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珊瑚乃是云蕾送與石翠鳳的聘禮,周山民如何敢接?云蕾格格一笑,說道:“這本來是你家的東西嘛,我不過借來一用罷了,現(xiàn)在物歸原主,豈不應當?”周山民微慍說道:“云妹,咱們分手在即,你何苦與愚兄開這個玩笑?”云蕾面色一端,忽然莊容說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肯是不肯?”周山民道:“你我情逾兄妹,若愚兄力所能及,赴湯蹈火,亦所不辭?!痹评傩Φ溃骸按耸虏毁M吹灰之力。”
周山民不是笨人,見此神情,已然醒悟,心中又是惱怒,想道:“你另有意中之人,這也罷了,卻何必行這移花接木之計?你豈不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嗎?”正想發(fā)話,只聽得云蕾說道:“那石姑娘對我一片癡情實是可憐。我豈能長此相瞞,誤了她的青春年少?”周山民怒道:“此事與我何干?”云蕾眼圈一紅,道:“我無父無母,有了為難之事,不求你還求誰呢?我這件麻煩事只有你可以代為解決。叔祖和轟天雷石英又是相識,最適當不過啦!”周山民道:“什么,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云蕾道:“你知道我求你什么?我又不是要你馬上成親,你急什么?我只求你收回這枝珊瑚,到有了適當?shù)臅r機,代我向石姑娘言明真相,這也不肯么?”周山民見她說得可憐,而所求的事情又并不悖乎常情,無可推托,只好收了。云蕾愁眉一展,含笑道謝,跨馬便行。周山民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兒,惘惘然也不知是酸是苦,是愛是悲!
云蕾一路無事,數(shù)日之后到了京師。北京自金代中葉(公元一一五三年)建為中都,已具京城規(guī)模,到明成祖自南京遷都至此,悉意經(jīng)營,建成了世上無雙的名都。云蕾進得城來,但見紫禁城內(nèi)殿宇連云,鱗次櫛比,市內(nèi)街道寬廣,百肆雜陳說不盡一派繁華氣象。云蕾先覓了一間客店住下,心中想道:“我在京城沒有一個熟人,那于謙是一品大臣,怎知他肯不肯見我?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住所?!庇窒氲溃骸拔壹戎巧倌贶姽俦闶俏业母绺?,而他刻下又在京都,我應先找到哥哥才是正理?!彬嚾婚g她腦海中又現(xiàn)出哥哥那副對張丹楓仇恨的眼光,不覺嘆了口氣心道:“當日匆匆忙忙,無法對哥哥說得明白。這世上到底只有他是我的親人,我便拼著受他責罵,都把心事說與他聽好啦!可是若哥哥要我一同報仇,那又如何?張丹楓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又豈能傷害于他?呀,也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啦!”她知道了哥哥的下落的喜悅,與對“復仇”的擔憂混在一處,悲喜交 織,有如春蠶作繭,無法自解??墒歉绺缈偸且J的?。〉侥睦锶フ腋绺缒??這倒不是難事,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張風府來。
張風府以前曾對她說過,說若然她與張丹楓有機會到北京的話,定要請他們到他家中作客,曾留有地址給她。云蕾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漸漸摸熟了北京的道路,第四日便按址來到了張家。
張家雖還算不上是富貴人家,住宅亦頗寬廣,從外面看去只見一道圍墻,墻內(nèi)樹木扶疏,里面只有四五間平房,云蕾不覺納罕:怎么留了這么多空地?繼而一想心道:“是了,那張風府乃是錦衣衛(wèi)的指揮,家中自然少不了寬廣的練武場所?!?
云蕾扣門求見,那管門的將云蕾仔細打量,好一會子,慢吞吞地道:“小哥,對不住了,我家大人今日不見外客。”云蕾氣道:“你怎知他不肯見我?”那管門的道:“張大人早有吩咐,這幾日除了御林軍和錦衣衛(wèi)的同僚之外,余人一概不見的?!痹评俚溃骸拔沂悄慵掖笕搜垇淼?,怎么不見?”那管家的又打量了云蕾一眼,搖搖頭道:“我不相信!”神氣之中顯有輕視之心,好像是說:“你這個小哥兒有什么來頭,我家大人會邀請你?”云蕾一氣說道:“你不給我通報,我就自己進去了!”手握鐵枝欄柵,用力一搖,指頭粗的鐵枝竟然向內(nèi)彎曲。這一手大出那管家的意料之外,改容說道:“小哥兒不必動蠻,我給你通報便是,見與不見,那可得看張大人了?!?
