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孫癩子見那人拱手問話,忙收了隱形術(shù),看那人的年齡很輕。雖在黑暗之中,因?qū)O癩子修成了一雙神光滿足的眼睛,能于黑夜中辨別五色,所以看得出那人年齡不過二十來歲。生得骨秀神清,唇紅齒白,真算得是一個飄逸少年。心里不覺非常欣羨的說道:“自家人不妨實說。我是瀏陽孫耀庭,此番因受了朋友的托付,來此救護一個人。請問你貴姓臺甫?為何在此時暗伏在這密室之上?”少年聽了,也十分高興似的,說道:“學(xué)生姓趙,名承規(guī),湖北襄陽人,此來也是奉了師傅之命,在暗中保護一個人。請問老丈要救護的是那個?”孫癩子心想:這后生難道是來保護鄭時的么?遂答道:“此時更深人靜,我們在這屋頂上說話多有不便。我很想問你的話,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離開這里再說?”趙承規(guī)略不思索的說道:“好極了??蠢险梢ツ抢?,就去那里便了?!睂O癩子遂引趙承規(guī)離了巡撫部院。
到僻靜處,即停步問道:“尊師是那個?教你到這里在暗中保護誰人?不妨說給我聽么?”
趙承規(guī)道:“敝老師就是沈棲霞師傅,大約也是老丈知道的。他老人家在靜坐的時候,知道有人將要謀害馬巡撫。馬巡撫的母親曾與他老人家有一段布施的因緣,所以打發(fā)我來山東在暗中保護。
老丈這番受朋友之托前來救護的,也就是馬巡撫么?”孫癩子搖頭笑道:“我要救護的雖不是馬巡撫,然有我在這里,也能使馬巡撫不被人謀害。尊師曾對你說明將要謀害馬巡撫是誰么?”趙承規(guī)道:“他老人家雖不曾明言,但我已來此五六日,每日在暗中細(xì)看馬巡撫的舉動,只他將來難免不死于婦人之手。若是死于婦人之手,就有十個我在暗中保護,也是無用的?!睂O癩子道:
“果是死于婦人之手,倒不與謀害相干。我料尊師打發(fā)你來在暗中保護馬巡撫,不過為盡往日與馬巡撫母親一點私情。實在象巡撫這種人形獸行的東西,豈是尊師所愿意保護的?你自到山東以后,每夜是這們伏在房頂上保護他嗎?”
趙承規(guī)道:“因為不知道要害馬巡撫的是誰,又不能親見馬巡撫向他說明。在他跟前保護,只好隨時在房上地下梭巡幾遍。若是有武藝的人夜間前來行刺,那是可以對付得了的。如果是同道中人有人要刺馬巡撫,我想我?guī)煾狄膊恢链虬l(fā)我來保護?!睂O癩子笑道:“你所想的不錯。將來要謀害馬巡撫的人,我倒知道。你也想見見那人么?”趙承規(guī)喜道:“怎么不想見見呢?于今那人在什么地方,老丈能引我去見他么?”孫癩子道:“見是很容易的,但是你見面不能和他說話?!壁w承規(guī)道:“為什么見了面不能說話呢?”孫癩子笑道:“這其間道理很難說。我們修道的人做事,也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若是凡事揭開來說,這種逆天之罪是很重的。即如尊師打發(fā)你來保護馬巡撫,何以不教你和馬巡撫見面,說明來意,使馬巡撫好自己加意防范呢?其所以只教你在暗中保護,就是所謂天機不可泄漏?!壁w承規(guī)點頭,問道:“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也不能給我知道么?”