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經(jīng)書還給韋小寶,問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是?!背涡牡溃骸拔沂苡窳执髱熤畤?,護(hù)送施主平安回京?!表f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dān)心這搜竹篙般的頭陀死心不息,又來羅索??墒潜娢缓臀彝?,行癡大師有人保護(hù)么?!背涡牡溃骸笆┲鞣判?,玉林大師另有安安排?!表f小寶這時對玉林大師這老尚已十分佩服,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可是不動聲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貼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hù)送,一路上自是沒半點(diǎn)兇險,那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沒現(xiàn)身,連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曾和韋小寶行禮作別。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眾位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這里,我……我實(shí)在是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伸手扶起,說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臺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兒坐一輛,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輛,雙命于八快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yù)備各茶、細(xì)點(diǎn)、素齋,無不極盡豐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柜和店伙將十八位少林僧當(dāng)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為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diào),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人結(jié)交 ,倒是一番真心。這一路和眾僧談?wù)務(wù)f說,很是相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請一到少林寺來敘敘。”韋小寶哽咽道:“那是一定要來的?!背涡暮捅娚鲃e而去。
進(jìn)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jìn)宮。韋小寶來到西直門一家大客店“如歸客?!?,要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后,明日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jīng)書,說不定暗中還跟隨著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點(diǎn)兒,先將經(jīng)書藏得好好的,明兒到宮里去帶領(lǐng)大隊侍衛(wèi)來取,呈給小皇帝,這叫做‘萬失一無’!”
于是命于八備應(yīng)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guān)窗之前,先查明窗外并無胖頭陀窺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十二章經(jīng)》包皮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磚墻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泥自是毫不費(fèi)力。半經(jīng)書放入墻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大灰,糊上磚縫。石灰干后,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發(fā)現(xiàn)。
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豐盛早點(diǎn),擺擺闊綽,讓這小丫頭大開眼界,然后去買套太監(jiān)衣帽,再進(jìn)宮去。市上買太監(jiān)衣帽,倒著實(shí)為難,如果買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衛(wèi)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fēng)凜凜,大搖大擺的進(jìn)宮,叫眾侍衛(wèi),眾太監(jiān)瞧得目瞪口呆,豈不有趣?自己這御前侍衛(wèi)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么勞什么的太監(jiān)?老子穿黃馬褂進(jìn)宮便了?!?br/>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去西單老魁星館,那兒的炸羊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避嚪蚬а淳吹膽?yīng)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車夫之側(cè),說道:“嘿,應(yīng)京城里連騾子也與眾不同,這么大眼漆黑的叫騾,我們山西省就找不出一頭來?!表f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同的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去西單哪,怎么出了城?”車夫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個圈兒不可?!表f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于八道:“嘿,京城里連騾子也有官架子?!?br/>
大車出城后徑往北行,走了一里余,仍不回頭,韋小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趕車的,你搗什么鬼?快回去!”車夫連聲答應(yīng),大叫:“回頭,得兒,呼,呼,得兒,轉(zhuǎn)回頭!”車夫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的往北,越奔越快。車夫破口大罵:“他媽的臭騾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停?。∧隳棠痰耐醢说膀呑?!”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里肯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之旁。馬上乘客是兩名身材魁梧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車夫后腰。他身子一晃,從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車旁馬匹踹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坐在車夫位上。雙兒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他面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她肩頭。兩人拆了八九招,騾子仍是發(fā)足急奔。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么啦?鬧什么玩意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在車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雙兒拿起騾子韁繩,她不會趕車,交 在于八手里,說道:“你來趕車?!庇诎说溃骸拔疫@個……這個不會?!表f小寶躍上車夫座位,接過僵繩,他也不會趕車,學(xué)著車夫“得兒,得兒”的叫了幾聲,左手松韁,右手緊韁,便如騎馬一般,那騾子果然轉(zhuǎn)過頭來,又哪里有什么倔脾氣了?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幾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騾子往斜跟上沖去。追騎撥轉(zhuǎn)馬頭,在后急跟。馬快車慢,不多時,十余騎便將騾車團(tuán) 團(tuán) 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們想攔路搶劫嗎?”一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使者,不是打劫的強(qiáng)盜。韋公子,我家主人請你去喝杯酒!”韋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rèn)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朋友,怎么請你去喝酒?”韋小寶見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樣請客的?勞駕,讓道罷!”另一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騾尸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雙兒出手如風(fēng),只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馬眼,便是戳中敵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時這喧馬嘶,亂成一團(tuán) 。幾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上前。雙兒身手靈活之極,指東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自己人,別動手!”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入,叫道:“啊哈!我老婆來了!”
