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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江湖奇?zhèn)b傳

平江不肖生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話說歐陽后成夫婦,忽聽得碧云禪師失聲叫道:“不好了,快下去罷。”二人的驚魂甫定,一聽這話,不禁又大吃一驚,不知又出了甚么禍事,都愕然望著碧云禪師。碧云禪師仍挈二人的胳膊,如鷹隼搏兔,疾飛而下,一瞬就到了那白石寶塔下面。后成立住了腳,看天空月色,仍如初上山時一般明朗。風雷雨電,早已隨著那怪物翻下塔來的時候消滅了。再看塔底下的怪物尸體,只見連道袍斬做了兩半段。細看頭上的兩耳,不知被何人割去了。

碧云禪師彎腰在兩個袍袖里摸索了一下,笑道;“好大膽的孽障,果然趕現(xiàn)成的,想得這部天書?!焙蟪蛇B忙問道:“誰把《玄玄經》拿去了嗎?我愿意去追討回來?!北淘贫U師點頭道:“就是這怪物的徒弟藍辛如拿去了,于今你師兄慶瑞已跟蹤追去。只是你師兄的本領,敵不過藍辛如,此刻正在山陰拚命相斗。你師兄賴有皇命在身,(黃葉道人為朱明宗室。

碧云禪師與道人為一流人物。“賴有皇命在身”一語,似不應出之碧云之口。然有清入宰中原,國祚至二百六十余年之久,豈為偶然?談道者喜談孽,禽魚木石皆各有其孽。孽不足以相抵,人力無如之何。孽之為物,與星相家之所謂命運相類。有清享二百六十余年之國祚,祚未盡,孽亦未盡。且其孽之大,當然非藍辛如之孽所能抵。而慶瑞之孽,又不足以抵藍辛如,所以不能不有賴于皇命耳。有清二百六十余年中,有志恢復明社者,何時何地無之?而直至辛亥一役,始得推翻之者。辛亥以前之從事革命者,其孽皆不足以抵之也。銅腳黃葉之外,猶不可勝數(shù)。)或可不死。你二人趕緊去助他一臂之力,將天書奪回。”

后成夫婦聽了,那敢怠慢。急匆匆追過終南山之陰,只見一個山坡之內,一團 黑煙,有四五丈寬廣,二三丈高下,團 圓如一個大黑桶。黑煙里面有甚么東西,在外面看不清晰。圍繞著黑煙的,也是雷電交 作,與那怪物在塔頂上無異。后成向楊宜男道:“藍辛如必在黑煙之內,這雷電必是我?guī)熜值奶煨奈謇渍?。”楊宜男舉眼向四處一望,忽指著前面一帶山岡,說道:“你看那個立在山岡之上,散著頭發(fā)的是誰?”后成隨著宜男所指的方向看去,不覺逞口而出,叫了聲哎呀道:“那就是我?guī)熜謶c瑞。他斗不過藍辛如,已急得手慌腳亂了。我們怎生幫他呢?”楊宜男道:“立在山岡上的是你師兄,藍辛如必在黑煙里面?!睏钜四锌诶镎f著,飛劍已從后腦朝黑煙射去。后成也忙將雄劍放出。

說也奇怪,疾雷閃電,只繞著黑煙盤旋,不能沖破到黑煙里面去。歐陽后成和楊宜男二人的雌雄劍一到天空,便如兩道長虹,發(fā)聲如裂帛的直射進黑煙,黑煙登時四散。此時東方已經發(fā)亮,后成借著反射的陽光,看黑煙散處,一個穿藍色道袍的道人,已身首異處,倒在山坡之下死了。

慶瑞正從山岡上一面向死道人跟前走,一面招手叫著后成老弟。后成遂同楊宜男湊上前去,慶瑞已從死道人身上,將《玄玄經》取在手中,說道:“老弟兩番救了我的性命。感謝感謝。只三年不見,想不到老弟的造化,便到如此地步??上玻少R?!焙蟪蓳屒皫撞?,叩頭行禮道:“往日不得師兄玉成,安有今日?為地方為人民除害,是我輩分內應做的事。值得師兄道謝嗎?”慶瑞來不及跪倒答禮。與楊宜男相見了,也謝了援助之德。才將《玄玄經》雙手遞給后成道:“我本來應親去叩謝碧云老祖。無奈有皇命在身,諸多不便。這部天書,原應帶著回朝復旨。只是這番非碧云老祖的佛法無邊,不能剪除大害。這書不恭送老祖,不足以報答高厚。就請老弟轉呈罷。我須即刻回朝復旨,不敢耽延?!?/p>