孫癩子道:“不是不能給你知道,也不是你知道了便有什么妨礙,因為你此時不必知道。你后天在城外某處等候,我自設(shè)法引那人到城外來,你只見見面認(rèn)明白他的身材面貌,免得將來弄出亂子?!壁w承規(guī)知道不肯說的話,就是追問也是不肯說的,便告別要走。孫癩子道:“且慢。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告我知道。到要緊的時候,我好來找你?!壁w承規(guī)道:
“我有個親戚在城外開豆腐店,我就寄居在他店里?!碑?dāng)下細(xì)說了那豆腐店的地址,即作別去了。
孫癩子也就回關(guān)帝廟歇宿,心中計算,要如何才能將張汶祥引出城與趙承規(guī)會面?想來想去,就想出第十八回書中所寫引誘的方法來。孫癩子的來歷,既經(jīng)敘述明白。于今卻要接著第九十一回書,繼續(xù)寫張汶祥刺馬心儀了。
且說張汶祥在樹林中問明了孫癩子的來歷,忙起身向?qū)O癩子一躬到地,說道:“難得你老人家不遠(yuǎn)千里前來救我,這恩德只好來生變?nèi)R以圖報答。因我與鄭時拜盟在十年前,誓同生死。
今日他既死于馬心儀這婬賊之手,我是決不與馬心儀兩立的,我也知道馬賊身為封疆大臣,要殺他不是容易的事,非拼著把自己的性命不要,是不能取他性命的?!睂O癩子道:“這事干不得。
你是一個豪杰之士,難道說鄭時是不該死的嗎?我受了你師傅之托到這里來,是為要勸你趁這時候去紅蓮寺出家。以前的事,一切不放在心上。象馬心儀這種惡人,到時他自有惡報。你此刻要圖報仇,休說做不到,便做得到也不值得?!睆堛胂檎f道:“你老人家和我?guī)煾档暮靡?,我既是一個人,豈不知道感激。鄭時的行為,我也知道是有些不正當(dāng)?shù)?,不過不應(yīng)該死在馬心儀手里,馬心儀更不應(yīng)該是這們騙殺。我此心已決,非報了這仇恨,誓不為人,值得不值得我不管。”
孫癩子見張汶祥一腔義憤之氣現(xiàn)于詞色,也不由得心中欽佩,連連點頭說道:“大丈夫交 友處世,本應(yīng)如此。但是我勸你趁此時回紅蓮寺去,一則是因受你師傅的托,不得不這們說。二則因知道馬心儀此時死期未到,有本領(lǐng)比你高強十倍的人,在暗中保護他。仇報不了,反把性命送掉的事,不是聰明人干的?!睆堛胂槁犃?,似乎不耐煩的樣子,將那包袱提在手中,說道:“官做到督撫,暗中自有大本領(lǐng)人保護。要等到他沒人保護,除非是他死了。我既肯拼著不要自己性命,那怕馬心儀本人的本領(lǐng)比我高強十倍,我也不能因此懼他,便不圖報復(fù),于今鄭大哥慘死鴻興棧,還沒人去收尸埋葬。我包袱里尚有一百幾十兩銀子,且去打點他的后事再說?!睂O癩子忙搖手阻攔:
“去不得,去不得!去就白送一條性命,你知道此刻正關(guān)了城門捉拿你么?你不相信,我不妨帶你去瞧瞧?!睆堛胂槿滩蛔×鳒I,說道:“我不去裝殮鄭大哥的尸首,聽?wèi){街坊人的草草扛到義冢山去掩埋,我心里怎么過得去呢?”孫癩子道:“這事你不用著急,我倒可代勞。只是你萬分不能在此地停留,就是要存心報復(fù),也得從容等馬心儀的防范疏了,方能下手。”
