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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罪與罰

[俄] 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 /

神秘師兄 上傳

  他急于去找斯維德里蓋洛夫。在這個人身上他能寄托什么希望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這個人身上卻暗藏著一種能夠支配他的權(quán)力。才一意識到這一點,他就已經(jīng)不能放心了,何況現(xiàn)在時候已經(jīng)到了呢。
一路上,有一個問題特別使他感到苦惱:斯維德里蓋洛夫去沒去過波爾菲里那里?
就他所了解的情況來看,他可以起誓——不,沒去過!他想了又想,回想波爾菲里來訪的全部過程,他明白:不,沒去過,當(dāng)然沒去過!
不過如果他還沒去過,那么他會不會去找波爾菲里呢?
目前他暫時覺得,不會去。為什么?對此他不能作出解釋,不過如果他能解釋的話,現(xiàn)在也就不會為此絞盡腦汁了。這一切使他非常苦惱,但同時不知為什么他又顧不得這個了。真是怪事,也許誰也不會相信,然而對自己目前的命運,對必須立刻作出決定的命運,不知為什么他卻并不怎么關(guān)心,甚至是漫不經(jīng)心。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件重要得多、異常重要的事情,——這也是一件只關(guān)系到他本人、與別人都不相干的事,不過是另一件事,也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加以他感到精神上已經(jīng)疲勞到極點,盡管這天早上他的思考能力比最近這幾天都要好一些。
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現(xiàn)在還值不值得努力設(shè)法克服這些新的、微不足道的困難呢?譬如說,還值不值得千方百計竭力不讓斯維德里蓋洛夫去找波爾菲里;還值不值得去研究、打聽,在一個什么斯維德里蓋洛夫的身上浪費時間呢?
噢,這一切讓他多么厭煩?。?br/> 然而他還是急于去找斯維德里蓋洛夫;他是不是期望從他那里了解到什么新情況,從他那里得到什么指示,找到什么出路呢?就連一根稻草也會抓住不放嘛!是不是命運,是不是什么本能促使他們遇到了一起?也許,這只不過是疲倦和絕望;也許需要的不是斯維德里蓋洛夫,而是另一個人,而斯維德里蓋洛夫只不過是偶然給碰上了而已。索尼婭嗎?可現(xiàn)在他去找索尼婭作什么?又去乞求她的眼淚嗎?而且索尼婭讓他感到可怕。索尼婭就是無情的判決,索尼婭就是不可改變的決定?,F(xiàn)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他不能去見她。不,是不是最好去試探一下斯維德里蓋洛夫,弄清他究竟是個什么人?他內(nèi)心里不得不承認(rèn),不知為什么他似乎當(dāng)真是早就已經(jīng)需要這個人了。
然而他們之間能有什么共同之處呢?就連他們干的壞事也不可能是相同的。而且這個人還很討厭,顯然異常婬蕩,一定十分狡猾,喜歡騙人,說不定還很惡毒。關(guān)于他,就有一些這樣的議論。不錯,他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孩子們奔走張羅;可是誰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又意味著什么?
這個人總是有什么企圖,有什么計劃的。
這些天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頭腦里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這想法使他感到非常不安,盡管他甚至曾努力設(shè)法驅(qū)除它,它讓他感到太苦惱了!有時他想:斯維德里蓋洛夫一直在他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現(xiàn)在仍然在他周圍轉(zhuǎn)悠;斯維德里蓋洛夫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秘密;斯維德里蓋洛夫以前曾經(jīng)有一些算計杜尼婭的陰謀詭計。如果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陰謀呢?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是的。如果現(xiàn)在,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因而獲得了控制他的權(quán)力,那么他想不想用這種權(quán)力作為武器,來算計杜尼婭呢?