過了一會,那管門的獨自出來,說道:“云相公,我家大人請你進去。你從右邊的石路直走,再向左拐一個彎,有一道虛掩著的石門,你推門進去,我家大人在場子里邊。我還要在此看門,恕不帶引你了?!边呎f邊打開欄柵,讓云蕾進內(nèi)。云蕾余怒未息,心道:“這張風府好大的架子,在青龍峽之時,說得似乎甚夠朋友,今日我登門求見,他竟然不來接我。哼,到底是一個官兒。”
云蕾氣憤憤地走到了場子外邊,心中正在思量如何對張風府說話,忽聽得內(nèi)面一陣刺耳的笑聲:“嘻嘻,哈哈,哼,小心了!”這笑聲竟然是澹臺滅明的笑聲。云蕾吃了一驚,推開石門,只見場子周圍擠滿了御林軍的軍官和錦衣衛(wèi)的武士,張風府站在前列,見云蕾進來,遙遙點首示意,場子里澹臺滅明正與一個武士比試,雙掌相抵,忽然大笑兩聲,左腳閃電一勾那名武士撲通倒地。
澹臺滅明笑道:“再來,再來!”又一名武士跳上前來:“我也領教領教澹臺將軍的絕技!”澹臺滅明笑道:“好極,好極!”那武士一挺腰坐馬,“蓬”的一拳直搗出去,使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看他拳勢如風,頗見功力,雙足釘牢地面猶如打樁一般,下盤功夫更見沉穩(wěn)。澹臺滅明推了他兩拳,只推得他上身搖晃,竟未跌倒。
云蕾大為奇怪,澹臺滅明乃是護送瓦刺的番王,怎么卻在張風府的家中與中國武士比起武來?張風府聚精會神地觀看,云蕾不便找他談話,只得雜在人堆之中,聽眾武士嘰嘰喳喳的談論。
云蕾聽眾人談論,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來澹臺滅明到京多日,與眾武士頗有往來,自然免不了談論武功各夸技藝。澹臺滅明久有瓦刺第一武士之稱,有些人便想見識見識他的武功,澹臺滅明人頗爽快,兼之他也想見識見識中原武士武功,便請張風府代邀京中好手,彼此“印證”(即比試之意)。本來武林之士,彼此印證武功,事情極是尋常,可是因為澹臺滅明乃是瓦刺國的第一勇士,這便暗含了“兩國之爭”的成份在內(nèi),武士之中有愛國心的,無不爭著出來,以擊倒澹臺滅明為榮,因此氣氛弄得甚為緊張,實非澹臺滅明始料所及。
比試已進行了三日,澹臺滅明連敗京中八名高手,竟是所向無敵。今日乃是最后一日,若然仍是無人能夠抵敵,中國武士的面子,可就要丟光了,所以大家心情,更是緊張沉重。
場中與澹臺滅明比試的這位武士,乃是御林軍的副統(tǒng)領,名叫楊威,有一身橫練的鐵布衫功夫,自信可以捱得住澹臺滅明的掌力,這時已拆了十余二十招。楊威用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硬拳硬馬,拳拳挾風,威勢亦頗驚人,澹臺滅明用的是一套平平常常的“鐵琵琶”掌法,輕描淡寫地將楊威的重拳一一架開,斗到了約三十來招,只見楊威汗如雨下,拳法漸亂。澹臺滅明一笑道:“楊統(tǒng)領,你也歇歇吧!”身軀霍地一翻,拍拍拍連環(huán)三拳,把楊威雙拳分開,倏地欺身一撞,將楊威撞得跌倒塵埃。澹臺滅明道聲:“得罪”,將楊威扶了起來,笑道:“這是第十場了,還有哪位賜教么?”
張風府再也忍受不住,躍出場心,抱拳說道:“我來領教領教澹臺將軍的高招!”澹臺滅明哈哈笑道:“久聞張大人是京中第一高手,這回幸逢對手,真是大快生平。”言語之中,雖是對張風府推崇,其實甚為自負,這一戰(zhàn)乃是兩個“第一”之爭,若然張風府輸了,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比試了。
張風府道聲“領教”,與澹臺滅明對面立定,左拳右掌,拳抵掌心,向前一拱,這乃是名家比武的見面禮儀,其實內(nèi)中卻是暗藏勁力,以逸代勞。澹臺滅明自是識貨之人,微微一笑雙掌一合,還了一禮,手未分開,就是一招“白猿探路”,照著張風府的天靈蓋劈下。張風府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橫擋,左掌一揮,霎時之間,還了兩如,澹臺滅明虛虛實實,那一掌將劈未劈,驀然手指一劃,勢捷如電,一個變招,雙指徑點張風府的腰脅軟骨。這一下若然給他點中,張風府立刻要癱瘓倒地。但張風府也是久經(jīng)大敵之人,一見不妙,立刻趁勢前撲,竟不換招,掌力直迫澹臺滅明前心,這乃是拼個兩敗俱傷的險著,澹臺滅明若然給他打中,最少也要嘔血當場!
澹臺滅明叫道:“這一招倒打金鐘,果是高手!”話聲未了,只見他身形飄動,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反踏中宮,直搶過來,反手一掌,猛切張風府的手腕,眾武士不覺嘩然驚呼。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人雙掌一交 ,各自斜躍三步。照一般交 手情形,一合一分之后,雙方多半會各立門戶,蓄勁待敵,眾人方始松了一口氣。正待看他們后著如何攻守,卻不料澹臺滅明身子一傾,龐大的身軀竟似一根木頭般地倒壓下來,雙掌呼呼齊發(fā),腳跟尚未立穩(wěn),居然就勢搶攻,身法招數(shù)之怪,實是武林罕見!
這兩拳避無可避。但見張風府小臂劃了半個圓弧,雙掌緩緩往外推出,澹臺滅明的來勢極猛,張風府出掌舒緩,看來實似無可抵御,連云蕾也不覺觸目驚心。忽聽得澹臺滅明叫道:“好一個綿掌功夫!”身軀似彈簧般忽然彈起,挺然直立,哈哈一笑,雙掌一分,將張風府的招數(shù)化開,眨眼之間,又進了三招!
原來張風府亦自知功力不及澹臺滅明,但好在他學的乃是內(nèi)家正宗的功夫,在“綿掌”上有非常造詣,綿掌講究的是以柔克剛,練到最神妙的境界,可以輕輕一掌,擊石如粉。張風府雖然還未到這個境界,可是內(nèi)勁暗藏,就勢反擊,澹臺滅明的重手法,也竟然給他舉重若輕的化解開了。
武士中的高手不覺歡然喜躍,但云蕾卻是暗暗擔心。只見三招過后,張風府神情貫注,看得出極是緊張,而澹臺滅明則仍是神色自如,也不見他怎樣用力,卻是每一掌都挾著風聲,既似輕描淡寫,又是狠辣猛撲。原來若練到最高的境界,那自然可以“以柔克剛”,但若雙方功力有所距離,那柔勁防身的功夫,卻也未必擋得了金剛猛撲!
兩人一柔一剛,進退攻守,打了一盞茶的時候,仍是未分勝敗,但張風府已漸漸額頭見汗,眾武士還未覺得什么,云蕾卻已知道不妙。她雖然未看出張風府有何敗象,但心中暗想:“張風府的武功與張丹楓在伯仲之間,在古墓之中,澹臺滅明與張丹楓試招,張丹楓只能擋得到五十多招,張風府功力雖比張丹楓稍高,看來也絕不能擋到七十招。而今他們已□拼了將近五十招,只怕張風府就要難逃一敗?!?
