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韋小寶帶同隨從兵馬，押了吳之榮和毛東珠離揚回京?？滴醯纳现I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誤停留，不免少了許多招財納賄的機會。
沿途得訊，吳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張國桂、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歸降，云南巡撫朱國治被殺，云貴總督甘文？”自殺。這日來到山東，地方官抄得邸報。呈給欽差太臣，乃是康熙斥責(zé)吳三桂的詔書。韋小寶叫師爺誦讀解說。那師爺捧了詔書讀道：“逆賊吳三桂窮蹙來歸，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輸款投誠，授之軍旅，錫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屬將弁，崇階世職，恩賚有加；開闊滇南，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異數(shù)，晉爵親王，重寄干城，實托心膂，殊恩優(yōu)禮，振古所無?！表f小寶聽了師爺?shù)慕庹f，不住點頭，說道：“皇上待這反賊的確不錯，半分沒吹牛皮。像我韋小寶，對皇上忠心耿耿，也不過封個伯爵，要封到親王，路還差著一大截呢?！蹦菐煚斃^續(xù)誦讀：“詎意吳三桂性類窮奇，中懷狙詐，寵 極生驕，陰圖不軌，于本年七月內(nèi)，自請搬移。朕以吳三桂出于誠心，且念及年齒衰邁，師徒遠戍已久，遂允所請，令其休息。乃飭所司安插周至，務(wù)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諭朕懷。朕之待吳三桂，可謂體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覽川湖總督蔡毓榮等奏：吳三桂徑行反叛，背累朝豢養(yǎng)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播行兇逆，涂炭生靈，理法難容，人神共憤?！?br/>
韋小寶聽一句解說，贊一句：“皇上寬宏大量，沒罵吳三桂的奶奶，還算很客氣的?！?br/>
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側(cè)旁聽，均想：“圣旨中只說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責(zé)吳三桂忘恩負義，不提半句滿漢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蹦菐煚斃^續(xù)讀下去，敕旨中勸諭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誤從賊黨 ，只要悔罪歸誠，也必不究既往，親族在各省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連，不必疑慮。詔書中又道：“其有能擒吳三桂投獻軍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誅縛其下渠魁，以及兵馬城池歸命自效者，論功從優(yōu)取錄，朕不食言?！表f小寶聽那師爺解說：“皇上答應(yīng)，只要誰能抓到吳三桂獻到軍前，皇上就封他為平西親王?！辈挥傻眯陌W難搔，回顧李力世等人，說道：“咱們?nèi)グ褏侨鹱チ藖?，弄他個平西親王做做，倒也開胃得很?！北娙她R聲稱是。張勇等武將均想：“吳三桂兵多將廣，要抓到他談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們要殺吳三桂，是為了他傾覆漢人江 山，難道真是為韃子皇帝出力？但如韋香主做了平西親王，在云南帶兵，再來造反，倒也不錯?！?br/>
韋小寶聽完詔書，下令立即啟程，要盡快趕回北京，討差出征，以免給人趕在頭里，先把吳三桂抓到了，搶去了平西親王的封爵。這一日來到香河，離京已近，韋小寶吩咐張勇率領(lǐng)大隊，就地等候，嚴密看守欽犯毛東珠，自己帶同雙兒和天地會群雄，押了吳之榮，折向西南，去莊家大屋，要親自交 給莊家三少奶，以報答她相贈雙兒這么個好丫頭的厚意。傍晚時分，來到一處鎮(zhèn)上，離莊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行人到一家飯店打尖。這時各人已換了便服，將吳之榮點了啞穴和身上幾個穴道，卻不綁縛，以免駭人耳目。眾人圍坐在兩張板桌之旁。無人愿和吳之榮同桌，雙兒怕他逃走，獨自和他坐了一桌，嚴加監(jiān)視。
飯菜送上，各人正吃間，十幾個官兵走進店來，為首一人是名守備，店外馬嘶聲不絕，兩名兵士自行打水飼馬。一名把總大聲?喝，吩咐趕快殺雞做飯，說道有緊急公事，要趕去京里報訊。掌柜的諾諾連聲，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爺，親自替那守備揩抹桌椅。一批官兵剛坐定，鎮(zhèn)口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在店前停車下馬，幾個人走進店來。當(dāng)先二人是精壯大漢。第三人卻是個癆病鬼模樣的中年漢子，又矮又瘦，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蠟黃，沒半分血色，隱隱現(xiàn)出黑氣，走得幾步便咳嗽一聲。他身后一個老翁、一個老婦并肩而行，看來都已年過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一部白須飄在胸口，滿臉紅光。那老婦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最后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婦 。瞧這七人的打扮，那病漢衣著華貴，是個富家員外，兩男兩女是仆役、仆婦。翁媼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質(zhì)料甚粗，但十分干凈，瞧不出是什么身份。那老婦道：“張媽，倒碗熱水，侍候少爺服藥。”一名仆婦應(yīng)了，從提籃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銅壺，在碗中倒?jié)M了熱水，蕩了幾蕩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漢面前。那老婦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著他吞了藥丸。病漢服藥后喘氣不已，連聲咳嗽。老翁、老婦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是關(guān)注，又是擔(dān)憂，見他喘氣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吁了口氣。病漢皺眉道：“爹，媽，你們老是瞧著我干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聲，轉(zhuǎn)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兒長命百歲?！表f小寶心想：“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幾天啦。原來這老頭兒、老婆子是他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 壞了，爹娘多瞧他幾眼，便發(fā)脾氣?！蹦抢蠇D道：“張媽、孫媽，你們先去熱了少爺?shù)膮?，再做飯菜?！眱擅蛬D答應(yīng)了，各提一只提籃，走向后堂。官兵隊中那守備向掌柜打聽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眾位老爺今日再趕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鎮(zhèn)上住店。明兒一早動身，午后準能趕到京城?！蹦鞘貍涞溃骸拔覀円B夜趕路，住什么店？掌柜的，打從今兒起一年內(nèi)，包皮你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那掌柜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一個月中難得有幾天，那是眾位老爺和客官照顧。哪能天天有這么多貴人光臨呢？”那守備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趕到京里去呈送軍文書的。這一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稟報軍情的天天要打從這里經(jīng)過，你這財是有得發(fā)了。”掌柜連聲道謝，心里叫苦不迭：“你們總爺?shù)纳庥惺裁春米觯看蟪源蠛认聛?，大方的隨意賞幾個小錢，兇惡的打人罵人之后，一拍屁十股就走。別說三年五載，就只一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br/>
韋小寶和李力世等聽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驚：“這廝來得好快。”錢老本低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點頭。錢老本走到那守備身前，滿臉堆笑，抱拳道：“剛才聽得這位將軍大人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掛念，不知那邊打得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那守備聽他叫自己為“將軍大人”，心下歡喜，說道：“長沙要不要緊，倒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yīng)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一名大將王屏藩去攻四川，聽說兵勢很盛。川湘一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卞X老本滿臉憂色，說道：“這……這可不大妙。不過大清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罷？”那守備道：“本來大家都這么說，但沅州這一仗打下來，昊三桂的兵馬挺不易抵擋，唉，局面很是難說?！卞X老本拱手稱謝，回歸座上。天地會群雄有的心想：“別讓吳三桂這大漢奸做成了皇帝?！庇械男南耄骸白詈脜侨鸫虻奖本?，跟滿清韃子斗個兩敗俱傷?！北姽俦掖页赃^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道：“掌柜的，我給你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你請了客罷?！闭乒窆阈Γ溃骸笆?，是。當(dāng)?shù)茫?dāng)?shù)?。眾位大人慢走?！蹦鞘貍湫Φ溃骸奥撸磕强傻米聛碓俪砸活D了。”掌柜神色尷尬，只有苦笑。那守備走向門口，經(jīng)過老翁、老婦、和病漢的桌邊時，那病漢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說道：“你去北京送什么公文？拿出來瞧瞧?！蹦鞘貍渖聿拇謮?，但給他一抓之下，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媽的，你干什么？”脹紅了臉用力掙扎，卻半分動彈不得。那病漢右手嗤的一聲，撕開守備胸口衣襟，掉出一只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一推，那守備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碗碟碎了一地。眾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撲去。病漢帶來的兩名仆役抬拳踢腿，當(dāng)著的便摔了出去。頃刻之間，眾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來看。那守備嚇得魂不附體，顫聲大叫：“這是呈給皇上的奏章，你……你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看了公文，說道：“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萬兵去，還不是……咳咳……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干干凈凈?！币幻嬲f話，一面將公文團 成一團 ，捏入掌心，幾句話說完，攤開手掌一揚，無數(shù)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fēng)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這等內(nèi)力，人人變色，均想：“聽他語氣，竟似是吳三桂手下的?！蹦鞘貍鋻暝榔穑纬鲅?，道：“你毀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是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別來滋擾。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站得遠遠地，有氣沒力的??喝幾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