這個想法有時甚至?xí)趬糁姓勰ニ?,但是像現(xiàn)在,像他去找斯維德里蓋洛夫的時候這樣清晰地想到這一切,卻還是第一次。單單是這么想一想,就已經(jīng)使他心情抑郁,怒火中燒了。第一,當(dāng)時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就連他自己的處境也改變了,所以應(yīng)該立刻向杜涅奇卡坦白說出這個秘密?;蛟S應(yīng)該犧牲自己,以免杜涅奇卡行動不夠謹(jǐn)慎。一封信?今天早晨杜尼婭接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接到誰的信呢?(難道是盧任嗎?)不錯,有拉祖米欣在那兒守護(hù)著;不過拉祖米欣什么也不知道。或許也應(yīng)該向拉祖米欣坦白地說出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極端厭惡地想。
無論如何,必須盡快見到斯維德里蓋洛夫,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謝天謝地,他需要知道的與其說是細(xì)節(jié),不如說是事情的實質(zhì);不過,如果斯維德里蓋洛夫有算計杜尼婭的陰謀,只要他能做得到,那就……
這些時候,這一個月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jīng)心力交 瘁,對類似的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作出任何別的決定,他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就是:“那么我就殺了他”,他懷著冷酷絕望的心情想。他心情沉重,感到壓抑;他在街道中間站住了,朝四下里望望:他走的是哪條路,這是上哪兒去啊?他正站在×大街上,離他剛剛穿過的干草廣場有三十或四十步遠(yuǎn)。左邊一幢房子的二樓上是一家小飯館。所有窗子全都大敞著;根據(jù)窗內(nèi)來回走動的人影來看,小飯館里已經(jīng)座無虛席。大廳里歌聲婉轉(zhuǎn),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悠揚的曲調(diào),土耳其鼓敲得熱情奔放。還可以聽到女人的尖叫聲。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為什么竟會轉(zhuǎn)到×大街上來了,本想轉(zhuǎn)身回去,突然在小飯館最邊上一扇開著的窗戶里看到了斯維德里蓋洛夫,斯維德里蓋洛夫嘴里叼著煙斗,靠窗坐在一張茶桌旁邊。這使他十分驚訝,甚至是大吃一驚。斯維德里蓋洛夫正在默默地觀察他,仔細(xì)打量他,這也立刻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驚:似乎斯維德里蓋洛夫本想站起來,在還沒被發(fā)覺之前悄悄地溜走。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裝作好像沒看到他的樣子,若有所思地望著一旁,可是還在用眼角盯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地狂跳。一點不錯:斯維德里蓋洛夫顯然不愿意讓人看到自己。他從嘴里拿出煙斗,已經(jīng)想要躲起來了;可是,站起來,推開椅子以后,大概突然發(fā)覺,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jīng)看見他了,而且正在觀察他。他們之間發(fā)生了與他們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家初次見面時十分相似的情景,當(dāng)時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睡覺。斯維德里蓋洛夫臉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笑容越來越舒展了。兩人都知道,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而且在互相觀察對方。最后斯維德里蓋洛夫高聲哈哈大笑起來。
