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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圍城

錢鐘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蘇小姐臨別時的態(tài)度,冷縮了方鴻漸的高興。他想這事勢難兩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凈,讓蘇小姐的愛情好好的無疾善終。他嘆口氣,憐憫蘇小姐。自己不愛她,而偏為她弄得心軟,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應當這樣容易受傷,她該熬住不叫痛。為什么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假如上帝真是愛人類的,他決無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鴻漸這思想若給趙辛楣知道,又該挨罵“哲學家鬧玄虛”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線條,沒有粘性,拉不長。他的快樂從睡夢里冒出來,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來就像唐曉芙的臉在自己眼前,聲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談話時一字一名,一舉一動都將心熨貼著,迷迷糊糊地睡去,一會兒又驚醒,覺得這快樂給睡埋沒了,忍住不睡,重新溫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來,起身一看,是個嫩陰天。他想這請客日子揀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紙壓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銀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點多鐘,才下辦公室,沒工夫回家換了衣服再上館子,所以早上出門前就打扮好了。設(shè)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來審定著衣鏡里自己的儀表?;貒坏揭荒辏~上添了許多皺紋,昨天沒睡好,臉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這兩天有了意中人以后,對自己外表上的缺點,知道得不寬假地詳盡,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窮人知道上面每一個斑漬和補釘。其實旁人看來,他臉色照常,但他自以為今天特別難看,花領(lǐng)帶補得臉黃里泛綠,換了三次領(lǐng)帶才下去吃早飯。周先生每天這時候還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著。將要吃完,樓上電話鈴響,這電話就裝在他臥室外面,他在家時休想耳根清凈。他常聽到心煩,以為他那未婚妻就給這電話的“盜魂鈴”送了性命。這時候,女傭人下來說:“方少爺電話,姓蘇,是個女人?!迸畟蛘f著,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里來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氣里起春水的觳紋。鴻漸想不到蘇小姐會來電話,周太太定要問長問短了,三腳兩步上去接,只聽效成大聲道:“我猜就是那蘇文紈。”這孩子前天在本國史班上,把清朝國姓“愛新覺羅”錯記作“親愛保羅”,給教師痛罵一頓,氣得今天賴學在家,偏是蘇小姐的名字他倒過目不忘。

        鴻漸拿起聽筒,覺得整個周家都在屏息旁聽,輕聲道:“蘇小姐哪?我是鴻漸?!?/p>

        “鴻漸,我想這時候你還不會出門,打個電話給你。我今天身體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罵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鴻漸話出口就后悔。

        斬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遠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么病,嚴重不嚴重?”鴻漸知道已經(jīng)問得遲了。

        “沒有什么,就覺得累,懶出門?!边@含意是顯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養(yǎng)罷,我明天一定來看你。你愛吃什么東西?”

        “謝謝你,我不要什么——”頓一頓——“那么明天見。”

        蘇小姐那面電話掛上,鴻漸才想起他在禮貌上該取消今天的晚飯,改期請客的。要不要跟蘇小姐再通個電話,托她告訴唐小姐晚飯改期?可是心里實在不愿意。正考慮著,效成帶跳帶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來道:“親愛的蜜斯蘇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愛吃什么東西?’‘我愛吃大餅、油條、五香豆、鼻涕干、臭咸鲞’——”鴻漸大喝一聲拖住,截斷了他代開的食單,嚇得他討?zhàn)?。鴻漸輕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繼續(xù)吃早飯。周太太果然等著他,盤問個仔細,還說:“別忘了要拜我做干娘?!兵櫇u忙道:“我在等你收干女兒呢。多收幾個,有挑選些。這蘇小姐不過是我的老同學,并無什么關(guān)系,你放著心?!?/p>