一名仆婦捧了一碗熱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崩衔?、老婦二人對適才這一場大鬧便如全沒瞧見，毫不理會，只是留神著兒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幾人挺邪門，咱們走罷?！备邚┏ジ读孙堝X－一行徑自出門。只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氣，將碗就到病漢嘴邊，喂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zhèn)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么路道。徐天川道：“這人撕爛那武官的衣衫，功力這等厲害，當(dāng)真……當(dāng)真少見。”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么一推，似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卻真不容易。風(fēng)兄弟，你說該當(dāng)如何？”風(fēng)際中道：“不該走近他身邊三尺?！比盒垡幌?，都覺有理，對這一推，不論閃避還是擋格，至少在他三尺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么近，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nèi)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難保不斷。
眾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一黨 ，但眼見他行兇傷人，竟然誰也不敢出手阻攔，雖然被害的是韃子軍官，終究不是眾人平素的俠義豪杰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一會，便均住口。行出數(shù)里，忽聽得背后馬蹄聲響，兩騎馬急馳而來。當(dāng)?shù)匾咽峭ㄏ蚯f家大屋的小道，不能兩騎并行。群雄正沒好氣，雖聽蹄聲甚急，除了風(fēng)際中和雙兒勒馬道旁之外，余人誰也不肯讓道。轉(zhuǎn)眼間兩乘馬已馳到身后，群雄一齊回頭，只見馬上乘者竟是那病漢的兩名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爺請各位等一等，有話向各位請問?！边@句話雖非無禮，但目中無人之意卻再也明白不過。群雄一聽，盡皆有氣。玄貞道人喝道：“我們有事在身，沒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識，有什么好問？”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爺吩咐的，各位還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毖哉Z中更是充滿了威嚇。
錢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嗎？”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說吳三桂而稱平西王，定是跟吳賊有些淵源?！北阍诖藭r，車輪聲響，一輛大車從來路馳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來了?！崩辙D(zhuǎn)馬頭，迎了上去。群雄此時倘若縱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漢，當(dāng)下一齊駐馬等候。
大車馳到近處，一名仆婦駕車，另一名仆婦掀起車帷，只見那病漢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后。那病漢向群雄瞪了一眼，問道：“你們?yōu)槭裁袋c了這人的穴道？”說著向吳之榮一指，又問：“你們是什么人？要上哪里去？”聲音尖銳，語氣十分倨傲。玄貞道人說道：“尊駕高姓大名？咱們素不相識，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來多管閑事？”那病漢哼了一聲，說道：“憑你也還不配問我姓名。我剛才問的兩句話，你聽見了沒有？怎不回答？”玄貞怒道：“我不配問你姓名，你也不配問我們的事。吳三桂造反作亂，是個大大的奸賊，你口口聲聲稱他平西王，定是賊黨 。我瞧尊駕已經(jīng)病入膏肓，還是及早回家壽終正寢，免得受了風(fēng)寒、傷風(fēng)咳嗽，一命嗚呼?！碧斓貢盒酃笮β曋校蝗婚g人影晃動，拍的一聲，玄貞左頰已重重吃了記巴掌，跟著左脅中掌，摔下馬來。這兩下迅捷無倫，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來竟是那老婦。她兩掌打倒了玄貞，雙足在地下一頓，身子飛起，倒退著回坐車中。群雄大嘩，齊向大車撲去。那病漢抓住趕車的仆婦背心，輕輕一提，已和她換了位子，將仆婦抓入車中，自己坐了車把式的座位。這時正好錢老本縱身雙掌擊落，那病漢左手一拳打出，和他雙掌相碰，竟是無聲無息。錢老本只覺一股強勁的大力涌到，身不由主的兩個筋斗，倒翻出去，雙足著地后待要立定，突覺雙膝無力，便要跪倒，大駭之下，急忙用力后仰摔倒，才免了向敵人跪倒之辱。錢老本剛摔倒，風(fēng)際中跟著撲至。那病漢又是一拳擊出。風(fēng)際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變向，突然往他頸中斬落。那病漢“咦”的一聲，似覺對方武功了得，頗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彈去。風(fēng)際中立即收掌，右腳踏上騾背。高彥超和樊綱分向兩名男仆進攻。二仆縱馬退開，叫道：“讓少爺料理你們?！备叻司牒蛯Ψ狡蛷膭邮?，勝之不武，見二仆退開，正合心意，當(dāng)即轉(zhuǎn)身，雙雙躍起，攻那病漢左側(cè)。突然那騾子長聲嘶叫，軟癱在地，帶動大車跟著傾側(cè)。原來風(fēng)際中踏上騾背，足底暗運重力，一踹之下，騾子脊骨便斷。那病漢足不彈、身不起，在咳嗽聲中已然站在地下。車中老翁、老婦分別提著一名仆婦從車中躍出。這三人行動似乎并不甚快，但都搶著先行離車，大車這才翻倒。錢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婦搶去。那老婦左手搖搖，右手向病漢一指，笑道：“你們過去，陪我孩兒玩玩?！毖灾兄?，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兒子的拳頭，好讓他高興高興。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頭頂擊落，只是見他年紀老邁，雖知他武功不弱，還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從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鬧出不少糾紛后，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頭。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頭后，說道：“到那邊玩去！”徐天川年紀雖比這老翁小得多，卻也已是個白發(fā)老頭，這老翁這句話，卻如是對頑童說話的語氣。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奪，左拳跟著擊出。這一招“青龍白虎”本是相輔相成的招式，左拳并非真的意在擊中對方，只是要迫敵松手，但若對方不肯松手，這一拳便正中鼻梁。那老翁展臂一送，松開了手。徐天川只覺一股渾厚之極的大力推動過來，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后，左力向前，登時身如陀螺急轉(zhuǎn)，一直向那病漢轉(zhuǎn)了過去。那病漢正和風(fēng)際中、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相斗，見徐天川轉(zhuǎn)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腳正如疾風(fēng)驟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余裕拍手歡呼，跟著伸手一撥。徐天川忽然反了個方向，本是右轉(zhuǎn)，卻變成左轉(zhuǎn)，急速向那老翁旋轉(zhuǎn)將過去。那病漢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這陀螺旋過來！”玄貞奮力沖上。那病漢隨手一撥一推、一撥一推，竟將玄貞、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也都轉(zhuǎn)成了陀螺。只風(fēng)際中沒給帶動，但也已胸口氣血翻涌，急忙躍退三步，雙掌護身。五位天地會的豪杰都轉(zhuǎn)個不停，想運力凝住，卻說什么也定不下來。哪一人轉(zhuǎn)的勢道稍緩，那病漢便搶過去一撥一推，旋轉(zhuǎn)的勢道登時又急了。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銅錢一般，五個銅錢在桌上急轉(zhuǎn)，直立不倒，哪一個轉(zhuǎn)得緩了，勢將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轉(zhuǎn)上一轉(zhuǎn)。
韋小寶只瞧得目瞪口呆，驚駭不已。雙兒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膽的護住了他。韋小寶低聲道：“咱們?nèi)！彪p兒道：“快到莊家去?！表f小寶道：“對，一到莊家，大吉大利。做莊家的可以吃夾棍，大殺三方。”轉(zhuǎn)身便走。雙兒拉了吳之榮，跟在后面。那病漢轉(zhuǎn)陀螺轉(zhuǎn)得興高采烈。一對老夫婦臉帶微笑，瞧著兒子。四名仆人拍手喝采，在旁為小主人助興。那病漢見風(fēng)際中站穩(wěn)馬步，左掌高，右掌低，擺成個“古松矯立勢”，當(dāng)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撥去。風(fēng)際中右足退了一步，側(cè)肩讓開，卻不敢出掌還手。那病漢怒道：“你這壞人，你不轉(zhuǎn)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風(fēng)際中又再后退，不料左肩后突然一股大力推到，登時身不由主，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zhuǎn)，待要使“千斤墜”定住身子，被那病漢在后腰用力一撥，又轉(zhuǎn)了起來。