后成接了《玄玄經》,還想和慶瑞談談別后情狀。慶瑞只顧從腰間拔出刀來,將藍辛如的兩耳割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手巾包來,打開將兩耳包裹。后成看那包中,已包有兩只很大的耳朵在內,心想原來那怪物的兩耳,就是師兄割下來了。慶瑞裹好了四只耳朵,便急匆匆的走了。后成捧了《玄玄經》和楊宜男同回到白石塔下面。碧云禪師已運用廣大神通,將石塔移動,鎮(zhèn)壓著那怪物的尸體。

據迷信神怪的人說:幸賴有此一著,庚子年的拳匪,才容易消滅了,沒將東南半壁鬧糟。

這被鎮(zhèn)壓的怪物,就是徐鴻儒的徒弟。這本來都是一派無稽之談,不過中國數(shù)千年來,圣人以神道設教,其中從來不曾有人能推翻過,不能因其非事理之常,便斥為虛妄。并且在下這一部奇?zhèn)b傳,其間所寫的人物,其才能都是出乎尋常情理之外的,也不僅終南山誅怪,安順府誅旱魃,這種不經的故事。

閑話少說,再說后成將《玄玄經》呈上碧云禪師,并陳述慶瑞與藍辛如斗法,自己夫婦相助的情形,及慶瑞托轉呈《玄玄經》的言語。碧云禪師歡天喜地的收了《玄玄經》,道:

“你兩人此時不用回紫峰山去。我這里有一封書信,煩你二人送到湖北襄陽府柳仙村藥王廟里,交 給朱復、朱惡紫兄妹。你只說他師傅智遠禪師,日前來西安,曾與老僧會晤。老僧因他幾年來恓恓惶惶①的,得不著勝地,不能了道,已轉求黃葉道人,將萬載的玄妙觀暫時化給他,使他好成正果。他此時正在玄妙觀,可教朱復速去見他?!北淘贫U師說畢,交 了一封信給后成。后成只默記了這番言語,也不知道所以然。收好了書信,即時和宜男拜別碧云禪師,登程向襄陽柳仙村進發(fā)。這且按下。

于今再說朱復自從奉了他師傅智遠禪師的書信,到江 寧救出朱惡紫、胡 舜華之后,他兄妹和胡 舜華,表面上雖都是已曾出了家的人,然實際尚不是真?zhèn)€已了絕塵緣的。并且三人都沒有可以落腳的庵堂寺院。此時從參將衙門里出來,不能不商量一個去處。朱惡紫道:“我?guī)煾翟谌眨钕嗤镀醯牡纻H,惟有沈棲霞師傅。我記得有一次,棲霞師傅和我?guī)煾嫡f:他在湖北襄陽府柳仙村,收了兩個男徒弟,新建了一所藥王廟,在柳仙村里。那柳仙村的風水極好,能作自己將來了道之所。于今我與舜華妹既得不著好安身之所,依我的意思,不如且到柳仙村,依托棲霞師傅那里去?!敝鞆吐犃?,自然沒有不贊成的。于是三人遂向襄陽柳仙村來。在下寫到這里,卻又得掉轉筆頭,先將柳仙村一段故事寫出來。

這柳仙村是個甚么所在呢?何以取這們一個村名呢?卻也有一點兒荒唐來歷,柳仙村在離襄陽府六十多里的一個鄉(xiāng)僻地方,村里不過二三十戶居民。村口有個小小的市鎮(zhèn),叫黃花鎮(zhèn)。

因為村里有個柳仙祠,所以叫做柳仙村。

那地方的故老相傳說:當日呂洞賓在洞庭湖收服了柳樹精,在岳陽樓喝得大醉。所謂:

“朗吟飛過洞庭湖。”就是從岳陽樓飛到了衡山回雁峰。只是呂洞賓醉后,飛到回雁峰去了,這個初被收復的柳樹精,一看呂洞賓的葫蘆忘記帶去,就把葫蘆里面的酒偷喝了。柳樹精能有多大的酒量,喝下去便醉失了本性。把被呂洞賓收服的事忘了,跑到襄陽府黃花鎮(zhèn)上,興妖作怪。等呂洞賓在回雁峰酒醒轉來,再回到洞庭湖一看,不好了!柳樹精已逃的無影無蹤了。只得追到黃花鎮(zhèn),又用法力將柳樹精收服。黃花鎮(zhèn)的人因被柳樹精鬧怕了,大家拿出些錢來,建一個柳仙祠,香花供養(yǎng),想敬奉得柳樹精不再來興妖作怪。于是這柳仙村的地名,也就跟著這柳仙祠同時出現(xiàn)了。

柳仙村里面的二三十戶居民,都是安分務農的善良百姓,也沒有富家大族在內,更沒一個讀書能識字的人。一日,忽然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帶領兩個六七歲的小孩。并許多行囊車輛,來到黃花鎮(zhèn)上。自稱姓未,南京人。因來襄陽投親不遇,不愿再回南京,想在柳仙村出錢買點兒田地,就在這里居住。黃花鎮(zhèn)的人,見這姓未的老人為人很是謙虛和藹,都愿意與他接近。大家呼他為未老先生。未老先生向人說,那兩個小孩是他自己的孫子。他在柳仙村買了些田地之后,建造了一所小小的房屋,親自教兩個孫子讀書。

未老先生歡喜種桃樹。初時只將自己住宅的周圍種了無數(shù)的桃樹。數(shù)年之后,漸漸的將范圍推廣,住宅四周的山上,都種滿了。種植的方法,像是很有研究的。尋常人家種的桃樹,至快也得十來年才可望開花結實,而初結的桃子,都是不甜的。這未老先生種的,與尋常人家種的大不相同,只須三年就能結實了,并且結出來的桃子又大又甜。成熟之后,運到襄陽府發(fā)賣,嘗著這桃子滋味的人,沒一個不咂口咂舌的說好吃,都稱這種桃子為未家桃。每年不到成熟的時候,就有許多販戶爭著交 錢定購。

未老先生初到柳仙村的時候,本來已很富裕,三年后加了這筆未家桃的出息,更是富足極了。只是他富足盡寇富足,他自己和兩個孫子的衣服,仍是十分樸質,家中一切食用都極節(jié)省。情愿拿著大把的錢,周濟貧乏。附近數(shù)十里以內的貧苦人,沒有不曾受過未老先生周濟的。因為曾受他周濟的人多,未家豪富的聲名,也就跟著傳播得很遠。

柳仙村里雖都是安分的農人,而柳仙村以外的人,在勢固不能個個安分。當時就有一班惡賊,被未家豪富的聲名打動了。嘯聚②了十幾個強徒,黑夜擁入未家。未老先生已是風燭殘年,兩個孫子還只十四五歲,那里有反抗的能力。家里雖雇用了幾個仆役,也都不是強徒的對手,因此毫不費事的,將未家所有的財物,盡數(shù)劫去了。當眾強徒擁進去行劫的時候,疑心未家富名甚大,所有的銀錢,不僅已被搜出來這們多,必然還有貴重物品及金銀珠寶,藏匿在甚么秘密地方。將未老先生的兩個孫子用刀背砍打,逼著他供出藏匿金銀的所在來。

可憐這兩個小孩,被打得昏死過去,哪有甚么地方可供呢?眾強徒去后,未老先生看兩個孫子被打得體無完膚,一個打斷了一條胳膊,一個打斷了一條大腿。把個未老先生急得甚么似的。鄉(xiāng)村中又請不著有本領的外科醫(yī)生,只得守著兩個受傷的孫子痛哭流涕。便有人獻計,教未老先生多寫幾張招請好外科醫(yī)生的招貼,到襄陽府張貼起來,治得好,謝多少錢。未老先生依計而行。

次日,果有一個白發(fā)毿毿③的老道姑,走到未家來,對未老先生說道:“貧道善能醫(yī)治一切跌打損傷,并能限日治好,與不曾受傷時一樣,毫無痕跡。治的時候,更一些兒不覺痛楚。不知老施主肯教貧道治么?”未老先生急忙應道:“我正苦沒人能治,四處張貼招紙,延請醫(yī)生,那有不肯教師傅治的道理呢?”道姑點頭道:“但是治好了,將怎生謝貧道呢?”

