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說道多謝欽差大人前來,王爺 傷勢無甚變化,此刻已經(jīng)安睡,不便驚動。韋小寶問起夏國相,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以防人心浮動,城中有變,再問吳應(yīng)熊的傷勢,也無確切答復(fù)。
韋小寶隱隱覺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頗含敵意,這時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難成功;要救阿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激得王府立時動手,將自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
又過一日,他正在和錢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議,高彥超走進(jìn)室來,說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見。韋小寶奇道:“老道姑?找我干什么?是化緣么?”高彥超道:“屬下問她為了何事,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人的。”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
韋小寶皺眉道:“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寫著些什么?!备邚┏痖_信封,取出一張黃紙,看了一眼,讀道:“阿珂有難……”韋小寶一聽到這四個字,便跳了起來,急道:“什么阿珂有難?”天地會群雄并不知九難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彥超道:“信上這樣寫的。這信無頭無尾,也沒署名,只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移駕前往,共商相救之策?!?br/>
韋小寶問道:“這道姑在外面么?”高彥超剛說得一句:“就在外面?!表f小寶已直沖出去。來到大門側(cè)的耳房,只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門的侍衛(wèi)大聲叫道:“欽差大臣到?!蹦堑拦谜酒鹕韥?,躬身行禮。
韋小寶問道:“是誰差你來的?”那道姑道:“請大人移步,到時自知?!表f小寶道:“到哪里去?”那道姑道:“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此刻不便說?!表f小寶道:“好,我就同你去?!苯械溃骸疤总?,備馬!”那道姑道:“請大人坐車前往,以免驚動了旁人?!表f小寶點點頭,便和那道姑出得門來,同坐一車。
徐天川、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遠(yuǎn)遠(yuǎn)跟隨在后。
那道姑指點路徑,馬車逕向西行,出了西城門。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微覺擔(dān)心,問道:“到底去哪里?”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狹窄,僅容一車,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br/>
韋小寶跳下車來,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第一字是個“三”字,其余兩字就不識得了,回頭一瞥,見高彥超等遠(yuǎn)遠(yuǎn)跟著,料想他們會四下守侯,于是隨著那道姑進(jìn)庵。
但見四下里一塵不染,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神像相貌極美,莊嚴(yán)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韋小寶心道:“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個外號四面觀音,又有一個外號叫作八面觀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么好看。他媽的,大漢奸艷福不淺?!?br/>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xiàn)上茶來,韋小寶揭開蓋碗,一陣清香撲鼻,碗中一片碧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江 南運到這里,價錢可貴得緊哪,庵里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那道姑又捧著一只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xì)點,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 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都是蘇式點心,細(xì)巧異常。這等江 南點心,韋小寶當(dāng)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嫖十客光臨,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云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后,便即退出。茶幾上一只銅香爐中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燒的是名貴檀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寧宮中,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 在此?”當(dāng)即站起身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 細(xì)碎,走進(jìn)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什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輕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jì),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
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是?!彪p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濺出,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是不以為意,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zhèn)懾。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于他?!?br/>
韋小寶道:“不敢當(dāng)。啊喲,什么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br/>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莊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爛了經(jīng)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里,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么來歷,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為你拼命。你有什么為難的事兒,盡管交 在我手里,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在自己后頸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有,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咽道:“韋大人云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焙鋈浑p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币布窗莸?,向著她咚咚咚的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你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zhuǎn)世,該當(dāng)我向你磕頭才是?!蹦躯惾说吐暤溃骸斑@可折殺我了?!?br/>
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擦去,柔聲安慰:“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當(dāng)當(dāng)不可。”以那麗人年紀(jì),盡可做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tài)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韋小寶又問:“你到底為什么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后,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糊涂透頂,那是為了阿珂……”雙眼呆呆的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是阿珂的媽媽!”
那麗人低聲道:“韋大人好聰明,我本待不說,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韋小寶道:“這容易猜。你兩人相貌很象,不過……不過阿珂師姊不及……你美麗?!?br/>
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低聲問道:“你叫阿珂做師姊?”
韋小寶道:“是,她是我?guī)熸?。”?dāng)下毫不隱瞞,將如何和阿珂初識、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如何拜九難為師、如何同來昆明的經(jīng)過一一說了,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里,種種情由,也是坦然直陳。只是九難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于吳三桂的圖謀,畢竟事關(guān)重大,略過不提。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待他說完,輕嘆一聲,低吟道:“妻子豈應(yīng)關(guān)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紅顏禍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沒有了。韋大人前途遠(yuǎn)大……”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紅顏禍水'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什么妲己,什么楊貴妃,說這些美女 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 再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dāng)真忠于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見,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br/>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dāng)真混蛋透頂,你若不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過,唉,我可越來越胡 涂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怎么會在這里搞什么帶發(fā)修行?阿珂師姊怎么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jīng)過,說來話長。賤妾一來有求于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話,心里感激。這二十多年來,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當(dāng)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br/>
其實韋小寶于國家大事,渾渾噩噩,胡 里胡 涂,哪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艷的容色,大為傾倒,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她便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這些不是與過錯,也一古腦兒、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聽她稱自己為“大才子”,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急忙搖手,說道:“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dān),你要稱我為才子,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狗屁’兩字。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br/>
陳圓圓微微一笑,說道:“詩詞文章做得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有擔(dān)當(dāng),方是大才子?!?br/>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心想:“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說我是大才子。哈哈,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他媽的,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聽見?!?br/>
陳圓圓站起身來,說道:“請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細(xì)細(xì)訴說?!?br/>