吳之榮見那病漢和對頭為難，陡然間現(xiàn)出生機，當(dāng)下一步一跌的行得幾步，假裝腳下一絆，摔倒在地。雙兒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韋小寶大急，生怕他向敵人說出真相，左手托住他下顎，使勁一捏，吳之榮便張開口來。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絞，將他舌頭割去了大半截。吳之榮痛得暈了過去。雙兒只道韋小寶已將這奸賊殺死，叫道：“相公，快走！”兩人向前飛奔。兩人奔不到一里，便聽得身后馬蹄聲響，有人騎馬追來。韋小寶向左首的亂石岡一指，兩人離開小路，奔入亂石堆中。那病漢和一名仆人騎馬追到，眼見得馬匹不能馳入亂石岡中，那仆人躍下馬來，叫道：“兩個小孩別怕。我家少爺叫你們陪他玩，快回來?！表f小寶道：“轉(zhuǎn)陀螺的事，老子可不干?！碧拥酶涌炝?。那仆人追入亂石堆，韋小寶和雙兒腳下甚快，那仆人追趕不上。那病漢叫道：“捉迷藏么？有趣，有趣！”下了馬背，咳嗽不停，從南抄將過來。
韋小寶和雙兒轉(zhuǎn)身向東北角奔逃，反向那仆人奔去。那仆人撲過來要捉韋小寶。韋小寶使出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功夫，身子一側(cè)，那仆人便撲了個空。雙兒反手一掌，打向他后腰。那仆人見她小小年紀，毫沒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雙兒左掌疾落，擦的一聲，已斬中他后腰。那仆人吃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便在這時，雙兒已抓住他右手手腕，反過來一扭，喀喇一響，扭斷了他手肘關(guān)節(jié)。那病漢“咦”的一聲，從一塊巖石跳到另一塊巖石，幾個起落，縱到雙兒身前，左手揮出，雙兒頭上帽子落地，滿頭青絲散了開來。那病漢笑道：“是個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長發(fā)。雙兒“啊”的一聲大叫，一招“雙回龍”，雙肘后撞，那病漢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兩只手拳，反在背后，跟著右手將她長發(fā)在她雙手手腕繞了兩轉(zhuǎn)，再打個結(jié)，哈哈大笑。雙兒急得哭了出來，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漢伸指在她腰里輕輕一戳，點了穴道，笑道：“他逃不了的?！逼蚕码p兒，向韋小寶追去，片刻間便已追近。韋小寶在亂石中東竄西走，那病漢幾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變”功夫逃開。那病漢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表f小寶內(nèi)力不足，奔跑了這一陣，已然氣喘吁吁，知道再過一會非給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現(xiàn)下輪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來捉你了?！闭f著轉(zhuǎn)過來，向那病漢撲去。那病漢嘻嘻一笑，果真轉(zhuǎn)身便逃，也在亂石堆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韋小寶早瞧出他武功雖高，為人卻癡癡呆呆，四十幾歲年紀，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亂石堆中倏來倏往，剛見他在東邊，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邊出現(xiàn)，神速直如鬼魅。韋小寶又是駭異，又是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奔傺b追趕，奔到雙兒身邊，一把將她抱起，大聲叫道：“喂，我就算抱了一個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漢哈哈大笑，叫道：“嗚嘟嘟，吹法螺，咳咳……嗚哩哩，吹牛皮！”韋小寶抱著雙兒，裝著追趕病漢，卻越走越遠。那病漢叫道：“沒用的小東西，你還捉不住我……咳咳……”向著他搶近幾步。韋小寶叫道：“這一下還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動了?！闭f著作勢向他一撲。
那老婦在遠處怒喝：“小鬼！你膽敢引我孩兒咳嗽！”嗤的一聲，一粒石子破空飛來。石子雖小，聲響驚人。韋小寶叫聲：“啊喲！”蹲下身子躲避，還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腿彎，撲地倒了，和雙兒滾成了一團 。那老婦道：“抓過來！”另一名男仆縱身過來，抓住韋小寶和雙兒的背心，提到那老婦面前，拋在地下。那病漢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用，吃胡 蔥，咳咳……跌一交 ，撲隆通！”韋小寶又驚又怒，只見徐天川、風(fēng)際中等人都已被長繩縛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婦手中拉著長繩，連吳之榮也縛在一串之末。每人頭垂胸前，雙目緊閉，似乎都已失了知覺。那老婦道：“這女娃娃女扮男裝，哼，你的分筋錯骨手，是哪里學(xué)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變’功夫跟誰學(xué)的？”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這老婆子的眼光倒厲害，知道我這門功夫的名字?！毕氲饺思揖谷徽J了出來，那么自己的“神行百變”功夫顯然已練得頗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么神行百變？你說我會‘神行百變’的功夫？”那老婦道：“呸！你這幾下狗跳不象狗跳，蟹爬不象蟹爬，也算是神行百變了？”韋小寶坐起身來，說道：“是你自己說的神行百變，又不是我說的。我怎知是‘神跳百變’呢，還是‘神爬百變’？”那病漢拍手笑道：“你會神跳百變，只會神爬百變，哈哈，有趣?！备┥碓陧f小寶背上點了一指。韋小寶只感一股炙熱的暖氣直透入身，酸麻的下肢登時靈活，站起身來，說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蹦遣h道：“你快爬，爬一百樣變化出來，又要烏龜爬，又要蛤蟆爬，這才叫得神爬百變?！表f小寶道：“我不會神爬百變，你如會，你爬給我看?！蹦遣h道：“我也不會。我爹說的，武學(xué)大師不單是學(xué)人家的，還要能別出心裁，獨創(chuàng)一格，才稱得上‘大師’。爹，武學(xué)之中，有沒‘神爬百變’這門功夫？”那老翁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韋小寶道：“你是武學(xué)大師，天下既沒這門功夫，你自己就去創(chuàng)了出來，立一個‘神爬門’……”話未說完，屁十股上已吃了那老婦一腳，只聽她喝道：“別胡說八道！”那老婦向兒子橫了一眼，臉上微有憂色，似乎生怕兒子聽了這少年的攛掇，真去創(chuàng)什么“神爬百變”的新功夫。她不愿兒子多想這件事，又問韋小寶：“你叫什么名字？你師父是誰？”韋小寶心想：“這兩個老妖怪，一個小妖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強，老子是斗不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騙騙他們。老子倘若冒充是吳三桂的朋友，諒他們就不敢難為我了。”向吳之榮瞥了一眼，靈機一動，說道：“我姓吳，名叫吳之榮，字顯揚，揚州府高郵縣人氏。辣塊媽媽，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來。你們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對你們不客氣了！”老夫婦和那病漢都大為驚訝，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漢道：“假的！平西王怎會有你這樣的侄兒？”韋小寶道：“怎會是假？平西王家里的事，你不妨一件件問我。只要我有一件說錯了，你殺我的頭就是?！蹦遣h道：“好！平西王最愛的是什么東西？”韋小寶道：“你說是東西呢，還是人？他最愛的人，從前是陳圓圓，后來陳圓圓年紀大了，他就喜歡了一個叫做‘四面觀音’的美人，現(xiàn)今他最心愛的美人，叫做‘八面觀音’?！蹦遣h道：“美人有什么好愛？我說他最愛的東西?！表f小寶道：“平西王有三件寶貝，他是最愛的了。第一是一張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顆雞蛋大的紅寶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紋的大理石屏風(fēng)?！蹦遣h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解開衣扣，左手抓住長袍的大襟往外一揚，露出里面所穿的皮裘來。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韋小寶大奇，道：“咦，咦！這是平西王第一心愛的白老虎皮哪，你……你……怎么偷了得來？”那病漢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偷了得來？是平西王送我的。”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我可不信了。我聽我姊夫夏國相說……”那病漢道：“夏國相是你姊夫？”韋小寶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吳之……吳之芳，是嫁給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會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總兵之一?！蹦遣h點頭道：“這就是了。平西王請我爹媽和我喝酒，我爹媽不去，我獨自去了。平西王親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總兵都來了。你姊夫排在第一個?！表f小寶道：“是啊，還有馬寶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張國柱張大哥，那都是頂括括的戰(zhàn)將，好威風(fēng)啊，好殺氣！”那病漢道：“你姊夫說我這張白老虎皮怎樣？”韋小寶一意討他歡心，信口開河：“我姊夫說，當(dāng)年陳圓圓最得寵 之時，受了風(fēng)寒，有點兒傷風(fēng)咳嗽，聽人說，只要拿這張白老虎皮當(dāng)被蓋，蓋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吳……向平西王討這張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蓋幾天是可以的，賜給你就不行了。這是天下最吉祥的寶貝，八百年只出一只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剝不到皮。這張白老虎皮放在屋里，邪鬼惡魔一見到，立刻就逃得遠遠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藥，只須將白老虎皮當(dāng)被蓋，蓋不了幾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賭牌九，左門叫作青龍，右門叫作白虎。青龍皮、白虎皮，都是無價之寶。
那老婦聽他說得活靈活現(xiàn)，兒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關(guān)心的事，聽說白虎皮當(dāng)被蓋可治咳嗽，雖不甚信，卻亟盼當(dāng)真如此，說道：“孩兒，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你，你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聰明，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漢皺眉道：“我又沒病，你盡提干么？”那老婦笑道：“是，是。你生龍活虎一般，這幾個都是江湖好漢，卻給你轉(zhuǎn)陀螺、耍流星，玩了個不亦樂乎。”那病漢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幾聲咳嗽。那老婦道：“你晚上睡覺之時，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辈h轉(zhuǎn)過了頭不理。