        天氣漸轉(zhuǎn)晴朗,而方鴻漸因為早晨那電話,興致大減,覺得這樣好日子撐負不起,仿佛篷帳要坍下來。蘇小姐無疑地在搗亂,她不來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姐兩人??墒菦]有第三者,唐小姐肯來么?昨天沒向她要住址和電話號碼,無法問她知道不知道蘇小姐今晚不來。蘇小姐準會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蘇小姐轉(zhuǎn)告也不來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銀行里幫王主任管文書,今天滿腹心事,擬的信稿子里出了幾處毛病,王主任動筆替他改了,呵呵笑說:“鴻漸兄,咱們老公事的眼光不錯呀!”到六點多鐘,唐小姐毫無音信,他慌起來了,又不敢打電話問蘇小姐。七點左右,一個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間房間,預備等它一個半鐘頭,到時唐小姐還不來,只好獨吃。他雖然耐心等著,早已不敢希望。點了一支煙,又捺來了;晚上涼不好大開窗子,怕滿屋煙味,唐小姐不愛聞。他把帶到銀行里空看的書翻開,每個字都認識,沒一句有意義。聽見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聲音,心就直提上來。約她們是七點半,看表才七點四十分,決不會這時候到——忽然門簾揭開,跑堂站在一旁,進來了唐小姐。鴻漸心里,不是快樂,而是感激,招呼后道:“掃興得很,蘇小姐今天不能來?!?/p>

        “我知道。我也險的不來,跟你打電話沒打通。”

        “我感謝電話公司,希望它營業(yè)發(fā)達,電線忙得這種臨時變卦的電話都打不通。你是不是打到銀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來電話說她今天不來吃晚飯,已經(jīng)通知你了。我說那么我也不來,她要我自己跟你講,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我搖通電話,問:‘是不是方公館?’那面一個女人聲音,打著你們家鄉(xiāng)話說——唉,我學都學不來——說:‘我們這兒是周公館,只有一個姓方的住在這兒。你是不是蘇小姐,要找方鴻漸?鴻漸出門啦,等他回來,我叫他打電話給你。蘇小姐,有空到舍間來玩兒啊,鴻漸常講起你是才貌雙全——’一口氣講下去,我要分辯也插不進嘴。我想這迷湯灌錯了耳朵,便不客氣把聽筒掛上了。這一位是誰?”

        “這就是我親戚周太太,敝銀行的總經(jīng)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門前剛來過電話,所以周太太以為又是她打的?!?/p>

        “啊喲,不得了!她一定要錯怪我表姐無禮了。我聽筒掛上不到五分鐘,表姐又來電話,問我跟你講了沒有,我說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銀行里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想你那時候也許還在路上,索性等一會再打。誰知道十五鐘以后,表姐第三次來電話,我有點生氣了。她知道我還沒有跟你通話,催我快打電話,說趁早你還沒有定座,我說定了座就去吃,有什么大關(guān)系。她說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飯。我回她說,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后來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來吃你的飯,所以電話沒有打。”

        鴻漸道:“唐小姐,你今天簡直是救苦救難,不但賞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盡,以后要好好的多請幾次。請的客一個都不來,就無異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險透了!”

        方鴻漸點了五六個人吃的菜。唐小姐問有旁的客人沒,沒兩個人怎吃得下這許多東西。方鴻漸說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沒吃點心,是不是今天要試驗我吃不吃東西?”

        鴻漸知道她不是裝樣的女人,在宴會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藥水瓶口那樣的小,回答說:“我吃這館子是第一次,拿不穩(wěn)什么菜最配胃口。多點兩樣,嘗試的范圍廣些,這樣不好吃,還有那一樣,不致餓了你?!?/p>

        “這不是吃菜,這像神農(nóng)嘗百草了。不太浪費么?也許一切男人都喜歡在陌生的女人前面浪費。”

        “也許,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p>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這話我不懂。”

        “女人不傻,決不因為男人浪費擺闊而對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樣傻,不多不少?!?/p>

        鴻漸不知道這些話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還是她表姐所謂手段老辣。到菜上了,兩人吃著,鴻漸向她要信址,請她寫在自己帶著看的那本書后空頁上,因為他從來不愛帶記事小冊子。他看她寫了電話號碼,便說:“我決不跟你通電話。我最恨朋友間通電話,寧可寫信。”