“喂,喂,您高興的話,那就進(jìn)來吧;我在這里!”他從窗子里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上樓到小飯館里去了。
他在后面一間很小的房間里找到了他,這間小房間只有一扇窗子,與大廳毗連,大廳里擺著二十張小桌,歌手們正在合唱,扯著嗓子拚命叫喊,一些商人、官吏和各色人等一邊聽唱歌,一邊在喝茶。不知從哪里傳來了打臺球的響聲。斯維德里蓋洛夫面前的小桌上放著一瓶已經(jīng)打開的香檳和一個盛著半杯酒的玻璃杯。這間小房間里還有一個背著一架小手搖風(fēng)琴的少年流浪樂師,一個身體健康、面頰紅潤的姑娘,她那條花條裙子的下擺掖在腰里,戴一頂系帶子的蒂羅爾①式的帽子,她是個賣唱的,約摸十七、八歲,盡管隔壁屋里正在高聲合唱,她卻在手搖風(fēng)琴的伴奏下,用相當(dāng)嘶啞的女低音在唱一首庸俗的流行歌曲……
“喂,夠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進(jìn)來,斯維德里蓋洛夫就叫她別唱了。
姑娘立刻停下來,恭恭敬敬地等著。她唱那首押韻的庸俗流行歌曲的時候,臉上也是帶著這樣嚴(yán)肅而又恭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拿個杯子來!”斯維德里蓋洛夫喊了一聲。
“我不喝酒,”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隨您便,我不是給您的。喝吧,卡佳!今天不需要再唱了,你走吧!”他給她斟了滿滿一杯酒,拿出一張淡黃色的鈔票②來??颜諎D女們喝酒的方式,也就是接連喝了二十來口,一口氣把一杯酒全喝光了,拿了那張鈔票,吻了吻斯維德里蓋洛夫一本正經(jīng)伸出來讓她吻的手,從屋里走了出去,那個背手搖風(fēng)琴的男孩子也跟著她慢慢地出去了。他們倆都是從街上叫來的。斯維德里蓋洛夫在彼得堡住了還不到一個星期,可是他身邊的一切已經(jīng)帶有古代宗法制社會的遺風(fēng)了。小飯館里的堂倌菲利普已經(jīng)成了他的“熟人”,在他面前奴顏婢膝。通大廳的門鎖起來了;斯維德里蓋洛夫在這間屋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說不定整天整天都待在這里。這家小飯館很臟,可以說很不好,甚至夠不上中等水平。

①蒂羅爾是奧地利的一個州。
②一盧布的鈔票。
“我去您那兒找您,”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可是不知為什么從干草廣場拐了個彎,來到了×大街上!我從來不彎到這兒來,也不打這兒經(jīng)過。我從干草廣場往右轉(zhuǎn)彎。而且去您那兒的路也不是往這邊來。我剛一拐彎,就看到了您!這真怪!”
“您為什么不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這是奇跡!”
“因為這也許只不過是偶然的?!?br/> “要知道,所有你們這些人都是這樣的性格!”斯維德里蓋洛夫哈哈大笑起來,“即使心里相信奇跡,可就是不肯承認(rèn),您不是說嗎:‘也許’只不過是偶然的。談到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嘛,這兒的人都是些膽小鬼,這您想象不到吧,羅季昂·羅曼內(nèi)奇!我說的不是您。您有自己的見解,也不怕有自己的見解。正是因為這一點,您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br/> “再沒有旁的了嗎?”
“就這一點已經(jīng)足夠了?!?br/> 顯然斯維德里蓋洛夫心情是興奮的,不過只是稍有點兒興奮;他只喝了半杯酒。
“我覺得,在您知道我能有您所謂的自己的見解之前,您就來找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啊,那時候是另一回事。無論什么事情都有幾個發(fā)展階段。至于說到奇跡嘛,我要告訴您,最近這兩三天您好像都白白錯過了。是我約您到這家小飯館來的,您徑直到這兒來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奇跡;我親自詳細(xì)告訴過您,到這兒來的路怎么走,還告訴過您,這家小飯館在哪兒,幾點鐘的時候可以在這兒找到我。您記得嗎?”