張風府也自知不妙,再擋了七八招更覺呼吸逼十促,自思:“若然敗了聲名還不打緊,中原武士的面子豈不給我丟光?”心中一急,竟然冒奇險,拼全力,把內(nèi)家勁力都運到掌心,澹臺滅明呼的一掌橫掃過來,又是一下千斤重手法,張風府突然掌心一縮,大喝一聲,掌力盡吐。高手較技,最怕一掌撲空,給人反擊,若然是別人遇此,“剛極易折”,不待對方反撲擊中,就要手腕脫臼。
但澹臺滅明是何等樣人,焉能如此輕易受算?他一掌雖然撲空,掌力卻如排山倒海般直奔過去,方圓一丈之內(nèi),全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張風府料不到他的功力如此深湛,這一來弄巧反拙,自己的殺手神招,反變成了孤注一擲的硬打硬接,只覺胸口如受千鈞之力,呼吸受阻,全身發(fā)熱!幸而他剛才掌心一縮一登,內(nèi)勁先斂后發(fā),已把澹臺滅明的掌力卸了一半,要不然更是難于抵擋。
這時雙方各以真力相接,變成了騎虎難下之勢,澹臺滅明也暗暗吃了一驚。原來張風府雖然功力較低,但他的綿掌功夫卻是內(nèi)家的上乘功夫,剛?cè)峒鏉?,也是武林一絕,澹臺滅明的掌力和他一接,竟被膠著,擺脫不得。澹臺滅明暗暗叫聲“苦也”,自己雖無傷人之心,但處此形勢之下,掌力收不回來,而且張風府的綿掌功夫也非同小可,高手較技,到了“死拼”之時,又不能相讓,迫得全力施為,不讓對方的掌力發(fā)到自己的身上。
二人這一□拼,旁觀高手無不觸目驚心,但見二人各自沉腰坐馬,掌鋒相接,四目瞪視,狀如斗雞。片刻之后,張風府發(fā)出微微的喘息之聲 ,額上沁出汗珠,手掌不住地左右擺動,似是在消解敵人兇猛的攻勢,看神情,顯得十分吃力。到了此際,旁人縱想上前拉開,也無人有此功力。
云蕾看得呆了,暗想:“似此形勢,若任由他們□拼下去張風府不死也得重傷,自己又無法相助。”想起張風府雖是朝廷軍官,卻還算得上是個熱血男子,不由得替他大為著急。再過片刻,張風府喘息之聲 更粗,稍解武藝之人,都已看出他到了絕險之境,再過須臾,便要生死立判。登時全場靜寂,連一根繡花針跌在地下,也聽得見響。
忽聽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場中心不知怎地突然多了一人,臉色焦黃,三綹長須,約摸有五十上下年紀,身穿直裰大褂,拿著一把破蒲扇,儼如剛剛從田間耕作回來的鄉(xiāng)下老漢。眾人全神貫注,竟不知他是如何進來,都不禁大為驚詫。只見他一晃眼間,就到了兩人跟前,輕聲笑道:“兩位大爺累啦,歇一歇吧!”聲音語調(diào)雖有不同,所說的話,卻和澹臺滅明剛才調(diào)侃那個被打的武士一樣。澹臺滅明心中一震,只見那個怪老頭子閃電般地將破蒲扇在兩人當中一隔,嘶嘶嘶一陣陣連密響,那破蒲扇登時裂成無數(shù)碎片,一絲絲倒垂下來。張風府大叫一聲,倒躍出一丈開外,澹臺滅明也搖搖晃晃,倏地雙掌一收,面上現(xiàn)出無限驚奇之色。
要知怪老頭兒這一手實是非同小可,竟然借著破蒲扇一隔之力,將兩人的內(nèi)家真力全都卸在扇上,而自己卻毫發(fā)無傷。這種卸力化勁的功夫,非唯施用者本人要有深湛的武功,而且要用得恰到好處,剛好趁著兩人換氣之際,這才能一舉見效,要不然自己本身就有生命之險!
眾人正在驚奇,只聽得澹臺滅明哈哈大笑朗聲說道:“今日始得幸會高人,我澹臺滅明倒要請教了!”那貌似鄉(xiāng)下老頭的怪客提著那把破爛不堪的蒲扇,顫巍巍的惶恐說道:“澹臺將軍休得說笑,我這個鄉(xiāng)下老漢懂得什么把式?。 卞E_滅明面色一沉,說道:“老先生真不肯賜教么?”對面三尺,攏指一劃,只聽得聲如裂帛,把那扇十數(shù)條扇骨都齊根斷了,就如一下子給利刃削斷一般!眾人看得大驚失色,心中又是納罕非常,驚者乃是澹臺滅明這手鐵指銅琶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納罕者乃是看到那怪客適才一舉而分開二人,舉重若輕,看來毫不費力,而今何以又全不抵御,竟任由澹臺滅明還以顏色。
其實眾人有所不知,那怪客適才那橫空一隔,實是半憑巧勁,半憑功力,將澹臺滅明與張風府兩人的內(nèi)家真力都卸到扇上,讓他們相激相撞,互相抵消,是以才得毫發(fā)無傷,只毀了一把蒲扇。而今澹臺滅明突然出手,實乃出乎他意料之外,倉猝之間,只能運氣護身,不及兼顧那把扇子了。這種上乘武功的奧妙之處,只有張風府一人能夠理解,心中感慨萬分,暗自想道:“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素來以武功自負,而今看來,不但澹臺滅明遠勝于我,即這貌不驚人的老漢也勝我多多??催@兩人各具神通,鹿死誰手,殊未可料?!毙闹胁唤话?。要知澹臺滅明乃是瓦刺使者,張風府等人與他比試原意不過是想挫折他的威風,叫他知道中國有人,萬不敢置他于死。但這怪客不知是何等來歷,他與澹臺滅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雙方武功,深不可測,一交 上手,只怕必有死傷,這怪客又不是朝廷中人,動起手來,當無所顧忌,而且即算有所顧忌,到了緊要關頭,性命相搏之際,就像自己剛才與澹臺滅明一樣,誰也不能相讓了。張風府心中想道:“若然澹臺滅明喪命,這禍事難以收拾,但若這老頭喪命,他曾經(jīng)救我,我又焉能坐視?呀,我剛才與澹臺滅明交 手,有他能夠分開,若然他們二人交 手,又有誰能夠分開?”