那老翁一指風(fēng)際中等人，問道：“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韋小寶心想：“我冒充是老漢奸的侄子，也不打緊。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那可一萬個不愿意了。他們骨頭硬，別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我們聽說平西王起義，額駙和公主留在京里，逃不出來。這吳應(yīng)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交 情再好不過，我?guī)н@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額駙。這件事雖然兇險，可是大家義氣為重，這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知是刀山劍林，也要去闖了?！边@幾句話，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點了點頭，走過去雙手幾下拉扯，登時將縛住風(fēng)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跟著在每人背心輕拍兩記，推拿數(shù)下，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仆婦去解開了雙兒縛住兩手的頭發(fā)。那老翁對韋小寶道：“單憑你這一面之辭，也不能全信，這事牽連重大，你說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么證據(jù)？”韋小寶笑道：“老爺子，這可為難了。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的。這樣罷，咱們?nèi)ケ本┮婎~駙，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咱們就去見建寧公主。公主定會跟你們說，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吳之榮?！毙南胍坏奖本?，那里還怕你們胡 來，就算當(dāng)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寧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點頭稱是。那老翁和老婦對望了一眼，沉吟未決。韋小寶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寫的家書，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我不免滿門抄斬。你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妨。”說著伸手入懷，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交 給老翁。那老翁抽出書箋，在沉沉暮色之中觀看。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解說道：“斬白蛇、唱大風(fēng)歌什么的，是說朱元璋……”他不解說倒好，一解便錯，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婦正在凝神閱信，沒去留意他說些什么。那老婦看了信后，說道：“那是沒錯的了。平西王要做漢高祖、明太祖，請他去做張子房、劉伯溫 。二哥，平西王說起義是為了復(fù)興明室，瞧這信中的口氣，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毕蝽f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你年紀輕輕……”心中自然是說：“你這小娃兒，也配做張子房、劉伯溫 么？”那老翁將信折好，套入信封，還給韋小寶，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們適才多有得罪?！表f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不知者不罪?！边@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zhuǎn)，聽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兒，對方居然信之不疑，無不大為詫異，但素知小香主詭計多端，當(dāng)下都默不作聲。韋小寶心想：“老子曾對那蒙古大胡 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兒子都做過，再做一次侄兒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虧。”這時天色已甚為昏暗，眾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陣陣寒風(fēng)吹來，那病漢不住咳嗽。韋小寶問道：“請問老爺子、老太太貴姓？”那老婦道：“我們姓歸?！表f小寶心道：“什么姓不好姓，卻去姓個烏龜?shù)摹敗?，真正笑話奇談?！蹦抢蠇D瞧著兒子，說道：“這就天黑了，得找個地方投宿，別的事慢慢再商量?！表f小寶道：“是，是。剛才我在山岡之上，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有不少人家，咱們這就借宿去。”說著向莊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實此處離莊家大屋尚有十來里地，山丘阻隔，瞧得見什么炊煙？那男仆牽過兩匹馬來，讓病漢、老翁、老婦乘坐。老婦和病漢合乘一騎，她坐在兒子身后，伸手摟住了他。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一齊上馬，四名仆役步行。行了一陣，韋小寶對雙兒大聲道：“你騎馬快去，瞧前面是市鎮(zhèn)呢還是村莊，找一兩間大屋借宿，趕快先燒熱水，歸家少爺要暖參湯喝。大伙兒熱水洗了腳，再喝酒吃飯。多賞些銀子。”他說一句，雙兒答應(yīng)一聲。他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連著一包皮蒙|汗|藥一起遞過。雙兒接過，縱馬疾馳。那老婦臉有喜色，韋小寶吩咐煮熱水、暖參湯，顯然甚合她心意。又行出數(shù)里，雙兒馳馬奔回，說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鎮(zhèn)，也不是村莊，是家大屋。屋里的人說他家男人都出門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給銀子，他們也不要?！表f小寶罵道：“蠢丫頭，管他肯不肯接待，咱們只管去便是?！彪p兒應(yīng)道：“是。”那老婦也道：“咱們只借宿一晚，他家沒男子，難道還搶了他、謀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來到莊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門，敲了良久，才有一個老年仆婦出來開門，耳朵半聾，纏夾不清，翻來覆去，只是說家里沒男人。那病漢笑道：“你家沒男子，這不是許多男子來了嗎？”一閃身，跨進門去，將那老仆婦擠在一邊。眾人跟著進去，在大廳上坐定。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nèi)鲲垼魅思也幌矚g客人，一切咱們自己動手便是?！眱擅蛬D答應(yīng)了，徑行去找廚房。徐天川來過莊家大屋，后來曾聽韋小寶說起個中情由，眼見他花言巧語，將這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騙得自投羅網(wǎng)，心下暗暗歡喜，當(dāng)下和眾兄弟坐在階下，離得那病漢和韋小寶遠遠地，以免露出了馬腳。
那老翁指著吳之榮問道：“這個嘴里流血的漢子是什么人？”韋小寶道：“這家伙是朝廷里做官的，我們在道上遇見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頭?！蹦抢衔坍?dāng)時離得甚遠，卻瞧在眼里，心中一直存著個疑團 ，這時聽韋小寶說了，仍有些將信將疑，走到吳之榮身前，問道：“你是朝廷的官兒，是不是？”
吳之榮早已痛得死去活來，當(dāng)下點了點頭。那老翁又問：“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吳之榮心想要抵賴是不成了，只盼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于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權(quán)的武將要造反，這位武將姓吳，造起反來就不得了?！蹦抢衔虇枀侵畼s道：“這話對嗎？”吳之榮又點頭不已。
那老翁再不懷疑，對韋小寶又多信得幾分。他回坐椅上，問韋小寶：“吳兄弟的武功，是哪位師父教的？”韋小寶道：“我?guī)煾赣泻脦孜?，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過我……我又笨又懶，什么功夫也沒學(xué)好?！蹦抢衔绦南耄骸澳阄涔]學(xué)好，難道我不知道了?！钡谒摹吧裥邪僮儭陛p功總是不能釋懷，雖然韋小寶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確是“神行百變”上乘輕功無疑，又問：“你跟誰學(xué)的輕功？”韋小寶心想：“他定要問我輕功是誰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師太師父有仇，那可說不得。他是吳三桂一黨 ，多半跟西藏喇嘛有交 情?！北愕溃骸坝幸晃晃鞑卮罄铮凶魃＝Y(jié)，在昆明平西王的五華宮里見到了我，說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過的，不如學(xué)些逃走的法子罷，就教了我?guī)滋?。我練得很辛苦，自以為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這位身強力壯、精神百倍的歸少爺，卻一點也不管用?！蹦抢蠇D聽他稱贊兒子“身強力壯，精神百倍”，這八字評語，可比聽到什么奉承話都歡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兒子瞧了幾眼，從心底里樂上來，說道：“二哥，孩兒這幾天精神倒健旺?！蹦抢衔涛⑽Ⅻc頭，然見兒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實是萎靡之極，心中不由得難過，向韋小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蹦抢蠇D問道：“桑結(jié)怎么會鐵劍門的輕功？”那老翁道：“鐵劍門中有個玉真子，在西蒙住過很久?！蹦抢蠇D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長的師弟。多半是他當(dāng)年在西藏傳了給人?！鞭D(zhuǎn)頭問雙兒：“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誰學(xué)的？”一對老夫婦都凝視著她，似乎她的師承來歷是件要緊之極的大事。雙兒給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說謊，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韋小寶道：“她是我的丫頭，那位桑結(jié)喇嘛，也指點過她的武功。”
