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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鹿鼎記

金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忽然間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團(tuán) 亮光,緩緩移近,韋小寶大驚,心道:“鬼火,鬼火!”那團(tuán) 亮火越移越近,卻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個白衣女鬼。韋小寶忙閉住雙目。只聽得腳步之聲 細(xì)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嚇得氣不敢透,全身直抖,卻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笑道:“你為什么閉著眼睛?”聲音嬌柔動聽。韋小寶道:“你別嚇我。我……我可不敢瞧你?!?br/>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頭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表f小寶顫聲道:“我才不上你當(dāng),你披頭散發(fā),七孔流血,有甚么……甚么好看?”那女反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上口氣。

這口氣吹上臉來,卻微有暖氣,帶著一點淡淡幽香。韋小寶左眼微睜一線,依稀見到一張雪白有臉龐,眉彎嘴小,笑靨如花,當(dāng)即雙目都睜大些,但見眼前是張十分清秀的少女臉孔,大約十四五歲年紀(jì),頭挽雙鬟,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心中大定,問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br/>
韋小寶心中打了個突,驚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殺惡人時這么大膽,怎地見到了吊死鬼,卻又這么膽小?”韋小寶吁了口氣,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問道:“你給人點中了什么穴道?”韋小寶道:“你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幾下,又在他背上輕輕拍打三掌,韋小寶雙手登時能動。他能提起手臂,揮了兩下,笑道:“你會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學(xué)會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試的。”又在他腋下,腰間推拿了幾下,韋小寶跳起身來,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癢?!本褪沁@樣,他雙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開。他伸出雙手,笑道:“你呵我癢,我得呵還你?!闭f道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但這鬼臉只見其可愛,殊無半點可怖之意。韋小寶伸手去捏他舌頭。那少女轉(zhuǎn)頭避開,格格嬌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韋小寶道:“你不影子,又有熱氣,是人,不是鬼?!蹦巧倥帜恳槐?,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韋小寶一怔,燈火下見她臉色又紅又白,笑道:“僵尸的腳不會彎的,也不會說話?!蹦巧倥中ζ饋恚溃骸澳俏乙欢ㄊ呛偩??!表f小寶笑道:“我不怕狐貍精?!毙闹杏行┓敢桑骸澳撬媸呛偩!鞭D(zhuǎn)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貍精,道行很深,沒尾巴的?!表f小寶道:“像你這樣美貌的狐貍精,給你迷死了也不在乎?!蹦巧倥樕衔⑽⒁患t,伸手指刮臉羞他,說道:“也不怕羞,剛才還怕鬼怕得什么似的,這會兒卻來說便宜話了?!?br/>
韋小寶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貍精倒不怎么怕,眼見這少女和可親,比之方怡,沐劍屏,尚多了幾分令人親近之意,何況她說的是一口江 南口音,比之方怡和沐劍屏的云南話又好聽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雙兒,一雙的雙?!表f小寶笑道:“那很好哪,就不知是一雙香鞋,還是一雙臭襪?!?br/>
雙兒笑道:“臭襪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說罷。桂相公,你身上濕淋淋的,一事實上很不舒服,請到那邊去換干衣服。就只一件事為難,你可別見怪?!表f小寶道:“甚么事為難?”雙兒道:“我們這里沒男人衣服。”韋小寶心中打一個突,登時臉上變色,心想:“這屋中都是女鬼?!?br/>
雙兒提起燈籠,道:“請這邊來?!表f小寶遲疑不定,雙兒已走到門口,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這樣罷,你睡在床 上,我趕著燙干你衣服?!?br/>
韋小寶見她神色間溫 柔體貼,難以拒絕,只得跟著她走出房門,問道:“我那些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雙兒落后兩步,和他并肩而行,低聲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對你多說,待會你用過點心后,三少奶自己會跟你說的?!?br/>
韋小寶早已餓厲害,聽得有點心吃,登時精神大振。

雙兒帶著韋小寶走過一條黑沉沉的走廊,來到一間房中,點亮了桌上蠟燭。那房中只一桌一床 ,陳設(shè)簡單,卻十分干凈,床 上鋪著被褥。雙兒將棉被揭開一角,放下了帳子,道:“桂相公,你在床 上除下衣衫,拋出來給我?!表f小寶依言跳入床 中,除下衣褲,鉆入被窩,將衣褲拋到帳外。雙兒接住了,走向門口,說道:“我去拿點心。你愛吃甜粽,還是咸粽?”韋小寶笑道:“肚里餓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彪p兒一笑出去。

韋小寶見她一走,房里靜悄悄的,瞧著燭火明滅,又害怕起來:“啊喲,不好,女鬼請人吃面吃餛飩,其實吃的都是蚯蚓毛蟲,我可不能上當(dāng)?!?br/>
過了一會,韋小寶聞到一陣肉香和糖香。雙兒雙手端了木盤,用手臂掠開帳子。韋小寶見碟子中放著四只剝開了粽子,心中大喜,實在餓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蟲,老子也吃了再說,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無與倫比。他兩口吃了半只,說道:“雙兒,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闭憬菟a(chǎn)粽子米軟餡美,天下無雙。揚州湖州粽子店,麗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韋小寶去買。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韋小寶要偷吃原亦甚難,但他總在粽角之中擠些米粒出來,嘗上一嘗。自到北方后,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雙兒微感驚異,道:“你真識貨,吃得出這是湖州粽子?”韋小寶口中咀嚼,一面含糊糊的道:“這真是湖州粽子?這地方怎么買得到湖州粽子?”雙兒笑道:“不是買的,是狐貍精……嘻嘻……狐貍精使法術(shù)變來的?!表f小寶贊道:“狐貍精神通廣大?!焙鋈幌氲秸吕先麄円换锶?,加上一句“壽與天齊!”