眾武士與張風府同一心思,好奇之心,令他們希望這二人交 手一試,但一想到其中利害,又希望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場中數(shù)十對眼睛,都看著那怪老頭兒。張風府心中不住道:“快別比吧,快別比吧。”
那怪老頭兒將蒲扇一揚,忽道:“你將我的扇子毀了,我不要啦,送給你吧!”那“蒲扇”其實只剩下了一根扇柄,只見他雙指一彈,扇柄疾如流矢,徑射那澹臺滅明額角的“天靈穴”,這一下,澹臺滅明也是猝不及防,相距太近閃已不及,聽那刺耳的裂帛之聲 不亞于一支利箭。澹臺滅明大叫道:“好一個彈指神通的功夫!”
眾武士齊都失聲驚叫,只見澹臺滅明在間不容發(fā)之際,雙手縮入袖中,長袖一揮,“波”的一聲,衣袖穿了一個大洞,那根扇柄疾如流矢穿過場心,“嚓”的一聲釘在一棵柳樹上。澹臺滅明叫道:“指上功夫,彼此都見識過了,我再領教你掌上的功夫。”一躍而起,身未落地,已是連環(huán)兩拳相繼拍出。那怪老頭兒雙掌往外一推,叫道:“啊呀,你怎么真的要打我這個鄉(xiāng)下老漢?”澹臺滅明在半空中一個轉(zhuǎn)身,“哼”的一聲腳一沾地,立刻又是一拳,那怪老頭兒雙手合成半環(huán),如抱嬰兒,往外一送,叫道:“打折我這老骨頭啦!”雙方拳掌其實還未相交 ,但那兩人的衣裳、頭發(fā)已全都給那拳掌之風,吹得飄飄搖動!
張風府駭然失色,想不到這兩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然就是以真力相拼!但見那澹臺滅明迅如怒獅,飛身力撲,一掌接著一掌,連環(huán)猛擊;那怪老頭兒身如水蛇,四周游走,突然一個翻身,閃電般一掌拍出。澹臺滅明大叫一聲,雙拳齊出,拳掌一交 ,龐大的身軀震得飛了起來。那怪老頭兒也“哼”了一聲,倒躍三步,搖搖晃晃。澹臺滅明面色大變,叫道:“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算你天下無雙!老英雄,我交 你這個朋友,你可肯將姓名來歷賜告么?”那怪老頭兒又是“哼”的一聲,冷冷說道:“鄉(xiāng)下人不敢高攀!”左掌一揮,右腳飛起踢他腿彎的“白海穴”,澹臺滅明大怒喝道:“你當我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一拿,那怪老頭兒倏地變招,冷笑道:“天野老怪的兩宗看家本領都抖出來了,好一個鐵琵琶手與羅漢拳的功夫呀!”澹臺滅明的師父叫上官天野,以鐵琵琶手、羅漢拳、吳鉤劍、一指禪、飛蝗針五樣功夫并稱武林五絕,四十年前即已與云蕾的師祖玄機逸士齊名當世,武林后學提及他的名字也誠惶誠恐。澹臺滅明見這怪老頭兒居然敢對自己的師父不敬越發(fā)大怒,拳如鐵錘,掌如利刃,攻勢越發(fā)凌厲!
那怪老頭兒貌雖狂傲,心中可實是不敢輕視,一掌護身,一掌迎敵,用大力金剛手將羅漢拳與鐵琵琶手迫住,兩人越打越快,石走沙飛,圈子越展越大,圍觀諸人,身不由己地都給掌勢拳風逼十得連連后退,站到離場邊數(shù)尺之地。羅漢拳本來是很平常的一種少林拳法,鐵琵琶手也并不難學,可是到了澹臺滅明手里,威勢卻煞是驚人,拳掌兼施,攻守并用,兩種普通的武功配合起來,循環(huán)反覆,變化無窮,竟是極尋常處才顯出極深奧的功夫。那怪老頭兒不論是拳來也好,掌來也好,拳掌齊來也好,都是以右掌橫直迎擊,出掌之勢,也變化無端,或側(cè)面一劈,或正中一切,或以重手法激得呼呼風響,或輕飄飄地拍出,聲息毫無。但每一掌都是最厲害的金剛手功夫,不論輕發(fā)重發(fā),都有千鈞之力!以澹臺滅明那樣強勁的攻勢,也如洪水遇著長堤,百般沖擊,都沖不破。但怪老頭兒的大力金剛手卻也破不了澹臺滅明的鐵琵琶手與羅漢拳。
澹臺滅明適才與張風府之戰(zhàn)已令觀戰(zhàn)的武士看得瞠目結(jié)舌了,但若與怪老頭兒這一戰(zhàn)相比,則剛才之戰(zhàn),簡直有如兒戲不可相提并論。與張風府之戰(zhàn)不過是想挫折對方,而且強弱分明,雖“險”不“烈”;而這一戰(zhàn)則雙方直似性命相搏,所用的全都是最上乘的武功,□拼了數(shù)百招還看不出誰強誰弱。有時明明看澹臺滅明一拳已打到怪老頭兒身上,卻忽地給他輕輕一掌撥開;有時明明看到是怪老頭兒占了上風,金剛手已封閉了四方退路,但不知怎的卻又忽地給澹臺滅明逃脫,而且突施反擊。眾武士看得目眩神迷,看到緊張精彩之處,簡直令人不敢透氣!
云蕾心中嘖嘖稱奇,暗思:“看這怪老頭的金剛手功夫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議,素聞我大師伯的金剛手天下無敵,莫非他就是我的大師伯么?”玄機逸士門下五人,除云蕾的父親早死之外,其他四人各得一門絕藝,論武功劍法是三弟子謝天華最強,但論到火候功力之深,卻要數(shù)大弟子董岳的金剛手功夫登峰造極。云蕾又想:“我聽師父說過,大師伯和三師伯都是文武全才,一表儀容,若然是他,怎的會是這副鄉(xiāng)下老頭的模樣?而且他十余年來云游蒙藏,又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京都?”