“我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驚訝地說。
“我相信。我跟您說過兩次了。這個地址不知不覺深深印在了您的腦子里。于是您也就不知不覺彎到這兒來了,然而您是精確地按照地址找來的,雖說您自己并沒意識到這一點。當(dāng)時我跟您說的時候,并沒指望您會理解我的意思。您太露馬腳了,羅季昂·羅曼內(nèi)奇。我還要告訴您:我深信,彼得堡有許多人走路的時候都在自言自語。這是個半瘋狂的人的城市。如果我們有科學(xué)的話,那么醫(yī)生、法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專業(yè)作一次極有價值的調(diào)查研究。難得找到這么一個地方,像在彼得堡這樣,對人有這么多憂郁的、強(qiáng)烈的和奇怪的影響。單是氣候的影響就令人吃驚!然而這是全俄羅斯的中心,它的特征應(yīng)該在一切事物上都反映出來。不過現(xiàn)在問題不在這里,而在于,我已經(jīng)有好幾次對您冷眼旁觀了。您從家里出來的時候還在昂著頭。走了二十來步,您已經(jīng)低下頭,把雙手背在背后了。您在看,可是無論是前面、還是兩旁的東西,您已經(jīng)什么也看不見了。最后,您嘴唇微微翕動,自言自語起來,有時您還伸出一只手,作著手勢。這很不好。說不定,除了我,還有別人在注意您,這可就對您不利了。其實,對我來說,反正一樣,我不會治好您這個病,不過您當(dāng)然明白我的意思。”
“您知道有人在監(jiān)視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問,同時試探地打量著他。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斯維德里蓋洛夫似乎驚訝地回答。
“嗯,那就請您不要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皺起眉頭,含糊不清地說。
“好吧,我不管您?!?br/> “您最好還是說說,既然您常來這兒喝酒,而且曾兩次約我到這兒來會面,那么現(xiàn)在,我從街上朝窗子里望的時候,您為什么卻躲起來,想要溜走呢?這我看得很清楚。”
“嘿!嘿!當(dāng)時我站在您房門口的時候,您為什么閉著眼睛躺在沙發(fā)上,假裝睡覺呢?其實您根本就沒睡。這我看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原因……這您是知道的。”
“我也可能有我的原因,雖說您不會知道,是什么原因?!?br/>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從下面托著下巴,凝神注視著斯維德里蓋洛夫。他對著他的臉仔細(xì)看了一會兒,以前這張臉也總是讓他感到驚訝。這是一張奇怪的臉,好像是個假面具:面色白中透紅,鮮紅的嘴唇,留著一部色澤光亮的談黃色大胡 子,一頭淡黃色的頭發(fā)還相當(dāng)濃密。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好像太藍(lán)了,目光不知怎么似乎過于陰沉而又呆滯。在這張就年齡來說顯得異常年輕的、美麗的臉上,不知有點兒什么讓人感到極不愉快的東西。斯維德里蓋洛夫的衣服極其考究,是一套輕而薄的夏裝,而他特別向人炫耀的,還是他的內(nèi)衣 。一只手指上戴著一枚鑲著貴重寶石的老大的戒指。
“難道我也得和您較量較量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焦躁不安、急不可耐、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如果您想傷害我,雖然您也許是一個最危險的人,可是我卻不想突然改變自己的習(xí)慣。我這就讓您看看,我并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樣愛惜自己,您大概認(rèn)為我非常愛惜自己吧。您要知道,我來找您,是要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您,如果您對舍妹還有從前的那種打算,如果為了達(dá)到這個目的,您想利用最近發(fā)現(xiàn)的秘密,那么在您把我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之前,我就先殺了您。我說話是算數(shù)的:您要知道,我說得到,就做得到。第二,如果您想對我沒什么,——因為這些時候我一直覺得您好像有話要對我說,——那么就請快點兒說吧,因為時間是很寶貴的,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遲了。”
“您這么急,是急于上哪兒去?。俊彼咕S德里蓋洛夫問,一邊好奇地細(xì)細(xì)打量他。
“什么事情都有幾個發(fā)展階段,”拉斯科利尼科夫陰郁地、急不可耐地說。
“您自己剛才要求我們開誠布公,可是對我的第一個問題,您就拒絕回答,”斯維德里蓋洛夫微笑著說?!澳偸怯X得我有什么目的,所以一直用懷疑的目光來看我。有什么呢,處在您的地位上,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不管我多么想跟您交 朋友,可我還是不敢讓您相信,事情恰恰相反。真的,這樣做得不償失,而且我也沒打算跟您談任何特殊的事情?!薄澳敲茨鸀槭裁茨菢有枰夷兀磕皇菍ξ液芨信d趣嗎?”