雙兒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給你燙衣服?!弊吡艘徊剑瑔柕溃骸澳闩虏慌??”韋小寶心中恐懼早消去了大半,但畢竟還是有些怕,道:“你快點回來?!彪p兒應(yīng)道:“是。”

過不多時,韋小寶聽得嗤嗤聲響,卻是雙兒拿了一只入著紅炭的熨斗來,將創(chuàng)始的衣褲攤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韋小寶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說道:“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雙兒道:“是三少奶調(diào)味配料的,我?guī)椭?。?br/>
韋小寶聽她說話是江 南口音,心念一動,問道:“你們是湖州人嗎?”

雙兒遲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見到三少奶時,自己問她,好不好?”這話軟語商量,說得甚是恭敬。

韋小寶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帳子,瞧熨衣。雙兒抬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沒穿衣服,小心著涼?!表f小寶忽然頑皮起來,身子一聳,叫道:“我跳出來啦,不穿衣服,也不會著涼。”雙兒吃了一驚,卻見他一溜之下,全身鉆入被底,連腦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來。

過了一頓飯時分,雙兒將熨干了的衣褲遞入帳中,韋小寶穿起了下床 。雙兒幫著他扣衣鈕,又取出一只小木梳,替他梳了頭發(fā),編結(jié)辮子。韋小寶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樂,說道:“原來狐貍精是這樣的好人?!彪p兒抿嘴笑道:“什么狐貍精不狐貍精的,難聽死了,我不是狐貍精?!表f小寶道:“啊,我知道了,要說‘大仙’,不能說狐貍精?!彪p兒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個小丫頭。”韋小寶道:“我是個小太監(jiān),你是小丫頭,咱倆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對兒?!彪p兒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么跟你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闭f話之間,結(jié)好了辮子。

雙兒道:“我不會結(jié)爺兒們辮子,不知結(jié)得對不對?”韋小寶將辮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極了。我最不愛結(jié)辮子,你天天能幫我結(jié)辮子就好了?!彪p兒道:“我可沒這福氣。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給你結(jié)一次辮子,已經(jīng)前世修到的了?!表f小寶道:“啊喲,別客氣啦,你這樣一位俏佳人給我結(jié)辮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個大木魚呢?!?br/>
雙兒臉下紅,低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卻拿人家取笑。”韋小寶道:“沒有,沒有,我說的也是真心話?!彪p兒微微一笑,說道:“三少奶說,桂相公要是愿意,請你勞駕到后堂坐坐?!表f小寶道:“好,你三少爺不在家么?”雙兒“嗯”了一聲,輕輕的道:“故世啦!”

韋小寶想到了許多間屋中的靈堂,心中一寒,不敢再問,跟著她來到后堂一間小小花廳之中,坐下來,雙兒送上一碗熱茶。韋小寶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說笑。

過了一會兒,只聽得步聲輕緩,板壁后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 ,說道:“桂公公一路辛苦了?!闭f著深深萬福,禮數(shù)甚是恭敬。韋小寶急忙還禮,道:“不敢當(dāng)?!蹦巧賸D 道:“桂相公請上座。”

韋小寶見這少婦 約莫二十六七歲年紀(jì),不施脂粉,臉色蒼白,雙眼紅紅地,顯是剛哭泣過來,燈下見她赫然有影,雖然陰森森地,卻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應(yīng)道:“是,是!”側(cè)身在椅上坐下,說道:“三少奶,多謝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br/>
那少婦 道:“亡夫姓莊,三少奶的稱呼可不敢當(dāng)。桂相公在宮里多年了?”韋小寶心想:“剛才黑暗之中,有個女人來問殺鰲拜之事,我認(rèn)了是我殺的,他們就派了個小丫頭送粽子給我吃??磥磉@一寶是押對了?!闭f道:“也不過一年多些?!鼻f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鰲拜的經(jīng)過,能跟小女子一說嗎?”

韋小寶聽她把鰲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對至尊寶,不論別的兩張是什么牌,翻了牌來,總之是有殺無賠,最多是和過。當(dāng)下便將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鰲拜如何反抗,眾小監(jiān)如何一擁而上,卻給他殺死數(shù)人,自己如何用香爐灰迷了他眼這才擒住等情說了,只是康熙拔刀傷他,卻說作自己冷不防在鰲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莊夫人不發(fā)一言,默默傾聽,聽到韋小寶如何撒香爐灰迷住鰲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銅香爐砸頭而將他擒住,不由得輕輕吁了口氣。韋小寶聽?wèi)T了說書先生說書,何處當(dāng)頓,何處當(dāng)揚,關(guān)竅拿捏得恰到好處,何況這事他親身經(jīng)歷,種種細(xì)微曲折之處,說得甚是詳盡,再加些添油加醋,聽他說這故事,只怕比他當(dāng)時擒拿鰲拜,還多了幾分驚心動魄。

莊夫人道:“原來是這樣的。外這傳聞,那也不盡不實得很,說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鰲拜大戰(zhàn)三百回合,使了絕招將他制伏。想那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終究年紀(jì)還小?!?br/>
韋小寶笑道:“當(dāng)真打架,就不一百個小桂子,也不是這奸賊的對手?!?br/>
莊夫人道:“后來鰲拜卻又是怎樣死的?”

韋小寶心想:“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謊之時,就不可扯謊,以免幸辛苦贏來的錢,一鋪牌又輸了出去?!庇谑菗?jù)實將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鰲拜,如何碰到天地會來攻打康親王府,自己如何錯認(rèn)了來人是鰲拜部屬,如何奮身鉆入囚室,殺了鰲拜等情一一說了,最后說道:“這些人原來是鰲拜的對頭,是天地會青木堂的英雄好漢。他們見我殺了鰲拜,居然對我十分客氣,說替他們報了大仇?!?br/>
莊夫人點頭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陳總舵主收為弟子,又當(dāng)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原來都由于此?!?br/>
韋小寶心想:“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干什么?”說道:“我卻是胡 里胡 涂,甚么也不懂。做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無實得緊?!彼恢f夫人與天地會是友是敵,先來個模棱兩可再說。

莊夫人沉思半晌,說道:“桂相公當(dāng)時在囚室中殺死鰲拜,用的是用什么招數(shù),可以使給我看看嗎?”

