛山鎮(zhèn)定居,家業(yè)大發(fā)之后,將熟銅棍改為黃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為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者六尺有余,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dá)七尺,黃金又較鑌鐵重近兩倍,仗著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nèi)一團(tuán) 黃光,端的是厲害之極。他聽了胡 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罷,金棍起處,手腕抖了兩抖,棍端將神壇上兩點(diǎn)燭火點(diǎn)熄了,叫道:“在下素來愛交 朋友,與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為一個窮家小子傷了江湖義氣?是友是敵,但憑尊駕一言而決。”

要知金棍乃極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滅燭火,妙在不碰損半點(diǎn)蠟燭,燭臺毫不搖晃,手法之準(zhǔn),可說是極罕見的功夫。他言語中軟里帶硬,要胡 斐知難而退,不必多管閑事。胡 斐笑道:“是啊,你的話再對也沒有,你只須割一塊鳳凰肉賠我,我立即拍拍灰塵走路,你看可好?”鳳天南臉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們兵刃上分高下便了?!闭f著提棍躍向院子。胡 斐提起鳳一鳴往地下一摔,將單刀插在他的身旁,喝道:“你若是逃走,便要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聲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殺官毆吏拔鳳毛’便是。鳳毛拔不到,臭雞臭鴨的屁股毛拔幾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币谎愿Ξ?,突然左手探出,徑來抓對方棍頭。鳳天南知他武功厲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眼見他出手便奪兵刃,竟對自己藐視已極,當(dāng)下棍尾抖起,一招“驅(qū)云掃月”,向他頭頸橫掃過來。這一招雖以橫掃為主,但后著中有點(diǎn)有打,有纏有挑,所謂“單頭雙頭纏頭,頭頭是道;正面?zhèn)让姹趁妫婷娼造`”,的是武學(xué)中的極上乘棍法。胡 斐身隨棍轉(zhuǎn),還了一掌。眾人凝神屏息,注視二人激斗。鳳天南手下人數(shù)雖眾,但不得他的示意,誰也不敢插手相助,何況二人縱躍如風(fēng),旁人武功遠(yuǎn)遠(yuǎn)不及,便要相助,也是無從著手。二人惡斗正酣,廟門中又闖進(jìn)三個人來。當(dāng)先一個婦人亂發(fā)披身,滿身血污,正是鍾四嫂。她一路磕頭,一路爬著進(jìn)來,身后跟著二人,一個是她丈夫鍾阿四,一個是她兒子鍾小二。鍾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鳳天南磕頭,哈哈大笑,叫道:“鳳老爺你大仁大義,北帝爺爺保佑你多福多壽,保佑你金玉滿堂,四季發(fā)財。我小三子在閻王爺 面前告了你一狀,閻王爺 說你大富大貴,后福無窮哪?!彼偗偘d癲地又跪又拜,又哭又笑。鍾阿四卻鐵青著臉,一聲不作。

鳳天南與胡 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風(fēng)。金棍揮成的圈子越來越小,見鍾四嫂似瘋非瘋地向著自己跪拜,更是心神不寧,知道再斗下去定要一敗不可收拾,當(dāng)下勁貫雙臂,使一招“揚(yáng)眉吐氣”,往胡 斐下顎挑去。

這一棍勢夾勁風(fēng),金光耀眼,胡 斐卻不閃不縮,伸手竟然硬奪他的金棍。鳳天南又驚又喜,心想:“你這只手爪子就算是鐵鑄的,也打折了你?!碑?dāng)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 斐手掌與棍頭一搭著,輕輕向后一縮,已將他挑力卸去,手指彎過,抓住了棍頭。總算鳳天南在這條棍上已下了三十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著一招“翻天徹地”,以極剛猛的外勁硬奪回去。胡 斐叫道:“拔臭雞毛了!”雙手自外向內(nèi)圈轉(zhuǎn),卻來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動身形,竟在這一抓一奪之際,順勢攻進(jìn)了門戶。鳳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檔,已然打他不著。鳳天南大駭之下,急忙低頭,同時伸出手護(hù)頸。胡 斐左手在他天靈蓋上輕輕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手已抓住他的辮子尾端,叫道:“這一掌暫不殺你!”左手已然抓住辮根,雙手向外一分,蹦的一聲,一條辮子斷成了兩截。鳳天南嚇得面如土色,急忙躍開。胡 斐右手一揚(yáng),鳳天南的帽子飛出,剛好套在石蛇頭上,跟著踏上兩步,一掌擊在石龜昂起的頭頂,砰的一響,水花四濺,石龜之頭齊頸而斷,落入水塘。胡 斐哈哈一笑,將鳳天南那條長辮繞在石龜頸中,雙手彈一彈身上灰塵,笑道:“還打么?”

