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時的憤激給了我非常的精力,使我離開了退隱廬;我一遷出退隱廬,這種精力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在新居里剛勉強住定,我的尿閉癥就復(fù)發(fā)了,頻繁的劇痛又加上一個疝氣病的新麻煩,這個病已經(jīng)叫我苦了若干時候了,我還不知道是一種病呢。不久我就落到了極其難堪的陣痛的境地。我的老朋友蒂埃里醫(yī)生來診視我,給我說明了病情。探條呀、捻子呀、繃帶呀,老年病痛所需要的全部器械都聚集在我的周圍,嚴(yán)酷的事實使我感覺到,人不年輕了,而有一顆年輕的心,是不會不吃苦頭的。明媚的春光 一點也沒有把我的精力恢復(fù)過來,整個一七五八年,我都是在有氣無力中度過的,這使我相信,我的生命已經(jīng)接近尾聲。我懷著一種急不可待的心情看著生命末日的來臨。我從友誼的幻象中醒悟過來了,一切使我熱愛生命的東西,我也都解脫凈盡了,我在生命中再也看不到一點東西能使我感到人生的樂趣。從此,我只看到痛苦和災(zāi)難在妨害我的各種享受。我渴望著使我獲得自由 并逃開我那些仇敵的那一剎那的到來。不過,我們還是循著事態(tài)發(fā)展的線索來敘述吧。
我遷居蒙莫朗西,似乎使埃皮奈夫人有點不知所措;她很可能沒有料到我這一手。我的身體垮得那么慘,天氣又那么冷,又遭到了眾叛親離,這一切都使他們倆——格里姆和她——相信,他們一把我退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就一定能迫使我開口求饒,做出有失身 份的事來:乞求人家允許我留住在那所我的尊嚴(yán)不容我繼續(xù)住下去的房子里。我搬得太突然了,他們沒有時間去防到這一著,剩下來的只有選擇孤注一擲這條路了,要么索性把我完全毀掉,要么努力把我再拉回去。格里姆采取了第一條路;但是我相信埃皮奈夫人倒是寧愿采取另外那一條路的,我從她對我最后一封信的答復(fù),得到這么一個結(jié)論,因為她在這封回信里把她在前幾封信里所用的那種語氣和緩了很多,并且似乎為和好敞開了大門。她這封信叫我等了整整一個月,這樣長久的拖延就足夠說明她為回信的適當(dāng)措詞曾感到為難,并且在回信之前曾經(jīng)過再三考慮。她要是把好話說過了頭就會牽累到她自己。但是在她前此寫的那幾封信之后,在我突然搬出她的房子之后,人們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是多么仔細(xì)地要在這封信里不漏出半個難聽的字眼。我把這封信全部轉(zhuǎn)錄出來,好讓大家判斷一下(乙札,第二三號):
一七五八年一月十七日,于日內(nèi)瓦
先生,十二月十七日函我昨天才收到。它是裝在一口大箱子里送來的,箱子里裝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整個這段時間都是在路上走著。我只能回答你的附注;至于信的本身,我不很理解,如果情況許可我們當(dāng)面解釋的話,我倒想把全部經(jīng)過都當(dāng)作是出于一種誤會?,F(xiàn)在再談那附注吧,你可能還記得,先生,我們本來是約好了的,退隱廬園丁的工資要經(jīng)過你的手付給他,使他能更好地感覺到他是依靠你的,以免他再和他的前任一樣,跟你鬧那些不成體統(tǒng)的笑話。事實可以證明:他的頭幾個季度的工資都已經(jīng)交 給你了,并且在我走之前不多天,我還跟你約定,將來你預(yù)付他的工資,我還是要歸還你的。我知道,你先曾推辭,但是這筆工資是我請你預(yù)付的,當(dāng)然要歸墊,彼此都有約在先??醢Tㄖ艺f,你沒有肯接受這筆錢,這里面必然有些誤解。我現(xiàn)在叫人再把這筆錢給你送去,我就不懂為什么你會不依成約,硬要為我的園丁出工資,甚至付到你住在退隱廬的那一個季度以后。因此,我深信,先生,你想到我很榮幸地對你說的這些話,會不拒絕收回你惠然為我預(yù)付的那筆工資的。
有了以前的那一切經(jīng)歷,我既對埃皮奈夫人不能再有所信任,當(dāng)然就不愿再和她復(fù)交 了。我沒有答復(fù)這封信,我們的通信就到此為止,她看我作出了我的決定,她也就作出自己的決定了;這時候,她完全贊同了格里姆和霍爾巴赫那個小集團 的意見,把自己的努力和他們的努力配合起來,好把我徹底打垮。他們在巴黎活動,她就在日內(nèi)瓦活動。后來格里姆到日內(nèi)瓦和她相會,就完成了她所開始的工作。特龍香被他們倆不費力地就拉了過去,他大力協(xié)助他們,成了我的最瘋狂的迫害者,而他也和格里姆一樣,從來沒有絲毫可以抱怨我的地方。他們?nèi)算戾粴?,暗暗地在日?nèi)瓦撒下了種籽,人們四年以后就看到這種籽在日內(nèi)瓦生出芽來。
在巴黎他們就比較困難些。我在巴黎比較知名,同時,巴黎人不那么傾向于仇恨,因而也就不那么容易接受仇恨的影響。為了更巧妙地打擊我,他們先宣揚說,是我離開了他們(見德萊爾函。乙札第三0號)。由此,他們就假裝著始終還是我的朋友,巧妙地散布著他們的惡意中傷,表面上顯得是對他們的朋友的不義行為的抱怨。
這就使得一般人不那么提防,較易于聽信他們而對我加以譴責(zé)了。他們對我背信和忘恩的暗中指責(zé),進行得比較小心翼翼,唯其如此,也就越發(fā)有效。我知道他們栽誣我許多令人發(fā)指的罪行,卻絕對無法打聽到他們說的這些罪行究竟有些什么內(nèi)容,我從甚囂塵上的傳聞中所能推測出來的一切,就是傳來傳去都不外乎的這四大罪狀:一、我退隱在鄉(xiāng)間;二、我對烏德托夫人的愛情;三、拒絕陪埃皮奈夫人去日內(nèi)瓦;四、遷出退隱廬。如果在此以外他們還加上了些什么別的怨嫌,他們采取的措施可真是太周密了,我一直就根本沒法知道怨嫌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我相信,掌握著我命運的那班人后來付諸實施的那套計謀,就是在這個時期制訂出來的。這套計謀進展與見效之速,如果一個人不知道一切助人為惡的事是多么易于搞起來的話,一定會驚為奇跡。現(xiàn)在我必須把我在這套陰暗而深邃的計謀中所能看得清楚的部分,努力用三言兩語來說明一下。
雖然我在歐洲已經(jīng)享有盛名,我還是保持了我初期喜好的那種淳樸。我對一切所謂黨 呀、派呀、勾心斗角呀,都恨入骨髓,這種恨就維持了我的自由 、獨立,除了我的心靈有種種依戀而外,就沒有其他束縛。因為我是獨自一人.遠在異國,與世隔絕,既無依靠,又無家庭,只堅持我的原則和義務(wù),所以我大膽地走著正直的道路,絕不有損于正義與真理而諂媚和敷衍任何人。而且,兩年來我退隱在孤寂之中,不通消息,斷絕世務(wù),對一切外事既無所聞知,也絕無好奇之心,所以我雖住在離巴黎四里約的地方,卻由于我不聞不問,就仿佛住在提尼安島上,和這個京城遠隔重洋。
格里姆、狄德羅、霍爾巴赫則相反,他們都處在漩渦的中心,生活在最上流的社會里,交 際極其廣闊,整個上流社會的各部門,差不多就由他們?nèi)巳抗戏至?。顯貴呀、才子呀、文學(xué)家呀、律師呀、女人呀,他們到處都能串通一氣,叫所有這些人都聽他們的話。人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看到,這種地位,使緊密聯(lián)合在一起的三個人,對于處在我這樣地位的一個第四者,具有何等的優(yōu)勢了。誠然,狄德羅和霍爾巴赫并不是(至少我不能相信是)搞什么十分毒辣陰謀的人,一個無此險惡,另一個無此狡黠,但是唯其如此,他們也就搭配得更好。只有格里姆一人在腦子里想他的方案,對其他三人,只把他們必須知道才能配合執(zhí)行的部分告訴他們。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威信使他很容易獲得這種配合,而全盤計謀的效果也是跟他高超的本領(lǐng)相稱的。
正是憑著這個高超的本領(lǐng),感到他從我們雙方不同的地位中所能取得的優(yōu)勢,他就策劃著要把我的名聲徹底地毀滅掉,并給我制造一個截然相反的名聲,而同時又不牽累到他自己。入手的辦法就是先在我的周圍筑起一道陰影之墻,使我不可能鑿?fù)ㄟ@道圍墻來看見他的陰謀活動,揭開他的假面具。
這項工作是困難的,因為必須蒙蔽那些配角,使他們看不見其中的不義之處。必須欺騙那些正派人,把所有的人都從我的身邊拉開,不給我留下一個朋友,不論這朋友有無地位。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半句真話透露到我的耳朵里。只要有一個仁人君子對我說:“你還充有德行的人呢,可是人家是這樣看待你的,人家是根據(jù)這個來評判你的,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那么,真理就勝利了,格里姆就完蛋了。他也知道這一點,擔(dān)是他探測過自己的心,而且對人們的能耐估計得一清二楚。我為人類的光榮感到遺憾的是:他計算得太準(zhǔn)確了。
他在地道中行走,要想腳步穩(wěn),就必須走得慢。他依計行事已經(jīng)十二年了,而最困難的部分現(xiàn)在還有待完成,那就是欺騙整個社會。社會上還有許多只眼睛盯著他,比他所料想的要嚴(yán)密些。他就害怕這一點,所以還不敢把他的陰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已經(jīng)找到了不太困難的辦法,那就是把那股支配著我的勢力拉進他的陰謀。在這股勢力的支持下,他就可以向前邁進而少冒一些風(fēng)險了。既然這股勢力的爪牙們通常都不很以正直自炫,更不以坦率自豪,他就再也不怕有什么好人會泄漏風(fēng)聲了;因為他所特別需要的就是把我蒙在濃密的黑影之中,讓他的陰謀永遠不跟我打照面,他很知道,不論他的機關(guān)設(shè)置得多么巧妙,我也能一眼看穿。他最大的詭巧就是一面毀壞我的名聲,一面又顯得要顧全我,給他背信棄義的行為披上一件慷慨好義的外衣。
通過霍爾巴赫那個小集團 的暗中指責(zé),我感覺到這套計謀的初步效果,卻不可能知道、乃至不可能推測到那些指責(zé)的內(nèi)容究竟如何。德萊爾在他歷次的信里都對我說,人家把許多罪惡都栽在我的頭上;狄德羅也告訴過我,不過更加神秘些;而當(dāng)我向這兩個人追問的時候,又都不外乎上述的那幾條罪狀。我在烏德托夫人的歷次來函中感覺到她對我逐漸冷淡了。我又不能把這冷淡歸咎于圣朗拜爾,因為圣朗拜爾還以同樣的友情繼續(xù)給我寫信,甚至遠行歸來后還來看我。我也不能歸咎于自己,既然我們分手時彼此都很滿意,分手后在我這方面除搬出退隱廬外又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故,我搬出退隱廬,她自己也覺得是必要的。因此,這種冷淡——她并不肯承認(rèn),但是我的心是騙不過去的——我既不知道何所歸咎,就對一切都感到惴惴不安了。我知道她是極端敷衍她的嫂子和格里姆的;因為他們倆跟圣朗拜爾都有關(guān)系;我生怕他們倆在搗鬼。這種極度不安的心情又揭開了我的瘡疤,使得我寫起信來總是牢騷滿紙,竟至叫她完全討厭我的信了。我隱約望見無數(shù)令人痛心的事,卻又一點也看不清楚。我陷入了對一個想象力極其敏感的人來說是最難以忍受的境地。如果我一直是完全孤獨的,如果我索性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會平靜一些的,但是我的心仍然是舊情難舍,而我的仇敵們就抓住我這點舊情,造成無數(shù)的口實來攻擊我。透進我的幽居的那點微光,我只能看到人們瞞住我的那些神秘勾當(dāng)?shù)暮诎怠?/p>