雙兒和眾漢子當(dāng)即停手罷斗。雙兒大為驚疑,她可全沒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娶妻司空見慣,只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已有妻子。
小車馳到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堆歡,迎上去拉住她手,說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怎么你們打起架來?”眼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灑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兒禮數(shù)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百了啊?!表f小寶道:“要長進(jìn)也沒這么快,是雙兒姑娘為了保護(hù)我,小顯身手?!?br/>
方怡眼見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jì),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真不相信她武功如此高強(qiáng),問道:“妹妹貴姓?“她在莊家之時,和雙兒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表f小寶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滿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你叫我甚么?我……我……不是的?!彪p兒站起身來,道:“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狈解蝽f小寶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么?我是方姑娘?!彪p兒微微一笑,道:“那么現(xiàn)下暫且不叫,日后再叫好了?!狈解溃骸叭蘸笤俳猩酢蹦樕嫌质且患t,將最后一個“么”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間,她也是滿臉飛紅,卻是想起在五臺山上,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年紀(jì)輕的姑娘叫老婆。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不以為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別了這么久,一見面也不說正經(jīng)的,盡耍貧嘴?!碑?dāng)即吩咐眾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點(diǎn)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解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你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只翅膀來,飛來啦?!狈解职琢怂谎?,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表f小寶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么會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別說喝酒,就是喝馬尿,喝毒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片刻停留?!狈解浑p妙目凝視著他,道:“別說得這么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藥呢?”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艷麗難言,只覺全身暖洋洋地,道:“別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馬難追。”韋小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在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馬難追。”兩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己乘馬和韋小寶并騎而行,迎朝陽緩緩馳去,眾漢言隨后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么槍花,收了一個武功這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里掉什么槍花了?是她心甘情愿跟我的?!?br/>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劍、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屋里,你給神龍教那些家伙擒住了,后來怎生脫險的?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你們的嗎?”方怡問道:“誰是莊家三少奶?”韋小寶道:“便是那莊子的主人?!狈解鶕u頭,道:“莊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你也沒惡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就在前面,不久就會見到?!鞭D(zhuǎn)過頭來,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見面只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次?!表f小寶笑道:“幾時問了七八次?。空媸窃┩?。倘若我見到她,沒見到你,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一會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啊,一張嘴巴比十張還要厲害?!?br/>
兩人談?wù)務(wù)f說,不多時已走了十余里,早繞過了北京城,一直是向東而行。韋小寶道:“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yuǎn)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么性急,早知這樣,讓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腸掛肚的?!表f小寶伸了伸舌頭,道:“以后我一句話也不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里著急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聽越高興,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臉上一紅,下面“兒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zhèn)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眼看離北京已遠(yuǎn),今日無法趕回宮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時回報,就算我在五臺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子陀擒住不放,遲幾日回宮,卻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干的閑話。當(dāng)日在皇宮之中,兩人雖同處一室,但多了個沐劍屏,方怡頗為妗持,此刻并騎徐行,卻是笑語殷勤。余人甚是識趣,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面。韋小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占了六成,輕薄討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不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日別后重逢,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收得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暈,滲出細(xì)細(xì)的汗珠,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不由得癡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fā)什么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舒適?”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狈解溃骸罢?jīng)的話,我不生氣,不正經(jīng)的,自然生氣。你想生氣?”韋小寶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zhuǎn)過頭去。韋小寶急道:“好姊姊,你生氣了么?”方怡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氣?!表f小寶道:“這話再正經(jīng)也沒有了,我……我是真心話?!狈解溃骸霸趯m里時,我早發(fā)過誓,一輩子跟著你,服侍你,還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親親她嬌艷欲滴的面龐,當(dāng)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么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也不變心。”方怡道:“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除非你是烏龜……”說到這“烏”字,嗤的一笑,轉(zhuǎn)過了頭,一只掌仍是讓他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 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這樣好,我永遠(yuǎn)不會做小烏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這句自豪感方怡自也懂得。