云蕾正在忖度思量,忽見場中形勢又是一變,澹臺滅明與那怪老頭兒倏地分開,適才是運掌如風,出拳如電,圈子越展越大,而今卻是慢騰騰地你一拳我一腳,圈子反而越縮越小,有時甚至相對凝視,都不動手,突然大喝一聲,彼此同時躍起換了一招,又倏地分開。表面看來,形勢沒有剛才猛烈,實則是各以平生絕學相拼,每一招每一式都含著殺機!張風府等識貨的高手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有時看到怪老頭兒一掌劈下,澹臺滅明似已無可逃避,但卻忽地一下子輕描淡寫地化開,在他未出招之前,眾人都想不出如何招架,待出招之后,又都心中同聲贊嘆:“啊,這一記尋常的招數(shù),我們卻都沒有想到!”其實最尋常又正是最不尋常,眾人因見雙方的殺手厲害,在后一招未應之前,盡從復雜繁難的化解招數(shù)上想,卻不知雙方都是頂兒尖兒的角色,最復雜的招數(shù)也瞞不過對方,反不如本著正宗的拳理,隨機應變,大家都想先保持著不敗,然后反攻。可是這樣一來,端的是各以真才實學相拼,最為損耗內(nèi)力,戰(zhàn)不多時,只見兩人頭上都如頂著一個大蒸籠似的頭頂熱騰騰冒氣。張風府大驚失色:這樣下去一定兩敗俱傷,但卻又無從解拆!
澹臺滅明一生來未遇過如此強勁的對手,心中也不禁暗暗發(fā)慌。他的性子較為急躁,雖然明知此際變招,極為冒險,但又不愿似此僵持下去,各受內(nèi)傷,于是當那怪老頭兒以大力金剛手運勁猛逼十之際,陡然大喝一聲,招數(shù)大變,左拳右掌,又如暴風迅雷般地疾卷過去,比起剛才更是驚人!
那怪老頭兒“啊呀”一聲,連連后退,但見他腳踏九宮八卦方位,雖退不亂,仍是一掌護胸,一掌迎敵,看是只守不攻但卻潛具極大的反擊之力。澹臺滅明狠攻不下,還屢被金剛掌力逼十退回來,不由得心頭一震,想道:“我縱橫二十余年,除了一個謝天華堪稱敵手之外,就是這個老頭兒了,謝天華的劍法自是天下無雙,但功力深湛,卻還似是這老頭兒稍勝。咳,難道他也與謝天華一樣,是我?guī)煾复髮︻^的門下弟子么?”三十余年前,澹臺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曾與玄機逸士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斗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上官天野這才遁跡蒙古,在塞外收徒,另立宗派的。
澹臺滅明心有所疑,但此時此際,正是生死搏斗的緊張關頭,哪容發(fā)問。那怪老頭兒年紀雖比澹臺滅明大了十年,卻是內(nèi)勁悠長,氣力毫不輸蝕。只見他守中帶攻,單掌翻飛,或拍或抓,揮灑自如,把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反互用。澹臺滅明接第一招時,覺得有一股大力迫來,正在用力相搞,陡然對方一松,勁力竟似在一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撲空,那怪老頭兒第三記怪招突發(fā),以護身的左掌,反手一掌,這一掌有摧山裂石之功實是無以抵擋!
怪老頭兒接連三掌,竟把澹臺滅明攻守俱備、嚴密異常的拳法破開。云蕾看得呆了,心道:“除了我的大師伯還有誰人有此功力?”不禁高叫一聲:“好??!”忽見澹臺滅明肩頭一沉,“蓬”的一聲,如擊敗木,竟中了那怪老頭兒一掌。張風府大叫一聲:“不好!”與數(shù)名高手,同時躍出,說時遲,那時快,澹臺滅明肩頭下沉,怪老頭兒的手掌竟似給他牽引下去未及抽起,澹臺滅明已突地橫腰一擊!
那老頭兒“哼”“哈”兩聲,身形倏然飛起,竟從眾武士頭頂掠過,轉(zhuǎn)眼之間,就從墻頭飛出,攔也不及。云蕾只覺他的眼光曾向自己射了一下,不由得心頭撲通一跳。
張風府適才拼命與澹臺滅明相抗,氣力兀未恢復,躍出場時,稍為落后,兩名武士,搶在前頭,正想將澹臺滅明扶起,澹臺滅明盤膝坐在地上,動也不動,見兩人搶來,忽然肩頭一擺左右兩掌斜推。只聽得“哎喲”兩聲,兩名武士都給掌力震得蹌蹌踉踉地倒退數(shù)步肋脅作痛,不禁同聲叫道:“什么?”
張風府猛然醒悟,急搶上前,將后面的武士攔住,說道:“澹臺將軍正以最上乘的內(nèi)功運氣護身,大家不要擾他!”澹臺滅明臉上含笑,向張風府微微點了點頭,似是對他贊賞。
原來怪老頭兒最后那掌,以大力金剛手法全力劈下,澹臺滅明本來不死也得傷殘。幸他也是個功力極高慣經(jīng)風浪的人,在絕險之際,肩頭一沉,硬接了金剛手。這一沉將金剛掌力卸了一半,他身上穿有護身金甲,金甲也給震裂,但五臟六腑卻幸而得免震傷。那怪老頭兒大約也是料不到他如此應著,金剛手給他肩頭一沉之力所引,來不及撤掌護身,竟也給他一記鐵琵琶攔腰橫掃。幸而澹臺滅明正在運勁護身,力分則薄,這反擊之力,不及平常掌力之二三,要不然這怪老頭兒恐怕不死也得重傷。饒是如此,他飛出張家之后,也吐了一口鮮血,回到寓所,也要靜坐半日,才能運功恢復。
澹臺滅明雖然得免內(nèi)傷,元氣卻已大耗,外傷更是不輕,當下不敢說話,盤膝靜坐,行氣活血。張風府瞧他一眼,對眾武士道:“比武之事已了,諸位請回府吧?!北娢涫恐豢皱E_滅明有所不測,牽連到自己身上,樂得讓張風府一人料理,于是一個個地陸續(xù)退出,只有三數(shù)名武士面有異容,兀自不走。云蕾等得不耐煩,正欲上前相見,忽見留下來的兩名武士,同聲對張風府道:“時候尚早,澹臺將軍亦未復元,俺兄弟且待留此時……”張風府截著道:“不敢有勞兩位。”那兩人續(xù)往下道:“俺兩兄弟一者是想在此陪伴澹臺將軍,二者是想趁此時機,繼續(xù)今日的盛會,領教領教張大人的刀法,彼此印證一下武功,諒張大人不至于不屑賜教吧?!?