我生性是開朗、坦白的,正因為我不能掩飾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對于人家將感情向我掩飾起來也就疑慮萬端;對這樣一種天性的人說來,我當(dāng)時的苦惱真是太大、太難以忍受了。如果不是萬分僥幸地又遇到一些事,足夠牽住我的心靈,對于我這些擺脫不開的心事,構(gòu)成一種有益的排遣的話,我無疑會苦惱而死的。上次狄德羅到退隱廬來看我的時候,曾對我談到達朗貝在《百科全書》里寫的《日內(nèi)瓦》那篇文章。他告訴我說,這篇文章是與日內(nèi)瓦的上流社會人士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在日內(nèi)瓦建立一個劇場;人們已經(jīng)為此作好了準(zhǔn)備,劇場的修建不久就會進行。狄德羅覺得這一切都很好,對它的成功毫不懷疑,而我當(dāng)時跟他爭辯的事太多,不愿在這件事上又發(fā)生爭辯,所以我什么話也沒有說。但是,我對人家在我的祖國所要的這一套誘惑 手腕感到憤慨,所以我急待載有這篇文章的那本《百科全書》出版,看看有無辦法寫篇答復(fù),好對這不幸的一著防患于未然。我住到路易山不久就收到了這本書,發(fā)現(xiàn)那篇文章寫得既巧妙又有藝術(shù),不愧為該文作者的手筆。然而,這并不能轉(zhuǎn)移我打算駁斥的意圖;盡管我當(dāng)時心灰意冷,盡管我憂愁多病,天氣嚴(yán)寒,再加上新居不便,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布置好,我還是拿起了筆,憑著我一片熱誠,克服了一切困難。
在一個相當(dāng)嚴(yán)酷的冬季,在二月的天氣里,在上述的那種種狀況下,我天天跑到我住的那個園子盡頭的一座四面通風(fēng)的碉樓里,早晨呆兩個鐘頭,午飯后又呆兩個鐘頭。這座碉樓在一條臺坡路的盡頭,俯瞰蒙莫朗西的幽谷和池塘,遠望則見那座簡樸而可敬的圣·格拉田城堡,這是賢德的加狄拿退隱之所。就是在這個當(dāng)時冷得象冰窖一般的地方,既無屏障以蔽風(fēng)雪,又除我心頭的熱情外別無其他取暖之物,我只用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寫成了我那篇《給達朗貝論戲劇的信》。這是我寫作時感到了樂趣的第一篇作品(當(dāng)時《朱麗》連一半還沒有寫完)。直到那時為止,都是道德的憤激之情做了我的阿波羅,而這一次做我的阿波羅的則是溫 存敦厚之心。以前只是從旁見到的那許多不平激起我的惱怒;此時是以我自己為對象的不平引起我的悲哀,而這種不含惱怒的悲哀,只是一顆太多情、太軟弱的心被它原以為品質(zhì)相同的心欺騙了以后而不得已收斂時所感到的那種悲哀罷了。我的心當(dāng)時還充滿著我新近所遭受到的一切,同時那么多的激烈動蕩也都余波未平,所以我就把自己的苦痛感覺和思考主題時所產(chǎn)生的概念都一下子混合起來了;在我的作品中也就可以感到這種混合的影響。我不知不覺地在作品里把我當(dāng)時的處境描寫了出來;我在里面刻劃了格里姆、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圣朗拜爾和我自己。我寫這部作品時曾流了多少甘美的眼淚?。“?!人們在這部作品里很容易感覺到,愛情,我所努力醫(yī)治的那個致命的愛情,還沒有從我心里排除出去。在這一切當(dāng)中,還摻雜有我的自憐之感,因為我那時覺得自已奄奄待斃,以為這就是我向公眾的最后一次告別了。我絕不是怕死,我看到死朝漸近,反而感到快樂;但是我惋惜我離開人群而人群還沒有感到我的全部價值,還不曉得如果他們知我較深的話,我是多么值得為他們所愛。這就是彌漫在我這篇作品里的那種特殊筆調(diào)的秘密原因,這種筆調(diào)跟前一部作品的筆調(diào)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正在修改并譽清這封長函并準(zhǔn)備把它付印的時候,忽然在長久無消息之后收到了烏德托夫人的一封信,這封信又使我陷入了新的悲痛,陷入了我生平最傷心的悲痛。她在這封信(乙札,第三四號)里對我說:我對她的熱戀全巴黎都知道了,是我一定告訴了一些什么人后才宣揚出去的;這些風(fēng)聲傳到她的情人 的耳朵里,幾乎使他送了命;最后他總算了解了她。他們已經(jīng)和好如初了;但是,為對他負(fù)責(zé),也對她自己和她的名譽負(fù)責(zé),她必須跟我斷絕一切關(guān)系;不過她還保證,他們倆都永遠不會中止對我的關(guān)懷;他們將在社會上為我辯護、她還將不時地派人來探聽我的消息。
“你也在內(nèi)呀,狄德羅!名不符實的朋友!……”我叫了起來。然而我還不能下決心去譴責(zé)他。我這個弱點也還有別人知道,可能是別人要他說出來的。我想懷疑……,但是很快我就不能懷疑了。不久之后,圣朗拜爾就做出一件事來,不愧是他的豁達大度的一種表現(xiàn)。他充分了解我的心,看到我被一部分朋友出賣了,又被另一部分朋友拋棄了,就推測到我是處在怎樣的一種境況之中。他來看我了,第一次他沒有多少工夫跟我談,第二次他又來了。不幸得很,我不知道他要來,沒有在家。戴萊絲在家,跟他談了兩個多鐘頭,在這次談話中,他們彼此都說明了一些事實,是他和我都有必要知道的。我從他口里知道,社會上沒有人懷疑我曾經(jīng)跟埃皮奈夫人有過現(xiàn)在格里姆和她那樣的關(guān)系,而我當(dāng)時的驚訝,也只有他自己聽到這個流言竟然會毫無根據(jù)時所感到的驚訝可以與之相比。圣朗拜爾也曾使那位夫人大為不快,他在這方面的遭遇也和我完全相同。這次談話揭出來的一切真象,把我跟她決裂后的后悔心情完全消除凈盡了。關(guān)于烏德托夫人的事,他對戴萊絲說明了好幾個細(xì)節(jié),而這些情節(jié),戴萊絲固然不知道,連烏德托夫人本人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人知道,并且我也只告訴過狄德羅一人,請他以友誼為重,替我保守秘密,而他就單單選定了圣朗拜爾,把我這個秘密當(dāng)作私房話告訴他了。這樣一來。我就下定決心和狄德羅永遠絕交 。決心既定,我就考慮該用什么方式絕交 才好,因為我早就發(fā)現(xiàn),暗地絕交 反而于我不利,因為這種絕交 把友誼的假面具留給我那些最險惡的仇人。
關(guān)于絕交 ,社會上有些所謂既成準(zhǔn)則,這些準(zhǔn)則似乎都是根據(jù)騙人與賣友的精神定出來的。你已經(jīng)不是某人的朋友了,卻還顯出是某人的朋友的樣子,這就是你想留一手兒,好欺騙老實人以便來損害某人。我還記得,當(dāng)那位大名鼎鼎的孟德斯鳩和杜爾納明神父絕交 的時候,他趕快公開聲明,對任何人都說:“杜爾納明神父談我或我談杜爾納明神父,你們都不要聽,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不是朋友了?!边@一舉動曾大受贊賞,大家都夸獎他的坦率與豪邁。我對狄德羅也決計學(xué)這個榜樣;但是我怎么能從我的隱居之地把這個絕交 決定公開出去,既明確無疑而又不引起人言嘖嘖呢?我就想起在我這篇作品里,以附注的形式把《教士書》中的一段話插進去,用這段話宣布這個絕交 ,甚至連原因都說了出來,對任何了解內(nèi)情的人這是相當(dāng)清楚的,而對局外人則毫無意義;此外,在這篇作品里,我還特別留心,每提到我所拋棄的這個朋友,總還是帶著人們即使在友情熄滅之后還應(yīng)該對舊友永遠保持的那種敬意。這一切,人們讀到這篇作品的時候,就可以看到。
天下事有幸有不幸。人倒了霉,仿佛任何勇敢行為都成了罪狀。同樣一件事,孟德斯鳩做了,人家就贊美,我做了,就只能引起呵斥和責(zé)難。我的作品印出來后,我剛收到一批樣本,就寄了一本給圣朗拜爾,因為他頭天晚上還以烏德托夫人和他自己的名義寫了一封充滿最纏綿 的友情的信給我呢(乙札,第三七號)。請看他把贈書退還給我時的這封信吧(乙札,第三八號):
一七五八年十月十日,于奧博納
真的,先生,我不能接受你剛給我寄來的這個贈品。當(dāng)我看到你在序言里為狄德羅引用的那段《傳道書》(他弄錯了,是《教士書》),書就從我的手里掉下去了。經(jīng)過今年夏天的幾次談話之后,我覺得你似乎已經(jīng)確信狄德羅是無辜的,你怪他的那些所謂泄漏秘密的事都是放不到他頭上的了。他可能有些對不起你的地方:這一點,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知道那些對不起你的地方并不能使你有權(quán)給他一個公開的侮辱。你不是不知道他現(xiàn)在所遭受的迫害,而你還要把一個舊友的怨言雜到忌妒者的叫囂中去。不瞞你說,先生,這種殘酷的行為是多么使我憤憤不平。我跟狄德羅相處并不親密,但是我尊敬他,這個人,你在我面前一直只怪他有點兒軟弱,而你現(xiàn)在竟使他這樣苦惱。先生,我們倆在為人處世的原則上太不同了,所以永遠不能相投。請忘掉我的存在吧,這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我對別人,從來也沒有做過什么能使他們永志不忘的好事或壞事。我呢,先生,我向你許愿,我將忘掉你這個人,只記住你的那些才華。
我讀了這封信,憤慨有過于痛心;在我痛苦到極點的時候,我終于又恢復(fù)了我的自豪感,給他的復(fù)信如下:
一七五八年十月十一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在拜讀你的來信時,我為自己的驚訝向你表示敬意,而且我還傻得居然為之感動,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你這信是不值一復(fù)的。
我不愿意繼續(xù)為烏德托夫人抄繕了。如果已抄繕的部分她覺得不宜于保存,她盡可以還給我。我把錢還給她。如果她要保存已抄部分,就該派人來把剩下的紙張和錢都拿回去。我請她把存在她手里的那份大綱也同時還給我。別了,先生。
在不幸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通常總是使卑怯的心靈惱怒,而使高尚的心靈喜悅的。我這封信似乎使圣朗拜爾醒悟過來了,對他所做的事感到后悔;但是,他太驕傲了,所以不便公開承認(rèn),于是抓住了也許是制造了一個機會,來緩和他所給我的打擊。兩星期后,我收到埃皮奈先生的下面這封信(乙札,第一0號):
二十六日,星期四
先生,你惠贈的書收到了;我讀著非常高興。凡是從你筆下出來的著作,我讀著總是感到同樣的喜悅。請接受我的謝忱。如果我的事務(wù)容許我在你鄰近的地方住一些時候的話,我早就登門致謝了,不巧的是今年我住在舍弗萊特的時間很少。杜賓先生和夫人要我下星期日在會弗萊特請他們吃飯。我打算還邀請圣朗拜爾、弗蘭格耶兩先生和烏德托夫人跟他們同席。如果你也肯來的話,先生,那我就欣幸之至了。我請的客人都希望你來,如果那他們能跟你一同度過一部分時間,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十分欣幸的。順致敬意。
這封信真叫我心跳得厲害。一年來我已經(jīng)成了巴黎的新聞了,一想到要我去跟烏德托夫人面對面地擺出來給人家看,我就渾身發(fā)抖,簡直很難找到足夠的勇氣去經(jīng)受這場考驗。然而,既然她和圣朗拜爾都一定要這樣,既然埃皮奈是代表全體客人說話,既然他所提到的客人沒有一個不是我想見面的,我就覺得,歸根結(jié)蒂,接受一次可以說被大家邀請去的晚宴,總不會叫我怎樣難堪的。因此我答應(yīng)了。星期日,天氣很壞。埃友奈先生派自己的車來接我,我就去了。
我的到來引起了轟動。我從來沒受到比這更親熱的接待。看來,全堂賓客都感到我是多么需要得到鼓舞和安慰啊。也只有法國人的心才懂得這種體貼入微的感情。然而我見到的客人比我所預(yù)料的要多:其中有烏德托伯爵,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有伯爵的妹妹伯蘭維爾夫人,是我以不見為妙的。她上年到奧博納來過好幾次;她的嫂子在我們倆獨自散步的時候常讓她一個人等得不耐煩,她心里早就對我不滿,這次在席上可就能痛痛快快地出氣了??梢韵胍?,有烏德托伯爵和圣朗拜爾在場,嘲笑的人是不會站在我這一邊的,而且,象我這樣一個在最隨便的談話中都還感到尷尬的人,在這種談話里自然是不會很神氣的。我從來沒有感到那么難受,顯得那么手足無措,受到那么意外的奚落。最后總算散席了,我趕快離開了那個潑婦,我高興地看到圣朗拜爾和烏德托夫人走到我跟前來,我們在一起消磨了下午的一部分時間,談的誠然都是些無所謂的事,但是毫不拘禮,跟在我走入歧途之前完全一樣。這種友好態(tài)度不可能不使我受到感動,如果圣朗拜爾能看見我的心的話,他一定也會感到滿意的。我可以發(fā)誓,雖然我來的時候一看見烏德托夫人心跳得幾乎暈了過去,我走的時候,差不多連想也不想她了。我滿心只想著圣朗拜爾。