韋小寶見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這女子邪門得緊,我如胡說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鏡,還是老老實實的為高?!碑?dāng)下站起身來,說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數(shù)了?”雙手比劃,說道:“當(dāng)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亂七八糟,就是這么幾下?!?br/>
莊夫人點點頭,說道:“桂相公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又道:“雙兒,咱們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來請桂相公嘗嘗?”說著向韋小寶萬福為禮,走進(jìn)內(nèi)堂。

韋小寶心想:“她請我吃糖,自然沒有歹意了。”終究不些不放心:“這三少奶雖然看來不像女鬼,也說不定她道得高,鬼氣不露?!?br/>
雙兒走進(jìn)內(nèi)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腳瓷盤出來,盤中裝了許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請吃糖?!睂⒋杀P放在桌上,回進(jìn)內(nèi)堂。

韋小寶坐在花廳,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過了良久,忽聽得衣衫簌簌之聲 ,門后,窗邊,屏風(fēng)畔多了好多雙眼睛,在偷偷向他窺看,似乎都是女子眼睛,黑暗之中,難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發(fā)毛。

忽聽得一個花老的女子聲音在長窗外說道:“桂相公,你殺了奸賊鰲拜,為我們眾家報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報答?!遍L窗開處,窗外數(shù)十名白衣女子羅拜于地。

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答禮。只聽得眾女子在地下冬冬磕頭,他也磕下頭去,長窗忽地關(guān)了。那老婦說道:“恩公不必多禮,未亡人可不敢當(dāng)。”但聽得長窗外眾女子嗚嗚哭泣之聲 大作。

韋小寶毛骨悚然,過了一會,哭泣之聲 漸漸遠(yuǎn)去,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夢如幻,尋思:“到底是人還是鬼?看來……看來……”

過了一會,莊夫人從內(nèi)堂出來,說道:“桂相公,請勿驚疑。這里所聚居的,都是鰲拜所害忠臣義士的遺屬,大家得知桂相公手鰲拜,手為我們得報大仇,無不感恩。”

韋小寶道:“那么莊三爺也……也是為鰲拜所害了?”莊夫人低頭道:“正是。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機復(fù)仇,想不到這奸賊惡貫滿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韋小寶道:“我又有什么功勞,也不過是剛剛碰巧罷了?!?br/>
雙兒將他那個包皮袱捧了出來,放在桌上。莊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實難報答,本當(dāng)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頗有不便,大家商議,想些薄禮,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豐足,身攜巨款,我們鄉(xiāng)下地方,又有什么東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地天地會陳總舵主的及門弟子,遠(yuǎn)勝于我們的一些淺薄功夫,這可委實叫人為難了。”

韋小寶聽她說得文縐縐的,說道:“不用客氣了。只是我想問問,我那幾個伙伴,都到哪里去了?”

莊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見問,本來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損無益。這幾位是恩公的朋友,我們自當(dāng)竭盡所能,不能他們有所損傷便是。他們?nèi)蘸笞钥稍俸投鞴鄷??!?br/>
韋小寶料想再問也是無益,抬頭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還不亮?”

莊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問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韋小寶心想:“我和那個章老三的對答,她想必都聽到了,那也瞞她不過?!闭f道:“我要去山西五臺山。”莊夫人道:“此去五臺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風(fēng)波。我們想送恩公一件禮物,務(wù)請勿卻是幸?!表f小寶笑道:“人家好意送我東西,倒是從來沒有不收過?!鼻f夫人道:“那好極了?!敝钢p兒道:“這小丫頭雙兒,跟隨我多年,做事也還妥當(dāng),我們就送了給恩公,請你帶去,此后服侍恩公。”

韋小寶又驚又喜,沒想到她說送自己一件禮物,竟然是一個人,適才服侍自己,熨衣結(jié)辮,省了不少力氣,如有這樣一個美貌,又乖巧的小丫頭伴在身邊,確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臺山,未必太平無事,須得隨機應(yīng)變,帶著個小丫頭,卻是十分不便,說道:“莊夫人送我這件重禮,那真是多謝之極。只不過……”要推卻不要罷,一來人家送禮,豈可不收?二來這樣一個好丫頭,也真舍不得不要。只見雙兒低了頭,正在偷看自己,他射過去,她急忙轉(zhuǎn)過了頭,臉上一陣暈紅。

莊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難處?”韋小寶道:“我去五臺山所辦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帶著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莊夫人道:“那倒不用擔(dān)心,雙兒年紀(jì)雖小,身手卻也頗為靈便,不會成為恩公的累贅,盡管放心便是?!?br/>
韋小寶又向雙兒看了一眼,見她一雙點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神色,笑問:“雙兒你原不愿意跟我去?”雙兒低下了頭,細(xì)聲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聽三少奶的吩咐?!表f小寶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會遇到危險的?!彪p兒道:“我不怕危險。”

韋小寶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話,沒答第一句話。你不怕危險,只不過夫人將你送了給我,你心中卻是不愿意了?!彪p兒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相公對我莊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盡力服侍公子,公子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罷啦?!表f小寶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會命苦的?!彪p兒嘴邊露出一絲淺笑。

莊夫人道:“雙兒,你拜過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br/>
雙兒抬起頭來,忽然眼圈兒紅了,先跪向莊夫人磕頭,道:“三少奶,我……我……”說了兩“我”字,輕輕啜泣。莊夫人撫摸她頭發(fā),溫 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紀(jì)輕輕便已揚名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應(yīng)了待你好的?!彪p兒應(yīng)道:“是。”轉(zhuǎn)過身來,向韋小寶盈盈拜倒。