韋小寶道:“是?!备哌^一條碎石花徑,來到一間小房之中。
房中不設(shè)桌椅,地下放著兩個蒲團 ,墻上掛著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jǐn)?shù)也真不少,旁邊卻掛著一只琵琶。
陳圓圓道:“大人請坐?!贝f小寶在一個蒲團 上坐下,走到墻邊,將琵琶摘了下來,抱在手中,在另一個蒲團 上坐了,指著墻上那幅字,輕輕說道:“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叫做‘圓圓曲’。今日有緣,為大人彈奏一曲,只是有污清聽。”
韋小寶大喜,說道:“妙極,妙極。不過你唱得幾句,須得解釋一番,我這狗屁才子,學(xué)問可平常得緊。”
陳圓圓微笑道:“大人過謙了?!碑?dāng)下一調(diào)弦索,丁丁冬冬的彈了幾下,說道:“此調(diào)不彈已久,荒疏莫怪?!表f小寶道:“不用客氣。就算彈錯了,我也不知道?!?br/>
只聽她輕攏慢捻,彈了幾聲,曼聲唱道:
“鼎湖當(dāng)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guān)。慟哭六軍皆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
唱了這四句,說道:“這是說當(dāng)年崇禎天子歸天,平西王和滿人聯(lián)兵,打敗李自成,攻進(jìn)北京,官兵都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卻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br/>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樣美貌,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韋小寶,那也是要投降的?!?br/>
陳圓圓眼波流轉(zhuǎn),心想:“你這個小娃娃,也跟我來調(diào)笑。”但見他神色儼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繼續(xù)唱道: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br/>
說道:“這里說的是王爺 打敗李自成的事。詩中說:李自成大事不好,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后,行事荒唐。王爺 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表f小寶道:“是啊,他怎么高興得起來?曲里明明說打敗李自成,并不是他的功勞?!?br/>
陳圓圓道:“以后這段曲子,是講賤妾的身世。”唱道:
“相見初經(jīng)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簍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里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曲調(diào)柔媚宛轉(zhuǎn),琵琶聲緩緩蕩漾,猶似微風(fēng)起處,荷塘水波輕響。
陳圓圓低聲道:“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未免過譽。”韋小寶搖頭道:“比得不對,比得不對!”陳圓圓微微一怔。韋小寶道:“西施哪里及得上你?”陳圓圓微現(xiàn)羞色,道:“韋大人取笑了?!表f小寶道:“決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緣故。我聽人說,西施是浙江 紹興府諸暨人,相貌雖美,紹興人說話‘娘個賤胎踏踏叫’,哪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陳圓圓巧笑嫣然,道:“原來還有這個道理。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怎么會喜歡西施?”韋小寶搔頭道:“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也是有的。”陳圓圓掩口淺笑,臉現(xiàn)暈紅,眼波盈盈,櫻唇細(xì)顫,一時愁容盡去,滿室皆是嬌媚。韋小寶只覺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渾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她繼續(xù)唱道: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br/>
唱到這里,輕輕一嘆,說道:“賤妾出于風(fēng)塵,原不必隱瞞……”韋小寶道:“什么叫做出于風(fēng)塵?你別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标悎A圓道:“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十女……”韋小寶拍膝叫道:“妙極!”陳圓圓微有慍色,道:“那是賤妾命薄。”韋小寶興高采烈,說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于風(fēng)塵?!标悎A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于風(fēng)塵的意思。”
韋小寶道:“你出身子妓院,我也出身子妓院,不過一個是蘇州,一個是揚州。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十女的。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标悎A圓大為奇怪,柔聲問道:“這話不是說笑?”韋小寶道:“那有什么好說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不能讓她做妓十女了。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br/>
陳圓圓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韋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諱言,正是英雄本色?!表f小寶道:“我只跟你一個兒說,對別人可決計不說,否則人家指著罵我婊子 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經(jīng)瞧我不起,再知道了這事,那是永遠(yuǎn)不會睬我了。”陳圓圓道:“韋大人放心,賤妾自不會多口,其實阿珂她……她自己的媽媽,也并不是什么名門淑女?!表f小寶道:“總之你別跟她說起。她最恨妓十女,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br/>
陳圓圓垂下頭來,低聲道:“她……她說妓院里的女子,是壞得……壞得不得了的?”韋小寶忙道:“你別難過,她決不是說你?!标悎A圓黯然道:“她自然不會說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表f小寶奇道:“她怎會不知道?”
陳圓圓搖搖頭,道:“她不知道?!眰?cè)過了頭,微微出神,過了一會,緩緩道:“崇禎的皇后姓周,也是蘇州人。崇禎天子寵 愛田貴妃?;屎蟾镔F妃斗得很厲害?;屎蟮母赣H嘉定伯將我從妓院里買了出來,送入宮里,盼望分田貴妃的寵 ……”韋小寶道:“這倒是一條妙計。田貴妃可就糟糕之極了?!标悎A圓道:“卻也沒什么糟糕。崇禎天子憂心國事,不喜女色,我在宮里沒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宮?!?br/>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奸臣,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xì)⒘?。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嘖,嘖嘖?!边B連搖頭,只覺天下奇事,無過于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标悎A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我誰也沒說,總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后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關(guān)鎮(zhèn)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闖……闖……李闖就攻進(jìn)了京城。”唱道: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后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蓱z思婦樓頭柳,認(rèn)作天邊粉絮看。”
唱到這里,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标悎A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里,自然也就完了?!表f小寶臉上一紅,心道:“他媽的,老子就是沒學(xué)問。李闖進(jìn)北京,我?guī)煿绲澔实鄣那邮浅炅?,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br/>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后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背溃?br/>
“遍索綠珠圍內(nèi)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jìn),云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zhàn)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云深起畫樓,散關(guān)日落開妝鏡?!?br/>
“傳來消息滿江 鄉(xiāng),烏桕紅經(jīng)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皇,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br/>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丑?!敝宦犓挠牡牡溃骸拔腋轿魍醮蜻M(jìn)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舊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羨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紀(jì)大了,卻還在院子里做那種勾當(dāng)?!?br/>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什么‘洞房夜夜換新人’,新鮮熱鬧,也沒什么不好啊?!标悎A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并無譏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睆椘鹋?,唱道:
“當(dāng)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guān)山漂泊腰肢細(xì)。錯恣狂風(fēng)揚落花,無邊春色 來天地?!?br/>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yīng)關(guān)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塵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涌現(xiàn),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顏禍水,誤了大明的江 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什么能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表f小寶道:“是啊,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jìn)來,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象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詞。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句,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里去開檔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頭,自然也大出風(fēng)頭?!闭氲玫靡?,只聽她唱到: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br/>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diào)轉(zhuǎn)高,漸漸淹沒了曲聲,過了一會,琵琶漸緩漸輕,似乎流水汩汩遠(yuǎn)去,終于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嘆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咽道:“獻(xiàn)丑了?!闭酒鹕韥?,將琵琶掛上墻壁,回到蒲團 坐下,說道:“曲子最后一段,說的是當(dāng)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dāng)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為什么要提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吳宮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近幾年來我卻懂了。王爺 操兵練馬,窮奢極欲,只怕……只怕將來……唉,我勸了他幾次,卻惹得他很是生氣。我在這三圣庵出家,帶發(fā)修行,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說道這里,嗚咽不能成聲。
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麗,曲調(diào)動聽,心曠神怡之下,竟把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后,一聽她提到阿珂,當(dāng)即站起,問道:“阿珂到底怎么了?她有沒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兒,那么是王爺 的郡主啊。啊喲,糟了,糟了。”陳圓圓驚道:“什么事糟了?”