這次晚宴,雖然有伯蘭維爾夫人的惡意揶揄,還是對我大有好處,我深自慶幸不曾謝卻。我在這次晚宴中不但看出了格里姆和霍爾巴赫一伙的那許多陰謀活動都沒有把我的舊交 踉我離間開;更使我高興的是我發(fā)現(xiàn)烏德托夫人和圣朗拜爾的感情并沒有象我原先想象的那樣有很大變化。最后我了解到,圣朗拜爾之所以要使烏德托夫人跟我疏遠,出于醋意者多,出于鄙視者少。這就使我得到了安慰,也使我安了心。我既確實知道,在我所敬仰的人們面前,我并不是一個藐視的對象,我也就比以前更有勇氣,更加成功地努力克制我自己的感情。固然,我沒有能夠把我心里那種有罪的、不幸的癡情完全撲滅,但至少我把那殘余的癡情控制住了,所以從那時起這點余情就不曾使我再犯錯誤。烏德托夫人要我繼續(xù)抄寫的那些稿子和我繼續(xù)寄贈她的那些新出版的作品,都還不時地從她那里給我?guī)砣舾尚畔⒑投坦{,誠然都無關(guān)緊要,但也卻美意殷勤。她并且還有進一步的表示,人們在下文就可以看到;在我們斷絕往來之后,我們?nèi)酥g彼此相處的態(tài)度足為正人君子在彼此不宜相見時如何分手樹立楷模。
這次宴會給我的另一個好處,就是人們在巴黎都談到它,它為我作了一個不容置辯的辟謠機會;本來我那些仇敵到處散布謠言,說我早就跟那天所有參加宴會的人,特別是跟埃皮奈先生,都無可挽回地鬧翻了。其實我在離開退隱廬的時候還給埃皮奈先生寫過一封很客氣的謝函,他回信也同樣客氣,彼此禮敬之意一直不曾斷絕,甚至他的兄弟拉利夫還到蒙莫朗西來看過我,并且還把他的版畫寄給我。除了烏德托夫人的一姑一嫂外,我跟那家的人沒有一個處得不好的。
我的《給達朗貝的信》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所有的作品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是這次的成功卻比較于我有利。它使社會大眾都知道霍爾巴赫小集團 散布的那些謠言是絕對靠不住的。當(dāng)我住到退隱廬的時候,霍爾巴赫小集團 就以其慣常的自滿態(tài)度預(yù)言我在退隱廬待不了三個月。當(dāng)他們看到我竟待了二十個月,而且被迫搬出之后,還是定居在鄉(xiāng)間,他們就肯定說我純粹是出于執(zhí)拗,說我實際上在隱居生活中悶得要死,不過驕傲成性,寧愿吃執(zhí)拗的虧,悶死在鄉(xiāng)間,也不愿表示反悔,回到巴黎來。《給達朗貝的信》里洋溢著一種溫 和氣味,誰也感到不是偽裝出來的。如果我真是在隱居生活中懷著滿腹牢騷的話,我的筆調(diào)總會受到感染的。我在巴黎寫的作品都是滿篇牢騷,而我到鄉(xiāng)間后寫出的第一篇作品就不是這樣了。對于有觀察能力的人來說,這一點是有決定意義的。大家都看到,我到了鄉(xiāng)下,真是如魚得水。
然而,也就是這篇作品,盡管它充滿了溫 和氣味,也還由于我一貫的笨拙和倒霉,又給自己在文壇上添了一個新的敵人。我早就在彼普利尼埃爾先生家里認(rèn)識了馬蒙泰爾,后來這份交 情又在男爵家里維持下去了。馬蒙泰爾當(dāng)時是《法蘭西信使》雜志的主編。因為我一向高傲,不愿把我的作品送給期刊的撰稿者,又因為我這次偏要把我這篇作品贈送給他,卻又不要他認(rèn)為我是把他視為期刊撰稿人,更不要他在《信使》雜志上談到這篇作品,所以我在送他的那份上寫著,不是送給《信使》雜志的主編,而是送給馬蒙泰爾先生。我以為我把他恭維得很妙,他卻以為我把他侮辱得很苦,就成了我的不可調(diào)和的仇敵了。他寫了一篇文章反對我那篇長信,寫得很有禮貌,但是怨怒之氣也很容易感覺出來,并且從此以后,他就不放過任何機會在社會上損害我,在他的作品里間接攻擊我。由此可見,文人的那種易受刺激的自尊心是多么難于應(yīng)付,由此也可見,你恭維他們的時候應(yīng)該如何小心翼翼,千萬不要說出稍微帶有模棱兩可意思的字眼。
我從各方面都安定下來了,便利用空閑的時間和當(dāng)時的獨立生活來比較有秩序地重理我的作品。這年冬天我把《朱麗》完成了,并把它寄給了雷伊,他第二年就把它印了出來。然而這個工作還被一個小小的、然而相當(dāng)不愉快的插曲中斷了一次。我聽說歌劇院正準(zhǔn)備把《鄉(xiāng)村卜師》重新上演。我看到那班人竟目中無人地支配我的財產(chǎn),氣憤極了,便把以前寄給達讓森先生而沒有得到答復(fù)的那份備忘錄再拿出來,修改了一下之后,就請日內(nèi)瓦代辦 賽隆先生把它交 給接替達讓森先生主管歌劇院的圣·佛羅蘭丹伯爵先生,還附了一封信,也是由賽隆先生代交 的。圣·佛羅蘭丹先生答應(yīng)回我的信,但卻一直沒有下文。我把我所做的事通知了杜克洛,杜克洛就跟“小小提琴手”們讀了,“小小提琴手”們沒有答應(yīng)把我的歌劇還給我,卻答應(yīng)把免費入場券還給我,而這時免費入場券對我已經(jīng)是毫無用處了。我看我從哪一方面都休想得到公平的對待,便把這事撇到了一邊;而歌劇院的主管部門對我所提的理由既不肯答復(fù),又不肯傾聽,一直就繼續(xù)利用《鄉(xiāng)村卜師》謀利,就跟利用自己的財產(chǎn)一樣,而實際上這部歌劇是不容置辯地只屬于我一人的。
自從我擺脫了那些暴君的桎梏后,就過著相當(dāng)平靜而愉快的生活;我固然嘗不到那些太強烈的依戀之情的妙趣,但是也就解脫了這些依戀之情的枷鎖。我的那些充當(dāng)保護人的朋友拼命要支配我的命運,不由分說地要把我置于他們的所謂恩惠的奴役之下,真叫我厭惡透了,我決計從此只要以善意相待的交 情,這種交 情并不妨礙自由 ,卻構(gòu)成人 生的樂趣,同時有平等精神作為基礎(chǔ)。象這樣的交 情,我當(dāng)時是很多的,足以使我嘗到相互交往的甜美滋味,而又不感到受人支配之苦;我一嘗到這種生活的滋味,便立刻感到它確實適合我這樣的年齡,可以使我在寧靜中度過余生,遠離不久前使我險遭沒頂?shù)娘L(fēng)暴、爭吵和煩惱。
我住在退隱廬的時候,以及遷居蒙莫朗西以后,就在附近認(rèn)識了好幾個人,我覺得他們都很稱我的心,而又絲毫不束縛我。在他們中間首先要推那年青的洛瓦索·德·莫勒翁,那時他初當(dāng)律師,自己還不知道將來會在法律界占到什么地位。我那時就不象他那樣疑慮,不久就向他指出他是會做出輝煌的事業(yè)的。這點今天已經(jīng)成了事實。我向他預(yù)言,如果他能對承辦的案件嚴(yán)加選擇,如果他永遠只做正義與道德的保衛(wèi)者,他的天才將從這種崇高的精神得到培育,會跟最偉大的雄辯家的天才相媲美。他照我這個忠告去做了,并且感到了這個忠告的效果。他為波爾特先生作的那篇辯護詞可以與狄摩西尼相匹敵。他年年來到距退隱廬四分之一里約的圣伯利斯村,在莫勒翁采地上度假,這片采地是屬于他母親的,當(dāng)年那偉大的包許埃也在那里住過。象這樣的大師聯(lián)袂而出,真使這片采地的高貴聲名難乎為繼。
也就是在這個圣伯利斯村,我還認(rèn)識了書商蓋蘭,他是個才子,有文學(xué)修養(yǎng),很可愛,在他那一行是第一流人物。他還將他的朋友、阿姆斯特丹的書商讓·內(nèi)奧姆介紹給我,他們有通信聯(lián)系,后來為我印行了《愛彌兒》。
在比圣伯利斯更近的地方,我還認(rèn)識了格羅斯來村的司鐸馬爾陶先生。如果是才能決定地位的話,這個人本來是該做政治家和大臣而不該做鄉(xiāng)村司鐸的,至少應(yīng)該讓他管理一個大教區(qū)。他曾充呂克伯爵的秘書,跟讓-巴蒂斯特·盧梭特別熟識。他一面對這位赫赫有名的被放逐者追懷景仰,一面對陷害他的騙子手梭朗深惡痛絕。關(guān)于這兩個人,他知道很多珍奇的軼事,都是色圭沒有收進他那部待印的盧梭傳記里的。他常向我保證說,呂克伯爵對他絕對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地方,一直到死都還對他保持著最熱烈的友誼。這個相當(dāng)好的退休之地,就是在他的東家死后由凡蒂米爾先生贈地的。馬爾陶先生還曾辦過許多事務(wù),現(xiàn)在雖然年老,還記得清清楚楚,并且評論得十分恰當(dāng)。他的談話,既有趣又有教益,沒有他那鄉(xiāng)村司鐸的氣味,因為他把社交 界人士的口吻和讀書人的知識結(jié)合起來了。在我所有那些長住的鄰居之中,跟他交 游最使我喜悅,我離開了他,也最感惆悵。
我在蒙莫朗西還認(rèn)識幾位奧拉托利會的教士,特別是貝蒂埃神父,他是個物理學(xué)教授,雖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學(xué)究色彩,我還是很喜歡他的,因為我覺得他有點老好人的味道。然而我又很難把他這種高度的純樸和他那種到處鉆——鉆要人、鉆女人、鉆信徒、鉆哲學(xué)家——的欲念與本領(lǐng)調(diào)和起來,他懂得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到處這樣夸他,我的話顯然傳到他耳朵里去了。有一天他微笑著感謝我夸他是個老好人。我在他那微笑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說不出的嘲諷意味,這就在我的眼光里把他的面目完全改變了,并且從那時起我還時常想起他那嘲諷的意味。他那個微笑酷似巴努奇買妥擔(dān)到惱的綿羊時的那種微笑,這是我能找到的最恰當(dāng)?shù)谋扔?。我們兩人在我住到退隱廬之后不久就開始相識,他時常到退隱廬來看我。等我在蒙莫朗西定居以后,他才離開那里,回到巴黎去了。他在巴黎常見到勒·瓦瑟太太,有一天我萬想不到,他代這個女人寫了一封信給我,為的是通知我說,格里姆先生建議負(fù)擔(dān)她的生活費,并且要求我允許她接受這份接濟。我聽說這是一筆三百利物兒的年金,條件是要勒·瓦瑟太太住到舍弗萊特與蒙莫朗西之間的德耶來。我不想說明這個消息給我的印象怎樣;這個消息也許不那么令人吃驚,如果格里姆自己有一萬利物兒的年金,或者他跟這個女人有點什么較易理解的關(guān)系,如果當(dāng)初我把她帶到鄉(xiāng)下來時人家不加給我那么多嚴(yán)重的罪名——而現(xiàn)在他又樂于把她送回鄉(xiāng)村,仿佛她已經(jīng)返老還童了。我明白,那個老太婆之所以要得到我的允許,只是因為不想失掉我這方面的接濟,如果我不允許,她是很可以不顧我的允許就接受那筆饋贈的。雖然我覺得這種慈善行為十分異乎尋常,當(dāng)時卻還并不象后來那樣使我感到驚訝。但是,即使我當(dāng)時就料到后來所洞察的一切,我還是同樣要表示同意的,我當(dāng)時就這樣做了,并且也不能不這樣做,因為若不同意,就是向格里姆先生討價還價了。從那時起,貝蒂埃神父就把我對他的那種老好人的看法醫(yī)好了一點,他曾覺得我這種看法那么可笑,而我又曾那么輕率地對他產(chǎn)生了這種看法。
也就是這個貝蒂埃神父認(rèn)識的兩個人,不知道為什么都想跟我攀交 ;毫無疑問,在他們的喜好和我的喜好之間,是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的。他們都是麥爾基色代克的子孫,人們不知道他們的籍貫、家世,也許連他們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他們都是讓賽尼優(yōu)斯教派的,一般人都認(rèn)為他們是化裝的教士——也許是因為他們把頃刻不離身的長劍佩帶得那么可笑的緣故。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這就使他們有著派系領(lǐng)袖的神色,我一直懷疑他們是辦《教會日報》的。他們一個是身材高大,和顏悅色,甜言蜜語,叫費朗先生;另一個矮矮胖胖,似笑非笑,搖唇鼓舌,叫蜜拿爾先生。他們彼此以表兄弟相稱。他們本來跟達朗貝一起住在巴黎,寄宿在他的奶娘盧梭太太家里。他們曾在蒙莫朗西租了一套公寓房子,在那里過夏。他們親自做家務(wù)事,沒有仆人,也沒有代購日用品的包工。他們一人一星期,輪流出去采購、留家燒飯、打掃房間,他們料理得相當(dāng)好,我們有時也彼此往來吃吃飯。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磳ξ腋信d趣,我對他們感興趣只是因為他們常下棋,而我為了插上去下一盤,就得花上一天里一的四個鐘頭。因為他們到處鉆,什么都要插一手,所以戴萊絲管他們叫“長舌婦”,這個名字就在蒙莫朗西流傳下來了。
以上這些人,再加上我的居停主人馬達斯先生——他是一個好人——就是我在鄉(xiāng)間的主要熟人。我在巴黎還有一些熟人,如果我愿意住在巴黎的話。是可以住得舒舒服服的。這些熟人都是文壇之外的;在文壇之內(nèi),只有杜克洛這么一個朋友。至于德萊爾他還太年青,而且,雖然他就近看到那個哲學(xué)幫對我耍的那些手腕之后,已經(jīng)完全脫離那個哲學(xué)幫了,我還是不能忘記他過去曾那么輕易地就做了那班人在我面前的代言人。