韋小寶道:“別客氣!”扶她起來,打開包皮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這算是我的見面禮!”心想:“這串明珠,少說也值得三四千兩銀子,用來買丫鬟,幾十個都買到了??墒菐资畟€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這雙兒可愛?!?br/>
雙兒雙手接過,道:“多謝相公。”掛在頸中,珠上寶光流動,映得她一張俏臉更增麗色。

莊夫夫道:“恩公去五臺山,不知是打算查明,還是暗訪?”韋小寶道:“那自然是暗訪的了。”莊夫人道:“五臺山各叢林廟分青黃,盡有臥虎藏龍之士,恩公務(wù)請小心?!表f小寶道:“是,多謝吩咐。不過你叫我恩公,可不敢當(dāng)了。你叫我小寶好啦。”

莊夫人道:“那可不敢當(dāng)?!闭酒鹕韥恚f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遠(yuǎn)送了?!毕螂p兒道:“雙兒,你出此門后,便不是莊家的人了。此后你說什么話,做什么事,一概和舊主無涉,你如在外面胡 鬧,我莊家可不能庇護(hù)你。”說這句話,神色之間甚是鄭重。雙兒應(yīng)了。莊夫人又向韋小寶行禮,走了進(jìn)去。

眼見窗紙上透光,天漸漸亮了。雙兒進(jìn)去拿了一個包皮袱出來,連韋小寶的包皮袱一起背在背上。韋小寶道:“咱們走罷!”雙兒道:“是!”低下了頭,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顯是和莊夫人分別,頗為戀戀不舍。她兩眼紅紅的,適才定是哭過了。

韋小寶走出大門,雙兒跟在身后。其時大雨已止,但山間溪水湍急,到處都是水聲。韋小寶走出數(shù)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見水氣彌漫,籠罩在墻前屋角,再走出數(shù)十步,回頭白蒙蒙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夢一般。雙兒,夫人最后跟你說那幾句話,是什么意思?”雙兒道:“三少奶說,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都跟她莊家沒有干系?!表f小寶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說啦!”

雙兒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來都給我們救了出來,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給我逮住了,但后來神龍教中來了厲害人物,卻一古腦兒的都搶了去。三少奶說,咱們都是女流之輩,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動粗,再說,也未必斗得過,暫且由得他們,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幾位同伴。神龍教的人見我們退讓,也就走了,臨走時說了幾句客氣話。”

韋小寶點點頭,對方怡和沐劍屏和處境頗為擔(dān)心。雙兒道:“三少奶曾對神龍教的首領(lǐng)說,決不能傷害你那幾位同伴的性命。那人親口答允了的?!表f小寶嘆道:“神龍教這些家伙,只怕說話如同放屁,唉,可也沒有法子?!庇謫枺骸叭倌虝涔γ??”雙兒道:“會的,不但會,而且很了得?!?br/>
韋小寶搖了搖頭,道:“她這么風(fēng)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會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爺又怎會給鰲拜殺死?”雙兒道:“老太爺、三少爺他們遇害時,幾十家人沒一個會武功,那時男的都給鰲拜捉到北京去殺了,女的要充軍到寧古塔去,說什么給披甲人為奴,幸虧在路上遇到救星,殺死了解差,把我們幾十家的女子救了出來,安頓在這里,又傳了三少奶她們本事。”韋小寶漸漸明白。

其時天已大亮,東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將山林間樹木洗得青翠欲滴,韋小寶直到此刻,才半點也不再疑心昨晚見到的是女鬼,問道:“你們屋子里放了這許多靈堂,那都是給鰲拜害死的眾位老爺、少爺?”

雙兒道:“正是。我們隱居在深山之中,從來不跟外邊來往。附近鄉(xiāng)下人有好奇的過來探頭探腦,我們總是裝神扮鬼,嚇走了他們。所在大家說這是間鬼屋,近一年來,誰也不敢過來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來。三少奶說,我們大仇未報,一切必須十分隱秘才好。靈堂牌位上寫得有遇難的老爺、少爺們的名字,要是外人見了,可大大的不便,相公昨晚問起,我不敢說。?!辈贿^三少奶說道,從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莊家沒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瞞你了?!?br/>
韋小寶喜道:“是啊。我跟你說,我的真姓名叫做韋小寶,桂公公什么的,卻是假名。你是我韋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彪p兒甚喜,道:“相公連真名也跟我說了,我決不會泄露?!表f小寶笑道:“我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會中的兄弟,就有許多人知道?!?br/>
雙兒道:“神龍教那些人跟你們一伙動手之時,三少奶她們在外邊看熱鬧。見到他們會念咒,嘴里嘰哩咕嚕的念咒……”韋小寶笑道:“‘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這種咒語,我也會念。”雙兒道:“三少奶說,他們嘴里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還在使什么別的法術(shù),否則不會突然一念咒,手底的功夫就增長了幾倍。后來那個章老三跟你說話,三少奶在窗外聽,別的人就弄熄了大廳上的燈火,用漁網(wǎng)把一伙全都拿了?!?br/>
韋小寶一怕大腿,叫道:“妙極!用漁網(wǎng)來捉人么?那好得很啊。”雙兒道:“三少奶說,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沒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厲害,因此沒跟他正面動手,一引他出來,就熄了燈火,漁網(wǎng)這樣一罩……”韋小寶道:“捉到了一只老王八。”

雙兒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個湖,我們夜間常去打漁。我們在湖州時,莊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時候我們莊家漁船很多,租給漁人打魚。三少奶她們見過漁人撒網(wǎng)捉魚的法子?!?br/>
韋小寶道:“你們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這么好吃。三少爺?shù)降自趺唇o鰲拜害死的?”