旁觀眾人見他顯了這手功夫,人人臉上變色。鳳天南知他適才這一掌確是手下留情,否則以掌擊石龜之力擊在自己頭頂,哪里還有命在?但斷辮繞龜,飛帽戴蛇,如此的奇恥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動金棍,一招“青龍卷尾”,猛掃而至。這時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門人身分與人比武過招。胡 斐心想:“此人平素橫得可以,今日若不掃盡他的顏面,佛山一鎮(zhèn)之人冤氣難出?!币娝鸸魃贤﹄m增,棍法卻已不如適才靈動,空手拆了幾招,見他使一招“鐵牛耕地”,著地卷到,當(dāng)下看準(zhǔn)棍端,右足一腳踹了下去,棍頭著地,給他踏在腳下。鳳天南急忙運(yùn)勁后奪,胡 斐出腳奇快,剛覺右腳下有些松動,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住下一蹬。鳳天南再也拿捏不住,雙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兩根小骨登時斷折。這一下痛得他臉如金紙,但他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哼,雙手反在背后,朗聲說道:“我學(xué)藝不精,無話可說。你要?dú)⒁獎?,悉聽尊便?!辨R四嫂卻還是不住向他磕頭,哭叫:“多謝鳳老爺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的鵝么?”胡 斐見鳳天南敗得如此狼狽,實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見到鍾四嫂發(fā)瘋的慘狀,神壇前石板上的血跡,心想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這許多年來定是更有不少惡行,既撞在我的手里,豈能輕饒?當(dāng)下大踏步過去,將鳳一鳴一把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單刀,轉(zhuǎn)頭向鳳天南道:“鳳老爺。我和你無冤無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鳳凰肉,實在太不講理。這里佛山鎮(zhèn)的人都護(hù)著你,我冤屈難明,只好剖開令郎的肚子,讓列位瞧瞧。”說著刀鋒在鳳一鳴的肚子上輕輕一拖,雪白的肌膚上登時現(xiàn)出一條血痕。鳳天南固然作惡多端,卻頗有江湖漢子的氣概,敗在胡 斐手下之后,仍是十分剛硬,不失掌門人的身分,但一見獨(dú)生愛子要慘被他開膛剖腹,不由得威風(fēng)盡失,傲氣全消,叫道:“且慢!”從身旁手下人手中,搶過一柄單刀。胡 斐笑道:“你還不服氣,要待再打一場?”鳳天南慘然道:“一身做事一身當(dāng),鳳某行事不當(dāng),惹得尊駕打這個抱不平,這與小兒可不相干。鳳某不敢再活,但求饒了小兒性命?!闭f著橫過單刀,便往頸中刎去。

忽聽得屋梁上一人大叫:“鳳大哥,使不得!”原來那個粗壯大漢兀自雙手抱住橫梁,懸身半空。

鳳天南臉露苦笑,揮刀急砍。眾人大吃一驚之下,誰也不敢阻攔,眼見他單刀橫頸,立時要血濺當(dāng)場、尸橫祖廟,忽聽得嗤嗤聲響,一件暗器從殿門外自高而下的飛射過來,錚的一聲,在單刀上一碰。鳳天南手一蕩,單刀立時歪了,但還是在左肩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

胡 斐定睛一看,只見射下的暗器卻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環(huán)。鳳天南膂力甚強(qiáng),這小小一枚首飾,居然能將他手中單刀蕩開,那投擲指環(huán)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驚詫,縱身搶到天井,躍上屋頂,但見西南角上人影一閃,倏忽間失了蹤跡。胡 斐右足一點(diǎn),撲了過去,暮色蒼茫之中,四顧悄然,竟無人影,他心中嘀咕:“這背影小巧苗條,似是女子模樣,難道世間女子之中,竟有這等高手?”他生怕鳳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頂久耽,隨即轉(zhuǎn)身回殿,只見鳳天南父子摟抱在一起。鳳天南臉上老淚縱橫,也不知是愛是憐,是痛是悔?