首先,我有我那可敬的老朋友羅甘先生。他是我幸福時代的一個朋友,不是由于我的作品交 結(jié)上的,而是憑我自己的為人交 結(jié)上的,也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我把這份交 情一直保留下來。我還有我的同鄉(xiāng),那老好的勒涅普,以及他的女兒,當(dāng)時還健在的朗拜爾夫人。還有一個年青的日內(nèi)瓦人,叫做庫安德,當(dāng)時我覺得是個好孩子,很細(xì)心、殷勤、熱誠,但是無知,自信心強,好吃好喝,自命不凡,我一住進退隱廬,他就來看我了,過了不久,盡管我不愿意,也沒有別人介紹,自己就住到我的家里。他對圖畫有點興趣,認(rèn)識些藝術(shù)家。在給《朱麗》制版畫方面,他對我還算有點用處。他負(fù)責(zé)指導(dǎo)插圖和刻版,頗能不負(fù)所托。
還有杜賓先生那一家,這家的豪華雖然已經(jīng)比不上杜賓夫人盛年時代的情景,但由于兩位主人的聲望,也由于來此聚會的賓朋均屬上選,仍不失為巴黎最好的門第之一。由于我沒有因趨附別人而拋棄他們,又由于我離開他們只是為著能自由 生活,所以他們一直對我友好相待,我有把握隨時會受到杜賓夫人的歡迎的。自從他們夫婦在克利什置了一處別墅之后,我甚至還可以把她算作我的鄉(xiāng)下鄰居之一;我有時也到她這處別墅里去住一兩天,而如果杜賓夫人和舍農(nóng)索夫人相處得更融洽些的話,我還會到那里多去幾次呢。但是在同一個人家,兩個女人彼此情感不相投,是叫人左右為難的,這就使我感到在克利什太不自在了。由于我跟舍農(nóng)索夫人之間的關(guān)系比較平等,比較隨便,所以我喜歡比較自由 地在德耶看到她——德耶差不多就在我門口,她在那里租了一所小房子——甚至在我家里見到她,因為她來看我也相當(dāng)勤。
還有克雷基夫人,她在虔信宗教之后,就停止跟達朗貝之流、馬蒙泰爾之流以及大部分文人見面了,我相信特呂布萊神父是個例外,當(dāng)時他是一種半真半假的虔信者,但她甚至也相當(dāng)討厭他。至于我呢,她原是找著要跟我結(jié)識的,我一直沒有失掉她的關(guān)注,一直和她通信。她曾送給我?guī)字幻⑺闺u來做年禮。并且計劃開年來看我,只是由于這時盧森堡公爵夫人的一次旅行把她的旅行打斷了。我在這里應(yīng)該為她特別提一筆,她在我的記憶中將是永遠占有一個優(yōu)越地位的。
還有一個人,除了羅甘以外,我是該把他放到第一位的,他就是我的老同事兼老朋友卡利約,前西班牙駐威尼斯大使館的秘書,后又駐瑞典,為他的宮廷代辦 外交 事務(wù),最后真除了駐巴黎的大使館秘書之職。在我萬想不到的時候,他突然到蒙莫朗西來找我了。他佩了一個西班牙勛章,我忘記了勛章的名字,形式是寶石鑲成的一個漂亮的十字架。在他所提出的證件 中,他曾不得已把“卡利約”這個名字改了一下,現(xiàn)稱為卡利榮騎士。我發(fā)現(xiàn)他還是那個樣子,心眼兒好,風(fēng)度一天比一天更可愛。如果不是庫安德照他的老習(xí)慣插到我們兩人之間,利用我住得離巴黎遠,就代表我,并以我的名義贏得了他的信任,并且由于為我服務(wù)太熱誠,就把我頂?shù)袅耍沂菚退嗵幍酶鷱那澳菢佑H密的。
想起卡利榮,我就聯(lián)想起另一個鄉(xiāng)下鄰居,我若是不談到他,就大對不起他了,特別因為我還有一件很不可原諒的對不起他的事,需要坦白出來。這鄰居就是那位正派的勒·布隆先生,他曾在威尼斯給我?guī)瓦^忙,這次全家來法國旅行,在離蒙莫朗西不遠的拉布利什村租了一所別墅。我一聽說他成了我的鄰居。就滿心喜悅,覺得去登門拜訪不但是一種義務(wù),還是一件快事。第二天我就去看他了,路上遇到一些人正來看我,不得不同他們又走回頭路。兩天后我又去看他,那天他和全家連午飯都是在巴黎吃的。第三次他倒是在家:我聽到好些女人的聲音,又在門前看到一輛華貴的馬車。這叫我害怕。我想我第一次看他,至少要能看得從從容容的,跟他敘敘舊情。總之,我把我的拜訪一天一天地往下拖,最后覺得盡這樣一個義務(wù)未免太遲了。感到羞慚,便干脆不盡這個義務(wù)了。我有膽子拖了那么久,卻沒膽子再見他的面。這種疏忽叫勒·布隆先生感到理所當(dāng)然的不滿,而且在他眼里,我的懶惰就有了忘恩負(fù)義的跡象了。然而,我覺得我的心實在是無罪的,如果能為勒·布隆先生做點什么真正能叫他開心的事,即使是不讓他知道,我可以保定他絕不會覺得我這人懶惰。不過,懶散、疏忽以及在小事情上的那種拖拉勁兒,往往比大的惡習(xí) 對我還更加有害。我的最嚴(yán)重的錯誤一直都是由玩忽造成的:我很少做過我不應(yīng)該做的事,同時,不幸得很,我更少做過我應(yīng)該做的事。
既然我又談起我在威尼斯的那些舊交 ,我就不應(yīng)該忘記另外也與此有關(guān)的一個,這個舊交 ,也和其他的一樣,已經(jīng)中斷了,但是時間比較晚得多。這就是我和戎維爾先生的交 誼;戎維爾先生自從熱那亞回來之后,一直對我非常友好。他很歡喜跟我見面,和我談意大利的事和蒙太居先生鬧的笑話,他在外交 部有許多熟人,所以從外交 部知道的有關(guān)蒙太居的故事就很多。我在他家里又很欣幸地遇見了我的老伙伴杜邦,他在他的本省買了一個官職,有時也為公務(wù)來到巴黎。戎維爾先生漸漸變得太殷勤,老要我到他家里去吃飯,竟使我感到他有些礙手礙腳了;雖然我們住在相距很遠的兩個地區(qū),如果我有一星期不到他家去吃飯,我們就要吵幾句。他到戎維爾領(lǐng)地去的時候,總是要把我?guī)ィ坏俏矣幸淮卧谀抢镒×艘恍瞧?,真叫我感到度日如年,之后,我就不愿再去了。戎維爾先生這個人當(dāng)然是既客氣又風(fēng)雅,甚至在某些方面還很親切,但是他不夠聰明;他長得漂亮,多多少少有點納爾西斯顧影自憐的勁頭,相當(dāng)乏味。他收藏了一套奇特的東西,或許全世界也只有他那一套,他自己非常欣賞,也拿出來給客人欣賞,而客人有時卻并不象他那樣感到興趣。那是很完整的一套滑稽歌舞劇,都是五十年來在宮廷和巴黎流行的,從中可以看到的許多軼事,在別的地方是無法找到的。這些關(guān)于法國歷史的真實記錄,在任何別的國家人們都絕不會想得出來的。
在我們相處得正融洽的時候,有一天他對我的接待是那么淡漠、冰冷,那么不合他平時的風(fēng)度,以至我在給機會讓他解釋,乃至請求他解釋之后,就走出了他的家門,決心不再涉足,并且我一直就實踐了這個決心。我在任何地方只要受到一次冷遇,人們就絕不會在那里再見到我的面了,而且這里又沒有狄德羅出來替戎維爾先生辯護。我當(dāng)時苦思苦想,到底有什么事對不起他,可是想來想去總想不出。我絕對相信,我跟別人談到他和他的家人,從來都是稱許備至的,因為我實心實意地喜歡他;而且,除了我對他只有好話可說而外,我的最不變的原則始終是,凡是我常來往的人家,我談到時總是禮敬有加的。
最后,經(jīng)過長期思考,我終于推測出是這么回事:我們最后一次相見的時候,他請我在他熟識的幾個姑娘那兒吃飯,那次是跟幾個外交 部的職員在一起,他們都是些很親切的人物,絕無浪蕩漢的態(tài)度或派頭;我可以發(fā)誓,在我這方面,那整個晚上都是在悲天憫人地默想著那些可憐蟲的不幸命運。我沒有出聚餐費,因為是戎維爾先生請我們吃飯的;我沒有拿錢給他的那些姑娘,因為我沒有象跟帕多瓦姑娘在一起那樣給她們以我應(yīng)該付出報酬的機會。我們出門時大家都?xì)g天喜地的,情感十分融洽。這次晚宴之后,我沒有再到那些姑娘那兒去,也沒有再見到戎維爾先生。過了三四天,我到戎維爾先生家去了,他就給了我上述那種接待。除了關(guān)于這次晚餐有點誤會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同時又看到他不愿意解釋,就采取了我的決定,不再去看他了;但是我還繼續(xù)把我出版的作品寄贈給他,他也還常托人問候我,并且有一天我在喜劇院的烤火間里碰到他時,他還很客氣地責(zé)怪我為什么不去看他,但也并沒有使我重登他的家門。由此可見,這件事,樣子倒象是斗氣,不象是絕交 。不過,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再見到他,也沒有聽人談到他。隔絕了好幾年之后,若是再回頭,就未免太遲了。所以我在這里不把戎維爾先生列在我的知交 的名單里,雖然我曾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常到他家去。
我不想再拿別的熟人來把我這個名單搞得太臃腫了。這些熟人都不那么親密,或者是由于我不在巴黎就不再那么親密,不過我有時還免不了在鄉(xiāng)下見到他們,或者在我自己家里,或者在鄰居家里,比方吧,象孔狄亞克和馬布利兩位神父,象梅朗、拉利夫、波瓦熱魯、瓦特萊、安斯萊諸先生,還有其他許多人,一個個地數(shù)出來就未免太多了。我只順便提一下馬爾讓西先生跟我的交往,他是國王的內(nèi)待,以前是霍爾巴赫小集團 里的人物,后來和我一樣脫離了;他以前也是埃皮奈夫人的朋友,后來和我一樣撒手了;還有他的朋友德馬西先生也跟我認(rèn)識,我也順便提一下,他是喜劇《冒失鬼》的作者,曾名噪一時,只是一陣風(fēng)就過去了。馬爾讓西先生是我的鄉(xiāng)下鄰居,因為他的馬爾讓西地產(chǎn)就靠近蒙莫朗西。我們本來早就見過面,但是鄰居關(guān)系或閱歷上的某種相契之處使得我們更接近起來。德馬西先生不久之后就死了。他有能力,有才華,但是有點象是他那篇喜劇的模特兒,在女人面前頗有點自炫,而死后并沒有受到女人們的極端惋惜。
但是我不能漏記這個時期的一個新的通信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對我后來的生活影響太大了,不能把它的開端略而不談。我說的是拉穆瓦尼翁·德·馬勒賽爾卜先生,他是稅務(wù)法庭首席庭長,當(dāng)時主管出版事業(yè);他在這方面的領(lǐng)導(dǎo)既溫 和又明智,文學(xué)界人士都十分滿意。我在巴黎時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然而我經(jīng)常體驗到他審查我的作品處處從寬,非常令人感激;我知道,他曾不止一次很不客氣地對待那些寫文章反對我的人。這次關(guān)于《朱麗》的印行,我對他的盛情又有了新的證據(jù);因為這樣大部頭作品的校樣要交 郵局從阿姆斯特丹寄來,耗費是很大的,他有免費寄遞權(quán),所以就答應(yīng)把校樣先寄給他,然后又用他父親的掌璽大臣關(guān)防同樣免費有寄給我。作品印的時候,他不管我愿不愿意就叫人另印了一版,版稅歸我,這一版銷完之后才準(zhǔn)那一版在法蘭西王國銷行。因為我的稿本已經(jīng)賣給雷伊了,這筆收入就等于對雷伊的一種盜竊,所以我不得他明文批示就不肯接受這批專為增加我的收入而印的贈書,結(jié)果他很慷慨地批下來了;不但如此,這批贈書一共賣了一百個皮斯托爾,我要跟他均分,他又一點也不肯接受。為了這一百個皮斯托爾,我卻有過一件很不愉快的事:馬勒賽爾卜先生事先沒有通知我就把我的作品刪節(jié)得不成樣子,并且在這壞版本售完之前,一直阻止了好版本的銷售。
我始終把馬勒賽爾卜先生看作一個正直的人,他的正直是經(jīng)得起任何考驗的。凡是我所遇到的事,從來沒有一點使我對他的公正能有片刻的懷疑;但是他的軟弱也和他的忠厚相當(dāng),他有時對他所關(guān)心的人,由于極力要保全他們卻反而害了他們。他不但在我的書的巴黎版里叫人刪掉了一百多頁,還在他送給蓬巴杜爾夫人的那一冊好版本里作了一個可以叫作不忠實的刪削。在我這部作品的某個地方有這樣一句話:一個燒炭人的妻子比一個王爺 的情婦還更配受人尊敬些。這句話是我興之所至,信筆寫出來的,我敢發(fā)誓,沒有絲毫影射意味。然而,我有一個很不謹(jǐn)慎的原則:凡是我寫的文章,只要我捫心自問在寫出時沒有影射意圖,我就絕不因為別人可能指為影射而絲毫有所刪削,所以,我絕不肯刪去這一句話,只是把原來的“國王”一詞改為“王爺 ”。這個修改,在馬勒賽爾卜先生看來似乎還不夠,他干脆把全句都刪掉了,特意叫人另印了一頁,盡可能整齊地貼在蓬巴杜爾夫人的那一本書里??墒撬€是知道了這個偷天換日的手法:免不了有些好心人把內(nèi)情告訴了她。至于我自己呢,我只是很久以后,當(dāng)我開始感到這件事的后果的時候,才知道有這么回事。