雙兒道:“三少奶說,那叫做‘文字獄’?!表f小寶奇道:“墳子肉?蚊子也有肉?”雙兒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寫的字哪!我們大少爺是讀書人,學(xué)問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做了一部書,書里有罵滿州人的話……”韋小寶道:“嘖嘖嘖,了不起,瞎了眼睛還會做書寫文章。我眼睛不瞎,見了別人寫的字還不識,我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雙兒道:“老太太常說,世道不對,還是不識字的好。我們住在一起的這幾家人家,每一位遭難的老爺、少爺個個都是學(xué)士才子,沒一個的文章不是天下聞名的,就因為做文章,這才做出禍?zhǔn)聛砝?。不過三少奶說,滿州韃子不許我們漢人讀書做文章,我們偏偏要讀,偏偏要做,才不讓韃子稱心如意呢。”

韋小寶道:“那你會不會做文章?”以兒嘻的一笑道:“相公真愛說笑話,小丫頭怎么會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讀書,也不過讀了七八本?!表f小寶“嘩”的一聲,說道:“你讀了七八本書!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過識得七八個字?!彪p兒笑道:“相公不愛讀書,老太太一定喜歡你。她說一到清朝,敗家子才讀書?!?br/>
韋小寶道:“對!我瞧鰲拜那廝大字不識,定是拍馬屁的家伙說給他聽的?!彪p兒道:“是啊。我們大少爺做的那部書,叫做什么《明史》,書里頭有罵滿清人的話。有個壞人名叫吳之榮,拿了書去向鰲拜告發(fā)。事情一鬧大,害死了好幾百人,連賣書的書店老板,買來看的人,都給捉了去殺頭。相公,你在北京城里,可見過這個吳之榮么?”

韋小寶道:“還沒見過,慢慢的找,總找得著。雙兒,我想拿你換一個人?!?br/>
雙兒吃了一驚,顫聲道:“你……你要拿我去送人?”韋小寶道:“不是送給別人,是換一個人?!彪p兒眼圈兒早已紅了,急得要哭了出來,道:“什么……什么換一個人?”

韋小寶道:“你三少奶交 替我送給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可不容易報答。我得想法子將吳之榮那廝捉了來,去送你三少奶。那么這份禮物也差不多了?!?br/>
雙兒破涕為笑,右手輕輕拍胸,說道:“你嚇了我一跳,我還道相公不要我啦?!?br/>
韋小寶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這樣。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銀山、珍珠山、寶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換不了你去?!?br/>
說話之間,兩人已走到山腳下,但見晴空如洗,萬里無塵,韋小寶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狽情景,當(dāng)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劍屏他們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脫險,憑著自己的本事,無論如何救他們不得,多想既然無用,不如不想。

行出數(shù)里,來到一個市集,兩人找了家面店,進(jìn)去打尖。韋小寶坐下后,雙兒站是一旁侍候。

韋小寶笑道:“這可別客氣啦,坐下來一起吃罷。”雙兒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飯?太沒規(guī)矩啦?!表f小寶道:“管他媽的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我說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誤時候?!彪p兒道:“相公一吃完,咱們就走。我買些饅頭,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會耽擱的?!表f小寶嘆道:“我有個怪脾氣,一個人吃東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沒人陪著一塊吃,待會兒肚子子疼起來,那可有得受了?!?br/>
雙兒嫣然一笑,只得拉張長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邊。

韋小寶一碗面還只吃得幾筷,只見三個西藏喇嘛走進(jìn)店來,靠街坐了,一疊連聲道:“拿面來!拿面來!”一名喇嘛瞥眼見到雙兒頸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另外兩人一見,登時喜容滿臉,目不轉(zhuǎn)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韋小寶心道:“不好,這三個家伙想攔路打劫?!比〕鲆粔K碎銀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輛大車,匆匆吃完面,上了大車,吩咐車夫向西快跑。

馳出數(shù)里,只聽得車后馬蹄聲響,韋小寶向后張去,果見那三名喇嘛騎馬追來,向雙兒道:“那三個惡人要搶你的珠子,給了他們算了,回頭我另買一串給你?!彪p兒道:“是!也不用買過?!敝宦牭萌锝械溃骸巴\?,停車!”車夫勒定騾子。

三名喇嘛縱馬上前,攔在車前。一人說道:“兩上娃娃,下車來罷!”

雙兒將頸中那串明珠除了下來,遞出車外,說道:“你們看中這串珠子,相公說給了你們,那就拿去罷?!币幻执罄锷斐龃笫?,卻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雙兒手腕,向外便拉。韋小寶急道:“要錢還有,不可動粗!”動見黃影閃動,那喇嘛飛身而起,躍入半空,向后縱了出去。

韋小寶暗叫:“好功夫!”見他身子急落,卻是頭下腳上,波的一聲響,一顆胖大腦袋沖向泥沼,直陷于胸,雙足亂舞。韋小寶又驚又喜,不知這喇嘛顯的一手是什么功夫。

另外兩個喇嘛哇哇亂叫,搶過去抓住他身子,將他從爛泥中拔了出來。那喇嘛滿臉都是濕泥,狼狽無比,幸好昨晚一夜 大雨,浸得路邊一片軟泥,這喇嘛才沒受傷。

韋小寶哈哈大笑,向車夫道:“還不快走!”

雙兒提著手中的珠子,問道:“相公,這珠子還給不給他們?”