張風府一瞧,心中暗自嘀咕。原來這兩人乃是司禮太監(jiān)王振的心腹武士,王振在當今皇上還是太子之時,曾教過太子讀書,而今以司禮太監(jiān)的身份掌握大權(quán),陷害忠良,勢力極大。這兩名武士乃是同胞兄弟,名喚路明、路亮,家傳六十三路混元牌法,這種牌法本是一手持盾,一手持劍,可以沖鋒陷陣,亦可以短兵相接。這兩兄弟,卻一人練劍,一人練盾,兩人合使混元牌法,比一人更厲害。張風府今次本來沒有邀約他們,他們卻擅自混了進來。
張風府一聽,便知路家兄弟來意不善,要知張風府正在惡戰(zhàn)澹臺滅明之后,氣力自然打了折扣??墒钱斨E_滅明的面張風府又不愿將這個原因說出,拒絕路家兄弟的挑戰(zhàn),當下慨然說道:“既然兩位有此雅興,張某只好奉陪,咱們彼此印證武功,點到為止,勝敗不論?!甭芳倚值苄Φ溃骸斑@個自然,是勝是敗,都樂得一個哈哈?!眱扇俗笥乙环?,各自抽出盾牌利劍。
云蕾好不煩躁,心道:“好端端的又比什么武?”可是自己乃是外人,不便勸阻,只好在旁觀看。只見張風府抽出緬刀道聲:“進招吧!”路明道:“張大人先請!”緬刀揚空一閃用“五虎斷門刀”中的“截”字訣,橫刀截斬路明的手腕。只聽得“當”的一聲,路亮的盾牌倏然伸出,迎著刀鋒便砸,張風府早知他有此一招,刀碰鐵牌,順勢彈起,青光閃處,一招“紅霞奪目”,刀鋒直取路亮的咽喉。路明利劍一揮,搶攻硬削張風府的臂膊,張風府回刀一隔,將他的攻勢一舉化開。
路明一看,盾牌與刀鋒相接之處,竟給戳了一個小指頭般粗大的凹陷,不禁駭然,心道:“我只道他已疲累不堪,卻還有如此氣力。”不敢怠慢,將盾牌舞得呼呼風響,掩護兄弟進攻。這路家六十三路混元牌法,厲害之處全在這面盾牌,砸、壓、按、劈,善守能攻,確有幾路獨門手法。至于那口劍不過全在盾牌掩護之下,施行攻襲。不過因它有盾牌掩護,可以全采攻勢,威力無形中就增加了一倍。
若在平時,這兩兄弟自然不是張風府的對手,可是如今張風府氣力尚未恢復,武功打了折扣,他又想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速戰(zhàn)速決,不到一盞茶的時刻,已搶攻的三五十招,哪知路家兄弟配合得十分之好,帶攻帶守竟令張風府不能各個擊破。三五十招一過,張風府氣力不加,路亮盾牌一挺,一個“迅雷貫頂”,向張風府當頭打下。張風府知他牌沉力猛,這一下子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力量,若然自己氣力充沛的話,這七八百斤之力,自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氣衰力竭之時,卻不敢硬架硬接了。哪知張風府這么一閃,路亮的鐵牌如影隨形,追著緬刀硬碰硬壓,立刻把張風府迫得處在下風,路明的利劍,攻勢驟盛,如毒蛇吐舌般隨著鐵牌進退一伸一縮,劍劍不離張風府的要害。
云蕾尚未曉知內(nèi)中含有危機,看得十分納罕,心中想道:“這是怎么回事?看來可并不像只是印證武功啊!”忽見路亮霍地塌腰虎伏,一個旋轉(zhuǎn),盾牌翹起,一招“橫掃千軍”,攔腰便劈,張風府急忙一個“龍形飛步”,從鐵牌之下掠出,一甩腕,還了一招“螳□展臂”,刀鋒下斬敵人雙足,哪知真?zhèn)€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招數(shù)剛剛使出,路明卻突然從側(cè)面一劍刺來!