另一位貴婦人的情況也與此相似,而我也毫不知情,甚至我在寫那段文章的時候還不認(rèn)識她呢,而她卻那么不聲不響地、咬牙切齒地恨我,其最初的起因不也就在這里嗎?書出版的時候,我跟她認(rèn)識了,心里便非常不安。我把這事告訴了羅倫齊騎士,騎士笑我多心,保證那位貴婦絲毫沒有感到冒犯,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也許稍微輕率了點,就信了他的話,并且十分不合時宜地就放心了。
入冬時候,我又受到馬勒賽爾卜先生的一次盛情的表示,雖然我不認(rèn)為這番盛情是宜于接受的,心里還是十分感動。當(dāng)時《學(xué)者報》有一個缺額,馬爾讓西先生寫信給我,作為他自己的意思,向我建議這個位置。但是透過他信上的措詞(丙札,第三三號),我很容易理解到他是有人授意并且指令他這樣做的;而且他自己后來又寫信告訴我(丙札,第四七號),他是受人之托才對我作此建議的。這是個閑差使,每月只要寫兩篇提要,原書會有人送到我這里來,用不著往巴黎跑,甚至向主管官晉謁致謝都沒有必要。通過這個途徑,我就可以廁身于梅朗、克萊羅、德·幾尼諸先生和巴泰勒米神父等第一流文人學(xué)士之林了。前兩人我本來早已認(rèn)識,后兩人我能認(rèn)識一下當(dāng)然也是極好的。此外,只要做這樣一點毫不困難、輕而易舉的工作,我就可以有八百法郎的額定薪金。我在決定前考慮了幾個鐘頭,我可以發(fā)誓,我之所以要考慮,只是因為怕惹馬爾讓西生氣,叫馬勒賽爾卜先生不高興。但是,最后我感覺到,這樣我將不能按我的時間去工作了,按期交 稿這種約束我受不了,更重要的是,我深信我做不好我要承擔(dān)的任務(wù),這兩個理由就戰(zhàn)勝了一切,使我決定謝絕一個我不適于擔(dān)任的職位。我知道,我的全部才華都來自對我要處理的題材的熱愛,只有對偉大、對真、對美的愛,才能激發(fā)我的天才。大部分要我寫提要的書籍所討論的問題,乃至那些書籍本身,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對要寫的東西既然毫無興趣,我的文筆自然就冷冰冰的,我的神思自然也就遲鈍了。人家以為我也和所有別的文人一樣,為謀生而寫作,而實際上我是永遠只曉得憑熱情而寫作的?!秾W(xué)者報》所需要的當(dāng)然不是如此。所以我給馬爾讓西寫了一封謝函,措詞極其委婉,在這封謝函里我把我的種種理由說得十分詳細(xì),使得他和馬勒賽爾卜先生都不可能誤會我這一拒絕當(dāng)中會有任何慍怒或驕傲的因素。所以他們倆都同意了我的拒絕,絲毫沒有因此而對我白眼相加。而這件事的秘密一直也就守得非常之緊,社會上一點也沒有聽說過。
這個建議也來得不是時候,因為若干時以來,我已經(jīng)在制訂計劃,要完全拋棄文學(xué),特別要完全拋棄作家的職業(yè)了。我最近遭受到的一切,使我恨透了那些文人們,同時我體會到,要干同樣的行業(yè)而不和他們發(fā)生關(guān)系是不可能的。我也同樣憎恨那些社交 界人士,并且一般說來,我也同樣憎恨我最近所過的那種一半屬于我自己、一半屬于那些與我生活不合拍的社交 圈子的混合式的生活。我那時特別感覺到,而且由于一貫的經(jīng)驗感覺到,任何地位不平等的交 際總是對弱者一方不利的。我跟與我選定的身份不同的富豪們生活在一起,雖然家里不需要他們那樣的排場,卻也不得不在許許多多的事情上學(xué)他們的做法;種種小費,在他們根本就不算什么,在我則既無法可省,又不勝負(fù)擔(dān)。別人到朋友的別墅里去住,不論是在餐席上還是在臥房里都有自己的待僮隨身侍候,需要什么就派侍僮去找什么。由于跟主人家的仆役沒有任何直接關(guān)系,甚至也見不到他們,所以他給他們賞錢也就只憑他高興,愛怎樣賞就怎樣賞,愛什么時候賞就什么時候賞。而我呢,單身一人,沒有仆役,只好事事都靠主人家的仆役,這就得買他們的歡心,免得多吃苦頭。我既被看作和他們的主人處于平等地位,也就必須把他們當(dāng)作仆役看待,甚至比別人對他們還要優(yōu)厚些,因為事實上我比別人更需要他們侍候。如果這家仆役不多,倒也還罷了;但是,在我去的那些人家,仆役都是很多的,個個都很傲慢,個個都很狡猾,個個都很警覺——我是說為他們的利益而警覺,那些壞蛋專會那一套,要我不斷地需要使喚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巴黎女人可謂聰明伶俐,可是對這一點卻毫無正確概念;她們拼命要為我節(jié)省開支,結(jié)果卻叫我傾家蕩產(chǎn)。如果我到城里去吃晚飯,離家稍遠一點,女主人總是不肯讓我派人去雇一輛馬車,一定要人駕車,用自己的車子把我送回來。她很高興為我省了二十四個蘇的車費,至于我賞給侍仆和車伕的那一個埃居,她就想不到了。若是一個女人從巴黎寫信給我,寄到退隱廬或蒙莫朗西,為了體惜我該付的那四個蘇的郵資,便專門派一個仆人送來,這仆人步行來,跑得滿頭大汗,我得給他飯吃,還要賞一個埃居,當(dāng)然,他得這一個埃居一點也不虧心。若是她建議我跟她到鄉(xiāng)下去住幾天,她心里總是想:“對這個窮小子,這總是一種節(jié)約,在這期間,伙食總不要他花一個錢的。”她就想不到,在這時候,我也就不能工作了;我的家用、我的房租、我的內(nèi)衣 、我的服裝,都還是照樣出錢不誤,刮胡 子錢還要多出一份,總之,在她家住花的錢要比在自己家里多得多。雖然我賞那些小費只限于我慣常去住的那幾家人家,可是這種賞錢對我免不了還是負(fù)擔(dān)奇重的。我可以保證,我在奧博納烏德托夫人家里足足花了有二十五個埃居,而實際上我在那里只不過住了四五次而已。而在埃皮奈和舍弗萊特,在我到那里常跑的那五六年之中,我花了不止一百個皮斯托爾。象我這樣脾氣的人,什么也不會自己料理,什么事都不會取巧,又看不得一個仆役嘀嘀咕咕,在侍候你的時候那副不樂意的樣子,這些小費都是非花不可的。就是在杜賓夫人家里,我總算是她家里的人了,給仆人們也不知道幫過多少忙,可是我受他們的服侍,從來也都是花大錢換來的。到后來,我不得不完全放棄這些小賞賜,因為我的境遇已經(jīng)不容許我這樣做了;也就是在這時候,人家更加嚴(yán)酷地使我感覺到了跟地位比自己高一等的人來往是多么不相宜。
如果這種生活是合我口味的,花大錢去買快樂,倒也可以聊以自慰,可是傾家蕩產(chǎn)去買苦吃,這就太難堪了。我痛感這種生活方式的沉重壓力,所以我就利用當(dāng)時那一段自由 生活的間隙,下決心把這種自由 生活永遠繼續(xù)下去,完全放棄上層社交 界,放棄寫書工作,放棄一切文學(xué)活動,終我之身,隱遁在我自覺生而好之的那種狹小而和平的天地里。
《給達朗貝的信》和《新愛洛伊絲》這兩部書的收入已經(jīng)使我的經(jīng)濟狀況稍有起色,而我的財源在前此住退隱廬時已經(jīng)瀕于枯竭了。眼前大約還有一千埃居可得。我寫完《愛洛伊絲》后就正式動手寫的《愛彌兒》已經(jīng)搞得差不多了,它的收益應(yīng)該至少可以把上面的數(shù)字翻一番。我計劃把這筆款子存起來,作為一筆小小的終身年金,連同我抄繕的收入,可以維持我的生活,不必再寫作了。我手頭還有兩部作品。一部是《政治制度論》,我檢查了一下這部書的寫作情況,發(fā)現(xiàn)還需要花好幾年工夫。我沒有勇氣再往下寫,沒有勇氣等到把它寫完再執(zhí)行我的決定。因此,我就把這部作品放棄了,決計把可以獨立的部分抽出來,然后把其余的都付之一炬;我熱忱地進行著這項工作,同時也并不間斷《愛彌兒》的寫作,不到兩年,我就把《社會契約論》整理好了。
剩下的還有《音樂辭典》。這是個機動的工作,隨時可以做,目的只在賣幾個錢。我保留隨意把它完成或放棄的自由 ,就看我別的收入總算起來使這筆收入對于我是必要的還是多余的。至于《感性倫理學(xué)》,一直停留在提綱階段;我干脆把它放棄了。
我還有一個最后的計劃,如果我能完全不靠抄寫來生活的話,我就到遠離巴黎的地方去住,因為在巴黎,不速之客絡(luò)繹不絕,使得我的日用開支太大,又不讓我有時間去掙錢。由于我有這樣一個最后的計劃,又由于一般人都說作家丟了筆就會陷入苦悶之中,所以,為著在我的孤獨生活里防止這種苦悶,我還保留著一項工作,可以用來填補空虛,卻絕對不想在生前付印。我不知道雷伊怎么想起來的,他長久以來就催我寫我的回憶錄。雖然直到那時為止,沒有什么事實能使這樣一部著作很有興趣,可是我覺得,憑我自問能夠放進去的那種坦率,它是可以變得有意思的;于是我就決定以一種史無前例的真實性把這個回憶錄寫成一部獨一無二的作品,使得人們至少能有一次看到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我老是笑蒙田的那種假天真,他佯裝承認(rèn)自己的缺點,卻小心翼翼地只給自己派上一些可愛的缺點。我呢,我一直就認(rèn)為,并且現(xiàn)在還認(rèn)為,總的說來,我還是最好的人,我也覺得,一個人的內(nèi)心不論怎樣純潔,也不會不包藏一點兒可俗的惡習(xí) 。我知道人們在社會上把我描繪得太不象我本來的面目了,有時竟把我的面目歪曲得太不成樣子,所以,盡管我對我壞的方面不愿有絲毫隱瞞,我亮出真面目還是只有所得,毫無所失的。而且,如果要做這種事,就不能不把別的一些人的真面目也揭露出來,因此,這部作品只能在我和別的許多人死后才可以發(fā)表,這就更使我壯起膽來寫我的《懺悔錄》了,我將永遠不會在任何人面前為這部《懺悔錄》而臉紅的。所以我決計把我的余暇用來好好地做這件工作,并且開始搜集足以引導(dǎo)或喚醒我的記憶的種種函件和資料,深深惋惜我在此以前撕掉、燒掉、丟掉的那些東西。
這種絕對隱遁的計劃是我平生制訂的最合情理的計劃之一,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已經(jīng)在為執(zhí)行這一計劃進行準(zhǔn)備了,可是上天偏偏又給我安排了另一個命運,把我投進一個新的漩渦之中。
蒙莫朗西原是以這個地方為姓的那個名門望族的古老而幽美的世業(yè),后來遭到?jīng)]收,就不屬于這個家族了。它由亨利公爵的妹妹傳到了孔代家族,孔代家族就把蒙莫朗西的名字改為昂吉安?,F(xiàn)在這片公爵采地已經(jīng)沒有什么府第,只剩下一座老碉堡,里面藏著檔案文件,以接受附庸的朝拜。但是在蒙莫朗西或昂吉安,有一座私人房屋,是號為“窮人”的克魯瓦澤蓋的,其富麗堂皇足與最華貴的府第相媲美,所以很配稱為府第,而且實際上也就被人稱為府第。這座華屋的那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外觀,它身底下的那片平臺,它那在全世界也許都算是獨一無二的景色,它那經(jīng)高手繪畫過的大廳,它那經(jīng)著名的勒·諾特爾培植出來的花園——所有這一切就構(gòu)成了一個總體,在令人肅然起敬的威嚴(yán)之中,還帶有一種說不出的簡樸風(fēng)味,使人贊賞不絕。盧森堡公爵元帥當(dāng)時住在這所房子里,每年都到他的祖先曾做過主人的這片采地上來兩次,一共度過五六個星期,雖然是以普通居民的身份,但是排場的顯赫并不減他家的舊日豪華。在我住到蒙莫朗西以后,他第一次來旅行的時候,元帥先生和夫人就派了一個待從來代表他們向我問候,并請我隨時到他們家去吃晚飯。后來他們每來一次,總是不忘記再重復(fù)一次同樣的問候和同樣的邀請。這就使我回想起伯藏瓦爾夫人叫我到下房吃飯的那段故事。時代不同了,但是我卻依然故我。我既不愿人家叫我到下房去吃飯,也無意跟大人先生同席。我但愿他們讓我保持本色,不捧我,也不作踐我。我很客氣并且很恭敬地回答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的好意問候,但是沒有接受他們的邀請。我既有病在身,行動不便,又賦性羞澀,拙于言詞,一想到要跟宮廷的顯貴周旋,我就發(fā)抖,所以我連登府拜謝都不肯去一下,雖然我理解到,我的登府拜謝正是他們所追求的目的,而他們之那樣再三敦請,都寧可說是好奇心切,并不是真正以青睞相加。
然而,友好的表示接踵而來,而且日甚一日。布弗萊伯爵夫人和元帥夫人過從甚密,她一到蒙莫朗西,就派人打聽我的消息,并且詢問是否可以來看我。我很有禮貌地回答了,但是沒有松口。羅倫齊騎士是孔蒂親王王府里的人,也是盧森堡夫人的座上客,次年(即一七五九年)復(fù)活節(jié)到這里旅行的時候,來看了我好幾次,我們算是認(rèn)識了,他敦促我到府里去,我照舊不肯。最后,有一天下午,在我萬想不到的時候,只見盧森堡元帥先生到了,后面還跟了五六個人。這樣一來,我就沒有辦法再推脫了;除非是個踞傲不恭和沒有教養(yǎng)的人,否則就不能不去回拜他,并向元帥夫人致意,因為他曾代表元帥夫人向我致意,并且極其殷勤懇切。就這樣,在兇多吉少的朕兆之下,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往來,這種往來實在是我再也推脫不了的,但是在我接受之前,一直就有一種極其持之有據(jù)的預(yù)感,使我避之唯恐不速。