韋小寶尚未回答,只見三名喇嘛各從腰間拔出鋼刀,惡狠狠地?fù)鋵⑸蟻?。雙兒從車夫手中接過鞭子,向外甩出,卷住了一句喇嘛中手鋼刀,鞭子回縮,左手將刀接住,右手又將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將第二名喇嘛手中鋼刀也奪了過來。第三名喇嘛叫聲:“啊喲!”一呆停步。雙兒手中鞭子又已甩出,這次卻卷住了他頭頸,順勢將他位到車前,隨著接過他手中鋼刀。那喇嘛喉頭被鞭子勒住,雙眼翻白,伸出舌頭,滿臉登時沒半點血色。余下兩名喇嘛分從左右向雙兒攻到,意欲相救同伴。雙兒躍起身來,左足站在轉(zhuǎn)轅,右足連踢,兩名喇嘛頭上穴道被點,暈倒在地。她揮手松開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韋小寶喜歡之極,跳起身來,叫道:“雙兒,好雙兒,原來你功夫這樣了得。”

雙兒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么,是這三個惡人不中用?!?br/>
韋小寶道:“早知這樣,我也不用擔(dān)這半天心事了?!碧萝噥恚谝幻锷碇固吡艘荒_,問道:“你們干甚么的?”那喇嘛兀自昏暈不醒。

雙兒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那喇嘛一聲呻吟,醒了過來。雙兒道:“相公問你們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會……會使仙法的么?”雙兒微笑道:“快說!你們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我們……我們是五臺山菩薩頂……大文殊寺的喇嘛?!彪p兒皺眉道:“甚么喇嘛不喇嘛的,胡說八道,說這等粗話。”韋小寶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雙兒道:“原來你們是和尚。”在他身上輕輕踢了一腳,道:“是和尚又不剃光頭?”

那喇嘛道:“我們是喇嘛,不是和尚。”雙兒道:“甚么?你還嘴硬?相公說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間“天豁穴”上又踢一腳,那喇嘛直痛到骨髓里去,忍不住大聲呼叫,疼痛越來越厲害,叫聲也越來越響。另外兩名喇嘛悠悠轉(zhuǎn)醒,聽到他殺豬般大叫,無不駭然,齊用藏語相詢,那喇嘛說了,隨即用漢語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說……說我是甚么……就是甚么,求求你……快快給我解了穴道?!?br/>
雙兒笑道:“姑娘說的不算數(shù),相公說的才算數(shù)。相公你說他是什么?”

韋小寶笑道:“我說他是尼姑!”

那喇嘛實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韋小寶和雙兒一齊大笑。雙兒左足在他頸下“氣戶穴”上輕輕一踢,那喇嘛劇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喚:“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為甚么來搶我們財物?”那喇嘛道:“小人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還想下次么?”那喇嘛道:“我說過不敢,就是不敢,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里念經(jīng),下山來干甚么?”那喇嘛道:“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表f小寶道:“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嘛道:“不……不是。我們要去北京……”剛說到這里,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實情。韋小寶本想這些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沒什么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中做法事,定是請喇嘛拜懺誦經(jīng)?;适胰绱?,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頗有不守清規(guī)的喇嘛在京里橫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一番,資為笑樂,就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情,似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家伙搗鬼。雙兒,你在他們?nèi)松砩厦咳颂咭荒_,讓他們?nèi)私锌噙B天,咱們這就走罷!”

雙兒應(yīng)道:“是!”她也瞧也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腳。那喇嘛立時大聲呼叫。雙兒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上北京,送一封作?!表f小寶道:“信呢?”那喇嘛道:“這……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人見到了,師……師父非殺我們不可?!表f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腳?!闭f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guān)痛癢,一見他提腳,忙道:“不……不在我這里。”韋小寶道:“你去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藏話。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夾入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句藏語,更加難聽。韋小寶從他語氣與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dāng)即走過去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嘛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兒從懷里也懷里取出一個小包皮,打了開來,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開包皮衷,里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的?!表f小寶伸手一扯,一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寫了幾行彎彎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dāng)即遞給雙兒,問道:“里面寫些什么?”

雙兒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里寫些什么,快說!如有半句假話,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這個……”韋小寶道:“甚么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那個人……”剛說到這里,另一個喇嘛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兒盡身過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話聲立時變成呻吟和呼號。

第一個喇嘛臉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打的那個人,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臺山上?!?br/>
韋小寶見他目光樂爍,說話吞吞吐吐,心想:“我雖不懂你們的雞鳴狗叫,可是瞧你神氣,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這家伙太笨,假話也說不像?!毕螂p兒道:“這喇嘛又在撒謊騙我了?!彪p兒道:“他這樣壞,那可饒他不得?!鄙熳阍僭谒疤旎硌ā鄙弦惶?。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guī)熜终f……說的,倘若說了信中言語,我們……我們?nèi)齻€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咱們走罷!”和雙兒躍上大車。那車夫見他二人小小年紀(jì),居然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服得五體投地,贊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zhèn)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彪p兒道:“是。我改甚么裝?”韋小寶微笑道:“你改了男裝罷?!?br/>
車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鎮(zhèn)。韋小寶遣去車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銀子,命雙兒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兒買了衣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一個俊俏的小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兒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卻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韋小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jīng),卻有七分胡 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 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城嶺,便到龍家關(guān)。那龍家關(guān)是五臺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巒峻峭,入五臺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臺山極大,清涼寺在南臺頂與中臺頂之間,自涌泉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兒在涌泉寺畔的盧家莊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再吃糖果,心想日間在涌泉寺問路,廟里的和尚見自己年紀(jì),神情冷冷不大理睬,不答去清涼的路徑,反問:“道路又遠(yuǎn)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干什么?”一副討厭模樣,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那些勢利的賊禿,到清涼寺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里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罷。曾聽說書先生說《水滸傳》,魯智深在廟里亂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氣。是了,我假裝要做法事,到廟里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慢的找尋老皇帝,老和尚總不能趕我走?!?br/>
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zhèn),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只得再出龍泉關(guān),回到阜平,總換銀兩,和雙兒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試演一番?!?br/>
當(dāng)下來到阜平縣城內(nèi)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幾個頭。知客和和尚取出緣簿筆硯。韋小寶揮手道:“布施便布施,寫什么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過去。那和尚大驚,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dāng)下連聲稱謝,迎入齋房,奉上齋菜素面。