        唐小姐:“對了,我也有這一樣感覺。做了朋友應當彼此愛見面;通個電話算見過了,可是面沒有見,所說的話又不能像信那樣留著反覆看幾遍。電話是偷懶人的拜訪,吝嗇人的通信。最不夠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個人的聲音往往在電話里變得認不出,變得難聽?!?/p>

        “唐小姐,你說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門口就是一架電話,每天吵得頭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時候,像半夜清早,還有電話來,真討厭!虧得‘電視’沒普遍利用,否則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窩里都有人來窺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寫信的人愈少;并非商業(yè)上的要務,大家還是怕寫信,寧可打電話。我想這因為寫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講話很體面的人往往筆動不來??墒?,電話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訪,文理不通者的寫信,也算是個功德無量的發(fā)明?!?/p>

        方鴻漸談得高興,又要勸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點鐘,唐小姐要走,鴻漸不敢留她,算過賬,分付跑堂打電話到汽車行放輛車來,讓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訴她自己答應蘇小姐明天去望病,問她去不去。她說她也許去,可是她不信蘇小姐真害病。鴻漸道:“咱們的吃飯要不要告訴她?”

        “為什么不告訴她?——不,不,我剛才發(fā)脾氣,對她講過今天什么地方都不去的。好,隨你斟酌罷。反正你要下銀行辦公室才去,我去得更遲一點?!?/p>

        “我后天想到府上來拜訪,不擋駕嗎?”

        “非常歡迎,就只舍間局促得緊,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園洋房。你不嫌簡陋,盡管來?!?/p>

        鴻漸說:“老伯可以見見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問題要請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務所里,到老晚才回來。爸爸媽媽對我姐妹們絕對信任,從不干涉,不檢定我們的朋友?!?/p>

        說著,汽車來了,鴻漸送她上車。在回家的洋車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圓滿,可是唐小姐說的“我們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潑醋的理想里,隱隱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圍繞著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說:“交際明星回來了!”她回房間正換衣服,女傭人來說蘇小姐來電話。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樓梯,念頭一轉(zhuǎn),不下去了,分付傭人去回話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氣憤地想,這準是表姐來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負人了!方鴻漸又不是她的,要她這樣看管著?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偏讓他親近。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么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么,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

        明天下午,鴻漸買了些花和水果到蘇家來。一見蘇小姐,他先聲奪人地嚷道:“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這病是傳染的?還是怕我請客菜里下毒藥?真氣得我半死!我一個人去了,你們不來,我滿不在乎。好了,好了,總算認識了你們這兩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釘了?!?/p>

        蘇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電話給你,怕你怪我跟你開玩笑,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昨天通知曉芙的時候,并沒有叫她不去。讓我現(xiàn)在打電話請她過來。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北愦螂娫拞柼菩〗悴『昧藳]有,請她就來,說鴻漸也在這里。蘇小姐打完電話,捧了鴻漸送的花嗅著,叫傭人去插在臥室中瓶里,回頭問鴻漸道:“你在英國,認識有一位曹元朗么?”鴻漸搖頭?!啊趧蚰钗膶W,是位新詩人,新近回國。他家跟我們世交,他昨天來看我,今天還要來?!?/p>

        鴻漸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賞面子了,原來跟人談詩去了,我們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認識你。那位曹元朗劍橋出身,我們在后起大學里掛個名,怎會有資格結(jié)交他?我問你,你的《十八家白話詩人》里好像沒講起他,是不是準備再版時補他進去?”

        蘇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點道:“你這人就愛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彼谋砬楹秃鈬樀梅进櫇u不敢開口,只懊悔自己氣憤裝得太像了。一會兒,唐小姐來了。蘇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問候你,你今天也沒回電話,這時候又要我請了才來。方先生在問起你呢?!?/p>

        唐小姐道:“我們配有架子么?我們是聽人家叫來喚去的。就算是請了才來,那有什么希奇?要請了還不肯去,才夠得上偉大呢!”