“只不過是作為一個有趣的觀察對象罷了。您的處境很不平常,我喜歡這種很不平常的性質(zhì),——這就是我對您感興趣的原因!此外,您是我十分關(guān)心的一個女人的哥哥,還有,當(dāng)時我經(jīng)常從這個女人那里聽到許多關(guān)于您的事情,因此我得出結(jié)論,您對她有很大的影響;難道這還不夠嗎?嘿——嘿——嘿!不過,我得承認(rèn),對于我來說,您的問題非常復(fù)雜,我很難回答您。嗯,譬如說,現(xiàn)在您來找我,不僅是有事,而且還想來了解點兒什么新情況吧?是這樣吧?是這樣的,不是嗎?”斯維德里蓋洛夫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堅持說,“既然如此,那么您要知道,還在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在火車上的時候,我就對您抱有希望了,希望您也能告訴我點兒什么新情況,希望能從您這里得到點兒什么對我有用的東西!
瞧,我們都是多么富有??!”
“什么有用的東西呢?”
“怎么跟您說呢?難道我知道是什么嗎?您瞧,我一直待在一家小飯館里,就已經(jīng)感到心滿意足了,也就是說,倒不是心滿意足,而是說,總得有個地方坐坐吧。嗯,就拿這個可憐的卡佳來說吧,——您看到了吧?……嗯,譬如說,雖然我是個愛吃的人,俱樂部①的美食家,可是您瞧,像這樣的東西我也能吃?。ㄋ斐鲆恢皇种?,指指角落里,那里一張小桌子上擺著一個洋鐵盤子,盤子里盛著吃剩的、讓人難以下咽的土豆燒牛排。)順便問一聲,您吃過午飯了嗎?我稍微吃了一點兒,不想再吃了。譬如說吧,我根本不喝酒。除了香檳,什么也不喝,就連香檳,整整一晚上也只喝了一杯,就這樣還覺得頭痛。現(xiàn)在我叫了這杯酒,是為了提提神,因為我打算到一個地方去,您看得出來,我的心情有點兒特別。剛才我所以像個小學(xué)生樣躲起來,是因為我想,您會妨礙我;不過,看來(他掏出表來),還可以跟您在一起坐一個鐘頭;現(xiàn)在是四點半。您相信嗎,要是有個什么專長就好了;要是我是個地主,要么是神甫,要么是槍騎兵,攝影師,新聞記者……那就好了,可是什么、什么專長都沒有!有時候甚至覺得無聊。真的,我還以為您會告訴我點兒什么新情況呢?!?br/>
①指莫斯科、彼得堡的英國俱樂部,那里有最好的廚師;美食家們都喜歡到那里去享用烹調(diào)得最好的菜肴。
“那么您是什么人,您為什么要來這里?”
“我是什么人?您是知道的:我是個貴族,曾在騎兵隊里服役兩年,后來在這兒,在彼得堡閑蕩,后來和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結(jié)婚,住在鄉(xiāng)下。這就是我的履歷!”
“您好像是個賭徒?”
“不,我算什么賭徒。是賭棍,不是賭徒?!?br/> “您是賭棍?”
“是啊,是賭棍?!?br/> “怎么,有人打過您嗎!”
“有過。那又怎樣呢?”
“喂,那么,您可以要求決斗……一般說,決斗會使人獲得新生……”
“我不反駁您,而且我也不善于談?wù)撜軐W(xué)問題。我坦白地對您說,我匆匆趕到這里來,多半是為了女人?!?br/> “剛剛埋葬了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您就趕來了嗎?”
“嗯,是的,”斯維德里蓋洛夫微微一笑,感到在開誠布公這一點上,他獲得了勝利?!澳怯衷鯓幽??您好像認(rèn)為,我這樣談?wù)撆耸遣坏赖碌???br/> “也就是說,我是不是認(rèn)為,生活放蕩是不道德的?”
“生活放蕩!唉,您說到哪里去了!不過我要按順序來回答您,首先一般地談?wù)勁?,您要知道,我喜歡閑扯。您倒說說看,我為什么要克制自己?既然我愛女人,那我為什么要放棄女人呢?至少可以有事做?!?br/> “那么您在這兒僅僅是希望過放蕩的生活了!”