韋小寶神思不屬,隨口答道:“沒……沒什么?!痹瓉硭蝗幌氲?,阿珂本來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這個妓十女的兒子,更加天差地遠(yuǎn)。
陳圓圓道:“阿珂生下來兩歲,半夜里忽然不見了。王爺 派人搜遍了全城,全無影蹤。我疑心……疑心……”忽然臉上一紅,轉(zhuǎn)過了臉。韋小寶問道:“疑心什么?”陳圓圓道:“我疑心是王爺 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了去,或者是要脅,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br/>
韋小寶道:“王府中有這許多高手衛(wèi)士和家將,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陳圓圓道:“是啊。當(dāng)時王爺 大發(fā)脾氣,把兩名衛(wèi)隊首劣詡殺了,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王爺 又要殺人,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這十多年來,始終沒阿珂的消息,我總道……總道她已經(jīng)死了。”
韋小寶道:“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原來她是跟你的姓。”
陳圓圓身子一側(cè),顫聲道:“她……她說姓陳?她怎么會知道?”
韋小寶心念一動:“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備何等嚴(yán)密。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說不定還難于刺殺了他,天下除了九難師父,只怕也沒第二個了?!闭f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标悎A圓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過……不過為什么不跟她說姓……姓……”韋小寶道:“不說姓吳?哼,平西王的姓,不見得有什么光采?!?br/>
陳圓圓眼望窗外,不禁呆呆出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韋小寶問道:“后來怎樣?”陳圓圓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憐見,她并沒死,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昨天下午,王府里傳出訊息,說王爺 遇刺,身受重傷。我忙去王府探傷。原來王爺 遇刺是真,卻沒受傷。”
韋小寶吃了一驚,失聲道:“他身受重傷,全是假裝的?”陳圓圓道:“王爺 說,他假裝受傷極重,好讓對頭輕舉妄動,便可一網(wǎng)打盡?!表f小寶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這大蠢蛋,早該想到了。”心想:“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br/>
陳圓圓道:“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王爺 一言不發(fā),領(lǐng)我到廂房去。床 上坐著一個少女,手腳上都戴了鐵銬。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兒。她跟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她一見我,呆了一陣,問道:‘你是我媽媽?’我點點頭,指著王爺 ,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漢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給爹爹報仇?!鯛?問她:‘你爹爹是誰?’阿珂說:‘我不知道。師父說,我見到媽后,媽自會對我說?!鯛?問她師父是誰,她不肯說,后來終于露出口風(fēng),她是奉了師父之命,前來行刺王爺 ?!?br/>
韋小寶聽到這里,于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泄憤,因此將她女兒盜去,教以武功,要她來刺殺自己父親。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隨即想到:“是了,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雖教她武功招式,內(nèi)功卻半點不傳,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亂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也瞧不出她的門派。嗯,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毕氲骄烹y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陳圓圓道:“她師父深謀遠(yuǎn)慮,恨極了王爺 ,安排下這個計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 ,那么是報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爺 終于也會知道,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心里的難過,那也不用說了?!表f小寶道:“現(xiàn)下可什么事都沒有啊。她沒刺傷王爺 ,反而你們一家團 圓,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豈不是大家都高興么?”陳圓圓嘆道:“倘使是這樣,那倒謝天謝地了?!?br/>
韋小寶道:“阿珂是你的親生女兒,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不是你這樣沉魚落雁的母親,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彼稳菖用利?,翻來覆去也只有“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八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頓了一頓,又道:“王爺 不肯放了阿珂,?”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認(rèn)賊作父,豈有此理!”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jìn)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來,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重重往地下一頓,杖上鐵環(huán)當(dāng)當(dāng)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么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退后三步,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后。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那老僧道:“我來了!”聲音轉(zhuǎn)低,目光轉(zhuǎn)為柔和。兩人四目交 投,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
韋小寶大奇:“這老和尚是誰?難道……難道是阿姨的姘頭?是她從前做妓十女時的嫖十客?和尚嫖妓十女,那也太不成話了。嗯,這也不奇,老子從前做和尚之時,就曾嫖過院?!?br/>
陳圓圓道:“你都聽見了?”那老僧道:“聽見了?!标悎A圓道:“謝天謝地,那孩兒還……還活著,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入老僧懷里。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發(fā),安慰道:“咱們說什么也要救她出來,你別著急?!毙蹓训纳ひ糁谐錆M了深情。陳圓圓伏在他懷里,低聲啜泣。
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動也不敢動,心想:“你二人當(dāng)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br/>
陳圓圓哭了一會,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那老僧森然道:“盡力而為?!标悎A圓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淚,問道:“怎么辦?你說?怎么辦?”那老僧皺眉道:“總而言之,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陳圓圓道:“是,是,是我錯了。我為了救這孩兒,沒為你著想。我……我對你不起?!?br/>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并不怪你??墒遣荒苷J(rèn)他作父親,不能,決計不能?!彼捖暡豁?,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也會一齊俯首聽令。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一人長笑而來,朗聲道:“老朋友駕臨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緊哪!”正是吳三桂的聲音。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上變色。那老僧卻恍若不聞,只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驀地里白光閃動,嗤嗤聲響,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割下了房門的門帷,現(xiàn)出吳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跟著砰蓬之聲 大作,泥塵木屑飛揚而起,四周墻壁和窗戶同時被人以大鐵錘錘破,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shù)名衛(wèi)士,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手挺長矛,箭頭矛頭都對準(zhǔn)了室內(nèi)。眼見吳三桂只須一聲令下,房內(nèi)三人身上矛箭叢集,頃刻間便都變得刺猬一般。
吳三桂喝道:“圓圓,你出來?!?br/>
陳圓圓微一躊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搖頭道:“我不出來?!鞭D(zhuǎn)頭輕推韋小寶肩后,說道:“小寶,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罷!”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hù)之意甚是至誠,大為感動,大聲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塊媽媽,吳三桂,你有種,就連老子一起殺了?!?br/>
那老僧搖頭道:“你二人都出去罷。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已該死了。”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br/>
韋小寶大聲道:“阿姨有義氣,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吳三桂舉起右手,怒喝:“韋小寶,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我殺了你,奏明皇上,有功無過?!毕蜿悎A圓道:“圓圓,你怎么如此胡 涂?還不出來?”陳圓圓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什么反叛大逆?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br/>
吳三桂氣極反笑,說道:“小娃娃,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他把你蒙在鼓里,你到了鬼門關(guān),還不知為誰送命。”
那老僧厲聲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br/>
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你……你便是李闖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錯。小兄弟,你出去罷!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dāng),李某身經(jīng)百戰(zhàn),活了七十歲,也不要你這小小的清廷官兒陪我一起送命?!?br/>
驀地里白影晃動,屋頂上有人躍下,向吳三桂頭頂撲落。吳三桂一聲怒喝,他身后四名衛(wèi)士四劍齊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勁風(fēng)揮出,將四名衛(wèi)士震得向后退開,跟著一掌拍在吳三桂背心。吳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隨形,跟著躍進(jìn),右手一掌斬落,正中吳三桂肩頭。吳三桂哼了一聲,坐倒在地。
那人將手掌按在吳三桂天靈蓋上,向四周眾衛(wèi)士喝道:“快放箭!”