韋小寶吃面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贊小檀越仁心虔敬,定蒙菩薩保佑,日后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馬屁都好,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dāng)面罵人嗎?說道:“老和尚,我要到五臺山去做一場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請你指教?!?br/>
那方丈聽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主,天下廟宇,供奉的佛祖,菩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是小寺里辦好了,包皮你一切周到妥貼,卻不用辛苦的趕上五臺山上去?!?br/>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臺山做的?!闭f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你給我雇一個人,陪人上五臺山去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給他的?!崩虾蜕写笙驳溃骸澳侨菀祝侨菀?!”他有個表弟,在廟里經(jīng)管廟產(chǎn),收租買物,全由他經(jīng)手,卻不是和尚,當(dāng)下去叫了他來,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于,行八,一張嘴極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小一劃”,原來“于”字加上一劃,變成個“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機。這等市井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一個,大有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guī)矩,那方丈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韋小寶心想:“和尚們的規(guī)矩倒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于八回 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yīng)物事。于八有銀子在手,辦事十分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章,自己也穿著一身光鮮,說道:“韋相公,你是大財主,我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兒,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表f小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鋪替自己和雙兒多買幾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guān),后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擔(dān)齋僧禮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臺山,行不數(shù)里便是一座寺廟,過涌泉寺后,經(jīng)臺麓寺、石佛寺、普濟寺、古佛寺、金剛庫、白云寺、金燈寺而至靈境寺。當(dāng)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閣寺后向西數(shù)里,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得如何宏偉,山門破舊,顯已年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老皇帝并不在這里做和尚?!?br/>
于八進(jìn)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齋僧供佛。知客僧見一行人衣飾華貴,又帶著八挑物事,當(dāng)即請進(jìn)廂房奉茶,入內(nèi)向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施主要做甚么法事?”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更是失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幾們亡故的朋友?!?br/>
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廟甚多,五臺山也是廟宇眾多,不知施主為甚么路遠(yuǎn)迢迢的,特地上五臺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于八商量過,便道:“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夢見我死去的爹,向她說道他生前罪業(yè)甚大,必須到五臺山清涼寺,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jīng)懺,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zāi),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惱?!彼恢约焊赣H是誰,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時,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運氣?!?br/>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幻大事,實在是當(dāng)不得真的?!?br/>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認(rèn)其無。就算我爹爹在言語未必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們卻不照他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fù)折磨,那……那……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罷?再說,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臺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紛,這場法事嘛,定是要在寶剎做的。”心想:“你跟我媽媽有緣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禪宗,這等經(jīng)懺法事,是凈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五臺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延慶寺等都是凈土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做法事的為是?!?br/>
韋小寶心想是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做法事,到了此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著站起身來,向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zhí)意不允,我?guī)硎┥釋殑x的僧衣,僧帽,以及銀兩,總是要請寶剎諸位大和尚賞收。”

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 給寶剎每剎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種菜的園子,也都有份。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我們再去購買。”澄光道:“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韋小寶道:“可否請方太太丈集合寺僧眾,由我親手施舍?這是我母親的心愿,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br/>
澄光抬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道:“好!我佛慈佛,就如施主所愿?!鞭D(zhuǎn)身進(jìn)內(nèi)。

瞧著他竹竿一般背影走了進(jìn)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別扭,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后,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于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怪不得諾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也是破破爛爛的?!?br/>
只聽得廟里撞起鐘來,知客僧道:“請?zhí)丛降轿鞯畈际!表f小寶到得西殿,見僧眾絡(luò)繹進(jìn)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fā)放,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治皇帝我沒見過,但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fā)完,別說“大號小皇帝”沒見到,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似的和尚,也沒一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會來領(lǐng)我一份施舍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很?!眴栔蜕溃骸皩殑x所有的僧人,全都來的?”知客僧道:“個個都領(lǐng)了,多謝檀越布施。”韋小寶道:“第一個都領(lǐng)了?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敝蜕溃骸疤丛秸f笑話了,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話,你如騙我,你死后要下拔舌地獄?!敝蜕宦?,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lǐng)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lǐng)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lǐng),我看也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jìn)來,說道:“師兄,外面有十幾名喇嘛要見方丈?!备吐暤溃骸八麄兩砩隙紟е鳎ト琳频?,來意不善?!敝蜕櫭嫉溃骸拔迮_山青廟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干什么?你去稟報方丈,我出去瞧瞧?!闭f著向韋小寶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沖著我們來的?!彼腚p兒武功高強,十幾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一群人沖進(jìn)了大雄寶殿。韋小寶道:“瞧瞧熱鬧去?!崩p兒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亂嚷:“非搜不可,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薄斑@是你們不對,干么把人藏了起來?”“乖乖的把人交 了出來便罷,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一邊,雙手叉腰,心道:“老子就在這里,你們放馬過來罷?!必M不知那些喇嘛對他全然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極了!”快把人交 出來!要是不交 ,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干凈?!薄柏M有此理,真正豈不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么?”