老翁、老婦一齊搖頭，齊聲道：“決計不是?！蹦樕仙裆粥嵵亍＿@時那病漢忽然大聲咳嗽，越咳越厲害。老婦忙過去在他背上輕拍。老翁也轉(zhuǎn)頭瞧著兒子。兩名仆婦從廚下用木盤托了參湯和熱茶出來，站在病漢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參湯，才將茶碗分給眾人、連徐天川等也有一碗。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問雙兒，卻見她已走入后堂。那老翁忽地站起，問孫媽道：“沖茶的熱水哪里來的？”韋小寶大吃一驚，心中怦怦亂跳，暗叫：“糟糕，糟糕！這老不死的知道了?！睂O媽道：“是我和張媽一起燒的?！崩衔虇柕溃骸坝玫氖裁此?？”孫媽道：“就是廚房缸里的?！睆垕尭溃骸拔覀冏屑毧催^了，很干凈……”話猶未了，咕咚、咕咚兩聲，兩名男仆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老婦跳起身來，晃了一晃，伸手按頭，叫道：“茶里有毒！”徐天川等并未喝茶，各人使個眼色，一齊摔倒，假裝暈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韋小寶叫道：“啊喲！”也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只聽張媽和孫媽齊道：“水是我們燒的，廚房里又沒來過別人?！蹦抢蠇D道：“缸里的水下了藥。孩兒，你覺得怎樣？”那病漢道：“還好，還……”頭一側(cè)，也暈了過去。孫媽道：“參湯里沒加水。參湯是我們熬了帶來的?！崩衔痰溃骸案羲疅鯚幔矔M去?！崩蠇D道：“對！孩兒身子虛弱，這……這……”忙伸手去摸那病漢額頭，手掌已不住顫抖。那老翁強運內(nèi)息，壓住腹內(nèi)藥力不使散發(fā)，說道：“快去挹兩盆冷水來?！睆垕?、孫媽沒喝茶，眼見奇變橫生，都嚇得慌了，忙急奔入內(nèi)。那老婦道：“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帶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間拔刀，一低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再也站立不定，一交 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卻已無力捏住。那老翁左手扶住椅背，閉目喘息，身子微微搖晃。
韋小寶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見雙兒引了一群女子出來。那老翁突然揮掌劈出，將一名白衣女子擊得飛出丈許，撞塌了一張椅子。徐天川等大聲呼喝，躍起身來，搶到老翁身前，卻見他已然暈倒。風(fēng)際中出指點了他穴道，又點了那老婦和病漢的穴道。韋小寶跳起身來，哈哈大笑，叫道：“莊三少奶，你好！”向一個白衣女子躬身行禮。
那女子正是莊家三少奶，急忙還禮，說道：“韋少爺，你擒得我們的大仇人到來，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老天爺有眼，讓我們大仇得報。韋少爺，請你來見過我們的師父?！币叩揭粋€黃衫女子之前。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擊傷的女子背上按摩。那傷者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跟著又是一大口血。那黃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緊了?！甭曇羧崦绖勇?。
韋小寶見這女子年紀已然不輕，聲音卻如少女一般。她頭上戴了個金環(huán)，赤了雙足，腰間圍著條繡花腰帶，裝束甚是奇特，頭發(fā)已然花白，一張臉龐卻又白又嫩，只眼角間有不少皺紋，到底多大年紀，實在說不上來，瞧頭發(fā)已有六十來歲，容貌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他想這人既是三少奶的師父，當(dāng)即上前跪倒磕頭，說道：“婆婆姊姊，韋小寶磕頭。”那女子笑問：“你這孩子叫我什么？”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你是三少奶的師父，我該叫你婆婆，不過瞧你相貌，最多不過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蹦桥痈窀穸?，說道：“最多做你姊姊？難道還能做你妹子嗎？”韋小寶道：“倘若我隔壁聽見你的聲音，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蹦桥有Φ蒙碜觼y顫，笑道：“你這小滑頭好有趣，一張嘴油腔滑調(diào)，真會討人歡喜，難怪連我歸師伯這樣的大英雄，也會著了你道兒?！彼搜砸怀?，眾人無不大驚。
韋小寶指著那老翁道：“這……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師伯？”那女子笑道：“怎么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見了，起初還真認不出來，直到見到他老人家出手，這一掌‘雪橫秦嶺’如此威猛，中原再沒第二個人使得出，才知是他?！表f小寶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么辦？”那女子搖頭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辦了。我?guī)煾钢懒诉@事，非把我罵個臭死不可。”眼見幾名仆婦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綁人，你自己發(fā)號令罷，可不關(guān)我事。師伯我是不敢綁的，不過如果不綁，他老人家醒了轉(zhuǎn)來，我卻打他不過。小弟弟，你打得過嗎？”
韋小寶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過了?！敝@么說，只是要自脫干系，卻無回護師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這幾個人跟吳三桂是一黨 ，不是好人。咱們天地會綁他起來，跟婆婆姊姊半點也不相干?！毙焯齑ǖ冗m才受那病漢戲弄，實是生平從所未經(jīng)的奇恥大辱，早已恨得牙癢癢地，當(dāng)即接過繩索，將老翁、老婦、病漢和兩個男仆都結(jié)結(jié)實實的綁住。那黃衫女子問道：“我歸師伯怎會跟吳三桂是一黨 ？你們又怎么干上了的？”韋小寶于是將如何與那老翁在飯店相遇的情形說了，徐天川等為那病漢戲耍一節(jié)，自然略過了不說，只說這癆病鬼武功厲害，大家不是他敵手。那女子道：“歸家小師弟的性命，還是我?guī)煾妇鹊摹Ｋ麖男【蜕夭?，到現(xiàn)在身子還是好不了。他是歸師伯夫婦的命根子?！笨戳四抢衔桃谎郏f道：“歸師伯為人很正派，怎會跟吳三桂那大漢奸是一黨 ？倘若真是這樣，我?guī)煾妇筒荒芰R人，嘻嘻！”聽她言語，似乎對師父著實怕得厲害。韋小寶道：“誰幫了吳三桂，那就該殺。你師父知道了這事，還會大大稱贊你呢?！?br/>
那女子笑道：“是嗎？”瞧著那老翁、老婦，沉思片刻，過去探了探那病漢的鼻息，說道：“三少奶，待會我?guī)煵褋?，定要大發(fā)脾氣。咱們又不能殺了他。這樣罷，讓他們留在這里，咱們大伙兒溜之大吉，教他們永遠不知道是給誰綁住的，你說好不好？”三少奶道：“師父吩咐，就這么辦好了?！钡朐诖颂幘幼《嗄?，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覺諸物搬遷不易，不禁面有難色。一個白衣老婦人說道：“仇人已得，我們?nèi)ゼ肋^了諸位相公，靈位就可焚化了?！比倌痰溃骸捌牌耪f得是?！碑?dāng)下眾人來到靈堂，將吳之榮拉過來，跪在地下。三少奶從供桌上捧下一部書來，拿到吳之榮跟前，說道：“吳大人，這部是什么書，你總認得罷？”吳之榮對這部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一見這書的厚薄、大小、冊數(shù)，便知是自己賴以升官發(fā)財?shù)摹睹魇贰罚倏搭}簽，果然是《明書輯略》，便點了點頭。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細些，這里供的英靈，當(dāng)年你都認得的?！眳侵畼s凝目向靈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見一塊塊靈牌上寫的名字是莊允城、莊廷?、李令晰、程維藩、李煥、王兆楨、茅元錫……一百多塊靈牌上的名字，個個是因自己舉報告密、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處死的。吳之榮只看得八九個名字，已然魂飛天外。他舌頭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這時全身一軟，坐倒在地，撲簌簌的抖個不住。三少奶道：“你為了貪圖功名富貴，害死了這許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獄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慘遭凌遲，身受千刀萬剮之苦。我們?nèi)舨皇翘煨颐蓭煾复罹?，也早已給你害死。今日如一刃殺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只不過我們做事，不像你們這樣殘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個了斷罷?！闭f著解開了他身上穴道，當(dāng)?shù)囊宦?，將一柄短刀拋在地下。吳之榮全身顫抖，拾起刀來，可是要他自殺，又如何有這勇氣？突然轉(zhuǎn)身，便欲向靈堂外沖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見數(shù)十個白衣女子擋在身前。他喉頭荷荷數(shù)聲，一交 摔倒，扭曲了幾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三少奶扳過他身子，見他呼吸已停，滿臉鮮血，睜大了雙眼，神情可怖，說道：“惡有惡報，這奸賊終于死了。”跪倒在靈前，說道：“列位相公，你們大仇得報，在天之靈，便請安息罷?！北娕右积R伏地大哭。
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都在靈前行禮。那黃衫女子卻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動。
眾女子哭泣了一會，又齊向韋小寶叩拜，謝他擒得仇人到來。韋小寶忙磕頭還禮，說道：“小事一樁，何必客氣？倘若你們再有什么仇人，說給我聽，我再去給你們抓來便是?！比倌痰溃骸凹橄圉棸菔琼f少爺親手殺了，吳之榮已由韋少爺捉來處死。我們的大仇已報了十足，再也沒仇人了?！碑?dāng)下眾女子撤了靈位，火化靈牌。
那黃衫女子見她們繁文縟節(jié)，鬧個不休，不耐煩起來，出去瞧那被擒的數(shù)人。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跟了出去。只見那老翁、老婦、病漢兀自未醒。