胡 斐見了這副情景,倒起了饒恕他父子之意。鳳天南放脫兒子,走到胡 斐跟前,撲地跪下,說道:“我這條老命交 在你手里,但望高抬貴手,饒了我兒子性命?!兵P一鳴搶上來說道:“不,不!你殺我好了。你要替姓鍾的報仇,剖我肚子便是。”胡 斐一時倒不知如何發(fā)落,若要?dú)⒘硕?,有些不忍下手,倘是給他父子倆一哭一跪,便即饒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們。正自躊躇,鍾阿四突然走上前來,向胡 斐道:“好漢爺救了小人的妻兒,又替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難報。”一面說,一面撲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幾個響頭。胡 斐連忙扶起。鍾阿四轉(zhuǎn)過身來,臉色鐵青,望著鳳天南道:“鳳老爺,今日在北帝爺爺神前,你憑良心說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沒偷你的鵝吃?”鳳天南為胡 斐的威勢所懾,低頭道:“沒有。是……是我弄錯了?!辨R阿四又道:“鳳老爺,你再憑良心說,你叫官府打我關(guān)我,逼死我的兒子,全是為了要占我的菜園,是不是?”鳳天南向他臉上望了一眼,只見這個平時忠厚老實的菜農(nóng),咬緊牙關(guān),目噴怒火,神情極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頭,不敢回答。鍾阿四道:“你快說,是也不是?”鳳天南抬起頭來,道:“不錯,殺人償命,你殺我便了?!?br/>
忽聽廟門外一人高聲叫道:“自稱拔鳳毛的小賊,你敢不敢出來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廟中縮頭縮頸,干么不敢出來啊?”這幾句話極是響亮,大殿上人人相顧愕然,聽那聲音粗魯重濁,滿是無賴地痞的口氣。

胡 斐一怔之下,搶出廟門,只見前面三騎馬向西急馳,馬上一人回頭叫道:“縮頭烏龜,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動手。”胡 斐大怒,見廟門旁一株大紅棉樹下系著兩匹馬,縱身過去一躍上馬,拉斷韁繩,雙腿一夾,催動坐騎,向那三人急追下去。遠(yuǎn)遠(yuǎn)望見三乘馬向西沿著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馬背上的姿式,手腳笨拙,騎術(shù)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卻是良馬,胡 斐趕出里許,始終沒能追上。聽那三人不時高聲叫罵,肆無忌憚,對自己毫不畏懼,實似背后有極厲害之人撐腰,他焦躁起來,俯身在地下抓起幾塊石子,手腕抖處,五六塊石子飛了出去,只聽得“啊喲”“媽呀”之聲 不絕,三個漢子同時打中,一齊摔下馬來。

兩個人一跌下來,趴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卻左足套在馬鐙之中,被馬拖著直奔,霎時之間已轉(zhuǎn)入柳蔭深處。胡 斐跳下馬來,只見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 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腳,喝道:“你說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來斗?”那人爬起身來,說道:“欠了賭債不還,還這么橫!總有一日鳳老爺親自收拾你?!焙?斐一怔,問道:“誰欠了賭債不還?”另一人猛地里跳將起來,迎面一拳往胡 斐擊去。這一拳雖有幾斤蠻力,但出拳不成章法,顯是全無武功。胡 斐微微一笑,揮手輕帶。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聲,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時鼻血長流。出拳之人嚇了一跳,不明白怎地這一拳去勢全然不對,只撫著拳頭發(fā)呆。被擊之人大怒,喝道:“狗娘養(yǎng)的,打起老子來啦!”飛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那人回手相毆,砰砰嘭嘭,登時打得十分熱鬧,不再理會胡 斐。胡 斐見這二人確實不會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陣,其中大有蹊蹺,雙手分別抓住兩人頭頸,往后一扯,將兩人分了開來。但兩人打得眼紅了,不住口的污言穢語互相辱罵,一個罵對方專偷人家蘿卜,另一個說對方是佛山的偷雞好手,看來兩人都是市井無賴,心中越加起疑,大聲喝道:“誰叫你們來罵我的?”說著雙手一擺,砰的一下,將兩人額角對額角的一撞,登時變了兩條怒目相向的獨(dú)角龍。