這一下變起俄頃,眾衛(wèi)士都驚得呆了,眼見王爺 已落入敵手,誰敢稍動?
韋小寶喜叫:“師父!師父!”從屋頂躍下制住吳三桂的,正是九難。韋小寶來到三圣庵,她暗中跟隨,一直躲在屋頂。平西王府成千衛(wèi)士團 團 圍住了三圣庵,守在庵外的高彥超等人不敢貿(mào)然動手。九難以絕頂輕功,蜷縮在檐下,眾衛(wèi)士竟未發(fā)覺。
九難瞪眼凝視李自成,森然問道:“你當(dāng)真便是李自成?”李自成道:“不錯?!本烹y道:“聽說你在九宮山上給人打死了,原來還活到今日?”李自成點了點頭。九難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兒?”李自成嘆了口氣,向陳圓圓瞧了一眼,又點了點頭。
吳三桂怒道:“我早該知道了,只有你這逆賊才生得出這樣……”
九難在他背上踢了一腳,罵道:“你兩個逆賊,半斤八兩,也不知是誰更加奸惡些?!?br/>
李自成提起禪杖在地下砰的一頓,青磚登時碎裂數(shù)塊,喝道:“你這賤尼是什么人,膽敢如此胡說?”
韋小寶見師父到來,精神大振,李自成雖然威猛,他也已絲毫不懼,喝道:“你膽敢沖撞我?guī)煾?,活得不耐煩了嗎?你本來就是逆賊,我?guī)煾杆先思业脑?,從來不會錯的……”
忽聽得呼呼聲響,窗外三柄長矛飛進(jìn),疾向九難射去。九難略一回 頭,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兩柄長矛,反擲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長矛。窗外“啊、啊”兩聲慘叫,兩名衛(wèi)士胸口中矛,立時斃命。第三柄長矛的矛頭已抵在吳三桂后心。
吳三桂叫道:“不可輕舉妄動,大家退后十步?!北娦l(wèi)士齊聲答應(yīng),退開數(shù)步。
九難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這小小禪房之中,聚會了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反賊,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漢奸?!表f小寶道:“還有一個古往今來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來第一武功大高手?!本烹y冷峻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武功第一,如何敢當(dāng)?你倒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小滑頭?!?br/>
韋小寶哈哈大笑,陳圓圓也輕笑一聲,吳三桂和李自成卻繃緊了臉,念頭急轉(zhuǎn),籌思脫身之計。這兩人都是畢生統(tǒng)帶大軍、轉(zhuǎn)戰(zhàn)天下的大梟雄,生平也不知已經(jīng)歷過了多少艱危兇險,但當(dāng)此處境,竟然一籌莫展,腦中各自轉(zhuǎn)過了十多條計策,卻覺沒一條管用。
李自成向九難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九難冷笑道:“我待怎樣?自然是要親手殺你。”
陳圓圓道:“這位師太,你是我女兒阿珂的師父,是嗎?”九難冷笑道:“你女兒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親手刺死這個大漢奸?!闭f著左手微微用力,長矛下沉,矛尖戳入?yún)侨鹑饫锇氪?,他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br/>
陳圓圓道:“這位師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識,無冤無仇?!?br/>
九難仰起頭來,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無冤無仇?小寶,你跟她說我是誰,也好教大漢奸和大反賊兩人死得明明白白。”
韋小寶道:“我?guī)煾杆先思?,便是大明崇禎皇帝的親生公主,長平公主!”
吳三桂、李自成、陳圓圓三人都是“啊”的一聲,齊感驚詫。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很好。我當(dāng)年逼十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里,比死在這大漢奸手里勝過百倍?!闭f著走前兩步,將禪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許,雙手抓住胸口衣服兩下一分,嗤的一響,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動手罷。李某沒死在漢奸手里,沒死在清兵手里,卻在大明公主的手下喪生,那好得很!”
九難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宮山頭,難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間,可說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見他慷慨豪邁,坦然就死,竟無絲毫懼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閣下倒是條好漢子。我今日先殺你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讓你先見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br/>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謝公主,在下感激不盡。我畢生大愿,便是要親眼見到這大漢奸死于非命?!?br/>
九難見吳三桂呻吟矛底,全無抗拒之力,倒不愿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對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愿,你來殺他罷!”