我非常怕盧森堡夫人。我知道她是很親切的,在十年或十二年前,當(dāng)她還是布弗萊公爵夫人,還在蓓蕾初放、艷色照人的年紀(jì),我就在戲院里和在杜賓夫人家見過她好幾次。但是,人家都說她心眼兒壞,在地位這樣高的一個貴婦人方面,這種名聲是叫我發(fā)抖的??墒俏覄傄灰娝拿妫蜑樗齼A倒了。我覺得她風(fēng)韻可人,并且是那么一種風(fēng)韻,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最足以感動我的心田。我原以為會發(fā)現(xiàn)她有一種辛辣而滿含譏刺的談吐的。實際上并非如此,而且要好多了。盧森堡夫人的談話并不妙語連珠,也不怎么雋永俏皮,甚至嚴(yán)格說來也不是什么微言奧旨,但卻有一種滋味無窮的細(xì)膩,從不驚人,而且永遠令人喜悅。她的恭維話越是質(zhì)樸就越能使人心醉,人們簡直可以說那種恭維話都是脫口而出的,并沒有經(jīng)過思索,是她的內(nèi)心流露,只因為她太感情洋溢了。第一次拜見,我就看得出盡管我樣子笨拙,語言遲鈍,卻并不使她討厭。凡是宮廷貴婦,當(dāng)她們愿意的時候,都懂得使你產(chǎn)生這種信心,不管那是真是假;但是并不是所有宮廷貴婦都能和盧森堡夫人一樣,懂得把你這種信心變得那么甜滋滋的,叫你根本就不再想到要對此有所懷疑。要不是她的媳婦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一個癲狂的少婦 ,相當(dāng)調(diào)皮搗蛋,我想,還有點好撩撥人——想起來要拉攏我,在她婆婆極口夸獎我的時候插進來說些假情假意的話,使我懷疑她們在嘲弄我,那我從第一天起就對盧森堡夫人完全信任了。
我在這兩位貴婦人面前的疑懼心情也許會很難解除掉的,但是元帥先生的那種極端的美意向我證實了她們婆媳兩人的美意也是真實無欺。以我這樣靦腆的性格,竟憑盧森堡先生的幾句話就立刻相信他愿意平等待我,這個速度可算是夠驚人的了;而他呢,也只憑我的幾句話就立刻相信我是確實愿意過獨立不羈的生活,那個速度也許還更為驚人。他們夫婦倆都深信我確實有理由滿足于我的處境,不愿有所變更,所以不管是盧森堡先生或夫人都似乎沒有片刻要過問我的錢囊或財產(chǎn);雖然我無可懷疑地知道他們倆都對我衷心關(guān)切,但他們卻從來沒有提出要為我謀一官半職或表示過要為我鼎力提攜。只有一次,盧森堡夫人似乎希望我進法蘭西學(xué)士院做院士。我以宗教不同為理由推辭了;她說這并不是個什么障礙,即使是障礙的話,她也負(fù)責(zé)為我排除。我又回答說,盡管做這樣著名的學(xué)術(shù)機關(guān)的一個成員于我是多么光榮,不過我既然已經(jīng)拒絕了特萊桑先生,也可以說我已經(jīng)拒絕了波蘭國王,不肯進南錫學(xué)士院為院士,我就不能再進任何學(xué)士院而還能對得起人。盧森堡夫人沒有堅持,這件事也就擱下不談了。盧森堡先生是并且也真不愧是國王的私交 ,與這樣顯赫的、能為我玉成一切的高貴人物相往還,竟還能如此樸實,回想到我剛撇開的那些假充保護人的朋友,老是設(shè)法貶低我而不是設(shè)法給我?guī)兔?,他們那種不斷的、既殷勤又極討厭的操心,與這種樸實形成了多么刺目的對比。
當(dāng)元帥先生到路易山來看我的時候,我十分尷尬地在我那唯一的一間臥室里接待他和他的隨從,倒不是因為我不得不請他坐在我那些臟碟子和破罐子當(dāng)中,而是因為我的破爛的地板往下陷,生怕他的隨從人多,把它壓得完全塌了下去。我倒不為我自己的危險擔(dān)憂,卻怕這位仁厚的貴人因謙和待人而遭到危險,所以我趕緊請他出來,盡管天氣還很冷,就把他領(lǐng)到我那座四面通風(fēng)、又沒有壁爐的碉樓里去了。
他一到碉樓,我就向他說明我不能不把他領(lǐng)去的原因。他把這原因又對元帥夫人說了,于是他們兩人都敦促我在修葺房間地板的時候,搬到府第里去暫住,或者,如果我愿意的話,就住在一所孤立的房子里,這房子在園林中間,叫“小府第”。這個迷人的住所是值得我們來談一談的。
蒙莫朗西園林不是和舍弗萊特園林那樣修在平地上的,而是起伏不平,間有小丘和凹地,那巧妙的藝術(shù)家就利用這些陵谷來使叢林、水流、裝飾和景色千變?nèi)f化,把本身相當(dāng)局限的一片空間,可以說憑藝術(shù)和天才的力量擴大了多少倍。這園林的高處是那片平臺和府第,底部形成一個隘口,向一個山谷伸展和擴大,拐彎處是一片大水池。大水池的四周都是山坡,被幽叢和大樹點綴得非常美麗,隘口寬闊處是一個橙樹園。在橙樹園與大水池中間就是那個小府第。這座建筑物和周圍那塊地以前是屬于那著名的勒·布倫的,這位大畫師著意用他那修養(yǎng)有素的建筑與裝飾的絕妙美感,建筑并裝飾了這所房屋。這個府第后來又經(jīng)重建,但始終還依照原主的圖樣。房子很小,很簡單,但很雅致。因為它是在谷底,介乎橙園的小塘和那個大水池之間,很容易受潮,就在房子當(dāng)中穿了一個明廊,上下兩層排柱,使空氣可以在全屋流通,所以雖然地點低濕,還可以保持干燥。當(dāng)你從對面為房子作遠景的那帶高地望這所房子的時候,房子就象是被水環(huán)繞著一樣,你簡直以為看見了一個迷人的小島,或者是看見了馬約爾湖內(nèi)三個波羅美島當(dāng)中最美麗的 Isola Bella。
他們叫我在這所幽靜的建筑里挑選一套房間——里面的房間一共有四套,樓下一層還有舞廳、彈子房和廚房。我就挑了廚房頂上那最小、最簡單的一套,連下面的廚房我也占用了。這套房間干凈極了,家具都是白色和藍色的。我就是在這個深沉恬靜的幽境里,對著四周的林泉,聽著各種鳥兒的歌聲,聞著橙花的香氣,在悠然神往中寫了《愛彌兒》的第五卷。這卷書的清新色彩,大部分都是得之于寫書的環(huán)境所給我的那種強烈印象。
每天早晨,在太陽上山的時候,我是多么急于到那條明廊上去呼吸馨香的空氣??!我在那里,和我的戴萊絲面對面,吃到了多么好的牛奶咖啡??!我那只貓和那只狗都陪著我們。這樣的陪伴夠叫我一輩子都滿足的,絕不會感到一刻的厭煩。我在那里真象是住在人間天堂;我生活得跟在天堂一樣純真,品嘗著天堂一樣的幸福。
在七月的那次小住期間,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對我那么關(guān)懷,那么親切,以致我,既然住在他們家里,又備受他們款待,就不得不經(jīng)常去看他們。作為對盛情的報答。我差不多頃刻不離他們了:早晨我去問候元帥夫人,就在那里吃午餐;下午我又去跟元帥先生一同散步;但是我不在那里吃晚飯,因為貴賓太多,飯又吃得太晚。直到那時為止,一切都還很合適,如果我懂得適可而止的話,就沒有什么壞處了。但是我從來就不懂得在情誼上保持中庸之道,不懂得以盡我的社交 職責(zé)為限。我生平對人不是全心全意,就是無心無意;不久,我就變得全心全意的了。我看我被這樣高貴的人們款待著、寵 愛著,便超越了界限,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只有對地位相等的人才允許有的友誼。我在行動中表現(xiàn)了這種友誼的全部親昵,而他們呢,在他們的行動中卻從來不放松他們使我受慣了的那種禮貌。然而,我跟元帥夫人在一起,總是不十分自在,雖然我對她的性格還不怎么放心,可是我對她的性格的害怕還不及對她的才智的害怕。特別是在這方面,她使我肅然起敬。我知道她在談話中對人非常挑剔,知道她也是有權(quán)這樣做的。我知道太太們,特別是貴婦人們,要人家取悅她們,而你寧可冒犯她們,也不能叫她們感到厭煩;根據(jù)客人走后她對客人說的話所作的評論,我就判斷出她對我的語言遲鈍會作何感想了。我想起了一個補充辦法,以挽救我在她跟前說話時所感到的尷尬。這辦法就是念書給她聽。她聽說過《朱麗》那部書,也知道這部書正在印刷中,就表示急于要看到這部作品。我為了獻殷勤,提出要念給她聽,她接受了。我每天上午十點左右到她房里去,盧森堡先生也來了,把房門關(guān)上,我就坐在她床 邊念。我的誦讀是精心安排了的,即使他們這次小住沒有中斷,也夠供整個小住期間之用了。這個不得已的辦法所獲的成功超過了我的期望。盧森堡夫人迷上了《朱麗》和它的作者;她嘴上談的也只是我,心里想的也只是我,整天都對我說好聽的話,一天要擁抱我十次。她在餐桌上一定要我坐在她身邊;有幾個貴賓要坐這位子的時候,她就告訴他們說這是我的位子,并把他們請到別的位子上去。我是稍微受到一點親切的表示就會被寵 絡(luò)住的,大家想想,這些迷人的態(tài)度該對我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吧。我真正依戀上她了,她對我也同樣依戀。我看她這樣入迷,又感到自己太少風(fēng)趣,不足以使她永遠入迷下去,所以就唯恐她由入迷而變成厭惡,可是不幸得很,這種恐懼卻是太有根據(jù)了。
在她的氣質(zhì)與我的氣質(zhì)之間準(zhǔn)是有一種天然的對立,因為除了我在談話中,乃至在函件中經(jīng)常漏出的那大批的蠢話外,就是在我和她相處最好的時候,也還有些事使她不高興。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不出來。我只舉一個例子,其實二十個例子我也舉得出來。她知道我為烏德托夫人正在抄寫一份《愛洛伊絲》,按頁論價;她也想以同樣條件要一份。我答應(yīng)了。由此我就把她放在我的主顧之列了,所以我為這事給她寫了一封很感激、很客氣的信——至少我的主觀愿望如此。下面就是她的回信(丙札,第四三號),它使我仿佛從云端里掉了下來。
星期二,于凡爾賽
我高興極了,我很滿意;你的信給了我無限的快樂,所以我趕快寫信告訴你,并且謝謝你。
你的信里原來的措詞就是這樣的:“雖然你靠得住是一個極好的主顧,我卻難于接受你的錢,按說,應(yīng)該是我出錢買為你工作的樂趣才對呀!”關(guān)于這句話,我不必對你多說了。我很遺憾,你總是不跟我談你的健康狀況,沒有比你的健康更引起我的關(guān)心的了。我衷心喜歡你,我還向你保證,給你寫信反而使我感到十分悵然,如果我能當(dāng)面對你講,我該多么快樂啊。盧森堡先生愛你并且衷心地問候你。
我一接到這封信,也沒有把它反復(fù)琢磨,就趕緊寫了一封回信,說明對我的話不能作任何令人不快的解釋。后來,我在可想而知的不安心情中琢磨了好幾天,始終還是莫名其妙。最后,我寫了下面這封信作為最后答復(fù):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八日于蒙莫朗西
上信發(fā)出以后,我又把那段話琢磨了上千遍。我照它的本來的、自然的意義去理解.又照別人可能給它的一切意義去理解,可是,我坦白告訴你,元帥夫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知道究竟是我該向你道歉呢,還是你該向我道歉了。
這幾封信已經(jīng)是十年前寫的了,從那時起我還時常想到它們。今天我對這個問題還是越想越糊涂:我一直就看不出那段話里有什么冒犯她、甚至僅僅是使她不快的地方。
關(guān)于盧森堡夫人想要的那份《愛洛伊絲》手抄本,我應(yīng)該在這里說一說我想了什么主意使它具有超出其他手抄本的明顯的優(yōu)點。我另外寫過一篇愛德華爵士奇遇記,并且考慮了很久,應(yīng)不應(yīng)該把它全部或扼要地插到這部作品里來,但總覺得放在這里不合適。最后我決計把它完全刪掉,因為它的格調(diào)與全書不同,會損害全書那種動人的淳樸風(fēng)味。自從我認(rèn)識了盧森堡夫人以后,我還有一個更有力的理由,就是,在這篇奇遇記里有一位羅馬的侯爵夫人,性格十分可憎,這種性格的某些表現(xiàn)雖不能用到盧森堡夫人身上,但是在只聞其名的人們看來,很可能會說是影射她的。所以我深自慶幸采取了這種刪削的決定,并且按照這個決定去做了。但是,我既熱烈希望在她這份抄稿里增加一點任何別的版本都沒有的東西,我竟又想起那些倒霉的奇遇,決定把它寫成提要加了進去,真是糊涂主意??!只有用那盲目的、把我拖向毀滅的宿命,才能解釋我這個主意的荒唐!