云蕾驚叫一聲,手指急彈,將一枚“梅花蝴蝶鏢”飛出,路明這一劍刺出,滿擬在張風府的身上搠個透明的窟窿,不料“錚”的一聲,劍尖突給梅花蝴蝶鏢打中,歪過一邊,未看清暗器來路,急忙按劍一閃,正待喝問,云蕾也正想躍出,忽見那澹臺滅明突然飛身躍起,叫道:“我還要再打一場,你們兩位既然要留此伴我,為了酬謝盛情,我就舍命陪陪君子吧!張大人,請你退下!”話未說完,人已飛到,他運氣九轉(zhuǎn),氣力已充沛如常。只見他左手一拿,右掌一劈,呼的一掌,竟把路亮的鐵牌震得飛上半空,路明的那口利劍也給他劈手奪過,拗折兩段,路家兄弟驚得呆了。說時遲,那時快,澹臺滅明一手一個,倏地將路明、路亮舉了起來,喝聲:“去!”一個旋風急舞,將二人擲出數(shù)丈開外,痛得他們狂嗥慘叫,眼前金星亂舞,暈了過去。
澹臺滅明仰天狂笑,說道:“有生以來,今日打得最痛快了!”向張風府點頭一禮,又向云蕾打了個招呼,道:“我還要打那老頭兒去,少陪了!”邁開大步,走出張家的練武場。
張風府慌忙上前察看路家兄弟的傷勢,只見路明給摔斷了兩根筋骨,路亮跌斷了兩只門牙,澹臺滅明這一摔用的乃是巧勁,只令他們受了外傷,并不妨及性命。張風府給他們敷上金創(chuàng)止能之藥,兩人唧唧哼哼,一跛一拐的自行回去。
張風府嘆了口氣道:“呀,真是料想不到!”云蕾問道:“什么料想不到?”張風府道:“我一向不受王振的籠絡,這兩人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看來剛才之事乃是王振的指使,有意加害于我了?!痹评傧氩坏骄煹奈涫恳彩歉饔信上担ハ嗉煽?,但她另有心事,不愿多問。只聽得張風府問道:“嗯,你那位朋友張丹楓張相公呢?”云蕾面上一紅,道:“在青龍峽之后,我們就分手了?!睆堬L府道:“可惜可惜!要不然,你們二人在此,雙劍合璧,定可將澹臺滅明打敗。這三日來他連勝十場,幸有那怪老頭兒挫折了他一下銳氣,但各自受傷,也不過是打成平手。呀,這次可真是丟了我們京師武士的面子了?!痹评僖娝跏请y過,笑道:“你也并沒有敗給澹臺滅明呀!”張風府道:“幸是那怪老頭兒來得及時,要不然不說落敗,連性命恐怕也丟了!這怪老頭兒也不知是怎樣進來的?這么多武士,竟沒有一人發(fā)現(xiàn),給他擠進了場中?!鳖D了一頓,又道:“這澹臺滅明也怪,剛才若不是他那么一插手,恐怕我也難逃暗算。嗯,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那枚梅花蝴蝶鏢呢!”
云蕾迫不及待,無心多說閑話,張風府話聲一歇,她立即問道:“張大人,我今次入京,實是有一事要求你相助。”張風府道:“請說?!痹评俚溃骸澳悴肯履俏恍赵频纳倌贶姽?,求你請他來與我相見可好?”張風府眨眨眼睛,甚是奇怪道:“你入京就是為了此事么?”
云蕾道:“不錯,就是為了此事?!睆堬L府道:“你與云統(tǒng)領有何親故,怎么我從未聽他提過?!痹评俚溃骸氨舜送帐且钥视蛔R?!睆堬L府心道:“天下同姓者甚多,這理由可說不通。”云蕾又道:“若張大人有事,請將云統(tǒng)領的地址告知,我自己去找他也是一樣?!睆堬L府忽然微微一笑,說道:“這事情且慢慢商量,請進內(nèi)邊去說?!痹评傩牡溃骸斑@事情有甚商量,告訴我不就完了。”但自己乃是客人,不便多問。
張風府帶云蕾走出練武場所,讓云蕾進客廳坐定,叫家人泡了壺好茶,道聲:“得罪,我進去換換衣服?!苯?jīng)過與澹臺滅明那場惡斗,張風府身穿的青色箭衣竟給澹臺滅明用“鐵指銅琵”的功夫撕裂了好幾處,而且衣上沾滿塵沙,連頭發(fā)也是一片黃色。云蕾心中有事,未說之前,還不覺得,既說之后,仔細一瞧,見張風府就像經(jīng)過沙漠、長途跋涉的旅人一樣,衣裳破碎,滿面風塵之色,果然十分難看,不禁笑道:“那澹臺滅明真是厲害,好在是你,還經(jīng)受得住?!?
張風府進去換衣,云蕾等得好不心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張風府出來急忙問道:“張大人,那云統(tǒng)領究竟住在何處?”張風府慢條斯理地整整衣服,坐了下來,啜了口茶,這才含笑說道:“云統(tǒng)領可難見到啦!”云蕾嚇了一跳問道:“什么?他遇了什么意外么?”一種對親人關切的感情,自然流露,張風府瞧在眼里,又微微笑道:“是有意外,不過這‘意外’乃是好事,他給皇上看中,已調(diào)到內(nèi)廷當侍衛(wèi)去了,輕易不能出宮,所以說難于相見?!痹评俅蠹?,道:“你也不能喚他出來嗎?”張風府道:“現(xiàn)在他已不歸我所統(tǒng)屬,自然不能。”云蕾道:“這卻如何是好?”張風府道:“你若想見他,半月之后或者可有機會?!痹评俚溃骸霸嘎勂涔??!睆堬L府道:“半月之后,今年武舉特科開試,千里兄已報了名,想他武藝超群嫻熟兵法,當有武狀元之望。若他中了武狀元,皇上自然賞以軍職,賜邸另居,不必再在宮內(nèi)當侍衛(wèi)了?!?
云蕾好生失望,當下便想告辭。張風府卻留著她談話,追憶當日在青龍峽之事,又夸獎了一頓張丹楓,說是全憑他的智計,金刀周健的兒子和自己才得以兩保全。云蕾每聽他提起張丹楓心中就是“卜”的一跳,張風府都瞧在眼內(nèi),心中極是納罕,忽問道:“張丹楓果是張宗周的兒子么?”云蕾道:“是的?!睆堬L府道:“那就真是出于污泥而不染了??此魉鶠?,實是一個愛國的男兒,可笑千里兄樣樣都好,就是對張丹楓卻固執(zhí)成見,切齒恨他。”云蕾心中一痛,說不出話。張風府忽又問道:“你也是從蒙古來的嗎?”云蕾道:“我小時候在蒙古住過?!睆堬L府道:“那么與千里兄的身世可差不多,你可知這次來的番王與澹臺滅明是什么樣的人么?”云蕾道:“我未滿七歲,就離開蒙古,蒙古的事情,知得甚少,大人為何特別問這二人?”