張汶祥心想,孫癩子受了我?guī)煾抵?,前來勸我回紅蓮寺,自是不主張我去行險。大丈夫做事,既不求他幫助,何必和他多說,口里答應(yīng)他便了,免得嚕嚕唣唣的說得我心思紛亂,當(dāng)下即對孫癩子說:“你老人家能代我去安葬鄭大哥,我非常感激。這里有幾十兩銀子,你老人家拿去辦衣裳棺木。這里還有幾件衣服,原是買來給鄭大哥穿的,誰知卻是買來給他裝死的?!闭f時將手中包袱打開,取出了幾件衣服和銀兩,交 給孫癩子道:“此時城里正在捉拿我,我決不前去送死。不過我自己還有一點私事不曾做了,不能即刻離開山東。你老人家安葬了我鄭大哥之后,請先回瀏陽去,我隨后就來?!睂O癩子明知張汶祥報仇之念已決,這是隨口敷衍的話。也不好再往下說,收了衣服銀兩做一包系在腰間。張汶祥對孫癩子行了個禮,一面揩著眼淚,一面提著包袱走了。孫癩子并不問他去那里,也提了酒葫蘆旱煙管,回身走進城來。
此時馬心儀真?zhèn)€下令滿城搜索張汶祥,所有的城門都有人把守了。孫癩子先到棺木店里買了一具棺木,叫人抬到鴻興棧來,看鄭時的尸首,還躺在鮮血之中。街坊上人正在聚議,如何湊錢買棺安葬。見有人抬著棺木來了大家都落得省錢省事,孫癩子剛教人將鄭時的尸首移進棺內(nèi),只見前面又有人抬著一具棺木來了,棺后還跟著一個騎馬的大漢。原來是施星標(biāo)顧念四川結(jié)拜之情,跪求馬心儀恩準(zhǔn)收尸安葬,所以親自前來裝殮。孫癩子見了,喜道:“既有他這個出頭露面的把兄弟來了,安葬的事,我可以不管了?!币膊慌c施星標(biāo)見面說話,一掣身就從人叢中走了。施星標(biāo)查問是誰買來的棺木,無人知道,他倒疑心是柳氏姊妹于心不忍,暗自花錢買人出來的。
馬心儀既殺了鄭時,嚇走了張汶祥,很得意的將柳無非收做七姨太太,柳無儀做八姨太太。
心里雖也想到了怕張汶祥尋仇報復(fù),但是覺得張汶祥不過匹夫之勇,自己有這們高的地位,輕易不出衙門。就是出外,也有無窮的人保護,決不是一人匹夫之勇所能報復(fù)的。只親自挑選了幾十名親兵,夜間輪流在上房的前后院把守,便安然不放在心上了,對施星標(biāo)說是因四川總督的公文來了,不能不將鄭時就地正法。殺了鄭時一人,才可以保得住施星標(biāo)的性命。不然,是免不了受牽連的。施星標(biāo)信以為實,反感激馬心儀是存心開脫他的死罪,益發(fā)小心謹(jǐn)慎的在馬心儀跟前當(dāng)差。
且說張汶祥別了孫癩子之后,打聽得馬心儀捉拿他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平息了,才敢偷進城里住著,心里想道:“我若要等到馬心儀出來的時候,才上前行刺,是很難得有機會的。我在他衙門里住了這么久,一次也不曾見他出過衙門。他既知道有我在外,自然更不敢出來。我要報仇,就只有黑夜到他衙門里去,連同柳氏兩個婬婦一并殺了。我不信他衙門里有能拿住我的人?!敝饕庖讯?,就在這夜二更過后,獨自結(jié)束停當(dāng),帶了利刃,從屋瓦上翻越到巡撫部院來。
張汶祥雖是武藝不錯,平日穿房越脊,確能如履平地,無奈巡撫部院,究是武衛(wèi)森嚴(yán)之地,不比尋常房屋。伏在房檐邊偷看上房的前后院子里,都有親兵擎刀立著,上房門窗緊閉。暗想:
婬賊有六個小老婆,夜間不知道他睡在那個小老婆房里,我如何好下手去殺他呢?眉頭一皺,忽轉(zhuǎn)念頭道:“有了,我身邊帶了火種,何不去大堂放起火來?那婬賊聽得大堂失火,料他不能躲著不出來,大家忙著救火之際,我還怕不好下手嗎?”想到這里,即起身提腳,打算翻到大堂上去??墒切睦锟偛幻庥行┡略鹤永锏挠H兵看見,心里一有顧慮,腳就不似平時的自如了。一腳踏在瓦上,嘩喳一聲響,嚇得連忙蹲下身軀不動,側(cè)耳聽院子里的兵有沒有動靜?還好,大家都好象不曾注意。剛待重新立起來,仿佛覺得眼前有一條黑影閃過去,比旋風(fēng)還快,心里大吃一驚,趕緊抬頭張望,這時雖無月色,然星光很亮,數(shù)十步以內(nèi)的人影,在夜行慣家的眼中,是能看得清晰的。只是舉眼四望,并不見有人影。暗自詫異道:“什么人有這們快的身法?就是飛鳥和閃電,也快不過我兩只眼睛,怎么一閃便不見了呢?咦,難道是大哥的陰靈,知道此刻來這里報仇,特地前來幫助我么?”張汶祥正在如此猜想,猛覺身后有什么東西擦得瓦響。急回頭看時,只見一個人立在檐邊,雙手舉起一件黑東西,向院子里打去。接著便聽得嘩喳喳地瓦響,原來打下去的是一大疊屋瓦。那瓦一打到院子里,底下親兵登時驚吼起來。張汶祥還沒看明白檐邊的人是何形象,一霎眼便沒看見了。逆料既是這們驚動了防守的人,今夜是行刺不成了。那里再敢停留,也顧不得腳下瓦響,一口氣逃出了巡撫部院,躲在一處民家的樓房上,偷看巡撫部院。一時燈籠火把照耀得滿衙門都紅了,但不見有一個能上高的人。在底下驚擾了好一會,才有人用梯子緣上房檐,舉火把四外尋覓。張汶祥暗罵這班不中用的東西,真活見鬼。等你們此時緣上梯子來還尋覓得著的,也到你巡撫部院來行刺嗎?偷看到四更以后,燈籠火把還沒有完全熄滅。只得垂頭喪氣回到住處歇息。
次日,就聽得有人傳說:昨夜撫臺衙門里鬧了一夜 ,瓦在屋上好好的會一大疊的打到上房院子里來,把一個親兵的頭都打破了。馬撫臺發(fā)了怒,每一個親兵打了幾十軍棍,因那些親兵說瓦是鬼打下來的。馬撫臺大約是一個不信鬼的人,怪那些親兵不該造謠言。并吩咐,以后如果有人敢再說有鬼的話,定要重辦。張汶祥聽了這些話,心里也疑惑那打瓦的,不知究竟是人還是鬼?
待說是人罷,影子不能是那們一閃就不看見了,即算孫癩子有那們快的身法,而看那影子的大小神情,絕不與孫癩子相似。若說是另有大本領(lǐng)的人幫助我吧?便不應(yīng)該嚇我,并打草驚蛇使他們有了防備。幫助馬心儀的吧?就應(yīng)該將我拿住,不至倒用瓦打傷馬心儀的親兵。待說是大哥的陰靈罷?姑無論那影子不像大哥,并且世間那有這門活現(xiàn)的鬼呢。張汶祥心里這般疑惑,卻不因此減退報仇之念。第二夜又從房上到了衙門里,一看院子里把守的親兵更多了。就拼著不要性命,也沒有法子能報這仇。一連幾夜,簡直不能下手。
忽然想起魯平家里的老頭慧海來。記得那日慧海曾說過,如果有為難的時候,前去找他。我于今仇不能報,白天又不敢多出外行走,恐怕被人認(rèn)識,何不去找他談?wù)?,他是有能耐的,年紀(jì)老,見識也多些,或者他能幫助我也難說。便是他不肯出力幫助,我看他是一個很正氣的老頭,量不至反幫著婬賊與我為對。這日一早,張汶祥就出城到魯平家來。門外草場上,正有幾個很壯健的漢子,練拳的練拳,練棒的練棒,一個個面上都現(xiàn)出十分暢快的樣子。張汶祥看了,不覺心頭羨慕道:“還是安分的良民得真安樂,他們心中無所畏懼,無所憂慮,每日不練把勢,就下田做工。