好俏臉一板,道:“沒三句好話,狗嘴里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嘴里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狈解岸Γ笫志o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zhèn)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韋小寶命于八雇了一輛大車,和方怡并坐車中。兩人說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面頰,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準(zhǔn)了。韋小寶于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為止,已是大樂。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坐擁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遠(yuǎn)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走路再走幾遍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后又行,只怕方怡說已到了。
身處柔鄉(xiāng)中,什么皇帝的詔令,什么《四十二章經(jīng)》,什么五臺山老皇爺,盡數(shù)置之腦后,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邊,輕輕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駕船出洋,四海遨游,過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不好?”說這話時,拉著他手,將頭靠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覺她絲絲頭發(fā)擦著自己面頰,腰肢細(xì)軟,微微顫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dāng)時情景,這一個“不”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余人陸續(xù)接上。于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暈船,說什么也不肯出海。韋小寶也不勉強(qiáng),賞了他一百兩銀子。于八千恩萬謝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jìn)入船舵,只見艙內(nèi)陳設(shè)富麗,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氈,桌上擺滿茶果細(xì)點(diǎn),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有會有意害我?!贝蟽擅腿四蒙蠠崾纸?,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面來。面上鋪著一條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又是不同。只覺船身晃動,已然揚(yáng)帆出海。
舟中生涯,別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 后,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監(jiān),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么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shù)日,這日兩人依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面金蛇萬道,奇麗莫名。方怡嘆道:“當(dāng)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只道定然命喪命宮中,哪知道老天爺保佑,竟會遇著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diǎn)也不明白,你怎么進(jìn)宮,怎樣學(xué)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只怕嚇你一跳,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br/>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取好,就算是我不愛聽的,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我也是不在乎?!表f小寶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說直話,我出生在揚(yáng)州,媽媽是妓院里的?!狈解粤艘惑@,顫聲問道:“你媽媽在妓院里做事?是給人洗衣,燒飯,還是……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只登時一片冰涼,知她對“妓院”十分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十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當(dāng)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時不只六七歲,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子進(jìn)關(guān)后,在揚(yáng)州殺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道:“是啊?!表f小寶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yáng)州做官,韃子攻破揚(yáng)州,我外公抗敵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流落街頭,揚(yáng)州妓院有個豪富嫖十客,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帶回家去,又做了千金小姐,后來嫁了我爸爸,他是揚(yáng)州有名的富家公子?!狈解鶎⑿艑⒁?,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淪落在妓院之中,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識羞恥,我盡可夫……壞女人?!?br/>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聽方怡這么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他媽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識羞恥、人盡可什么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可甚么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 吹,將揚(yáng)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墜,但所說的廳堂方舍,家具擺設(shè),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么?”韋小寶她迎頭潑了盆冷水,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監(jiān)的話也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了,原來你聽了并不歡喜?!狈解牡溃骸拔覛g喜的?!边@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xiàn)一片陸地。座船正在直駛過去。方怡奇道:“咦,這是什么地方?”過了不了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盡是雪白細(xì)少。方怡道:“坐了這幾日船,頭也昏了,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韋小寶喜道:“好啊,好象是個大海島,不知島上有甚么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jìn)艙來,問他這島叫甚么名字,有甚么特產(chǎn)。梢公道:“回姑娘話,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yùn)乞?!?br/>