張風府道:“朝廷近日有一件議論未定之事,甚是令人奇怪?!痹评傧肫鹱约耗耸瞧矫癫槐愦蚵牫⒅?,并不追問。張風府卻視她如同知己,并不顧慮,往下說道:“這番王名叫阿刺,在瓦刺國受封為‘知院’,即是‘執(zhí)政’之意,權(quán)勢在諸王之上,而在太師也先之下。這次來朝,與我國談和,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割雁門關外百里之地,兩國以雁門關為界。二是以中國的鐵器交 換蒙古的良馬。三是請以公主下嫁瓦刺王脫脫不花的兒子。閣老于謙力爭不能接受此三條和約,說是中國之地,寸土不能割讓,鐵器讓與瓦刺,他的兵備更強,更是養(yǎng)虎貽患,萬不能允。至于以公主和親雖是皇室內(nèi)部的事情,但有傷‘天朝’體面,亦是不允為宜。”云蕾道:“于謙是個正直的大臣,公忠為國,有何奇怪?”張風府道:“于謙力主拒和,那自然毫不奇怪。奇的是奸宦王振也不主和。王振暗中與瓦刺勾通,我等亦有所聞。雁門關外百里之地乃是金刀周健的勢和所在,朝廷管轄不到,王振恨極周健,十年來屢有密令交 與雁門關的守將,準他與瓦刺聯(lián)兵,撲滅周健。我們都以為他這次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將雁門關外之地割與瓦刺了,誰知他也不允。再說到以中國鐵器交 換蒙古名馬之事,十余年來,王振就在暗中做這買賣?!痹评俚溃骸耙苍S是他內(nèi)疚神明不敢公然資敵。”張風府笑道:“王振此人挾天子以令百官,又在朝中遍植黨 羽,他有什么事情不敢做,連皇帝也得看他顏色。再說當今皇上,甚是怕事,若然王振也主和的話,這和約早已簽了?!痹评俚溃骸俺⒅路俏宜乙蚕氩怀銎渲械览?。”張風府道:“還有更奇怪的呢。王振非但也不主和,而且竟主張將這次蒙古的來使扣下,倒是于謙不肯贊成。王振素來暗助瓦刺,這次竟會有此主張,朝廷百官,無一人不覺奇怪?!痹评傧肫鹱约籂敔敵鍪雇叽?,被扣留下來,在冰天雪地牧馬二十年之事,不禁憤然說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本來就不該扣留?!睆堬L府道:“這事理我也明白,不過扣留使者之說,出于王振口中,總是令人大惑不解?!?
坐談多時天色已暮,張風府命家人備飯,并對云蕾說道:“云相公在什么地方住,不嫌蝸居的話,請搬到舍下如何?”云蕾想起自己乃是女子,諸多不便,急忙推辭。張風府心道:“此人怎的毫不爽快,倒像一個未出嫁的閨中少女,遠不及張丹楓的豪放快人?!蓖盹堉畷r,云蕾問起于謙的地址,張風府笑道:“你想見于大人么?他這幾日忙于國事,就是他肯見你恐怕門房也不肯放你進去。”但到底還是把于謙的地址說了。晚飯過后,云蕾堅決告辭,張風府挽留不住,送她出門,又提起張丹楓,笑道:“若然你那位朋友也到京都,等千里兄中了武狀元,我一定要做個魯仲連,替他擺酒與千里兄談和。你自然也要來作個陪客?!?
云蕾尷尬一笑,道:“張大人古道熱腸,我先多謝你這席酒?!鞭o別了張風府,獨自回到客店。
這一夜 ,云蕾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一會兒想起了哥哥,一會兒又想起了張丹楓。想起自己只有這么一個哥哥,而今遠道來京,偏偏他又調(diào)到宮內(nèi)去當侍衛(wèi),雖說等他中了武狀元,可以相見,但事情到底涉茫,他中不了又怎么相?中了之后,另生其他枝節(jié)又怎么樣?不禁暗自嘆道:“我怎生如此命苦,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見不著。”心中想起了“唯一的親人”這幾個字,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張丹楓。張丹楓雖然不是她的親人,但云蕾每次想起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卻總有一種親切之感,耳中又想起張風府的話,不禁苦笑嘆道:“你哪里知道我家與他仇深如海,想勸我兄長與他和解,這苦心只恐是白費了。”
想起了張丹楓,又聯(lián)想到于謙,云蕾摸出張丹楓托她轉(zhuǎn)交 于謙的信,對著信封上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字,如見其人。云蕾心道:“張丹楓初次入關,怎會認識于謙?卻寫信介紹我去見他?”但想起張丹楓為人雖然狂放,做事卻甚縝密,從來不出差錯,也從來不說謊話,他既然能寫這封信,其中必有道理。又想道:“反正我也沒有別的門路去見于謙,不如就拿這封信去試試。嗯,門房若不放我進去又怎么樣?難道也像在張家一樣,硬闖進去么?于謙是一品大臣,海內(nèi)欽仰的閣老,這可不能胡 來呀。呀,有了,反正我有一身輕身的本事,就晚上悄悄去見他吧。”
第二日云蕾養(yǎng)好精神,晚上三更時分,換上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客店,按址尋到于家。在云蕾想象之中,于謙乃是一品大臣,住宅必是崇樓高閣,堂皇富麗,哪知竟是一個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后面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要不然就與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無兩樣。
云蕾心中嘆道:“到底是一代名臣,只看住處,就可想見他的為人了?!碑斚螺p輕一躍,飛上瓦面,幾間平房,一目了然。只見靠著花園的那間房子,三面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 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鑲嵌著,顯得甚為雅致,玻璃內(nèi)燈光流映生輝,案頭所供養(yǎng)的梅花,疏影橫斜,也貼在玻璃窗上。云蕾心道:“雅麗絕俗,真不像是富貴人家,這間房子一定是于謙的書房了。房中還有燈火,想他未曾睡覺。”放輕腳步,走近書房,忽聽得房中有談話之聲 。云蕾一聽之下,心頭有如鹿撞,這竟是張丹楓的聲音。這該不是夢境吧?他怎么突然又來到這兒?云蕾昨晚還夢見他,而今聽到他的聲音了,卻又不想見他??墒钦娴牟幌胍娝麊??不,她又是多么渴想見他一面啊,只是這么偷偷瞧他一眼也好。
云蕾輕輕走近,偷偷一瞧,紗窗上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之一果然是張丹楓!正是:
碧紗窗上燈兒映,猶恐相逢是夢中。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