Quos vult peraere Jupiter, dementat.
我竟有那種傻勁,費了很多心血,花了很多工夫,編成了這個摘要,并把這篇文章作為稀世之珍送給她。不過我預(yù)先向她聲明,原稿我已經(jīng)燒了,這份摘要只是供她一人看的,除非她自己要拿給人家看,別人是看不到的。可是這種話不但不能象我所想的那樣證明我的謹(jǐn)慎和縝密,卻反而向她說明了我自己就有所感覺,某些地方有影射的意味,會使她感到侮慢。我蠢就蠢到這樣的地步:我還絕對相信她會對我這種做法感到欣喜呢。然而,她對這事并沒有象我所預(yù)期的那樣,把我大大恭維一番,使我大為吃驚的是,她對我送給她的那份摘要連提都沒有提過。而我呢,老是覺得我這件事做得妙,高興極了,只是很久以后,才根據(jù)別的一些跡象,覺察到它所產(chǎn)生的后果。
為了這份抄本,我還動了另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比較合理,但是由于某些較長遠的后果,對我還是同樣有害,真是命該受苦,什么倒霉事都來了!我想起要把《朱麗》里的木刻畫的原稿拿來裝飾這個抄本,因為那些原稿正與這抄本的大小相同。我就向庫安德要原稿,因為這些原稿不論以什么名義都該歸我所有,特別因為我把銷路很廣的版畫的收入已經(jīng)讓給他了。庫安德太狡猾,我又太不狡猾。我?guī)状未咚鳟嫺?,他就知道了我要用來干什么。他借口要給這些畫稿加上若干裝飾,就把畫稿暫且留在他那里,最后才親自把畫稿送來。
Ego versiculos feci,tulit alter honores.
這就把他引進了盧森堡公館,占有某種地位了。自從我住進小府第以來,他就時常來看我,總是一清早就來,特別是當(dāng)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在蒙莫朗西的時候。這就使我要同他待一整天,不能到大府第去。人家怪我老是不去,我就把原因說了出來。他們就敦促我把庫安德先生也帶去,我照辦了。這正是那個滑頭所一直追求的目的。就這樣,泰呂松先生的一個小雇員,主人在沒有外客同席的時候偶然也讓他在一桌吃吃飯的,現(xiàn)在,由于人家對我太好,竟一下子被邀與法蘭西的元帥同席,跟許多親王、公爵夫人和宮廷里所有最顯貴的人物坐在一起了。我永遠不能忘記,有一天,他要早點回巴黎去,元帥先生飯后對所有在座的人說:“我們到圣·德尼那條路上去散散步吧,去送送庫安德先生?!蹦强蓱z的小伙子受寵 若驚,簡直有些不知所措。我呢,也感動得那么厲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跟在后面,象孩子一樣哭著,恨不得吻一吻這位仁慈的元帥的腳印。這個抄本的故事使我把許多以后的事都提早說出來了。還是就我的記憶所允許的,依時間的順序來談吧。
路易山的小房子一修好,我就把它布置得干干凈凈和簡單樸素,又回去住下了。我離開退隱廬時就立下了一條規(guī)定:要經(jīng)常有個屬于我自己的住所。這個規(guī)定我不能放棄,但是我又舍不得丟開我在小府第的那套房間。我就把房間的鑰匙留下,同時因為我非常喜歡在柱廊下吃的那種別有風(fēng)味的早餐,就常到那里去過夜,有時連住兩三天,就和住別墅一樣。我當(dāng)時也許是全歐洲住得最好、最舒服的一個平頭大百姓了。我的房主馬達斯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他把路易山房子的修理工作完全交 給我去安排,要我自由 指揮他的工匠,他自己毫不過問。因此我就得以把樓上的一個大房間改成完整的一套小房間,包括一間臥室、一個套間和一個藏衣室。樓下是廚房和戴萊絲的臥室。碉樓就做了我的書房,裝上一套很好的嵌玻璃的板壁和一個壁爐。我住進去之后,又拿裝飾平臺作為消遣;平臺上已經(jīng)有兩行菩提樹庇萌,我又添上兩行,構(gòu)成一個綠蔭環(huán)繞的書齋,我在平臺上又放了一張石桌、幾個石凳,環(huán)繞平臺我又種了些丁香、山梅、忍冬,我還做了一個很美的花壇,跟兩排樹平行。這個平臺比大府第的平臺高,景色至少也并不稍遜,我在那里還養(yǎng)了無數(shù)鳥雀,它就成了我的大客廳,好接待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維爾羅瓦公爵先生、唐格利親王先生、阿爾曼蒂爾侯爵先生、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布弗萊公爵夫人、瓦蘭蒂諾瓦伯爵夫人、布弗萊伯爵夫人,以及跟他們同樣顯赫的其他人物,他們都不惜走一段很累人的上坡路,從大府第來朝拜路易山。所有這些大人物來拜訪我;都是由于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對我的厚愛:我是感到這一點的,心里對他們非常感荷。正是在這種感激心情的激奮之中,我有一次擁抱著盧森堡先生對他說:“?。≡獛浵壬?,在認(rèn)識你之前我通常是恨大人物的,自從你使我這么親切地感覺到他們是那么容易得到人們的愛戴后,我就更恨他們了。”
此外,凡是在這個時期了解我的人,我都要問他們一下,他們可曾發(fā)現(xiàn)這種顯赫的光焰曾有一時一刻?;筮^我的眼睛,這種香火的煙云曾有一時一刻熏昏過我的頭腦?他們曾否看到過我在舉止上就不那么始終如一了、在態(tài)度上就不那么質(zhì)樸單純了,對人民群眾就不那么和藹可親了,對左鄰右舍就不那么親切隨便了?我在能為人幫忙的時候,可曾有一次因為我討厭人家不斷添給我的那些無數(shù)的、并且常常是不合理的麻煩,就不那么爽快地為大家服務(wù)了呢?我的心固然由于我對蒙莫朗西府兩位主人的衷心依戀而常把我吸引到那兒去,但是它也同樣把我拉回到我的左鄰右舍,使我嘗到我認(rèn)為除此而外就別無幸??裳缘哪欠N平淡而簡單的生活的甜美滋味。戴萊絲交 上了一個瓦匠的女兒——瓦匠是我的鄰居,名叫皮約,我也就交 上了那個父親。為了討好元帥夫人,我在上午不無拘束地在府第里午餐,午餐之后,我是多么急于跑回來跟那個老好人皮約一家,有時在他家,有時在我家。一起用晚餐??!
除了這兩個住所以外,我不久又有了第三個住所,就在盧森堡公館;公館主人要我有時也到那里去看看他們,把我逼得太緊了,所以我盡管痛惡巴黎,還是不得不予以同意——自從我隱居到退隱廬以后,我到巴黎本來只有我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那兩次。不過現(xiàn)在我到巴黎,只是按約定的日期前去,完全為的是在那里用晚餐,第二天早晨就回來。我進出都是走面對環(huán)城馬路的那座大花園,所以我可以極正確地說,我沒有踏上巴黎街道。
在我這一陣轉(zhuǎn)瞬即逝的紅運當(dāng)中,早就醞釀著一場標(biāo)志紅運結(jié)束的災(zāi)禍。我回到路易山不久,就在那里又結(jié)識了一個新交 ,也和平時一樣,完全是不由自主的。這個新交 在我的歷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人們讀到下文就可以判斷那究竟是福還是禍。我說的是我那女鄰居韋爾德蘭侯爵夫人,她的丈夫剛在離蒙莫朗西不遠的索瓦西置了一座別墅。她原是達爾斯小姐,即達爾斯伯爵的女兒,伯爵是個有地位的人,但是很窮;達爾斯小姐嫁了韋爾德蘭先生,而這位韋爾德蘭又老、又丑、又聾、又嚴(yán)厲、又粗暴、又好吃醋,面帶刀傷,還瞎了一只眼,不過,如果你能摸到他的脾氣的話,老底子還是個好人;他有一萬五千到兩萬利物兒的年金,她就被嫁給這筆年金了。這個活寶老是咒罵、叫嚷、暴跳如雷,弄得太太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然而最后總是太太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這樣還是叫她生氣,因為她要他承認(rèn)是他自己愿意她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而不是她要他這樣做的。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過的馬爾讓西先生原是太太的朋友,后來又成了先生的朋友。他把他靠近奧博納和安地里的那座馬爾讓西府租給他們,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我跟烏德托夫人熱戀的時候,他們正住在那里。烏德托夫人和韋爾德蘭夫人之互相認(rèn)識是由她們的共同朋友多伯舍爾夫人的關(guān)系;由于烏德托夫人要到她特別歡喜的地方奧林匹斯山去散步,就必須穿過馬爾讓西園林,所以韋爾德蘭夫人就給她一把鑰匙,好讓她過路。憑了這把鑰匙我也常跟她一起穿過這個園林,但是我不歡喜碰到什么不期而遇的人,當(dāng)我們偶然碰見韋爾德蘭夫人的時候,我就讓她們倆在一起談,不跟她說話,一個勁兒朝前走。這種不夠殷勤的態(tài)度一定不會給她留下好的印象。然而,她一住到索瓦西,還是找上門來了。她到路易山來看我,好幾次都沒有碰上,見我老不回拜她,便送了幾盆花給我裝飾平臺,逼得我去回拜。我非去謝她不可了:我們就這樣打上了交 道。
這個來往一開始就是風(fēng)波頻起的,凡是不由我自主的來往都是如此。在跟她的來往當(dāng)中,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平靜,韋爾德蘭夫人的氣質(zhì)跟我太格格不入了。她的俏皮話和諷刺語脫口而出,你必須時刻注意——這對我來說是很傷腦筋的——才能感覺到你在什么時候被她嘲弄了。我現(xiàn)在想起的一件小事就足以說明這一點。她的哥哥剛奉派為驅(qū)逐艦艦長,在海上對英國人游弋。我就談這艘驅(qū)逐艦的武裝是怎樣配備而不妨害它的輕快的?!笆茄剑彼詷O平淡的語調(diào)說,“只要裝上夠戰(zhàn)斗用的大炮就行了?!蔽液苌俾牭剿诒澈笳f朋友們的好話而不帶點挖苦的意味。什么事她不是往壞處想,就是往可笑的方面看,她的朋友馬爾讓西也未倖免。我覺得她還有一點叫人受不了的,那就是她一會兒給你帶個口信,一會兒給你送點禮物,一會兒給你來個便條,真是煩人,我就得絞盡腦汁去答復(fù),是領(lǐng)謝還是拒絕,叫我實在為難。然而,由于我經(jīng)常見到她,終于對她產(chǎn)生了感情。她有她的苦處,我有我的苦處。彼此傾訴衷腸就使我們覺得我們的單獨交 談是饒有興趣的事,沒有比兩人在一起對泣的那種甜蜜滋味更能把心和心聯(lián)系起來的了。我們倆設(shè)法會面,互相安慰,這種需要常使我把很多事情都原諒過去了。我對她除了真誠坦白之外,有時也很粗暴,對她的人品極不尊重。而這時又需要對她極大的尊重才能相信她真誠地原諒我。我有時也給她寫信,下面就是一個樣品;象這種信,她在復(fù)信中從來沒有顯出過絲毫不快之感。
一七六0年十一月五日,于蒙莫朗西
你對我說,夫人,你的話沒有說清楚,無非是為了要我認(rèn)識到我的話說得詞不達意。你對我說你愚蠢,無非是為了要我感覺到我自己愚蠢。你自夸你只是一個老實人,就好象你生怕別人聽了你的話就真相信你是老實人,而你向我道歉,無非是為了要我知道我應(yīng)該向你道歉。是啊,夫人,我清楚地知道,愚蠢的是我,老實人也是我,如果可能的話,還有更壞的呢;是我不善于斟酌字眼,不能叫象你這樣注意詞令而又善于詞令的一位美麗的法國貴婦聽了中意。然而,請你也想想,我都是按照語言的通常意義來遣詞造句的,我根本不懂得或者不想學(xué)巴黎的那些道德高超的社交 團 體里對詞語所采取的那種高雅的用法。如果有時我用的詞語模棱兩可,我總努力叫我的行為來確定它的意義,等等。