“就算是想過放蕩生活吧,那又怎樣呢!您老是想著放蕩的生活。至少我喜歡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栴}。在這種放蕩生活里至少有一種固定不變的東西,它甚至是以天性為基礎(chǔ),而不是為幻想所左右的,它猶如血液中永不熄滅的炭火,永遠(yuǎn)燃燒著,還要燃燒很久很久,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也不能讓它很快熄滅。您應(yīng)該承認(rèn),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工作嗎?”
“這有什么值得高興的?這是一種病,而且是一種危險的病?!?br/> “唉,您又說到哪里去了?我同意,這是一種病,正如一切過度的事情一樣,——而這種事情是一定會過度的,——不過要知道,這種事情,第一,各人的情況不同,第二,當(dāng)然啦,一切都要有分寸,要有節(jié)制,雖然是下流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要不是有這種工作,大概,真會開槍自殺。我同意,一個正派人理應(yīng)不怕寂寞,可是……”
“您會開槍自殺嗎?”
“唉,”斯維德里蓋洛夫厭惡地阻止他說,“請您別談這個,”他又趕緊補(bǔ)充說,甚至不像以前那樣,已經(jīng)不再吹牛了。就連他的臉色也好像變了?!拔页姓J(rèn)有這個不可原諒的弱點,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怕死,也不喜歡別人談死。您知道嗎,在某種程度上,我是個神秘主義者。”
“?。‖敔柗āけ颂亓_芙娜的鬼魂!怎么,還繼續(xù)出現(xiàn)嗎?”
“去它的吧,您別提了;在彼得堡還沒出現(xiàn)過;去它的!”他高聲說,臉上露出惱怒的神情。“不,最好還是談?wù)勥@個吧……對了,不過……嗯哼!哎呀,時間不多了,我不能跟您長久待在這里,很可惜!本想告訴您的。”
“您有什么事,是女人嗎?”
“是的,是女人,一個意外的機(jī)會……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br/> “嗯,這兒環(huán)境的卑鄙污濁已經(jīng)不影響您了?您已經(jīng)無力自制了嗎?”
“那么您也希望獲得這種力量嗎?嘿——嘿——嘿!剛才您讓我吃了一驚,羅季昂·羅曼內(nèi)奇,雖說我早就知道,事情是會這樣的。您在跟我大談放蕩的生活,大談美學(xué)!您是席勒,您是理想主義者!當(dāng)然,這一切理應(yīng)如此,如果不是這樣,倒要讓人覺得奇怪了,然而實際上還是奇怪的……唉,可惜,時間不多了,因為您是個非常有趣的人!順便問一聲,您喜歡席勒嗎?我倒非常喜歡?!?br/> “不過,您可真是個愛吹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些厭惡地說。
“唉,真的,我不是!”斯維德里蓋洛夫哈哈大笑著回答,“不過,我不爭辯,就算是愛吹牛吧;可是為什么不吹呢,既然吹牛并不會傷害別人。我在鄉(xiāng)下,在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莊園里住了七年,所以現(xiàn)在急于想跟像您這樣的聰明人——聰明而又十分有趣的人談?wù)劊娓吲d海闊天空,隨便聊聊,此外,我喝了半杯酒,酒勁已經(jīng)有點兒沖上來了。主要的是,有一個情況讓我感到十分興奮,不過這件事……我不想談。您去哪里?”斯維德里蓋洛夫突然驚恐地問。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了起來。他來到這里,感到難過,氣悶,不大舒服。他確信,斯維德里蓋洛夫是世界上最無聊、最渺小的一個惡棍。
“唉——!別走,再坐一會兒嘛,”斯維德里蓋洛夫請求說。“至少也得要杯茶喝。好,請坐一會兒,好,我不再胡 扯了,也就是說,不再談我自己的事了。我要告訴您一件事。嗯,如果您想聽,我跟您談?wù)?,一個女人怎么,用您的說法,怎么‘救了’我?這甚至就是對您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因為這個女人就是令妹??梢哉剢幔慷以蹅冞€可以消磨時間?!?br/> “您說吧,不過我希望,您……”
“噢,請您放心!而且就連像我這樣一個品質(zhì)惡劣、精神空虛的人,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使我心中產(chǎn)生的也只有深深的敬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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