不下田做工就練把勢,吃得飽,睡得足,何等逍遙自在。我當(dāng)日在四川,何嘗不可以學(xué)他們這們快樂一生。偏要自恃武勇,不肯安分做農(nóng)夫,情愿傾家蕩產(chǎn),結(jié)交 一般鹽梟,受他們的推戴做頭目。自做了鹽梟頭目以后,便不曾有一時半刻象這樣的安閑。弄到而今,一身沒有著落還在其次,就是這顆心一想到大哥慘死,登時比油煎刀扎還難受。細(xì)想起來,乃是自尋苦惱。枉自練好了一身武藝,那里及得他們這般享受?”張汶祥如此思量著,不由得停步望著練拳的出神。
練拳棒的見有人目不轉(zhuǎn)睛的看他們,也都停了拳棒不練,拿眼睛來打量張汶祥。張汶祥知道初練拳棒的人,最是技癢。如果看的人不留神,露出了輕視的神色和言語,是一定要被責(zé)問的,甚至還要較量較量。當(dāng)時見這幾個漢子停了拳棒不練,就提防他們是技癢,要興問罪之師了,不待他們開口,急忙拱手陪笑道:“我是特從省里來拜訪慧海老師傅的。隨便請那位大哥進去通報一聲。”還好,那幾個漢子聽說是拜訪慧海師傅的,立時都把尋是非逞身手的念頭打斷了。其中有一個練拳的走過來,打量了張汶祥兩眼,問道:“你前次不是曾到我家來過的嗎?”張汶祥連連點頭應(yīng)是。這人向前走著道:“請隨我來。”張汶祥跟著走進前次坐的那間客房里,這人自到里面通報去了。
不一會,只見慧海笑容滿面的支著拐杖出來,很親熱的說道:“張大哥辛苦了,怎的這們早?”張汶祥一面迎上去行札,一面暗地詫異。記得前次在這里隨口答應(yīng)姓王,并沒說出真姓,何以他會知道我姓張,稱呼我張大哥呢?慧海答禮,讓坐,說道:“我一向很擔(dān)心張大哥在省里不大方便,幾次打算到省里去接張大哥到這里住些時,一來因多了兒歲年紀(jì),真是老朽了不堪勞動。二來也恐怕張大哥多心,弄巧成拙。張大哥不知道我是誰,我卻是知道張大哥的。不但知道,說起來還很有些瓜葛呢。”張汶祥很不安似的望著慧海,不知追究竟有什么瓜葛?慧海繼續(xù)道:
“尊師不是無垢和尚嗎?”張汶祥連忙應(yīng)是?;酆5溃骸澳阒罒o垢和尚的俗家姓什么?原來叫什么名字么?”張汶祥面上好象透著慚愧的神氣,說道:“不知道。我當(dāng)日也曾問過他老人家,無奈他老人家硬不肯說。我因出家人多有不肯拿在俗時的姓名告人的,大半由于出家是不得已的事。一提起俗家姓名,就不免觸動多少感慨,也有說出真姓名告人,并沒有什么妨礙的。所以我不敢根究我?guī)煾档男彰??!被酆|c頭道:“你師傅若拿真姓名告人,并沒有什么妨礙,也沒有什么感慨可觸動。不過你師傅生成要強不表示弱的性格,與別人不同,說起來只是一樁笑話。你既不知道你師傅的姓名,他的身家履歷,不待說是更不得而知了?!苯又?,將田廣勝、周發(fā)廷、雪山和尚三人同學(xué)劍術(shù),及田義周在仙人溪與朱鎮(zhèn)岳交 手受傷,朱鎮(zhèn)岳入贅田家,田義周忿而出走的
話說了一遍道:“你師傅就是這個賭氣跑出來的田義周。從那次跑出來,至今不但不曾回過家,并一字的音信也沒有通過。朱、田兩家的人,到處都尋訪了一陣,訪不出下落,只得罷了。幾十年來。大家心里以為他己不在人世了。直到近來孫耀廷到了山東,因他是在峨嵋山學(xué)道的人,曾在畢祖師處見過師傅,向我說起來我才知道?!睆堛胂閱柕溃骸皩O耀廷老丈,你老人家認(rèn)識嗎?”