未老先生道:“只要師傅能將兩個小孫完全治好,聽憑師傅要我怎生謝,我便怎生謝。凡是我力量做得到的,無不從命?!钡拦玫溃骸澳蔷褪橇耍业蓉毜腊褍晌涣顚O治好了再說?!?/p>

這道姑隨即動手,將兩個小孩的傷處敷藥包扎。手術真妙,不須幾日工夫,果然兩小孩的傷處都好了。

未老先生便問道姑要怎生相謝?道姑指著對面種桃樹的山丘問道:“那山是老施主的產業(yè)么?”未老先生點頭應是。道姑道:“貧道只要在那桃林里面化一塊方丈大的地基,再由貧道募化十方,募些錢來,建一個藥王廟。不知老施主肯將那山里的地基,施舍給貧道也不?”未老先生笑道:“師傅也太客氣了。休說師傅于小孫有再造之恩,便是尋常方外人,要向我化一塊地基建筑廟宇,這是一件有德事,我也沒有不肯的道理。師傅也不須再去十方募化錢文,只看師傅的意思,藥王廟將怎生建法,應建多大的規(guī)模,盡可畫出一個圖形來交 給我辦便了。師傅就請住在寒舍,指示一切。”道姑聽了,也不客氣,欣然說道:“貧道終是向人募化。老施主能獨力做此功德,豈不更好?至于廟宇的規(guī)模,不妨極小。貧道久已將圖形畫好,帶在身邊。”說著,從身上取出一卷紙,展開遞給未老先生道:“依這圖形建造,工料盡可簡省。貧道但求能避風雨,不求能壯觀瞻,可以支持三十年便夠了。在這藥王廟未造成以前,貧道仍得去各勝地云游,游罷歸來,便不再出去了。”未老先生看那田形,連神殿只有五間房屋,和尋常極小的廟宇一樣。當時陪同道姑到對山桃林里,擇了一方地基,由道姑指定了方向。道姑合掌向未老先生道:“廟宇地基,都是由老施主舍的,貧道只坐享其成。此時貧道尚須往別處去,俟④廟宇落成后再來。”

未老先生在柳仙村住了好幾年,平日素不見他與方外人接近。大約他的性質,是一個不歡喜方外人的。這回因道姑治好了他兩個重傷待死的孫子,所以不能不建造一所廟宇酬報道姑。然在未老先生心里,只要施舍一方地基,依照圖形,建造了一所廟宇,自問便算對得起道姑了。至于這道姑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定要在桃林里面建造這小小的一座廟宇做甚么,何以建造的,偏是不多有的藥王廟?未老先生都不曾向道姑顧問。并且連那道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也便不曾向道姑請教一聲。道姑作辭要去,就由他去了。

那道姑去了之后,未老先生即派人采辦磚瓦木料,招請土木工人,開始建造起來。五間房屋的工程不大,有錢人辦事更分外的容易。只兩三個月的工夫,一所小結構的藥王廟,便已依照道姑所畫的圖樣,建筑成功了。未老先生的心里,以為道姑臨去時說俟廟宇落成后再來,此時廟宇已經造成,道姑不久必然會來的。誰知落成后,又過了幾月,并不見那道姑到來。當?shù)拦脕砹纱逯尾〉臅r候,未老先生既不曾盤問道姑的來歷和姓名,也無從向人打聽道姑的下落。只得將一所新建的藥王廟,封鎖起來,等道姑來了再開。光陰易過,藥王廟落成,轉瞬經年了。

距離柳仙村三十多里遠近地方,有一個土霸,姓曹,名上達,是戶部侍郎曹迪的兒子。

曹家?guī)状际秋@宦,聚斂盤剝到曹上達手里,已有數(shù)十萬的財產。民國時代的顯宦,動輒是數(shù)百萬數(shù)千萬,若只有數(shù)十萬的財產,要算是兩袖清風,誰也不放在眼里。然在前清時代,富至數(shù)十萬,在社會上一般人的眼光看了,確是了不得的巨富。

曹上達既有這們富足的產業(yè),他家?guī)状@宦,門生故吏又布滿朝野,因此在襄陽府的勢力,尋常沒人能趕得他上。凡是到襄陽一府來上任的官兒,沒一個不先來巴結曹上達的。只要觸怒了曹上達,無論這人如何振作精神做官,也決做不長久。