李自成喜道:“多謝了!”俯首向吳三桂道:“奸賊,當(dāng)年山海關(guān)一片石大戰(zhàn),你得辮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敗。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殺你,撿這現(xiàn)成的便宜,諒你死了也不心服?!碧痤^來,對九難道:“公主殿下,請你放了他,我跟這奸賊拚個死活?!?br/>
九難長矛一提,說道:“且看是誰先殺了誰。”吳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幾聲,突然一躍而起,搶過禪杖,猛向九難腰間橫掃。九難斥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左手長矛一轉(zhuǎn),已壓住了禪杖,內(nèi)力發(fā)出,吳三桂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禪杖落地,長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吳三桂雖然武勇,但在九難這等內(nèi)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卻如嬰兒一般,連一招也抵擋不住。他臉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終抵住他喉頭。
李自成俯身拾起禪杖。九難倒轉(zhuǎn)長矛,交 在吳三桂手里,說道:“你兩個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罷?!眳侨鸷鹊溃骸昂茫 蓖γ蚶钭猿杀愦?。李自成揮杖架開,還了一杖。兩人便在這小小禪房之中惡斗起來。
九難一扯韋小寶,叫他躲在自己身后,以防長兵刃傷到了他。
陳圓圓退在房角,臉色慘白,閉住了眼睛,腦海中閃過了當(dāng)年一幕幕情景:
“我在明朝的皇宮里,崇禎皇帝黃昏時臨幸,贊嘆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沒上朝,一直在寢殿中陪伴著我,叫我唱曲子給他聽,為我調(diào)脂抹粉,拿起眉筆來給我畫眉毛。他答應(yīng)要封我做貴妃,將來再封我做皇后。他說從今以后,皇宮里的妃嬪貴人,再也沒一個瞧得上眼了?;实酆苣贻p,笑得很歡暢的時候,突然間會怔怔的發(fā)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里,他跟從前那些來嫖院的王孫公子也沒什么兩樣。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沒離開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過來,見到身邊枕頭上一張沒絲毫血色的臉,臉頰凹了進(jìn)去,眉頭皺得緊緊的,就是睡夢之中,他也在發(fā)愁。我想:‘這就是皇帝么?他做了皇帝,為什么還這樣不快活?’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來,臉色更加白了,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忽然向我大發(fā)脾氣,說我耽誤了國事。他說他是英明之王,不能沉迷女色,成為昏君。他要勵精圖治,于是命周皇后立刻將我送出宮去。他說我是誤國的妖女,說我在宮里耽了三天,反賊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傷心,男人都是這樣的,什么事不如意,就來埋怨女人?;实壅煸诎l(fā)愁,心里怕得要死,他怕的是個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時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
陳圓圓睜開眼來,只見李自成揮舞禪杖,一杖杖向吳三桂打去。吳三桂閃避迅捷,禪杖始終打不中他。陳圓圓心想:“他身手還是挺快。這些年來,他天天還是在練武,因為……因為他想做皇帝,要帶兵打到北京去。”
她想起從皇宮出來之后,回到周國丈府里。有一天,周國丈大宴賓客,叫她出來歌舞娛賓,就在那天晚上,吳三桂見到了她。此刻還是清清楚楚的記得,燭火下那滿是情欲的火熾眼光,隔著酒席射過來。這種眼光她生平見得多了,隨著這樣的眼光,那野獸一般的男人就會撲將上來緊緊的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過那時候是大庭廣眾之間……
忽想:“剛才那個娃娃大官見到我的時候,也露出過這樣的眼光,當(dāng)真好笑,這樣一個小娃娃,也會對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這樣的,老頭子是這樣,連小孩子也這樣。”
她抬起頭來,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只見他臉上充滿了興奮之色,注視李吳二人搏斗,這時候吳三桂在反擊了,長矛不斷刺出。
“他向周國丈把我要了去。過不了幾天,皇帝便命他去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以防護(hù)滿洲兵打進(jìn)來??墒抢钭猿上裙テ屏吮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獻(xiàn)給了他。這個粗豪的漢子,就是崇禎皇帝在睡夢中也在害怕的人嗎?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許許多多大官都給他殺了。他部下在北京城里奸婬擄掠,捉了許許多多人來拷打勒贖,許許多多無辜百姓也都給害死了??墒撬刻焱砩吓阒业臅r候,總是很開心,笑得很響。他鼻鼾聲很大,常常半夜吵得我醒了過來。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上的毛真長,真多。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吳三桂本來已經(jīng)投降了他,可是一聽說他把我搶了去,就去向滿洲人借兵,引著清兵打進(jìn)關(guān)來。唉,這就是‘沖冠一怒為紅顏’了。李自成帶了大軍出去,在一片石跟吳三桂大戰(zhàn),滿洲精兵突然出現(xiàn),李自成的部下就潰敗了。他們說,一片石戰(zhàn)場上滿地是鮮血,幾十里路之間,躺滿了死尸。他們說,這些人都是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這十幾萬人。我身上當(dāng)真負(fù)了這樣大的罪孽嗎?
“李自成敗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說是大順國皇帝。他帶著我向西逃走,吳三桂一路跟著追來。李自成雖然打了敗仗,還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的兵將一天天少了,局面越來越不利,他卻不在乎。他說他本來什么也沒有,最多也不過仍舊什么都沒有,又有什么希罕了?他說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十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過皇帝,第三是睡過了天下第一美人。這人說話真粗俗,他說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還是第三件。
“吳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從來沒說過,可是我知道。只不過他心里害怕,老是在猶豫,又想動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總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里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歷皇帝逃到緬甸,吳三桂追去把他殺了。人家說,有三個皇帝斷送在我手里,崇禎、永歷,還有李自成這個大順國皇帝。怎么崇禎皇帝的帳也算在我頭上呢?今日吳三桂不知道會不會死?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個皇帝了。大明的江 山,幾十萬兵將、幾百萬百姓的性命,還有四個皇帝,都是我陳圓圓害死的。
“可是我什么壞事也沒做,連一句害人的話也沒說過?!?br/>