澄光道:“請問眾位師兄,是哪座廟里的?光臨敝寺,為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 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br/>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里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貴處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這才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干,來瞎鬧么?你識趣的,快把小喇嘛交 出來,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br/>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問,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br/>
幾名喇嘛齊聲叫:“那么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頭,說道:“這是佛門清凈之地,哪能容人說搜就搜。”那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為什么不讓我們搜?可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定是在清涼寺中?!?br/>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lǐng),大聲喝道:“你讓不讓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里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子,怕人知道?否則搜一搜打甚么緊?”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來,卻給眾喇嘛攔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雙兒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fā)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了是無理取鬧,這廟里怎會窩藏什么小喇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出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厲聲道:“不讓搜就先殺了你?!背喂饽樕虾翢o懼色,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子,怎地就動起粗來?”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這可要得罪了?!背喂馍碜勇詡?cè),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qū)Ψ叫乜诖倘ァ扇思泵ψ笫殖稣葡嘟?,拍的一聲,各自退出數(shù)步。余人叫了起來:“清涼寺方丈行兇打人哪!打死人哪?!?br/>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jìn)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一名黃袍白須的老喇嘛大聲叫道:“清涼寺方丈行兇殺人了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為本,豈敢妄開殺戒?眾位師兄,施主,從何而來?”向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道:“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得罪,得罪?!?br/>
佛光寺是五臺山上最古老的大廟,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時,歷時悠久當(dāng)?shù)厝擞醒裕骸跋扔蟹鸸馑拢笥形迮_山?!痹瓉砦迮_山原名清涼山,后來因發(fā)現(xiàn)五大高峰,才稱五臺山,其時佛光寺已經(jīng)建成。五臺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yè)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yuǎn)比清涼寺為高,方丈心溪,隱然是五臺山諸青廟的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兄,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敝钢抢侠锏溃骸斑@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顏法師,是活佛座下最得寵 信、最有勢力的大喇麻。”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鞍皖侟c了點頭,神氣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客皇甫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xué)通神,今日得見,當(dāng)真三生有幸?!?br/>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jì)老了,小時候?qū)W過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干凈凈?;矢邮课奈浼尜Y,可喜可賀?!?br/>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氣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沒熱鬧瞧,又少了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機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顏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卻給你們廟里扣住了。你沖著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罷,大伙兒都承你的情?!背喂馕⑽⒁恍?,說道:“這幾位師爺在敝寺吵鬧,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在通情達(dá)理之人,如何也聽信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那是從何說起?”巴顏雙眼一翻,大聲喝道:“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罰酒不吃……吃敬酒?!彼麧h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卻顛倒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nèi),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是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伙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guī)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臺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br/>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后,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幾位大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br/>
巴顏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家伙確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才來查問,否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彼麑ⅰ懊懊痢倍钟诸嵉怪f。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見到?”巴顏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br/>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伙人,如何作得見證?!比滩蛔柕溃骸澳莻€小喇嘛有多大年紀(jì)?”

巴顏、心溪、皇甫閣眾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忽聽他相問,眼光都向他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年紀(jì)差不多年紀(jì)罷?!?br/>
韋小寶轉(zhuǎn)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么?他走進(jìn)一座大廟。這廟前寫的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jìn)了佛光寺啦?!?br/>
他這么一說,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巴顏大聲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他以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十道,胡說一十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顏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勁風(fēng),向巴顏肘底撲去。巴顏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卷,這一抓就沒抓到。巴顏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彼@“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群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甭犨@聲音,當(dāng)有數(shù)百人之眾,竟是將清涼寺團(tuán) 團(tuán) 圍住了。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么朗聲一說,就即齊聲呼應(yīng),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yǎng)氣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人的前輩高人,在這里韜光養(yǎng)晦,大家都是很晾景仰的。這位巴顏大喇嘛要在寶剎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大和尚行得下,踏得正,光風(fēng)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氣?”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說法,并未傳授武功,清涼寺五十多僧人,極少有人是會武功的,剛才和巴顏交 手這一招,察覺他左手這一抓的“雞爪功”著實厲害,再聽這皇甫閣適才朗說這一句話,內(nèi)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shù)百人幫手,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沉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幾位美貌娘子,讓大伙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極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闭f時嘴巴一努。

巴顏當(dāng)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顏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伙人,混戰(zhàn)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時間心亂如麻,長嘆一聲,眼睜睜的瞧著巴顏等數(shù)十人走向后殿,只得跟在后面。

巴顏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shù)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涼寺眾僧見方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并未阻攔。韋小寶和雙兒跟在方丈之后,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jì),相貌清癯,說道:“你抓住他干什么?”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那名和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甫不答,見手下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他細(xì)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認(rèn)得順治皇帝?!庇窒耄骸叭绱怂严氯?,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父親,我可得設(shè)法保護(hù)?!钡珜Ψ饺硕鄤荼?,如何保護(hù),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shù)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guān)所,已歷七年,眾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br/>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nèi),并不是坐關(guān)的和尚熬為住而自行開關(guān),打什么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開門?多半是在這里了!”飛腳往門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聲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后跌出。巴顏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撈,都成雞爪之勢,向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顏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fēng)向澄光面門刺來,澄光向左閃開,拍的一聲,勁風(fēng)撞上木門。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zhàn)。

巴顏和皇甫分從左右進(jìn)擊。澄光招數(shù)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但風(fēng)隱隱,顯然勁道又頗凌歷。巴顏和皇甫閣的手下數(shù)人吶喊吆喝,為二人助威。巴顏搶攻數(shù)次,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顏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數(shù)十莖白須飄落,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 子,但他右肩受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右手難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側(cè)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沖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聲大叫,向上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雙見巴顏雙手一上一下,撲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fēng)襲體,暗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中一指。這一掌雖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彼荚谝姷巾樦位实?,倘若雙手出手將眾人趕走,老皇帝還是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眾,有刀有槍,雙兒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眾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zhàn)。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一眄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動手!”

巴顏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眾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頃刻間有四各清涼寺的和尚被砍笛身首異處。余下眾僧見敵人行兇殺人,都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叫喚,不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中他右胸?;矢﹂w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彌托佛,施主罪業(yè)不小。”

驀地里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fā)黑,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兩名喇嘛頭頂,兩人登時昏暈過去。巴顏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來?;矢﹂w接連數(shù)指,點了澄光的穴道。

巴顏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進(jìn)去。巴顏笑道:“快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樣?!?br/>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顏道:“把人給我揪出來?!眱擅稞R聲答應(yīng),搶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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