那黃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著實得好好的學(xué)學(xué)呢?！表f小寶道：“是，是，晚輩下藥迷人，實在是沒法子。他們武功太強，我如不使個詭計，非給扭斷脖子不可。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漢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什么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用藥，還不一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幾千幾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這番話句句都教韋小寶打從心坎兒里歡喜出來，不禁眉花眼笑，說道：“婆婆姊姊，你這話可真對極了。我小時候幫人打架，用石灰撒敵人眼睛，我?guī)退蜈A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這人反而說我使的是下三濫手段，狠狠打我耳光?？上菚r婆婆姊姊不在身邊，否則也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蹦屈S衫女子道：“不過你向我歸師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幾個耳光?！表f小寶忙道：“那時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師伯哪?！蹦桥拥溃骸耙悄阒浪俏?guī)煵?，他又要扭斷你的脖子，你有毒藥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性命交 關(guān)，那也只好得罪了?！蹦桥拥溃骸八隳阏f老實話。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說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爺，功力何等深厚？你對他使這吃了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的狗屁蒙|汗|藥，他老人家只當(dāng)是胡 椒粉?！表f小寶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這不上臺盤的蒙|汗|藥混在茶里，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會胡 里胡 涂的就喝了下去？那是開黑店的流氓 痞棍玩意兒。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表f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婆婆姊姊給換上了第一流的?！蹦桥拥溃骸昂f！我沒換。歸師伯他們自己累了，頭痛發(fā)燒，暈了過去。跟我有什么相干？一個是癆病鬼，兩個是八十多歲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間自己暈倒了，有什么希奇？”
她嘴里說得一本正經(jīng)，眼光中卻露出玩鬧的神色。韋小寶知她怕日后師父知道了責(zé)罵，是以不認，心中對這女子說不出的投緣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說道：“婆婆姊姊，我拜你為師，你收了我這徒兒，我叫你師父姊姊?！蹦桥痈窀裎?，伸出右臂，將手掌擱在他頦下。韋小寶只覺得頦下有件硬物，絕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驚，只見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鐵鉤，鉤尖甚利，閃閃發(fā)光。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細了?！弊笫洲燮鹩沂忠滦?，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齊腕而斷，并無手掌，那只鐵鉤竟是裝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兒，也無不可，這就來割去了手掌，我給你裝只鐵鉤。”
這黃衫女子，便是當(dāng)年天下聞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后來拜袁承志為師，改名為何惕守。明亡后她隨同袁承志遠赴海外，那一年奉師命來中原辦事，無意中救了莊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婦 ，傳了她們一些武藝。此番重來，恰逢雙兒拿了蒙|汗|藥前來，說起情由，她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武功既如此高強，尋常蒙|汗|藥絕無用處，于是另行用些藥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領(lǐng)當(dāng)世無雙，自歸華山派后，不彈此調(diào)已久，忽然見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癢，牛刀小試，天下何人當(dāng)?shù)?？若非如此，歸辛樹內(nèi)力深厚，尚在她師父袁承志之上，韋小寶這包皮從御前侍衛(wèi)手中得來的尋常蒙|汗|藥，如何迷得他倒？那病漢歸鐘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來絕難養(yǎng)大，后來服了珍貴之極的靈藥，這條性命才保了下來，但身體腦力均已受損，始終不能如常人壯健。歸辛樹夫婦只有這個獨子，愛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纏綿 ，不免嬌寵 過度，失了管教。歸鐘雖然學(xué)得一身高強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卻還是如八九歲的小兒一般。何惕守下藥之時，不知對方是誰，待得發(fā)覺竟是歸師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聽得韋小寶說話討人歡喜，對他很是喜愛，心想域外海島之上，哪有這等伶俐頑皮的少年？
韋小寶聽說要割去一只手，才拜得師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神色甚是躊躇。何惕守笑道：“師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沒時候傳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這就送了給你，免得你心里叫冤，白磕了頭，又叫了一陣‘師父姊姊’?！表f小寶道：“師父姊姊，那決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傳我功夫，不給我物事，像你這般美貌姑娘，我多叫得幾聲師父姊姊，心里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說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沒上沒下的瞎說。”她是苗家女子，于漢人的禮法規(guī)矩向來不放在心上，韋小寶贊她美貌，她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開心，又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聲?！表f小寶笑道：“姊姊，好姊姊！”何惕守笑道：“啊喲，越來越不成話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后頸，將他提在左側(cè)，但聽得嗤嗤嗤聲響，桌上三枝燭火登時熄滅，對面板壁上拍拍之聲 密如急雨般響了一陣。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這是什么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彼墒址潘涞亍?br/>
韋小寶從茶幾上拿起一只燭臺，湊近板壁看時，只見數(shù)十枚亮閃閃的鋼針，都深深釘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極，說道：“姊姊，你一動也不動，怎地發(fā)射了這許多鋼針？這等暗器，天下又有誰躲得過？”何惕守笑道：“當(dāng)年我曾用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guī)煾福投氵^了，一枚針兒也射他不中。不過除了我?guī)煾钢?，躲得過的只怕也沒幾個。”韋小寶道：“你師父定是要你試著射他，先有了防備，倘若突然之間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強，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暗器，又怎閃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時候我跟師父是對頭，正在惡斗。他不是叫我試射，事先完全不知道?！表f小寶道：“這就是了。你師父正在全神貫注的防你，這才避過了。倘若那時候你向東邊一指，轉(zhuǎn)頭瞧去，叫道：‘咦，誰來了？你師父必定也向東瞧上一眼，那時你忽然發(fā)射，只怕非中不可?！焙翁枋貒@了口氣，說道：“或許你說得不錯。這鋼針上喂了劇毒，我?guī)煾改菚r倘若避不過，便已死了。那時我可并不想殺他?！表f小寶道：“你心中愛上了師父，是不是？”何惕守臉上微微一紅，呸了一聲，道：“沒有的事，快別胡說八道，給我?guī)熌锫犚娏耍歉盍四惆虢厣囝^不可?！?br/>
韋小寶可萬萬料想不到，那時何惕守所暗中愛上的，卻是這個女扮男裝的師娘。少年往時事驀地里兜上心來，雖已事隔數(shù)十年，何惕守臉上仍不禁發(fā)燒，她取出兩只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將板壁上鋼針一枚枚拔下，跟著伸手從衣襟內(nèi)解了一根鐵帶出來，帶上裝著一只鋼盒，盒蓋上有許多小孔。韋小寶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這暗器當(dāng)真巧妙，原來你裝在衣衫里面，只消一掀鐵帶上機括，鐵盒中就射了鋼針出去?！毙南胨饝?yīng)送一件暗器給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何惕守微笑道：“不論多厲害的暗器，發(fā)射時總靠手力準頭。你武功也太差勁，除了這‘含沙射影’，別的暗器也用不來。”當(dāng)下將鋼針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長袍，將鐵帶縛在他身上，鋼盒正當(dāng)胸口，教了他掀動機括之法，又傳了配制針上毒藥和解藥的方子，說道：“盒中鋼針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后就須加進去了。我?guī)煾敢辉俣?，千萬不可濫傷無辜。這暗器本來是淬上劇毒的，現(xiàn)下喂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只叫人中了之后，麻癢難當(dāng)，全身沒半點力氣。但你仍然千萬不可亂使?！表f小寶沒口子的答應(yīng)，又跪下拜謝。何惕守道：“你把他們?nèi)环銎鹱谩！表f小寶答應(yīng)了，先將歸辛樹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歸鐘時，碰到他腰間圓鼓鼓的似有一個葫蘆，拉起他長袍一看，卻是個革囊。韋小寶好奇心起，拉開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來：“啊喲，是個死人頭，他……他……瞪著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覺奇怪，說道：“他不知殺了什么要緊人物，卻巴巴的將首級掛在腰里。你拿出來瞧瞧?！表f小寶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來，你不可咬我?！甭焓秩肽?，抓住那首級的辮子，提了出來，放在桌上。燭火下瞧得明白，這首級怒目圓睜，虬髯戟張，韋小寶大叫一聲，連退三步，驚叫：“是……是吳大哥……”何惕守微微一驚，問道：“你認得他？”
韋小寶道：“他……他是我們會里的兄弟，吳六奇吳大哥！”心下悲痛，放聲大哭。
天地會群豪聽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廳來，見到吳六奇的首級，盡皆驚詫悲憤。各人手按刀柄，凝視何惕守，只道吳六奇是她殺的。跟著雙兒也奔了出來。韋小寶拉著她手，指著首級，叫道：“雙……雙兒，這是你義兄吳大哥，他……他給這惡賊害死了！”說著搶到歸鐘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幾腳，向徐天川等道：“吳大哥的首級，這惡賊掛在身上?！北娙嗽偌毧茨鞘准墪r，只見血漬早干，頸口處全是石灰，顯是以藥物和石灰護住，不使腐爛。雙兒撫著首級，放聲大哭。李力世道：“咱們用冷水淋醒這惡賊，問明端詳，再殺他為吳大哥抵命?！比盒埤R聲稱是。