她耳中盡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擊之聲 ,抬起頭來,但見李自成和吳三桂竄高伏低,斗得極狠。二人年紀(jì)雖老,身手仍都十分矯捷。她生平最怕見的就是男人廝殺,臉上不自禁現(xiàn)出厭憎之色,又回憶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個大敗仗,手下兵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吳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獻(xiàn)給大帥。他自然喜歡得什么似的。他說人家罵他是大漢奸,可是為了我,負(fù)上了這惡名也很值得。我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漢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總之他是對我一片真情,為了我,什么都不顧了。除他之外,誰也沒這樣做過。
“那時候我想,從今以后,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了。什么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許多男人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幾年,他封了親王,親王就得有福晉。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他的弟弟吳三枚來跟我說,王爺 為了福晉的事,心下很是煩惱。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讓我當(dāng)福晉,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報上去求皇上誥封,未免褻瀆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親王,嫌我是妓十女出身的下賤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誥封。我不愿讓他因我為難,不等吳三枚的話說完,就說這事好辦,請王爺 另選名門淑女作福晉,以免污了他的名頭。他來向我道歉,說這件事很對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晉,那有什么大不了?不過我終究明白,他對我的情意,也不過是這樣罷了。我從王府里搬了出來,因為王爺 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晉。
“就在那時候,忽然李自成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我嚇了一跳。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傷心了好幾天,那想到他居然還活著。李自成說他改穿僧裝,只是掩人耳目,同時也不愿留頭,穿清朝的服色。他說他這幾年來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總想等機會能見我一面,直等到今天。唉,他對我的真情,比吳三桂要深得多罷?他天天晚上來陪我,直到我懷了孕,有了這女娃娃。我不能再見他了,須得立刻回王府去。我跟王爺 說,我想念他得很,要陪伴他。王爺 對他的福晉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高高興興的接我回去。后來那女娃娃生了下來,也不知他有沒疑心。
“這女孩兒在兩歲多那一年,半夜里忽然不見了。我雖然舍不得,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來盜去了。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個人凄然寂寞,有個孩子陪在身邊,也免得這么孤苦伶仃。哪知道……唉,哪知道全不是這么一回 事……”
突然之間,一點水滴濺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卻是一滴血。她吃了一驚,看相斗的兩人時,只見吳三桂滿臉鮮血,兀自舞矛惡斗,這一滴血,自然是從他臉上濺出來的。
房外官兵大聲吶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難威嚇,但生怕傷了王爺 ,不敢進(jìn)來助戰(zhàn)。
吳三桂不住氣喘,眼光中露出恐懼神色。驀地里矛頭一偏,挺矛向陳圓圓當(dāng)胸刺來。
陳圓圓“啊”的一聲驚呼,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殺我!”當(dāng)?shù)囊宦?,這一矛給李自成架開了。吳三桂似乎發(fā)了瘋,長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陳圓圓。李自成大聲喝罵,拚命擋架,再也無法向吳三桂反擊。
韋小寶躲在師父身后,大感奇怪:“大漢奸為什么不刺和尚,卻刺老婆?”隨即明白:“啊,是了,他惱怒老婆偷和尚,要殺了她出氣。”
九難卻早看出了吳三桂的真意:“這惡人奸猾之至,他斗不過李自成,便行此毒計。”
果然李自成為了救援陳圓圓,心慌意亂之下,杖法立顯破綻。吳三桂忽地矛頭一偏,噗的一聲,刺在李自成肩頭。李自成右手無力,禪杖脫手。吳三桂乘勢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獰笑道:“逆賊,還不跪下投降?”李自成道:“是,是?!彪p膝緩緩屈下跪倒。
韋小寶心道:“我道李自成有什么了不起,卻也是個貪生……”念頭甫轉(zhuǎn),忽見李自成一個打滾,避開了矛尖,跟著搶起地下禪杖,揮杖橫掃,吳三桂小腿上早著。李自成躍起身來,一杖又擊中了吳三桂肩頭,第三杖更往他頭頂擊落。
韋小寶卻不知道,當(dāng)情勢不利之時,投降以求喘息,俟機再舉,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長的策略。當(dāng)年他舉兵造反,崇禎七年七月間被困于陜西興安縣車箱峽絕地,官軍四面圍困,無路可出,兵無糧,馬無草,轉(zhuǎn)眼便要全軍覆沒,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編為官軍,待得一出棧道,立即又反。此時向吳三桂屈膝假降,只不過是故伎重施而已。
九難心想:“這二人一般的兇險狡猾,難怪大明江 山會喪在他二人手里?!?br/>
眼見李自成第三杖擊落,吳三桂便要腦漿迸裂。陳圓圓忽然縱身撲在吳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殺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驚,這一杖擊落勢道凌厲,他右肩受傷,無力收杖,當(dāng)即左手向右一推,砰的一聲大響,鐵禪杖擊在墻上,怒叫:“圓圓,你干什么?”陳圓圓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當(dāng)年他……他曾真心對我好過。我不能讓他為我而死?!?br/>
李自成喝道:“讓開!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殺了他不可?!标悎A圓道:“你將我一起殺了便是。”李自成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原來你心中還是向著他?!?br/>
陳圓圓不答,心中卻想:“如果他要殺你,我也會跟你同死?!?br/>
屋外眾官兵見吳三桂倒地,又是大聲呼叫,紛紛逼十近。一名武將大聲喝道:“快放了王爺 ,饒你們不死?!闭菂侨鸬呐鱿膰啵致犓械溃骸澳銈兊耐槎荚谶@里,倘若傷了王爺 一根寒毛,立即個個人頭落地?!?br/>
韋小寶向外看去,只見沐劍聲、柳大洪等沐王府人眾,徐天川、高彥超、玄貞道人等天地會人眾,趙齊賢、張康年等御前侍衛(wèi),驍騎營的參領(lǐng)、佐領(lǐng),都被反綁了雙手,每人背后一名平西王府家將,執(zhí)刀架在頸中。
韋小寶心想:“就算師父帶得我逃出昆明,這些朋友不免個個死得干干凈凈,要殺吳三桂,也不忙在一時?!碑?dāng)下拔出匕首,指住吳三桂后心,說道:“王爺 ,大伙兒死在一起,也沒什么味道,不如咱們做個買賣。”
吳三桂哼了一聲,問道:“什么買賣?”
韋小寶道:“你答應(yīng)讓大伙兒離去,我?guī)煾妇宛埬阋幻??!崩钭猿傻溃骸斑@奸賊是反覆小人,說話算不得數(shù)?!本烹y眼見外面被綁人眾,也覺今日已殺不得吳三桂,說道:“你下令放了眾人。我就放你?!?br/>
韋小寶大聲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夏國相喝道:“帶刺客。”兩名王府家將推著一個少女出來,正是阿珂。她雙手反綁,頸中也架著明晃晃一柄鋼刀。
陳圓圓道:“小寶,你……你總得救救我孩兒一命?!?br/>
韋小寶心道:“這倒奇了,你不求老公,不求姘頭,卻來求我。難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但他一見了阿珂楚楚可憐的神情,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她;再加上陳圓圓楚楚可憐的神情,更加不必多想,說道:“你們兩個,”說著向李自成一指,道:“如果親口答允,將阿珂許了給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婆,豈有不救之理?”
九難向他怒目瞪視,喝道:“這當(dāng)兒還說這等輕薄言語!”