方怡點(diǎn)點(diǎn)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還快活?!表f小形容詞大喜,道:“我和你就在我島上住一輩子,仙果什么的,也不打緊,只要你永遠(yuǎn)陪著我,我就是神仙?!狈解却吭谒磉?,柔聲道:“我也一樣?!?br/>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xì)沙,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真覺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帶了個小廝,到島上來啦?!狈解倘灰恍?,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廝,我是你的丫頭?!表f小寶聽到“丫頭”兩字,想起雙兒,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郁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得厲害,難道是仙花么?”向前走得幾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zhuǎn)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全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fā)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擋住毒蛇!”韋小寶哪肯如此不顧義氣,獨(dú)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斜刺奔出,跨得兩步,頭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掛了下來,纏住他頭頸,只嚇得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使不得!”那蛇轉(zhuǎn)頭來,一口咬住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韋小寶揮匕首,將蛇斬為兩段,。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了毒蛇。韋小寶揮匕首去斬,只覺左腿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拋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里了?!表f小寶仗著匕首鋒利,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兩人掙扎著出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八處。韋小寶只覺頭暈?zāi)垦?,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cè)?,相距已遠(yuǎn)。方怡叫了幾聲,船中水手卻哪里聽得到?
方怡卷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道:“不……不行!”
忽聽得身后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來這里來干甚么?不怕死么?”韋小寶回過頭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币幻麧h子從懷中取出藥餅,拋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你……你先給她治?!边@時自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過藥來,自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呼一聲,向后摔倒。
待得醒轉(zhuǎn),只覺唇燥舌干,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聽得有人說道:“好啦,我醒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后,道:“多謝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沒事嗎?”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只須來遲得片刻,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大膽,怎地到這神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這時才察覺自己睡在床 上的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丑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dāng)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他吁了口氣,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有仙果,吃了長后不老?!?br/>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采?”韋小寶叫道:“啊喲,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大叔,請你想法子救她一救?!蹦浅鬂h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哪里找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丑漢道:“你已經(jīng)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兒,她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脫眾惡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藥七日,方能消毒?!彼麊柫隧f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墻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丑漢帶了他去自方怡。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不收得抱著哭了起來。此后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都是毛發(fā)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貋砹?,我已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表f小寶謝了。不多時進(jìn)來一人,四十歲年紀(jì),文士打扮,神情和藹可親,問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jīng)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表f小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不怕?!标懴壬o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顆?!表f小寶深深致謝,取出二百兩銀票,道:“一點(diǎn)兒醫(yī)金,請先生別見笑?!?br/>
陸先生吃了一驚,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公子給我二兩銀子,已多謝得很了?!表f小寶執(zhí)意要給,陸先生謝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公子在這里恐怕住得也氣悶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韋小寶大喜,一口答應(yīng)。
傍晚時分,陸先生派了兩乘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這竹轎其實(shí)只是一張竹椅子,兩邊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島居簡陋,并沒真有轎子。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頗感心曠神怡,只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草,便栗栗危懼,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轎行七八里,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墻壁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看來甚是堅實(shí)。江 南河北,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
陸先生迎了出來,請二人入內(nèi)。到得廳上,一個三十余歲的婦人出來迎客,是陸先生的妻子。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顯得十分親熱。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四壁掛滿了字畫,看來陸先生是個風(fēng)雅之士。
陸先生道:“在下僻處荒島,孤陋寡聞之極。韋小寶來自中原勝地,華族子弟,眼界既寬,鑒賞必精,你看這幾幅書畫,還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言語,韋小寶半句也不懂,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抬頭看去,見圖畫中一張是山水,另一張畫上有只白鶴,有只烏龜,笑道:“這只老烏龜?shù)购芎猛??!懴壬⑽⒁徽?,指著一幅立軸,道:“韋公子,你瞧我幅石鼓文寫得如何?”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像是畫符一般,點(diǎn)頭道:“好,很好!”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道:“這一幅臨的是秦瑯牙臺刻石,韋公子以為如何?”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未免無味,搖頭道:“這一幅寫得不大好?!标懴壬C然起敬,道:“倒要請韋公子指點(diǎn),這幅字的弱點(diǎn)敗筆,在于何處?!表f小寶道:“敗筆很多,勝筆甚少!”他想既有“敗筆”,自然也有“勝筆”了。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著西壁一幅草書,道:“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為如何?”韋小寶側(cè)頭看了一會,搖頭道:“這幾個字墨干了,也不本領(lǐng)醮墨。?,這些細(xì)線拖來拖去,也不擦干凈了?!标懴壬宦?,臉色大變。草書講究墨法燥濕,筆潤為濕,筆枯為燥,燥濕相間,濃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云霞障天,方為妙書。至于筆畫相連的細(xì)線,畫家稱為“游絲”,或聯(lián)數(shù)筆,或聯(lián)數(shù)字,講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又有飄帶,折帶種種名色。韋小寶數(shù)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文,兄弟學(xué)淺,一字不識,又請韋公子指點(diǎn)。”