        蘇小姐怕她講出昨天打三次電話的事來,忙勾了她腰,撫慰她道:“瞧你這孩子,講句笑話,就要認真?!北銊儌€鴻漸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門房領(lǐng)了個滾圓臉的人進來,說“曹先生”。鴻漸嚇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國那位孫太太的孩子怎長得這樣大了,險的叫他“孫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臉!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紹寒暄已畢,曹元朗從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紅木夾的法帖,是榮寶齋精制蓑衣裱的宣紙手冊。蘇小姐接過來,翻了翻,說:“曹先生,讓我留著細看,下星期奉還,好不好?——鴻漸,你沒讀過曹先生的大作罷?”

        鴻漸正想,什么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見毛筆寫的端端正正細明體字,第一首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下面小注個“一”字。仔細研究,他才發(fā)現(xiàn)第二頁有作者自述,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adultere”。這詩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搖漾于飄至明夜之風中(二)

        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

        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有了個新老公(四)?


        Jug!Jug!(五)

        污泥里——Efangoeilmondo!(六)


        ——夜鶯歌唱(七)——

        鴻漸忙跳看最后一聯(lián):


        雨后的夏夜,灌飽洗凈,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吶喊:“Wirsind!”(三十)


        詩后細注著字名的出處,什么李義山、愛利惡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anCorbié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Werfel)的詩篇都有。鴻漸只注意到“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里的夜鶯”指蛙。他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幾上,說:“真是無字無來歷,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這作風是不是新古典主義?”

        曹元朗點頭,說“新古典的”那個英文字。蘇小姐問是什么一首,便看《拼盤姘伴》一遍,看完說:“這題目就夠巧妙了。一結(jié)尤其好;‘無聲的吶喊’五個字真把夏天蠢動怒發(fā)的生機全傳達出來了。Toutyfourmilledevie,虧曹先生體會得出?!痹娙寺犃?,歡喜得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鴻漸忽然有個可怕的懷疑,蘇小姐是大笨蛋,還是撒謊精。唐小姐也將那詩看了,說:“曹先生,你對我們這種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里的外國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曹元朗道:“我這首詩的風格,不認識外國字的人愈能欣賞。題目是雜拌兒、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這個人的詩句,忽而用那個人的詩句,中文里夾了西文,自然有一種雜湊烏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領(lǐng)略到這個拉雜錯綜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點頭。曹元朗臉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說:“那就是捉摸到這詩的精華了,不必去求詩的意義。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

        蘇小姐道:“對不住,你們坐一會,我去拿件東西來給你們看?!碧K小姐轉(zhuǎn)了背,鴻漸道:“曹先生,蘇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話詩人》再版的時候,準會添進了你算十九家了?!?/p>

        曹元朗道:“那決不會,我跟他們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來。昨天蘇小姐就對我說,她為了得學位寫那本書,其實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詩?!?/p>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書沒有?”

        “看過忘了。”鴻漸承蘇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著JulesTellier的比喻,說有個生脫發(fā)病的人去理發(fā),那剃頭的對他說不用剪發(fā),等不了幾天,頭毛壓兒全掉光了;大部分現(xiàn)代文學也同樣的不值批評。這比喻還算俏皮?!?/p>

        鴻漸只好說:“我倒沒有留心到?!毕胩澋米约翰灰⑻K小姐,否則該也把蘇小姐的書這樣熟讀??上иw辛楣法文程度不夠看書,他要像曹元朗那樣,準會得蘇小姐歡心。

        唐小姐道:“表姐書里講的詩人是十八根脫下的頭發(fā),將來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著,蘇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進來,對唐小姐做個眼色,唐小姐微笑點頭。蘇小姐抽開匣蓋,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遞給曹元朗道:“這上面有首詩,請你看看?!?/p>

        元朗攤開扇子,高聲念了一遍,音調(diào)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戲子說白。鴻漸一字沒聽出來,因為人哼詩跟臨死囈語二者都用鄉(xiāng)音。元朗朗誦以后,又貓兒念經(jīng)的,嘴唇翻拍著默誦一遍,說:“好,好!素樸真摯,有古代民歌的風味。”

        蘇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實說,那詩還過得去么?”