陳圓圓和韋小寶相處雖暫,但對他脾氣心意,所知已遠(yuǎn)比九難為多,心想這小滑頭若不在此時乘火打劫,混水摸魚,他也不會小小年紀(jì)就做上這樣的大官了,便道:“好,我答應(yīng)了你就是。”韋小寶轉(zhuǎn)頭問李自成道:“你呢?”李自成臉有怒色,便欲喝罵,但見陳圓圓臉上顯出求懇的神色,當(dāng)下強忍怒氣,哼了一聲,道:“她說怎樣,就怎樣便了。”
韋小寶嘻嘻一笑,向吳三桂道:“王爺 ,我跟你本來河水不犯井水,何不兩全其美?你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韋爵爺?”吳三桂道:“好啊,我跟韋爵爺又有什么過不去了?”韋小寶道:“那么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師父放了你,這好比推牌九,前一道別十,后一道至尊,不輸不贏,不殺不賠。你別想大殺三方,我也不鏟你的莊。有賭未為輸,好過大伙兒一齊人頭落地?!?br/>
吳三桂道:“就是這么一句話。”說著慢慢站起。
韋小寶道:“請你把世子叫來,再去接了公主。勞駕你王爺 親自送我們出昆明城,再請世子陪著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親。王爺 ,咱們話說在前頭,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個當(dāng)頭抵押。如果你忽然反悔,派兵來追,我們只好拿世子來開刀。吳應(yīng)熊、韋小寶,還有建寧公主,大家唏哩呼嚕,一塊兒見閻王便了,陰世路上,倒也熱鬧好玩?!?br/>
吳三桂心想這小子甚是精明,單憑我一句話,自不能隨便放我,眼前身處危地,早一刻脫身好一刻,他當(dāng)機立斷,說道:“大家爽爽快快,就是這么辦?!碧岣呗曇?,叫道:“夏總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來這里。”夏國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訊息,正帶了兵過來?!表f小寶贊道:“好孝順兒子,乖乖弄的東,韭菜炒大蔥!”
不多時吳應(yīng)熊率兵到來,他重傷未愈,坐在一頂暖轎之中,八名親隨抬了,來到房外。
吳三桂道:“世子來了,大家走罷?!庇窒铝睿骸鞍驯娢慌笥讯妓闪私墶!睂f小寶道:“你跟師太兩位,緊緊跟在我身后,讓我送你們出城。倘若老夫言而無信,你們自然會在我背心戳上幾刀。師太武功高強,諒我也逃不出她如來佛的手掌心?!?br/>
韋小寶笑道:“妙極,王爺 做事爽快,輸就輸,贏就贏,反明就反明,降清就降清,當(dāng)真是半點也不含糊的?!?br/>
吳三桂鐵青著臉,手指李自成道:“這個反賊,可不會是韋爵爺?shù)呐笥蚜T?”
韋小寶向九難瞧了一眼,還未回答,李自成大聲道:“我不是這清廷小狗官的朋友?!?br/>
九難贊道:“好,你這反賊,骨頭倒硬!吳三桂,你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走?!?br/>
陳圓圓向九難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懇求之情,說道:“師太……”
九難轉(zhuǎn)過了頭,不和她目光相觸。
吳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殺不殺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聲道:“世子護(hù)送公主,進(jìn)京朝見圣上。恭送公主殿下啟駕。”
平西王麾下軍士吹起號角,列隊相送。
韋小寶和吳三桂并肩出房,九難緊跟身后。韋小寶走到暖轎之前,說道:“貨色真假,查個明白。”掀起轎簾,向內(nèi)一望,只見吳應(yīng)熊臉上全無血色,斜倚在內(nèi),笑道:“世子,你好?!眳菓?yīng)熊叫道:“爹,你……你沒事罷?”這話是向著吳三桂而說,韋小寶卻應(yīng)道:“我很好,沒事?!?br/>
到得三圣庵外,一眼望將出去,東南西北全是密密層層的兵馬,不計其數(shù)。韋小寶贊道:“王爺 ,你兵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挺夠了?!眳侨鸪林樀溃骸绊f爵爺,你見了皇上,倘若胡說八道,我當(dāng)然也會奏告你跟反賊云南沐家一伙、反賊李自成勾結(jié)之事。”韋小寶笑道:“咦,這可奇了。李自成只愛勾結(jié)天下第一大美人,怎會勾結(jié)我這天下第一小滑頭?”吳三桂大怒,握緊了拳頭,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
韋小寶道:“王爺 不可生氣。你老人家望安。千里為官只為財,我倘若去向皇上胡說八道,皇上就有什么賞賜,總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禮打賞,歲歲發(fā)餉出糧。咱哥兒倆做筆生意,我回京之后,只把你贊得忠心耿耿、天下無雙。我又一心一意,保護(hù)世子周全。逢年過節(jié),你就送點什么金子銀子來賜給小將。你說如何?”說著和吳三桂并肩而行。
吳三桂道:“錢財是身外之物,韋爵爺要使,有何不可?不過你如真要跟我為難,老夫身在云南,手握重兵,也不來怕你?!?br/>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王爺 手提一支長矛,勇不可當(dāng),殺得天下反賊屁滾尿流。小將今日要告辭了,王爺 以前答應(yīng)我的花差花差,這就賞賜了罷?!?br/>
九難聽他嘮嘮叨叨的,不斷的在索取賄賂,越聽越心煩,喝道:“小寶,你說話恁地?zé)o恥!”韋小寶笑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員不少,回京之后,朝中文武百官,宮里嬪妃太監(jiān),到處都得送禮。倘若禮數(shù)不周,人家都會怪在王爺 頭上。”九難哼了一聲,便不再說。
其實韋小寶索賄為賓,逃生是主,他不住跟吳三桂談?wù)撡V賂,旨在令吳三桂腦子沒空,不致改變主意,又起殺人之念;再者,納賄之后,就不會再跟人為難,乃是官場中的通例,韋小寶這番話,是要讓吳三桂安心,九難自然不明白這中間的關(guān)竅。
果然吳三桂心想:“他要銀子,事情便容易辦。”轉(zhuǎn)頭對夏國相道:“夏總兵,快去提五十萬兩銀子,犒賞韋爵爺帶來的侍衛(wèi)官兵,再給韋爵爺預(yù)備一份厚禮,請他帶回京城,代咱們分送。”夏國相應(yīng)了,轉(zhuǎn)頭吩咐親信去辦。
吳三桂和韋小寶都上了馬,并騎而行,見九難也上了馬,緊貼在后,知道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罷,倒也是美事,否則我就算能殺了這尼姑和小滑頭,殺了李自成和一眾反賊,戕害欽差,罪名極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時外援尚未商妥,手忙腳亂,事非萬全。哼,日后打到北京,還怕這小滑頭飛上了天去?”當(dāng)下也不想反悔,和九難、韋小寶一同去安阜園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
眾兵將雖均懷疑,但見王爺 安然無恙,也就遵令行事,更無矣詔。
韋小寶檢點手下兵馬人眾,阿珂固然隨在身側(cè),其余天地會和沐王府人眾,以及侍衛(wèi)官兵,全無缺失,向吳三桂笑道:“王爺 遠(yuǎn)送出城,客氣得緊。此番蒙王爺 厚待,下次王爺 來到北京,由小將還請罷?!眳侨鸸笮?,說道:“那定是要來叨擾韋爵爺?shù)摹!眱扇斯笆肿鲃e。
吳三桂走到公主轎前,請安告辭,然后探頭到吳應(yīng)熊的暖轎之中,密密囑咐了一陣,這才帶兵回城。
韋小寶見吳三桂部屬雖無突擊之意,終不放心,說道:“這家伙說話不算數(shù),咱們得快走,離開昆明越遠(yuǎn)越好。”當(dāng)即拔隊起行。行出十余里,見后無追兵,這才駐隊稍歇。
李自成向九難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于大漢奸手下,實是感激不盡。你這就請下手罷。”說著拔出佩刀,倒轉(zhuǎn)刀柄,遞了過去。
九難嘿的一聲,臉有難色,心想:“他是我殺父的大仇人,此仇豈可不報?但他束手待宰,我倒下不了手?!鞭D(zhuǎn)頭向阿珂望了一眼,沉吟道:“原來她……她是你的女兒……”阿珂大聲道:“他不是我爹爹?!本烹y怒道:“胡說,你媽媽親口認(rèn)了,難道還有假的?”