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如五臺山錦繡峰普濟(jì)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動,道:“這幾字我倒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fā)抖了,韋小寶疑心登起:“我識得幾個字,他為甚么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難道這里便是神龍島?”沖口而出:“胖頭陀在哪里?”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后數(shù)步,顫聲道:“你……你已經(jīng)知道了?”韋小寶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他甚么也不知道。陸先生臉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書桌邊,磨墨鋪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將出來。哪一個是‘洪’字,哪一個是‘教’字?!碧峁P醮墨,招手要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不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么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qiáng)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下自己的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屁字都不會寫。什么‘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 吹,騙那惡頭陀的。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胎轉(zhuǎn)世再說,你要?dú)⒁獎?,老子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么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shù)摹敗?,也不識你王八蛋的‘蛋’字?!彼餮箸R既給拆穿,不收得老羞成惱,反正身在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用,不如先占些便宜。
陸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道:“這是甚么字?”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dāng),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你這小賊!”突然一躍而前,叉住韋小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的道:“你害得我們蒙騙了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凈,也免得受那些無窮無盡的酷刑?!?br/>
韋小寶給他叉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舌頭。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干系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雙手一推,將他摔將在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知罵了幾百聲,心想身在這毒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出門邊,伸手推門,那竹門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shí)是無路可走,轉(zhuǎn)頭看到壁眄的書畫,心道:“這些屁字屁畫,有什么好?”拾起筆來,醮滿了墨,在一幅幅書畫眄便畫,大烏龜,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shù)。
畫了幾十只烏龜,手也倦了,擲筆于地,蜷縮在椅上,片刻間就睡著了。睡醒時天已全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只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br/>
過了好一會,忽聽門外腳聲響,門縫中透時燈光,竹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jìn)房,側(cè)頭向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不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臺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shù)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樣,忍不住怒發(fā)如狂,叫道:“你.……你……”舉手手來,便欲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終于忍住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笑道:“怎么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嘆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不大出意料之外,見他臉上神色凄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陸先生,對……對不起,我涂壞了你的畫?!?br/>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么?!彪p手抱頭,伏在桌上,過了好一會,說道:“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br/>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豐盛。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四人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這十向只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就請我吃飯?”但他一點(diǎn)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幾次開口想問,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下飯碗,未免犯不著。當(dāng)下一言不發(fā),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帶他進(jìn)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會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rèn)得我,我可認(rèn)不得他,怎么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臺,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細(xì)打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念念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疾書,伸指數(shù)了數(shù)蝌蚪文字的字?jǐn)?shù),又?jǐn)?shù)紙上字?jǐn)?shù),再在紙上一陣涂改,回頭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又是一般,須得天衣無縫,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紙上一陣涂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什么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只見陸先生取過一張白紙,仔仔細(xì)細(xì)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后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小寶只聽到有什么“神龍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語句,最后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jì)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 吹的,哪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為真,回來大加傳揚(yáng)。又想:“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我說什么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這船又會駛到了這里,眼下西洋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當(dāng)然要大發(fā)脾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尸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當(dāng)真不寒而栗。
陸先生轉(zhuǎn)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實(shí)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么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連癩哈蟆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那瘦竹篙頭陀的?!?br/>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所背誦的石碣遺文,我筆錄了下來,請公子指點(diǎn),是否有誤。”說著讀道:
“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jìn)衛(wèi)國公李靖,右領(lǐng)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jié),光祿大夫兵部尚收曹公李績,徐州都督胡 國公秦叔寶會于五臺山錦繡峰,見東方紅耀天,斗大金字現(xiàn)于云際,文曰:‘千載之下,愛有大清。東方有島,神龍是名。教主洪某,得蒙逃鄺。威靈下濟(jì),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普世祟敬。壽與天齊,文武仁圣?!汈В飕F(xiàn)青字,文曰:‘天賜洪某《四十二章 經(jīng)》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蕩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觀,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當(dāng)山真武觀,六存川邊崆峒迦葉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刚堁︿浱煳?,雕于石碣,以待來者?!?br/>
陸先生抑揚(yáng)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這是唐朝的石碣,怎會知道后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既知后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diǎn)頭道:“那也說得是?!毙南耄骸安恢阍趽v什么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但依我之見,那也是圣靈感動,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日后倉卒之際,或有認(rèn)錯。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背得滾瓜爛熟,待洪救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喜歡,自然大有賞賜?!?br/>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diǎn)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教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xiàn)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字不錯不止?!S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著育讀。他生性機(jī)伶,聽過一段過幾百字的言語,要再行復(fù)述,那是不費(fèi)半點(diǎn)力氣,說到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shù)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明白,什么“丕赫威能”,“吐故納新”,渾然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dǎo),但也讀了三十幾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dāng)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盡數(shù)記住,甚是歡喜,于是取過筆紙,將一個個蝌蚪文字寫了出來,教他辨認(rèn),哪一個是“維”字,哪一個是“貞”字。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出來,當(dāng)真是難于登天,苦于殺頭。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xué)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他數(shù)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jǐn)?shù),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去,只求字?jǐn)?shù)相同,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么。如此拚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二年”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與那“觀”字也極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生才氣再大,倉卒之間也捏造不出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日后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jìn)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了四個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個從未學(xué)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zhèn)巍?br/>
下午學(xué)了三字,晚間又學(xué)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xué)了九個字。韋小寶不住口大吵大嚷,幾次擲筆不學(xué)。陸先生又恐嚇,又是哄騙,囁后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韋小寶這才勉強(qiáng)耐心學(xué)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dān)心,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xué)全,便給教主叫了去,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xué)會,韋小寶反而越學(xué)越慢,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游動一般,實(shí)在是難以辨認(rèn)。
學(xué)得數(shù)日,韋小寶身上的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qiáng)認(rèn)出的蝌蚪文還只二三十個,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生,教主召見韋公子!”陸先生臉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jìn)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我等你好久了?!迸诸^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韋小寶的話,喃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竅,要想立什么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标懴壬湫Φ溃骸澳悴贿^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盡數(shù)陪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嘆,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劫數(shù)難逃。就算沒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幾日?!?br/>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dāng)時得令,我們老了,該死了,那又有什么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胖頭陀嘆道:“也是我見他年紀(jì)小,投其所好,就這么不顧前,不顧后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迸诸^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甚么了?我都不怕,你們更加不用怕?!?br/>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遲了?!背錾癜肷?,道:“胖尊者請銷待,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br/>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陸兄,你的升天丸,請給我一粒?!标懴壬c(diǎn)點(diǎn)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說道:“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后關(guān)頭,不可輕舉妄動?!迸诸^陀接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想這么憐惜就即升天?!?br/>
