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09月24日15:02
每次到屏東去看媽媽,還沒到時先給她電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猜對了,”我說,“我是你的女兒,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說,帶著很濃的浙江 鄉(xiāng)音,“你在哪里?”
帶她去“鄧 師傅”做腳底按摩,帶她去美容院洗頭,帶她到菜市場買菜,帶她到田野上去看鷺鷥,帶她到藥房去買老人營養(yǎng)品,帶她去買棉質(zhì)內(nèi)衣 ,寬大但是肩帶又不會滑下來的那一種,帶她去買鞋子買乳液買最大號的指甲刀。我牽著她的手在馬路上并肩共行的景象,在這黃狗當(dāng)街懶睡的安靜小鎮(zhèn)上就成為人們記得的本村風(fēng)景。不認(rèn)識的人,看到我們又經(jīng)過他的店鋪,一邊切檳榔一邊用眼睛目送我們走過,有時候說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伊查某仔轉(zhuǎn)來嘍!”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復(fù)雜的工程。離開前二十四小時,就得先啟動心理輔導(dǎo)。我輕快地說:“媽,明天就要走啦?!?/p>
她也許正用空蒙蒙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這時馬上把臉轉(zhuǎn)過來,慌張地看著我,“要走了?怎么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的愉悅,“要上班,不然老板不要我啦?!?/p>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 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xué)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p>
“來,”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guī)湍悴林讣子??!?/p>
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專門用來跟她消磨臥房里的時光。她坐在床 沿,順從地伸出手來,我開始給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兩層。她手背上的皮,抓起來一大把,是一層極薄的人皮,滿是皺紋,像蛇蛻掉棄置的干皮。我把新西蘭帶回來的綿羊油倒在手心上,輕輕揉搓這雙曾經(jīng)勞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燈盡油枯的手。
涂完手指甲,開始涂腳指甲。腳指甲有點灰指甲癥狀,硬厚得像巖石。把她的腳放進(jìn)熱水盆里──她縮起腳,說:“燙?!蔽艺f:“一點也不,慢慢來?!苯菸宸昼姾?,腳指甲稍微松軟了,再涂色。選了艷麗的桃紅,小心翼翼地點在她石灰般的腳指甲上。效果,看起來確實有點恐怖,像給僵尸的臉頰上了腮紅。
我認(rèn)真而細(xì)致地“擺布”她,她靜靜地任我“擺布”。我們沒法交 談,但是,我已經(jīng)認(rèn)識到,誰說交 談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呢?還有什么,比這胭脂陣的“擺布”更適合母女來玩?只要我在,她臉上就有一種安心的平靜。更何況,胭脂陣是有配樂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們從《夜上?!芬恢甭牭健而P凰于飛》、《星心相印》和《永遠(yuǎn)的微笑》。
涂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腳指甲,輪到我自己。黃昏了,淡淡的陽光把窗簾的輪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種顏色,每一只指甲涂一個不同的顏色,從緋紅到紫黑。她不說話,就坐在那床 沿,看著我涂自己的指甲,從一個指頭到另一個指頭。
每次從屏東回到臺北,朋友總是驚訝:“嗄?你涂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氣里全是指甲油的氣味。我說:“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p>
她有點茫然,“要走了?怎么要走了?那──我怎么辦?我也要走啊?!?/p>
把她拉到梳妝鏡前,拿出口紅,“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傷心的。來,我?guī)湍慊瘖y。”她一瞬間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對著鏡子做出矜持的姿態(tài):“我啊,老太婆了,化什么妝哩?!?/p>
可是她開始看著鏡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發(fā)。
她曾經(jīng)是個多么耽溺于美的女人啊。六十五歲的時候,突然去紋了眉和眼線,七十歲的時候,還問我她該不該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妝鏡前,她說:“女兒,你要化妝。女人,就是要漂亮。”
現(xiàn)在,她的手臂布滿了黑斑,黑斑在干枯的衰老的皮膚上,像褪下的蛇皮。
我?guī)退亮丝诩t,說:“來,抿一抿。”她抿了抿唇。
我?guī)退狭巳t。
在她紋過的眉上,又畫上一道彎彎淡眉。
“你看,”我摟著她,面對著大鏡,“冬英多漂亮啊?!?/p>
她驚訝,“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兒嘛?!蔽噎h(huán)抱著她瘦弱的肩膀,對著鏡子里的人,說,“媽,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馬上會回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