那偷雞賊膽子極小,一吃到苦頭,連聲:“爺爺,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孫子?!焙?斐喝道:“呸,我有你這等賤孫子?快說?!蹦峭惦u賊道:“英雄會館開寶的鄺寶官說,你欠了會館里的賭債不還,叫我們?nèi)齻€引你出來打一頓。他給了我們每人五錢銀子,這坐騎也是他借的。你賭債還不還,不關(guān)我事……”胡 斐聽到這處,“啊”的一聲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 涂,竟中了敵人調(diào)虎離山之計。”雙手往外一送,將兩名無賴雙雙跌了個狗吃屎,飛身上馬背,急往來路馳回,心想:“鳳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來,偌大一座佛山鎮(zhèn),我卻往哪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產(chǎn)業(yè)甚多,我一處處的鬧將過去,攪他個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幾時?”

不多時已回到北帝廟前,廟外本有許多人圍著瞧熱鬧,這時已走得干干凈凈,連孩子也沒留下一個。胡 斐心想:“那鳳天南果然走了?!狈硐埋R,大踏步走向廟中,一步跨進(jìn)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胸口呼吸登時凝住,只嚇得身子搖搖擺擺,險些要坐倒在地。原來北帝廟大殿上滿地鮮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鍾阿四、鍾四嫂、鍾小二三人,每人身上都是亂刀砍斬的傷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胡 斐呆了半晌,一股熱血從胸間直沖上來,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聲大哭,叫道:“鍾四哥四嫂,鍾家兄弟,是我胡 斐無能,竟然害了你們性命。”只見三人雖死,眼睛不閉,臉上充滿憤怒之色。他站起身來,指著北帝神像說道:“北帝爺爺,今日要你作個見證,我胡 斐若不殺鳳天南父子給鍾家滿門報仇,我回來在你座前自刎?!闭f著砰的一掌,將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爐燭臺都震在地下。他定神一想,到廟門外牽進(jìn)馬匹,將三具尸身都放上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無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倆,卻來出頭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條人命。那姓鳳的家中便是布滿了刀山油鍋,今日也要闖進(jìn)去殺他個落花流水?!碑?dāng)下牽了馬匹,往大街而來。但見家家店鋪都關(guān)上了大門,街上靜悄悄的竟無一個人影,只聽得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響將過去。胡 斐來到英雄當(dāng)鋪和英雄酒樓,逐一踢開大門,均是寂然無人,似乎霎時之間,佛山鎮(zhèn)上數(shù)萬人忽地盡數(shù)消失,只是當(dāng)鋪與酒樓各處堆滿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賭場,也是一個人也沒有,成萬兩銀子卻兀自放在門板之上,沒一人敢動。胡 斐隨手取了幾百兩放入包袱,心中暗暗驚訝:“這鳳天南定然擺下鬼計,對付于我,彼眾我寡,莫要再上他的當(dāng)?!彼讲搅羯瘢亟肿呷?,轉(zhuǎn)了幾個彎,只見一座白墻黑瓦的大宅第,門上懸著一面大匾,寫著“南海鳳第”四個大字。那宅第一連五進(jìn),氣象宏偉。大門、中門一扇扇都大開著,宅中空空蕩蕩的似乎也無一人。胡 斐心道:“就算你機(jī)關(guān)萬千,我一把火燒了你的龜洞,瞧你出不出來?!闭ヒ挷癫莘呕?,忽見屋子后進(jìn)和兩側(cè)都有煙火冒將上來,一怔之間,已明其理:“這鳳天南好厲害的手段,竟然舍卻家業(yè)不要,自己一把火燒個干凈。如此看來,他定要高飛遠(yuǎn)走。若不急速追趕,只怕給他躲得無影無蹤?!?br/>
于是將馬匹牽到鳳宅旁鍾家菜園,找了一柄鋤頭,將鍾阿四夫婦父子三人葬了。只見菜園中蘿卜白菜長得甚為肥美,菜畦旁丟著一頂小孩帽子,一個粗陶娃娃。胡 斐越看越是傷心惱怒,伏地拜了幾拜,暗暗祝禱:“鍾家兄嫂,你若在天有靈,務(wù)須助我,不能讓那兇手走脫了。”