        方鴻漸同時向曹元朗手里接過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惡。好好的飛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

        難道我監(jiān)禁你?還是你霸占我?你闖進我的心,關(guān)上門又扭上鎖。丟了鎖上的鑰匙,是我,也許你自己。從此無法開門,永遠,你關(guān)在我心里。

        詩后小注是:“民國二十六年秋,為文紈小姐錄舊作。王爾愷。”這王爾愷是個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慶做著不大不上的官。兩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視方鴻漸,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寫這種字就該打手心!我從沒看見用鋼筆寫的折扇,他倒不寫一段洋文!”

        蘇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壞,你看詩怎樣?”

        鴻漸道:“王樂愷那樣熱口做官的人還會做好詩么?我又不向他謀差使,沒有恭維歪詩的義務。”他沒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皺眉搖頭。

        蘇小姐怒道:“你這人最討厭,全是偏見,根本不配講詩。”便把扇子收起來。

        鴻漸道:“好,好,讓我平心靜氣再看一遍。”蘇小姐雖然撅嘴說:“不要你看了,”仍舊讓鴻漸把扇子拿去。鴻漸忽然指著扇子上的詩大叫道:“不得了!這首詩是偷來的?!?/p>

        蘇小姐鐵青著臉道:“別胡說!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睜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債。曹先生說它有古代民歌的風味,一點兒不錯。蘇小姐,你記得么?咱們在歐洲文學史班上就聽見先生講起這首詩。這是德國十五六世紀的民歌,我到德國去以前,跟人補習德文,在初級讀本里又念過它,開頭說:‘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說:‘你已關(guān)閉,在我心里;鑰匙遺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記不得了,可是意思決不會開錯。天下斷沒有那樣暗合的事。”

        蘇小姐道:“我就不記得歐洲文字史班上講過這首詩?!?/p>

        鴻漸道:“怎么沒有呢?也許你上課的時候沒留神,沒有我那樣有聞必錄。這也不能怪你,你們上的是本系功課,不做筆記只表示你們學問好;先生講的你們?nèi)懒?。我們是中國文學系來旁聽的,要是課堂上不動筆呢,就給你們笑程度不好,聽不懂,做不來筆記?!?/p>

        蘇小姐說不出話,唐小姐低下頭。曹元朗料想方鴻漸認識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并且是中國文學系學生,更不會高明——因為在大學里,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頓時膽大說:“我也知道這詩有來歷,我不是早說士代民歌的作風么?可是方先生那種態(tài)度,完全違反文藝欣賞的精神。你們弄中國文學的,全有這個‘考據(jù)癖’的壞習氣。詩有出典,給識貨人看,愈覺得滋味濃厚,讀著一首詩就聯(lián)想到無數(shù)詩來烘云托月。方先生,你該念念愛利惡德的詩,你就知道現(xiàn)代西洋詩人的東西,也是句句有來歷的,可是我們并不說他們抄襲。蘇小姐,是不是?”

        方鴻漸恨不能說:“怪不得閣下的大作也是那樣斑駁陸離。你們內(nèi)行人并不以為奇怪,可是我們外行人要報告捕房捉賊起贓了?!敝粚μK小姐笑道:“不用掃興。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假如送禮的人是個做官的,那禮物更不用說是旁人身上剝削下來的了?!闭f著,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會。

        蘇小姐道:“我頂不愛聽你那種刻薄話。世界上就只你方鴻漸一個人聰明!”

        鴻漸略坐一下,瞧大家講話不起勁,便告辭先走,蘇小姐也沒留他。他出門后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說話觸了蘇小姐,那王爾愷一定又是個她的愛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訪唐小姐的日子,興奮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鴻漸到唐家,唐小姐教女傭人請他在父親書房里坐。見面以后就說:“方先生,你昨天闖了大禍,知道么?”

        方鴻漸想一想,笑道:“是不是為了我批評那首詩,你表姐跟我生氣?”