慧海道:“都是說起來才認(rèn)識的。我的話還沒有說了,我不是剛才對你說,與你還有些瓜葛的嗎?有些什么瓜葛呢?我與你師傅是同門的弟兄,你還有一個師伯名孝周,因帶兵與發(fā)逆交 戰(zhàn),在廣西陣亡了,只是尸首不知下落,你師田廣勝派我們幾個徒弟尋尸,并吩咐我們道:‘誰尋著了孝周的尸首回來,便招誰做女婿?!晃簤验嗄切∽訉ぶ?,他就做了田家的女婿,和你師祖是一家人了。你師祖原有兩個女兒,魏壯猷配了個小的。我那時少年意氣,想做你師祖的小女婿。你師祖不肯,我也就賭氣離開田家了。這都是少年時候的荒謬舉動,過了些時回想起來,委實有些覺得對不起人。二十年前遇著雪門師伯,他勸我出家,我因此聽依了佛法,賜名慧海。
雪門師伯原是要我披剃的,我一想我本是個無家的人,若一披剃認(rèn)真做了和尚,在某寺某院當(dāng)起住持來,無家反變成有家了。我一生是東飄西蕩,隨遇而安,沒有一定住處的。既當(dāng)了某寺某院的住持,就不能再和從前一樣?xùn)|飄西蕩,隨遇而安。那們一來,是出家反變成在家了。三來修行重在守成,落發(fā)不落發(fā),完全不與修行相干。我不落發(fā),沒有拘束,一落發(fā)就拘束得寸步難移了。
所以我就做了現(xiàn)在這個不落發(fā)的和尚。”
張汶祥聽到這里,從容立起身,恭恭敬敬的對慧海叩頭道:“原來是師伯。你老人家不說出來,小侄怎得知道?”慧海伸手?jǐn)v起張汶祥道:“你前次到這里來的時候,我眼里雖已看出你是一個會武藝有俠氣的人,然尚不知道就是田義周的徒弟。你走后,孫耀廷就到這里來了。我才知道趙承規(guī)也是孫耀廷約了到這里來的,你那日不是曾在這里與趙承規(guī)會過面的嗎?”張汶祥應(yīng)是,問道:“師伯的真姓名,不能說給小侄聽么?”慧海笑道:“有何不可。只是我二十年不用這真姓名了,說出來除了幾個少年時在一塊兒的朋友,誰也不知道這姓名是何等人。我俗姓史,名卜存,原籍直隸廣平人。你這回受的委屈,我完全知道。孫耀廷因為你不聽他勸的話,賭氣回瀏陽去了,打算教你師傅親自來山東勸你。趙承規(guī)也因為你不聽孫耀廷的勸,執(zhí)意要在這時候報仇。
他是奉了他師傅沈棲霞的命,特來保護馬撫臺的人。假使你的仇報成了,他便不能回襄陽見他師傅,因此只得每夜時刻不離的在巡撫部院保護。”張汶祥聽了,心里才明白那夜打瓦的是趙承規(guī)。
慧海又道:“孫耀廷為恐怕趙承規(guī)將你作尋常刺客看待,在黑暗中遇著,使出他的飛劍來。你雖武藝不錯,然完全是血肉之軀,怎能抵?jǐn)车兰业膶毼??費了多少心思,方將你引到這里與趙承規(guī)會面,只是那時的殺機還未動。日后的事,孫耀廷雖有預(yù)知的道行,全不敢事先揭穿,恐遭天譴。
這番的事,孫耀廷實在是煞費苦心。若沒有他,你的性命就不送在鴻興客棧,也早已送在巡撫部院的房檐上了。難得你今日忽然想到了我身上,巴巴的跑到這里來。我就看在無垢和尚分上,也得勸勸你。孫耀廷說,鄭時這種又熱中利祿又好色無品行的人,本是應(yīng)該殺的。馬心儀便不殺,他也要殺死的。這算不了什么仇恨,你犯不著拼性命去圖報復(fù)。他這話雖也是正理,但我卻不以為然。我輩為人,講的是意氣,重的是情義。這人行為不正,我看出來了,早就不應(yīng)與他結(jié)交 。