韋小寶忙道:“他自然是你爹爹,他和你媽媽已將你許配給我做老婆啦,這叫做父母之 命……”
阿珂滿腔怨憤,一直無處發(fā)泄,突然縱起身來,劈臉便是一拳。韋小寶猝不及防,這一拳正中鼻梁,登時鮮血長流。韋小寶“啊喲”一聲,叫道:“謀殺親夫啦。”
九難怒道:“兩個都不成話!亂七八糟!”
阿珂退開數(shù)步,小臉脹得通紅,指著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那女人也不是我媽媽?!敝钢烹y道:“你……你不是我?guī)煾浮D銈儭銈兌际菈娜?,都欺侮我。我……我恨你們……”突然掩面大哭?br/>
九難嘆了口氣,道:“不錯,我不是你師父,我將你從吳三桂身邊盜來,原來是不安好心。你……你這就自己去罷。你親生父母,卻是不可不認(rèn)?!卑㈢骖D足道:“我不認(rèn),我不認(rèn)。我沒爹沒娘,也沒師父?!表f小寶道:“你有我做老公!”
阿珂怒極,拾起一塊石頭,向他猛擲過去。韋小寶閃身避開。阿珂轉(zhuǎn)過身來,沿著小路往西奔去。韋小寶道:“喂,喂,你到哪里去?”阿珂停步轉(zhuǎn)身,怒道:“總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里?!表f小寶不敢再追,眼睜睜的由她去了。
九難心情郁郁,向李自成一擺手,一言不發(fā),縱馬便行。
韋小寶道:“岳父大人,我?guī)煾覆粴⒛懔耍氵@就快快去罷?!崩钭猿尚闹幸彩钦f不出的不痛快,向著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給他瞧得周身發(fā)毛,心中害怕,退了兩步。
李自成“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zhuǎn)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
韋小寶搖了搖頭,心想:“阿珂連父母都不認(rèn),我這老公自然更加不認(rèn)了?!币换亍☆^,見徐天川和高彥超手執(zhí)兵刃,站在身后。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兇,傷害了韋香主。
徐天川道:“這人當(dāng)年翻天覆地,斷送了大明的江 山,到老來仍是這般英雄氣概?!表f小寶伸伸舌頭,道:“厲害得很。”問道:“那罕帖摩帶著么?”徐天川道:“這是要緊人物,不敢有失?!表f小寶道:“很好,兩位務(wù)須小心在意,別讓他中途逃了?!?br/>
一行人首途向北。韋小寶過去和沐劍聲、柳大洪等寒喧。沐劍聲等心情也是十分不快,都想:“我們這一伙人的性命,都是他給救的,從今而后,沐王府怎么還能跟天地會爭什么雄長?”柳大洪說道:“韋香主,扳倒吳三桂什么的,這事我們也不能再跟天地會比賽了。請你稟告陳總舵主,便說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fēng)。韋香主的相救之德,只怕這一生一世,我們也報答不了啦。”
韋小寶道:“柳老爺子說哪里話來?大家死里逃生,這條性命,人人都是揀回來的?!绷蠛楹藓薜牡溃骸皠⒁恢圻@小賊,總有一日,將他千刀萬剮?!表f小寶問道:“是他告的密?”柳大洪道:“不是他還有誰?這家伙……這家伙……”說到這里,只氣得白須飛揚。韋小寶道:“他留在吳三桂那里了嗎?”沐劍聲道:“多半是這樣。那天柳師父派他去打探消息,給吳三桂的手下捉了去。當(dāng)天晚上,大隊兵馬就圍住了我們住所。我們住得十分隱秘,若不是這人說的,吳三桂決不能知道?!闭f到這里,長長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敖大哥為國殉難。”向韋小寶抱拳道:“韋香主,天地會今后如有差遣,姓沐的自當(dāng)效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這就別過了。”
韋小寶道:“這里還是大漢奸的地界,大伙兒在一起,人手多些。待得出了云南,咱們再各走各的罷?!便鍎β晸u搖頭,說道:“多謝韋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漢奸手里,我們也沒臉再做人了?!毙南搿般逋醺言缘玫搅思?,再靠清廷官兵保護(hù),還成什么話?”帶領(lǐng)沐王府眾人,告別而去。
沐劍屏走在最后,走出幾步,回身說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表f小寶道:“是。你也自己保重。”低聲道:“你跟著哥哥,別回神龍島去了。我天天想著你?!便鍎ζ咙c點頭,小聲道:“我也是……”韋小寶牽過自己坐騎,將韁繩交 在她手里,說道:“我這匹馬給你。”沐劍屏眼圈一紅,接過了韁繩,跨上馬背,追上沐劍聲等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