        “你知道那首詩是誰做的?”她瞧方鴻漸瞪著眼,還不明白——“那首詩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樂愷的。”

        鴻漸跳起來道:“呀?你別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寫著‘為文紈小姐錄舊作’么?”

        “錄的說是文紈小姐的舊作。王爾愷跟表伯有往來,還是趙辛楣的上司,家里有太太??墒侨ツ瓯斫慊貒?,他就討好個不休不歇,氣得趙辛楣人都瘦了。論理,肚子里有大氣,應該人膨脹得胖些,你說對不對?后來行政機關(guān)搬進內(nèi)地,他做官心切,才撇下表姐也到里頭去了。趙辛楣不肯到內(nèi)地,也是這個緣故。這扇子就是他送給表姐的,他特請了一個什么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紋,那首詩還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這文理不通的無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該死該死!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幾句話就解釋開了?!?/p>

        鴻漸被贊,又得意,又謙遜道:“這事開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轉(zhuǎn)圜。我回去趕快寫封信給你表姐,向她請罪?!?/p>

        “我很愿意知道這封信怎樣寫法,讓我學個乖,將來也許應用得著?!?/p>

        “假使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給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們罵我沒有?”

        “那詩人說了一大堆話,表姐倒沒有講什么,還說你國文很好。那詩人就引他一個朋友的話,說現(xiàn)代人要國文好,非研究外國文學不可;從前弄西洋科學的人該通外國語文,現(xiàn)在中國文學的人也該先精通洋文。那個朋友聽說不久要回國,曹元朗要領(lǐng)他來見表姐呢?!?/p>

        “又是一位寶貝!跟那詩人做朋友的,沒有好貨。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盤姘伴》,簡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實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勢欺人,有恃無恐的不通,不通得來頭大?!?/p>

        “我們程度幼稚,不配開口。不過,我想留學外國有名大學的人不至于像你所說那樣糟罷。也許他那首詩是有意開玩笑。”

        “唐小姐,現(xiàn)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么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并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后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愿,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wèi)。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說把留學這事了。像曹元朗那種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聽了你的話,只說你嫉妒他們進的大學比你進的有名?!?/p>

        鴻漸想不出話來回答,對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時對答不來,問他道:“我昨天有點奇怪,你怎會不知道那首詩是表姐做的。你應該看過她的詩?!?/p>

        “我和你表姐是這一次回國船上熟起來的,時間很短。以前話都沒有談過。你記得那一天她講我在學校里的外號是‘寒暑表’么?我對新詩不感興趣,為你表姐的緣故而對新詩發(fā)生興趣,我覺得犯不著?!?/p>

        “哼,這話要給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聽我說。你表姐是個又有頭腦又有才學的女人,可是——我怎么說呢?有頭腦有才學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顛倒的,因為他自己沒有才學,他把才學看得神秘,了不得,五體投地的愛慕,好比沒有錢的窮小姐對富翁的崇拜——”

        “換句話說,像方先生這樣聰明,是喜歡目不識丁的笨女人?!?/p>

        “女人有女人的特別的聰明,輕盈活潑得跟她的舉動一樣。有了這種聰明,才學不過是沉淀渣滓。說女人有才學,就仿佛贊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蕃薯的斤兩。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學位呢?”

        “她根本不會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樣的才女總要得博士?!?/p>

        “可是現(xiàn)在普通大學畢業(yè)亦得做論文。”

        “那么,她畢業(yè)的那一年,準有時局變動,學校提早結(jié)束,不用交論文,就送她畢業(yè)?!?/p>

        唐小姐搖頭不信,也不接口,應酬時小意思獻殷勤的話,一講就完,經(jīng)不起再講;戀愛時幾百遍講不厭、聽不厭的話,還不到講的程度;現(xiàn)在所能講的話,都講得極邊盡限,禮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聲,笑道:“為什么不說話了?”他也笑道:“咦,你為什么不說話了?”唐小姐告訴他,本鄉(xiāng)老家天井里有兩株上百年的老桂樹,她小時候常發(fā)現(xiàn)樹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會一聲不響,稍停又忽然一齊叫起來,人談話時也有這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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