韋小寶在五臺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風(fēng)凜凜,此刻討這毒藥,顯是當(dāng)洪教主怪罪之間便即自殺,才明白事態(tài)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nèi)堂有哭泣之聲 ,問道:“方姑娘呢?她不去么?”胖頭陀道:“哼,你小小年紀(jì),倒是多情種子,五臺山上有個雙兒,這里又有個方姑娘?!弊笫忠话褜⑺ё。鹊溃骸白吡T!”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放刻間疾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fèi)力,卻和胖頭陀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fù)上乘武功,說道:“胖尊者,陸先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這神龍島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給他這么一按,氣為之窒,改道:“他媽的,你怕洪教主怕成這樣,還自稱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上、路上,東一條,西一條,全是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轉(zhuǎn)過了兩個山坡,抬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并肩而行,落后丈許。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經(jīng)》呢?”韋小寶道:“不在我身邊?!迸诸^陀道:“那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幾遍。到哪里去啦?”韋小寶道:“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jīng)書,自然交 給他們方丈?!毙南脒@搜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jīng)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jīng)書交 給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低聲道:“待會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否則教主逼十你交 出經(jīng)書來,你交 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br/>
韋小寶聽他語聲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低聲道:“你明明已搶到經(jīng)書,又還給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暫時不罰你,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jīng)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
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么事,你照應(yīng)我,我也照應(yīng)你。否則大家一拍兩散,同歸于盡?!?br/>
陸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問道:“一拍兩散,同歸于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毙南氪丝烫幘持?,已是一塌胡 涂,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nèi),多少有點(diǎn)依榜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嘆。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項(xiàng)。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每人背上都負(fù)著一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頭陀,這小孩子干什么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
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fù)著長劍,見到三人,迎了上來。一個少女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胖頭陀道:“姑娘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問他?!绷硪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貌,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br/>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通,生了我出來?!?br/>
一群少女少年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啐道:“小鬼,你作死??!”伸手便打。韋小寶側(cè)頭避開。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十股上猛力一踢。韋小寶大叫:“媽,你干么打兒子?”眾少年笑得更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響起,眾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zhuǎn)身向竹屋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眾致訓(xùn)?!毕蝽f小寶道:“待會見到教主之時,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表f小寶見他神色郁郁,這些年輕男女對他頗為無禮,心想他武功甚高,干么怕這些十幾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jìn)屋去。過了一條長廊,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座大廳。這廳碩大無比,足可容納千人之眾。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墒沁@一座大廳卻實(shí)在巨大,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黑、黃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紅的則是少女,背上名負(fù)長劍,每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并排放著兩張竹椅,鋪了錦緞墊子。兩旁站著數(shù)十人,有男有女,年紀(jì)輕的三十來歲,老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竟無半點(diǎn)聲息,連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過了好一會,鐘聲連響九下,內(nèi)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教主出來了?!?br/>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jì),衣分五色,分在兩張椅旁一站,每一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鐘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shù)百只銀鈴齊奏。廳上眾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迸诸^陀一扯韋小寶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nèi)堂出來,坐入椅中。鈴聲又響,眾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jì)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丑陋已極,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 ,看模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jì),微微一笑,媚態(tài)橫生,艷麗無匹。韋小寶暗贊:“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蕦m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biāo)致角色?!?br/>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讀慈恩普照,威臨四方洪教主寶訓(xùn):‘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廳上眾人齊聲念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韋小形容詞一雙眼珠正骨碌碌的瞧著那麗人,眾人這么齊聲念了出來,將他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xù)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眾忠字當(dāng)頭照。教主駛穩(wěn)萬年船,乘風(fēng)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為教主生,人人死為教主死,教主令旨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眾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么洪教主訓(xùn)?大吹牛皮。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眾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xùn),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丑臉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跟著念誦。
眾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diǎn)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