何惕守道：“這人是我?guī)煹?，你們不能動他一根寒毛！”說著伸出右手鐵鉤，向著桌上一枝蠟燭揮了幾揮，飄然入內(nèi)。玄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師父，也要把他斬為肉醬……”突然風(fēng)際中“咦”的一聲，左手兩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長的一截蠟燭，舉起手來。燭臺上的蠟燭本來尚有七八寸長，但這時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長不逾寸，整整齊齊的疊在一起，并不倒塌。這手武功，當(dāng)真驚世駭俗。天地會群豪無不變色。
玄貞刷的一聲，拔出佩刀，說道：“我殺了這廝為吳大哥報仇，讓那女人殺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問個明白，然后這三人一起都殺。”韋小寶道：“對！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師伯，只消連她師伯、師伯老婆一起都殺了，反而沒事。雙兒，你去打一盆冷水來，可不要那廚房里下過藥的?！?br/>
雙兒進去打了一盆冷水出來，徐天川接過，在歸鐘頭上慢慢淋下去。只聽他連打了幾個噴嚏，慢慢睜開眼來。他身子一動，發(fā)覺手足被縛，腰間又被點了穴道，怒道：“誰？誰跟我鬧著玩？”玄貞將刀刃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罵道：“你祖宗跟你鬧著玩。”指著吳六奇的首級，問：“這人是你害死的嗎？”歸鐘道：“不錯！是我殺的。媽媽、爹爹，你們在哪里？”轉(zhuǎn)頭見到父母也都已被綁，嚇得險些哭了出來。他一生跟隨父母，事事如意。從未受過些少挫折，幾時又經(jīng)歷過這等情景？哭喪著臉道：“你……你們干什么？你們打我不過，怎么……怎么綁住了我？綁住了我爹爹、媽媽？”
徐天川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這人你怎么殺的？快快說來，若有半句虛語，立時戳瞎了你眼睛?！闭f著將刀尖伸過去對準他的右眼。
歸鐘嚇得魂不附體，不住咳嗽，說道：“我……我說……你別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見……看不見……咳咳……咳咳……平西王說道，韃子皇帝是個大大的壞蛋，霸占……霸占我們……我們大明江 山，求我去……去殺了韃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覷，均想：“這話倒也不錯?！表f小寶卻大大的不以為然，罵道：“辣塊媽媽，吳三桂是他媽的什么好東西了？”歸鐘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東西，你也不是好東西?！表f小寶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胡說八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怎么會是老子的伯父？吳三桂是你伯父！”歸鐘叫道：“是你自己說的，啊喲，你說過了話要賴，我不來，我不來！”
李力世見他纏夾不清，問道：“吳三桂要你去殺韃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說著又向吳六奇的首級一指。歸鐘道：“這人是廣東的大官，平西王說他是大漢奸，保定了韃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廣東，非先殺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補藥，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媽說的，大漢奸非殺不可?？瓤龋@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媽兩個一起打他，才殺了的。你們快放開我，放開我爹爹媽媽。我們要上北京去殺韃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罵道：“要殺皇帝，也輪不到你這癆病鬼。眾位哥哥，把這三個家伙都殺了，婆婆姊姊那里，由我來擔(dān)當(dāng)好了?！焙雎牭们f外數(shù)十人齊聲大叫：“癆病鬼，快滾出來，把你千刀萬剮，為吳大哥報仇！”莊前莊后都是人聲，連四處屋頂上都有人吶喊，顯是將莊子四下圍住了。
天地會群豪聽得來人要為吳六奇報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錢老本大聲叫道：“明復(fù)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天地會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復(fù)明”，但當(dāng)遇上身分不明之人，先將這八個字顛倒來說，倘若是會中兄弟，便會出言相認，如是外人，對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分。莊外和屋頂上有十七八人齊聲叫道：“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廳中群豪叫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蔽蓓斢腥说溃骸澳囊惶玫男值茉诖?？”錢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眾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到了？”
廳門開處，一人走了進來，叫道：“小寶，你在這里？”這人身材高瘦，神情飄逸，正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韋小寶大喜，搶上拜倒，連叫：“師父，師父?！标惤系溃骸按蠹液茫≈豢上А币姷阶郎蠀橇娴氖准?，搶上前去，扶桌大慟，眼淚撲賴簌的直灑下來。
廳門中陸續(xù)走進入來，廣西家后堂香主馬超興、貴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內(nèi)。眾人一見歸鐘，紛紛拔刀。還有二十余人是廣東洪順堂屬下，更是恨極。
歸鐘眼見眾人這般兇神惡煞的情狀，只咳得兩聲，便暈了過去。陳近南轉(zhuǎn)過身來，問道：“小寶，你們怎地擒得這三名惡賊？”韋小寶說了經(jīng)過，但徐天川等如何為歸鐘戲耍、自己冒充吳之榮等等丑事，自然不提，最后道：“這三名惡賊武功厲害，我們是打不過的。幸好有一個婆婆姊姊幫手，才擒住了?？墒沁@婆婆姊姊又說這老頭兒是她師伯，不許我們殺他為吳大哥報仇?！标惤习櫭嫉溃骸笆裁雌牌沛㈡?？”韋小寶道：“她年紀是婆婆，相貌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标惤系溃骸八四?？”韋小寶道：“她躲在后面，不肯跟她師伯會面。師父、古大哥、馬大哥，你們怎么都到了這里？”陳近南道：“這惡賊害了吳大哥，我們立傳快訊，四面八方的追了下來?！鼻嗄咎帽娙伺c來人相見，原來山東、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參與，大部分監(jiān)守在莊外各處。古至中、馬超興都道：“韋兄弟又立此大功，吳大哥在天之靈，也必深感大德?！表f小寶道：“吳大哥待我再好不過，替他報仇，那是該當(dāng)?shù)?。”李力世道：“啟稟總舵主：這惡賊適才說道，他們要上北京去行刺韃子皇帝，又說了些反清復(fù)明的言語，不知內(nèi)情到底如何?！表f小寶道：“有什么內(nèi)情？他怕我們殺他，就順口胡說。他身上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吳三桂送給他的。吳三桂的豬朋狗友，有什么好東西了？咱們把這三個惡賊開膛剜心，為吳大哥報仇就是?！?br/>
陳近南道：“把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問一問。”雙兒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將歸辛樹夫婦和歸鐘一一淋醒。歸二娘一醒，立即大罵，說道下毒迷人，實是江湖上卑鄙無恥的勾當(dāng)。歸辛樹卻一言不發(fā)。陳近南道：“瞧你們身手，并非平庸之輩。你們叫什么名字？跟我們吳六奇吳大哥有什么冤仇？干么下毒手害他性命？”歸二娘怒道：“你們這等使悶香、下****的無恥小賊，也配來問老娘姓名？”古至中揚刀威嚇，歸二娘性子極剛，更加罵得厲害。
韋小寶道：“師父，他們姓歸，烏龜?shù)凝?，兩只老烏龜，一只小烏龜。我先殺了小烏龜再說?！卑纬鲐笆?，指向歸鐘的咽喉。歸二娘見韋小寶要殺她兒子，立時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種的就來殺老娘好了，可不許碰我孩兒一根寒毛。”韋小寶道：“我偏偏只愛殺小烏龜。”將刀尖在歸鐘咽喉輕輕一戳。匕首極利，雖然一截甚輕，但歸鐘咽喉立時迸出鮮血。他大聲叫道：“媽呀，他……他殺死我了?！睔w二娘大叫：“別……別殺我孩兒！”韋小寶道：“我?guī)煾竼栆痪洌愎怨缘拇鹨痪?，那么半個時辰之內(nèi)，暫且不殺你的癆病鬼兒子?！睔w二娘怒道：“我孩兒沒生病，你才是癆病鬼。”但聽韋小寶答應(yīng)暫且不殺她兒子，略覺寬心。韋小寶假裝連聲咳嗽，學(xué)著歸鐘的語氣，說道：“媽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媽媽。你快快實說了罷……咳咳……咳咳……我沒生癆病，我生的是鋼刀斷頭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斬成肉醬病哪，咳咳……”他學(xué)得甚像，歸二娘毛骨悚然，叫道：“別學(xué)，別學(xué)我孩兒說話！”韋小寶繼續(xù)學(xué)樣：“媽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話，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開病，肚腸流出病了哪……”說著拉起歸鐘的衣衫，將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劃。歸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好！我們是華山派的，我們當(dāng)家的神拳無敵歸二俠，當(dāng)年威震中原之時，你們這些小毛賊還沒轉(zhuǎn)世投胎啦?！标惤下牭眠@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不由得肅然起敬，又想?yún)橇嫖涔蔚攘说?，?jù)當(dāng)時親眼見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順堂兄弟言道，只一個老婦和一個癆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幾名洪順堂好手，兩人合攻吳六奇，將他擊斃，割了他首級，對方自非冒名。神拳無敵歸辛樹成名已久，近數(shù)十年來不聞在江湖上走動，不知何以竟會牽入這件慘禍，中間必有重大緣由，當(dāng)即上前向歸辛樹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說道：“原來是華山神拳無敵歸二俠夫婦。小人陳近南，多有失禮?！鄙焓忠怀?，拉斷了縛在歸辛樹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在他背心和腰間推拿數(shù)下，解開他穴道，轉(zhuǎn)身又拉斷歸二娘和歸鐘身上的繩索。
韋小寶大急，又道：“師父，這三個人厲害得很，放他們不得?！标惤衔⑽⒁恍Γf道：“歸二娘罵我們下****，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卑鄙行徑。我們天地會并沒下****，就算當(dāng)真下了，歸二俠內(nèi)功深厚，下三濫的尋常蒙|汗|藥，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韋小寶道：“不錯，不錯，我們天地會沒下蒙|汗|藥?！毙南脒@藥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換上的，不能算在我們天地會帳上，何況這藥又不是蒙|汗|藥。