結(jié)交 之后才看出來,就應(yīng)該苦口勸戒。勸戒不聽,只好說明絕交 。既絕交 以后,他的存亡榮辱,我便可以不過問了。至于你和鄭時,我聽說十多年來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同榮辱,共生死,不是一兩次,那就不是尋常結(jié)交 朋友的可比。朋友尚且須到明示絕交 之后,方可視同路人,你和鄭時還正在共患難的時候,他忽被人慘殺了,而殺他的人,又是與你也有仇恨的馬心儀。我知道你不報這仇,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
張汶祥聽到這里,已止不住淚如雨落,立起身看了看門外?;酆5溃骸斑@地方若是有不能說話的,我如何敢對你說這許多話呢?”張汶祥見門外果然寂靜無人,便說道:“我情愿與鄭大哥一同死在那婬賊手里,婬賊能殺死我便罷了,沒有人再出頭替我和鄭大哥報仇。若他不能把我殺死,我留著性命在世一日,是要努力報一日仇的。那怕那婬賊福再大,不等到我的刀刺進他胸膛,他先自病死了,我也得翻出他尸骨來,戳他幾個透明窟窿,以泄我胸頭之恨。你老人家剛才說那婬賊與我也有仇恨,這話我卻不能不說明。我對那婬賊,除了為他慘殺我鄭大哥而外,絲毫仇恨也沒有。你老人家以為他奸占了我的老婆,我是應(yīng)該恨他的。這事不僅你老人家是這般想,大概除了我已死鄭大哥,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的心事。那婬賊若不是這般騙殺我鄭大哥,僅奸占了柳氏姊妹做小老婆,鄭大哥心里或者不免有些難過,然也不過一時。至于我心里,倒覺得非常慶幸,非常安慰。并不是我事后故意在師怕面前說這種矯情的話,實在當(dāng)日鄭大哥教我與柳氏成親,就是迫不得已,奉行故事一般的舉動。自從搬進巡撫部院里住著,我心中覺得對柳氏時刻不安,親近不得,疏遠(yuǎn)不得,正拿著不好怎生擺布。難得她肯與那婬賊茍且,就好象讀書上遇著一個難題目,做不出文章、忽然有人替他代做了,他豈不有欣喜的道理?”“慧海笑道:“我知道你這話并非矯情。孫耀廷說他曾親耳聽得鄭時在巡撫部院西花廳里,勸你親近柳無儀。孫耀廷就因聽了你那番回答鄭時的言語,才知道你是一個好漢。若不聽了你那言語,他雖是受了你師傅之托,然到山東后,因知道你和鄭時娶柳氏姊妹的事,就很驚訝無垢和尚收了你這們一個徒弟?以為似這般好色的人,受兇險是應(yīng)該的,值得數(shù)千里托人前來救護。及知道你果是一個好漢了,就只可惜你結(jié)交 錯了人。不過,于今這些話也都不必說了。我要勸你的話,不是勸你不報仇,是勸你不要性急。你應(yīng)該知道‘君子報仇在三年’的那句老話。孫耀廷也曾對你說過的:馬心儀此時死期還沒有到,所以偏巧有沈棲霞師傅那般人物在暗中幫助他保護他。但是沈師傅也只不過略盡人事,難道能在暗中保護馬心儀一生一世嗎?我勸你暫時回紅蓮寺去最好。等到有機可乘的時候,再出來報仇。是易如反掌的事?!辈恢獜堛胂槁犃艘雷衽c否?且待第一百零五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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