忽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數(shù)十人齊聲吶喊:“捉拿殺人放火的兇手!”“莫走了無法無天的江 洋大盜!”“那小強(qiáng)盜便在這里。”胡 斐繞到一株大樹之后,向外一張,只見二三十名衙役兵丁,手執(zhí)弓箭刀槍、鐵尺鐵鏈,在鳳宅外虛張聲勢地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群中并無鳳家父子在內(nèi),心道:“這鳳天南驚動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卻是要擋我一陣?!碑?dāng)下縱身上馬,向荒僻處疾馳而去。出得鎮(zhèn)來,回頭望時,只見鳳宅的火焰越竄越高,同時當(dāng)鋪、酒樓、賭場各處也均冒上火頭??磥眸P天南決意將佛山鎮(zhèn)上的基業(yè)盡數(shù)毀卻,那是水遠(yuǎn)不再回頭的了。胡 斐心中惱恨,卻也不禁佩服這人陰鷙狠辣,勇斷明決,竟然不惜將十來年的經(jīng)營付之一炬,心想:“此人這般工于心計,定有藏身避禍的妙策,該當(dāng)?shù)胶翁幷宜攀牵俊币粫r立馬佛山鎮(zhèn)外,徬徨不定。遠(yuǎn)遠(yuǎn)聽得人聲嘈雜,救火水龍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馳。胡 斐心想:“適才追那三個無賴,來去不到半個時辰。這鳳天南家大業(yè)大,豈能在片刻之間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親自回來分?jǐn)啵ㄓ行母褂H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請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绷舷氚兹斩ㄈ粺o人露面,于是在僻靜處找了株大樹,爬上樹去閉目養(yǎng)神,想到鍾家四口被害的慘狀,悲憤難平,心中翻來覆去地起誓:“若不殺那鳳賊全家,我胡 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間?!钡鹊侥荷n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長草中守候,睜大了眼四處觀望,幾個時辰過去,竟是沒點(diǎn)動靜,直到天色大明,除了賣菜挑糞的鄉(xiāng)農(nóng)之外,無人進(jìn)出佛山。正感氣沮,忽聽馬蹄聲響,兩乘快馬從鎮(zhèn)上奔了出來,馬上乘客穿著武官服色,卻是京中侍衛(wèi)的打扮。胡 斐心中一動,記起鳳一鳴曾道,他父親因要陪伴御前侍衛(wèi),不能分身來見,這兩名侍衛(wèi)定與鳳天南有所干連。心念甫起,兩騎馬已掠過他伏身之所,當(dāng)即撿起一塊小石,伸指彈出,波的一聲輕響,一匹馬的后腿早著。石子正好打中那馬后腿的關(guān)節(jié),那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那腿登時斷折。馬上乘客騎術(shù)甚精,這一下變故突起,他提身躍起,輕輕落在道旁,見馬匹斷了后腿,連聲哀鳴,不由得皺起眉頭,叫道:“糟糕,糟糕?!焙?斐離著他有七八丈遠(yuǎn),只見另一名侍衛(wèi)勒馬回頭,問道:“怎么啦?”那侍衛(wèi)道:“這畜牲忽然失蹄,折斷了腿,只怕不中用啦?!焙?斐聽了他說話的聲音,猛然想起這人姓何,數(shù)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經(jīng)見過。

另一名侍衛(wèi)道:“咱們回佛出去,另要一頭牲口?!蹦切蘸蔚氖绦l(wèi)正是當(dāng)年和徐錚打過一架的何思豪,說道:“鳳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鎮(zhèn)上亂成一團(tuán) ,沒人理事,還是去向南海縣要馬吧?!闭f著拔出匕首,在馬腦袋中一劍插進(jìn),免得那馬多受痛苦。那侍衛(wèi)道:“咱們合騎一匹馬吧,慢慢到南??h去。何大哥,你說鳳天南當(dāng)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毀家避禍,怎能回去?”那侍衛(wèi)道:“這次南來,不但白辛苦一趟,還害死了你一匹好馬?!焙嗡己揽缟像R背,說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帥府里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何等盛事,鳳天南是五虎門掌門,未必不到?!闭f著伸手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背上乘了兩人,不能快跑,只有邁步緩行。胡 斐聽了“福大帥府里的天下掌門人大會”這幾個字,心里一喜,暗想:“天下掌門人聚會,那可熱鬧得緊哪。鳳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腳何方,多少也能在會中打聽到一些消息。但不知那福大帥邀會各派掌門人,卻是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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