歸辛樹左手在妻子和兒子背心上一拂，已解開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陳近南快得多了，點了點頭，說道：“不是尋常蒙|汗|藥，是極厲害的藥物?！鄙焓秩ゴ顑鹤用}搏。歸二娘凝神瞧著丈夫臉色，問道：“怎樣？”歸辛樹道：“眼前似乎沒事?！毕肫鹱约簳灥怪埃腿藢α艘徽?，此人武功甚淺，但所習(xí) 內(nèi)功法門，顯然是華山派的，又想起雙兒在亂石岡中奔跑的身法，也是華山派輕功，一瞥之間，已在人叢中見到了她。雙兒見到他精光閃閃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縮在韋小寶身后。歸辛樹道：“小丫頭，你過來，你是華山派的不是？”雙兒道：“我不過來！你殺了我義兄吳大哥，我要為他報仇。我……我也不是什么華山派的。”何惕守當(dāng)日對莊三少奶、雙兒等傳了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她們?yōu)橥剑矝]向她們說自己的門戶派別，“華山派”三字，雙兒今日還是首次聽聞。歸辛樹也不去和這小姑娘一般見識，突然氣涌丹田，朗聲說道：“馮難敵的徒子徒孫，都給我出來?！边@句話聲音并不甚響，但氣流激蕩，屋頂灰塵簌簌而落。他想同門師兄弟三人、袁承志門下均在海外，大師兄黃真逝世已久，華山派門戶由黃真的大弟子馮難敵執(zhí)掌，莊中既有華山派門人，自必是馮難敵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內(nèi)堂竟寂然無聲。陳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會河間府，歃血為盟，決意齊心合力誅殺大漢奸吳三桂。令師侄馮難敵前輩，正是河間府殺龜大會的主人。何以歸前輩反而跟吳三桂攜手，殺害敝會義士吳六奇兄弟？這豈不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嗎？”話是說得客氣，辭鋒卻咄咄逼十人。
歸二娘向他橫了一眼，說道：“曾聽人說：‘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當(dāng)尊駕尚未出世之時，我夫婦已然縱橫天下。如此說來，定要等尊駕出世之后，我們才稱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br/>
陳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歸二俠賢夫婦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過是說在下明白是非，還不致胡 作非為、結(jié)交 匪人而已。”
歸二娘怒道：“你譏刺我們胡 作非為、結(jié)交 匪人？”陳近南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歸二娘道：“這吳六奇為虎作倀，做韃子的大官、欺壓我漢人百姓。你們又怎么口口聲聲稱他為大哥？這還不是胡 作非為、結(jié)交 匪人嗎？”
馬超興大聲道：“吳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手握廣東兵權(quán)，一朝機緣到來，便要起兵打韃子。洪順堂眾位兄弟，你們說是也不是？”洪順堂屬下二十余人齊聲說道：“正是！”馬超興道：“你們袒開胸膛，給這兩位大英雄瞧瞧。”二十余人雙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顆扣子登時迸開。露出胸膛，只見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復(fù)明”八個字，深入肌理。
歸鐘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見二十余人胸口都刺了八個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會群雄一齊向他怒目而視。
陳近南向歸辛樹道：“令郎覺得有趣，歸二俠夫婦以為如何？”歸辛樹懊喪無比，搖了搖頭，向歸二娘道：“殺錯人了。”歸二娘道：“殺錯人了！上了吳三桂這奸賊的當(dāng)?！弊笫忠簧?，從馬超興腰間拔出單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陳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歸二娘右掌拍出，陳近南出左掌相抵，兩人身子都是一晃。陳近南左手兩根手指伸過去挾住了刀背。歸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陳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奪不下來，只怕她又欲自盡，適才跟她對了一掌，知她年紀老邁，內(nèi)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電，拳掌功夫精絕，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奪不了她手中兵刃，當(dāng)下硬挺胸膛，砰的一聲，受了她一掌。歸二娘一呆，陳近南左手雙指已將她單刀奪過，退后兩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當(dāng)歸二娘橫刀自盡之時，歸辛樹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錯殺了吳六奇，既慚且悔，已起了自盡以謝的念頭，因此并不阻擋妻子，待見陳近南不惜以身犯險，才奪下歸二娘手中鋼刀，更是愧感交 集。他拙于言辭，只道：“陳近南當(dāng)世豪杰，名不虛傳?！标惤戏鲋雷?，調(diào)勻氣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吳大哥的罪魁禍首，乃是吳……吳三……”說著又吐了口鮮血。歸二娘年紀雖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陳近南為了奪她兵刃，無法運氣防護，這一掌挨得著實不輕。歸二娘道：“陳總舵主，我如再要自盡，辜負了你一番盛情。我夫婦定當(dāng)去殺了韃子皇帝，再殺吳三桂這奸賊?！闭f著跪倒在地，向吳六奇的首級拜了三拜。
陳近南道：“吳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隱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罵他的為人，賢夫婦此番出手，用意原為誅殺漢奸，只可惜……只可惜……”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歸辛樹夫婦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決意去刺殺康熙和吳三桂，然后自盡以謝吳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說，同時向陳近南抱拳道：“陳總舵主，這便告辭?！标惤系溃骸皟晌徽埩舨?，在下有一言稟告。”歸氏夫婦攜了兒子的手，正要出外，聽了這話便停步轉(zhuǎn)身。陳近南道：“吳三桂起兵云南，眼見天下大亂，正是恢復(fù)我漢家河山的良機。尚有不少英雄，日內(nèi)都要聚集京師商議對策。大家志同道合，請兩位前輩同去北京會商如何？”歸辛樹心中有愧，不愿與旁人相見，搖了搖頭，又要邁步出外。韋小寶聽他二人說要去行刺皇帝，心想這三個姓“龜”的家伙武功極高，小皇帝未曾防備，別要給他們害死，叫道：“這是天下大事。你們這位公子，做事很有點兒亂七八糟，這一次如果再壞了事，你們?nèi)痪退阋还拍X兒的自殺，也不免臭……臭氣萬年?！彼犎苏f過“遺臭萬年”的成語，一時說不上來，說成了“臭氣萬年”。
成語雖然說錯，歸氏夫婦卻也明白他意思。歸辛樹自知武功高強，見事卻不如何明白，否則也不會只憑吳三桂的一面之辭，便鑄下這等大錯，聽了韋小寶這句話，不禁心中一寒，尋思：“行刺皇帝，確是有關(guān)國家氣運的大事。”韋小寶又道：“現(xiàn)下的皇帝年紀小。不大懂事，搞得吳三桂造反，一塌胡 涂。你們?nèi)绻麣⒘怂瑩Q上一個年紀大的厲害韃子來做皇帝，咱們漢人的江 山，就壞在你們手上了。”歸辛樹緩緩點頭，回過身來。陳近南道：“兩位前輩，這孩子年紀小，話說沒上沒下，沖撞莫怪?！闭f著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顧慮似乎也可從長計議。如此大事，咱們謀定而后動如何？”歸辛樹心想一錯不可再錯，自己別因一時愧憤，以致成為萬世罪人，便道：“好！謹聽陳總舵主吩咐?！标惤系溃骸胺愿纼勺?，萬萬不敢當(dāng)。明日上午，大伙兒同到北京，晚間便在這孩子的住處聚會，共商大事。兩位以為怎樣？”歸辛樹點點頭。陳近南問韋小寶：“你搬了住所沒有？”韋小寶道：“弟子仍在東城銅帽子胡 同住。”陳近南道：“兩位前輩，明晚在下在北京東城銅帽子胡 同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駕?！表f小寶道：“師父，你別生氣，現(xiàn)下叫作伯爵府?！标惤系溃骸昂伲稚斯??！?br/>
歸二娘瞪眼瞧著韋小寶，問道：“你是吳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大義滅親嗎？”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吳三桂的侄子，吳三桂是我灰孫子?！标惤铣獾溃骸扒拜吀?，不得無禮?？炜念^謝罪?！表f小寶道：“是?！弊鲃萦颍瑓s慢吞吞的延挨。歸辛樹一揚手，帶了妻兒仆從，徑自出門，明知外邊并無宿處，卻寧可挨餓野宿，實是無顏與天地會群豪相對。歸鐘自幼并無玩伴，見韋小寶言語伶俐，年紀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說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兒。”韋小寶道：“你殺我朋友，我不跟你玩?！?br/>
突然間呼的一聲響，人影一晃，歸鐘躍將過來，一把將韋小寶抓住，提到門口。這一下出手快極，陳近南適才受傷不輕，隔得又遠，其余天地會群雄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止。歸鐘哈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們玩?zhèn)€痛快！”歸辛樹臉一沉，喝道：“孩兒，放下他。”歸鐘不敢違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韋小寶，嘴巴卻已扁了，便似要哭。歸二娘安慰道：“孩兒，咱們?nèi)ベI兩個書僮，陪你玩耍?！睔w鐘道：“書僮不好玩，就是這小娃娃好玩，咱們買了他去?！睔w辛樹見兒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門。
群雄面面相覷，均覺吳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 里胡 涂的死在一個白癡手里，實是太冤。
韋小寶道：“師父，我去請婆婆姊姊出來，跟大家相見?！焙碗p兒走到后堂，哪知何惕守早已離去。三少奶說道婦道人家，不便和群雄會見，只吩咐仆婦安排酒飯，款待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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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回回目中，“漁陽鼓動”是安祿山造反的典故，喻吳三桂起兵；“督亢圖窮”是荊軻刺泰王的典故，本書借用，指歸辛樹等誤刺吳六奇，后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實只字面相合，含義并不貼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