這曹上達平日在鄉(xiāng)里的行為,就和平常小說上所寫土豪惡霸的一般無二。如侵占人家田產,強姦良家女兒,以及窩藏匪類,魚肉鄉(xiāng)民種種惡事,皆無所不為。他出門也是有無數(shù)兇眉惡眼的漢子,前護后擁。若是在路上遇了有些兒姿色的女子,那是先由曹上達親自上前調戲,那女子相從便罷,若不相從,就嗾使跟從的惡漢動手搶回家。稍為軟弱些兒的女子,少有不被他奸污的,強硬的就十九送了性命。事后雖明知是死在曹上達手里,然天高皇帝遠,襄陽一府的官員都巴結曹上達,還愁巴結不了,誰敢收受—紙告曹上達的狀子。曹上達的膽量,因此越弄越大。

有人在曹上達跟前,稱贊柳仙村的未家桃,如何好吃,每年的出息如何大,把曹上達的心說動了。打發(fā)兩個篾片⑤到未家來,要收買未家的桃林,看來老先生要多少價錢,毫不短少。未老先生說:“我這桃林是我一家養(yǎng)命之源,無論出多少錢,也不能賣給人?!斌髦牢醇沂遣豢腺u的,不過假意是這們問問。見未老先生這們回答,便冷笑了一聲說道:

“你知道要收買你桃林的人是誰么?你知道襄陽曹公子要買人的產業(yè),是從來沒人敢回半個不字的么?你爽氣一點賣給他,倒落得一個人情,并可得些銀兩。要想把持不肯,就轉錯了念頭了?!?/p>

未老先生已在柳仙村住了這幾年,曹上達平日兇橫不法的行為,耳里也實在聽得不少了。

只恨自己沒有力量,能替受害的打抱不平。于今這種兇橫不法的行為,竟輪到自己頭上來了,教他如何能不氣忿?但是估量自己的能力,萬分不能與曹上達抵抗,若真?zhèn)€一口咬定不肯,這兩個篾片,當然回去在曹上達面前慫恿,曹上達有甚么事干不出呢?甚至連自己的老命都不能保全。白白的把一條命送了,桃林仍得落到曹上達手里去。未老先生—再思量,除了應允,沒有安全的方法。當下只好忍住氣,對篾片說道:“我也知道曹公子不是好惹的人,不過我—家的性命,就靠這桃林養(yǎng)活,所以不愿賣掉。于今既是曹公子定要我這桃林,我就只得另尋生路了。價錢我不敢爭多論少,只對面桃林里有一所新建的藥王廟,不是我未家的產業(yè),早已施舍給一個老道姑了,不能由我賣給曹公子。”篾片見未老先生居然應允了,自是喜出望外。問未老先生要多少業(yè)價,未老先生酌量說了個價目。篾片回去報告曹上達。曹上達怒道:“幾顆桃樹,值甚么銀子。照他買進來的業(yè)價,給還他一半,趕緊滾出柳仙村。我這里立刻派人去接收桃林,接收了便是我的產業(yè)。藥王廟要施舍給誰,只由得我,誰管他甚么道姑道婆?!眱蓚€蔑片聽了,自然隨聲附和,也主張是這們辦理。

再說未老先生見兩個篾片走后,知道不久就有曹家的人前來接收產業(yè)。心想一時將家搬到甚么地方去住呢?藥王廟雖是特地建筑了施給那老道姑的,然道姑經年不來,也不知道他的行蹤所在。那道姑的年紀,已有六七十歲的模樣了,這一年來沒有消息,說不定已是死了。

我何不暫時搬進廟里去住?道姑來了,臨時讓給他也不遲。不來,我就住下去。未老先生計算已定,即時帶了一個工人,拿了掃帚,到藥王廟去打掃房屋。走到廟門口,未老先生正從懷中取出鑰匙來,打算開發(fā)廟門上的鎖。一看門上,不覺吃了一嚇,那鎖已不知去向了。廟門只虛掩著,像是曾有人進去了的?;仡^問同來的工人道:“有誰進廟里去了嗎?”工人道:

“只怕是曹家打發(fā)人來看,旁人是不會擅自將鎖打開的?!惫と苏f著推開廟門。

未老先生走進廟去,看神殿上已打掃得十分清潔,神龕上原來只有神像,沒有帳幔的,此時已懸掛了顏色很鮮明的綢帳。龕前神案上,陳設了香爐、燭臺、木魚、銅磬,都很精美。

案前的拜墊,都已鋪好了,只不見有人。未老先生不由得非常詫異。放開嗓音,咳了一聲嗽。

就見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瘌痢頭小和尚,從神殿后面轉出來,從容不迫的向未老先生合掌道:

“小僧奉了師傅的命,剛到這里來,因恐怕驚動施主,又得派人來幫同打掃,所以還不曾到府上來。果然施主一聽得說,就帶人攜著掃帚來了。”

未老先生聽了這些話,一時竟摸不著頭腦。暗想我平生沒結交 過和尚,這小和尚的師傅是誰?如何能打發(fā)徒弟來,強占旁人的廟宇呢?難道出家人,也能像曹上達那們橫蠻不講理么?

曹上達仗著有錢有勢,人家不敢惹他。這小和尚的師傅有甚么勢力,來強占這廟宇?并且真是有勢力的和尚,強占了這個小小的藥王廟,有甚么用處?

未老先生一時想不出這道理,就對小和尚說道:“這廟已施給了一個老道姑,他經年未曾來住。于今我自己的產業(yè),已屬了旁人,只得暫時到這廟里住住。所以帶了掃帚來打掃,并不是來幫你打掃的。你師傅只怕是弄錯了,這廟原是建筑了施給道姑的,不曾施給和尚。”

小和尚似乎吃驚的樣子,問道:“我?guī)煾嫡f,施主甚是富足。怎么只一年下來,產業(yè)就已屬了旁人呢?莫不是因建筑這藥王廟,花的錢太多么?”未老先生搖頭嘆氣道:“這都毋須說了。

總之,這藥王廟已不能再拿了施給和尚。請你回去,照樣對你師傅說罷?!毙『蜕行Φ溃?/p>

“施主弄錯了,我?guī)煾挡⒉皇呛蜕?,就是去年在這里替兩位令孫治傷的道姑。施主特地建筑了施給他的,我?guī)煾狄驗檫€有些事不曾了,不能就到這廟里來,又恐舊施主盼望,所以教小僧先來,以便朝夕伺候香火?!蔽蠢舷壬蛔⌒Φ溃骸澳氵@

話說的太離了經,你是個和尚,怎么能認道姑做師傅?這就未免太希奇了。”小和尚也笑道:“一點兒不希奇,將來施主自能知道和尚認道姑做師傅的道理。施主若此刻不相信小僧是那道姑打發(fā)來的徒弟,小僧這里還有一件可做憑證的東西?!闭f著到神殿后,拿了一卷紙出來,展開遞給未老先生看道:

“這廟宇的圖形,是一正一副,小僧師傅交 給施主的,是正圖,副圖在小僧這里。施主可以相信了么?并且?guī)煾挡痪镁鸵獊淼?,小僧豈能支吾過去?”

未老先生看這圖形,和前次的圖形,絲毫無二。又見小和尚雖是個瘌痢頭,滿身滿臉的污垢,然言談舉動,不像是個作惡害人的人,心里已知道不是假冒的了。只是心想怎么來得這們不湊巧?他既來了,卻教我一家一時搬到那里去呢?未老先生是這們躊躇著,不得計較。

小和尚問道:“施主畢竟是怎么一回事,輕容易的就把產業(yè)屬了旁人,難道施主府上,又遭了甚么意外的事嗎?何妨說給小僧聽聽呢?小僧師徒托施主的庇蔭,應該能替施主分憂才是。”

未老先生無端遭此橫逆,心里自不免有些抑郁,想向人伸訴之處。今見這小和尚雖年小腌臟,說話卻像很懂情理的,當下忍不住長嘆了一聲,將曹上達平日的行為,及這番逼買桃林的舉動,說了一遍。道:“于今是沒有黑白的世界,我風燭殘年,原是想多活幾春。打聽得這柳仙村里居住的,多是些安分務農的良民,才搬到這里來,以為可以安穩(wěn)度此余生了。

誰知盜劫之后,又有這種不操戈矛的大盜,逼得我不能在此立腳。唉,天地雖大,還有一塊干凈土嗎?”說罷,竟放聲大哭起來。

小和尚聽了,不但一些兒不替未老先生悲傷,反仰天打著哈哈,說道:“老施主也太不曠達了,世上沒有千年世守的業(yè),堂皇天子的錦繡江 山,拱手讓給旁人的事,歷朝以來不皆是如此嗎?這一片桃林,算得了甚么?老施主破點兒工夫,栽培種植,不到十年,又是一般的產業(yè),那值得這許多老淚?”未老先生聽小和尚這們勸慰,更傷心得哭不可抑。同來打掃的工人在旁用許多不倫不類的話勸解,倒把未老先生勸住了,攙扶著工人回家。只好打算婉求曹家,稍寬假幾日,另覓遷移之所。

次日,等曹家人前來兌價接收產業(yè),等了大半日,不見人來。下午就聽得黃花鎮(zhèn)上和柳仙村里的人紛紛傳說,曹上達昨夜正和他第六個姨太太睡了,不知被甚么人腰斬在床 上。那姨太太直到今早醒來才知道,還不知是甚么時候死的。

曹上達夜間在姨太太房里睡覺,房外照例有十來個把勢⑥輪流守候。房里還有幾個丫鬟,也是輪流聽候使喚。昨夜房外的把勢,房里的丫鬟都眼睜睜的,并不曾偷閑睡著,窗門也都關得嚴密,不曾打開。今早同睡的姨太太,忽然在床 上叫起來,丫鬟才敢揭開帳門,只見曹上達已攔腰斬做了兩半段,死在被里,好像是連被窩都不曾揭開的。曹家的人報了縣官??h官來驗看了,疑是同睡的姨太太謀殺,卻找不著—點兒證據,只怕是和房里的丫鬟伙通謀殺的。于今已將那同睡的姨太太和房里所有的丫鬟,連房外的把勢,都帶到縣衙里去了。殺了這樣一個大惡物,襄陽一府的人,無一個不稱快。

未老先生聽了這種傳說,也疑心是同睡的姨太太謀殺。不過依情理推測,在半夜里腰斬一個人,怎能沒一些兒聲息,不使房外的把勢聽得?并且當姨太太的要謀殺老爺,既能伙通丫鬟,也不愁沒有干凈避嫌的方法。何至謀殺在自己床 上?又何至用這種又難又笨的腰斬呢?

未老先生如此推測,縣官自然也是如此推測,不能將那姨太太及一干人定罪。為這一條大命案,參了幾個官,畢竟不曾辦出來。而未老先生的桃林,就幸賴曹上達被殺得湊巧,得以保全下來了。

又過了幾個月,還不見那道姑到來。末老先生很有些疑心剖、和尚來得古怪,終日不見他出外,也不見有人和他往來,他一個人住在廟里,自炊白吃,從沒人見他在外購買食物,而廟里柴、米,汕、鹽、醬、醋,茶,件件都不缺少。每日除弄飲食吃喝之外,就在神前念經,念的不知是甚么經?拜的也不知是甚么神像?廟門一日只有巳、午、未三個時辰打開,這三個時辰以外,總是關著的。他在神殿上念經的時候,連他自己住的耳房,都關閉起來,好像房里有極貴重的東西,怕有人來強搶了去似的。神殿上打掃得沒一些塵垢,所有的陳設及應用器具,也沒一件不磨洗得潔凈無塵。惟有他自己的頭臉,及身上衣服腌臟得不堪,一立近身,就有一股令人不耐的氣味。

未老先生很覺得這些地方古怪,心想:小和尚說和尚認道姑做師傅的道理,將來我自然會知道。于今他已來這里好幾個月了,我實在還不知道是甚么道理。今日無事,我倒要去藥王廟問問他,看他師傅怎的還不來。未老先生想罷,便獨自走到藥王廟里。不知未老先生問出了小和尚甚么來歷?且待第三十八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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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恓(qī)恓惶惶,即“恓惶”,又作“棲遑”,思緒煩躁不安、生活窘迫的樣子。

②嘯聚,號召眾人集合,有所舉事。

③毿(sān)毿,毛發(fā)細長貌。

④俟(sì),等。

⑤篾片,舊指豪門富家?guī)烷e的清客。

⑥把勢,亦稱“把式匠”,指地主等雇傭來護院的莊客、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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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竹軒掃描OCR,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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