信的其余部分也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口吻。請大家看看這封信的回信吧(丁札,第四一號),請看一看,女人的心是何等令人難以置信地委婉,對這樣一封信竟能毫無反感,不但在這封回信里無所流露,就是當(dāng)面也從來沒有任何表示。庫安德非常善于鉆營,膽大到不識羞恥,凡是我的朋友他都鉆,很快就以我的名義鉆到韋爾德蘭夫人家里去了,并且不久就在她家里跑得比我還熱,連我都蒙在鼓里。這個庫安德真是個怪家伙。他以我的名義到我所有的知交 家里去,一去就扎上根,毫不客氣地吃起飯來。他滿腔熱忱地為我效勞,一談起我來,總是熱淚盈眶;但是他來看我的時候,對所有這些人事關(guān)系,以及他明知道我會感興趣的一切,總是諱莫如深。他不把他聽過、說過、或者見過的于我有關(guān)的事情告訴我,反而聽我說,甚至向我探問。巴黎的事,除了我告訴他的那些,他從來就什么也不知道;總之,雖然大家都在我面前談到他,他卻從來不在我面前談到任何人:他只有在我這個朋友面前才是詭譎神秘的。不過暫時把庫安德和韋爾德蘭夫人撇開吧,我們到后面再談。
我回路易山不久,畫家拉都爾就來看我,把他為我用色粉畫的那幅像也帶來了,這幅畫像是他在幾年前放在沙龍里展覽過的。他曾想把這幅像送給我,我沒有接受。但是埃皮奈夫人曾把她的像送給我,并且想要我這張像,叫我向他再討回來。他又花了一些時間把像修改了一番。就在這段時間內(nèi)我跟埃皮奈夫人決裂了,我把她的像還給她了;既然談不上再把我的像送給她,我就在小府第我那個房間里把它掛起來了。盧森堡先生看見了,認(rèn)為畫得很好;我表示愿意奉贈。他接受了,我就派人送給了他。他和元帥夫人都明白,我是很歡喜有他們的肖像的。他們就叫人制了兩張十分精巧的袖珍小像,嵌在一個用整塊水晶制成的鑲金糖果盒上,把這份制得極其雅致的禮物送給我,我高興極了。盧森堡夫人怎么也不肯讓她的像粘在盒子上面。她多次怪我愛盧森堡先生勝過愛她;我從來也沒有否認(rèn)過,因為這是事實。她就利用這種放肖像的方式,很委婉地、但是很明白地向我表示她并未忘記我這種偏愛。
差不多與此同時,我又做了一件無助于我保持她的恩寵 的傻事。盡管我毫不認(rèn)識西魯埃特先生,也無意愛他,但是我對他的行政措施卻深為佩服。當(dāng)他開始對金融家開刀的時候,我就看出他進行大刀闊斧的做法的時機并非有利,可是我并不因此就不熱烈地祝愿他成功。當(dāng)我聽到他調(diào)職的時候,我就憑我那一陣魯莽勁給他寫了下面這樣一封信,這封信,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并不想為它辯解。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二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請接受一個隱遁者的敬意,這個隱遁者是你所不認(rèn)識的,但是他為你的才具而欽佩你,為你的施政而敬仰你,他曾因為推崇你而預(yù)料到你在職不會長久。你不削弱這誤國的首都就不能救國,所以你曾置那些唯利是圖者的叫囂于不顧。原先我看你狠打那班大壞蛋,真羨慕你有大權(quán)在握;現(xiàn)在,我看你離職而還不改初衷,我又對你贊美之至。你是足以自豪的,先生,你這一任官職留給你一種榮名,將使你長久受用而無人跟你競爭。邪僻小人的咒罵正構(gòu)成公正人士的光榮。
盧森堡夫人知道我寫過這封信,便在復(fù)活節(jié)來旅行的期間跟我談起了這件事;我就把信拿給她看,她想要一份抄稿,我就抄給她了。但是我交 抄稿給她的時候,絲毫不知道她也就是那些關(guān)心包稅分局而使西魯埃特調(diào)職的唯利是圖者之一。人們看到我這許許多多的蠢事,簡直要說我是一個勁兒要無緣無故地激起一位可親而又有勢力的女人對我的仇恨,而對這個女人,老實說,雖然我由于笨上加笨,把招致失寵 的事都做盡了,卻一天比一夫更依戀她,絕不愿在她面前失寵 。我相信,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不著補充說明了,我在第一部里談到的特龍香先生鴉片制劑的那個故事就是與她有關(guān)的,另外那位貴婦人就是米爾普瓦夫人。她們倆都從來沒有再對我談起過這件事,也沒有絲毫流露出把這件事還記在心上。但是要說盧森堡夫人真能把這件事忘掉了,即使你對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都毫無所知,我覺得也很難。至于我自己,我對我那些蠢事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當(dāng)時還在自寬自解呢,因為我自己心里明白,沒有一件蠢事是有意做出來冒犯她的,我就不知道女人永遠不會原諒這樣的蠢事,即使深知這些蠢事絕不是有意做出來的。
然而,雖然她表面上顯得什么也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感覺到,雖然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殷勤有所稍減,態(tài)度有所改變,但是一種不但繼續(xù)存在而且日益增長的確有根據(jù)的預(yù)感,使我不斷地害怕她對我的感情不久就會變成對我的厭惡。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我能期待她有那么一種恒心,經(jīng)得起我對維持這種恒心的笨拙的考驗嗎?這種悶在心里、使我六神不安、比以前更加悶悶不樂的預(yù)感,我甚至不會對她掩飾起來。讀者從下面這封信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封信是包含著一個很奇特的預(yù)言的。
我這封信的草稿上沒有注明日期,至遲是一七六0年十月寫的。
……你們的盛情是多么殘酷?。∫粋€遺世者本來已經(jīng)放棄了人生的樂趣,免得再感到人生的煩惱,你們?yōu)槭裁雌謹(jǐn)噥y他的安寧呢?我已經(jīng)費了一輩子的光陰去尋找堅實的情誼,結(jié)果都是徒勞無功。在我以前能夠取得的社會地位中,我都沒有能結(jié)成這種情誼,難道在你們這樣的社會地位中我還應(yīng)該去尋找嗎?勢與利都吸引不了我了;我沒有什么野心,也沒有什么畏懼;我能抵抗一切,就是不能抵抗愛撫。你們倆為什么都要從我這個應(yīng)該克服的弱點方面來向我進攻呢?象我們之間這樣懸殊的地位,溫 情的自然流露是不會把我的心跟你們連結(jié)起來的。對于一顆不知道有兩種交 心方式、只能感受友誼的心靈,感激之情就夠了嗎?友誼啊,元帥夫人!這正是我的不幸所在!在你,在元帥先生,用這個名詞是漂亮的,但是我如果信以為真,就未免太糊涂了。你們等閑游戲,而我卻是一往情深。而游戲的終了就給我準(zhǔn)備著許多新的悵惘。我多么恨你們所有的那些頭銜啊。我又多么惋惜你們竟有那么些頭銜??!我覺得你們太配領(lǐng)略私生活的樂趣了!你們?yōu)槭裁床蛔≡诳死m斯呢!如果你們住在那里,我就會到那里去找我的人生幸福的。然而,又是什么蒙莫朗西府呀,又是什么盧森堡公館呀!人們應(yīng)該在這種地方看到讓-雅克嗎?一個愛平等的人,他有一顆多情的心,以愛來報答別人對他所表示的敬,便以為所報的相當(dāng)于所受的了,他能把這樣一顆心的愛送到這種地方嗎?我知道,也已經(jīng)看到你是慈祥而多情的,我惋惜我沒能早日相信這一點,但是在你所處的那種地位,在你那種生活方式里,任何事物也不能給人一個持久的印象,那么多新的事物太容易互相抵消了,沒有一個能留得下來。夫人,在你使得我無法再效法你之后,你是會把我忘掉的。我的不幸大部分是你給促成的,所以你不能得到諒解。
我在信里把盧森堡先生也拉到她一起,是想叫她聽了我這番話不感到過于嚴(yán)峻;再說,我對盧森堡先生太放心了,對他的友誼的持久性,心里連一點疑懼的念頭也不曾動過。我從盧森堡夫人方面所感到的擔(dān)心,絕對不曾有一時一刻擴及到他身上。我知道他性格軟弱,卻很可靠,對他從來沒有一點不信任。我不怕他的心會忽然變冷,正如我不能指望他的心能有英雄式的感情一樣。我們相處中的質(zhì)樸與親昵,就表明了我們是多么互相信賴。我們兩人都做對了:我有生之日,都將永遠崇敬、永遠愛戴這位賢良的高貴人物;而且,不管人家想了些什么辦法要把他跟我離間開來,我深信他至死都是我的朋友,就仿佛我聽到了他臨終時的遺言。
一七六O年他們第二次來蒙莫朗西小住的時候,《朱麗》朗讀完了,我就乞靈于《愛彌兒》的朗讀,好使我在盧森堡夫人面前繼續(xù)待下去,但是這部書的朗讀沒有那么成功,也許是題材不合她的口味,也許是朗讀太多,使她厭煩了。然而,因為她老怪我甘愿受那些書商的騙,所以這次她要我把這部書交 給她去設(shè)法付印,讓我多掙幾個錢。我同意了,卻明白地提出條件:不得在法國印刷。也就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爭了很久;我呢,我認(rèn)為不可能得到默許,甚至連請求默許都是不謹(jǐn)慎的,我又不愿讓人家不得默許就在王國印刷;她呢,她卻堅持說在政府當(dāng)時所已經(jīng)采取的那種制度下,連正式審查都不會有什么困難。她居然有辦法叫馬勒賽爾卜先生也同意了她的看法,他為這事親筆寫了一封長信給我,說明《薩瓦副主教信條錄》正是一部到處都可以獲得人們贊許的作品。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也可以獲得宮廷的贊許。我看到這位官員一向是那么怕事,現(xiàn)在竟在這件事上變得這么隨和,真有點吃驚。一般說來,一部書稿只要經(jīng)他贊許,印刷就完全合法,所以我對這部書稿的印刷就再也提不出什么反對意見了。然而由于一種非常的顧慮,我還是要我這部書稿在荷蘭印刷,并且還要交 給書商內(nèi)奧姆,我指定了書商還不夠,又直接通知了他。不過我同意這一版書歸一個法國書商發(fā)行,書印好了,在巴黎銷售或隨便在什么地方銷售都可以,因為這種銷售與我無關(guān)。盧森堡夫人和我商定的就是如此,約定之后,我就把我的手稿交 給她了。
她這次小住,把她的孫女布弗萊小姐——今天是洛曾公爵夫人——也帶來了。她那時叫作阿美麗,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姑娘。她有著處女 的面貌、溫 柔和羞澀。她那副小面孔再可愛、再有趣不過了,它給人引起的感情也再溫 馨、再純潔不過了。本來么,她還是個孩子,還不到十一歲呢。元帥夫人覺得她太羞澀了,總是想方設(shè)法鼓動她。她有好幾次允許我吻她,我就帶著我平時那種悶悶不樂的樣子照辦了。別人處在我那時的地位會說出許許多多好聽的話來,而我卻和啞巴一樣待在那兒,窘迫萬分;我也不知道究竟誰最害羞,是那個可憐的小姑娘呢,還是我自己。有一天我在小府第的樓梯上遇到了她:她剛?cè)タ创魅R絲,保姆還在跟戴萊絲說話。我不知對她說些什么才好,便提出給她一吻,她心里是一片天真無邪,所以也沒有拒絕,她當(dāng)天早晨還奉祖母之 命,并且當(dāng)著祖母的面,曾受到我的一吻呢。第二天,我在元帥夫人床 頭朗讀《愛彌兒》,正好碰上我不無理由地批評我頭天所做的那種事的那一段。她覺得我那種想法很正確,并且還對這一問題說了些很合情理的話,這就使我臉紅起來了。我多么咒罵我這種不可思議的愚蠢啊,這種愚蠢常使我顯出一副卑鄙有罪的樣子,而其實我只是笨拙尷尬而已。在一個大家都知道不是沒有智慧的人身上,這種愚蠢甚至?xí)徽J(rèn)為是假裝出來的辯白。我可以發(fā)誓,在這可能受到指摘的一吻中,和其他各次的親吻一樣,連阿美麗小姐的心靈和感官也不比我更加純潔;我甚至還可以發(fā)誓,如果我當(dāng)時能夠避開她的話,我是會避開她的,并不是因為我不樂意看到她,而是因為我臨時找不到一句好聽的話來對她說,因而感到尷尬。一個人連國王的權(quán)力都不怕,一個小孩子就能叫他膽怯嗎?究竟如何是好呢?腦子里連一點臨機應(yīng)變的能力都沒有,怎么辦呢?如果我勉強去跟遇到的人們說話,我就準(zhǔn)要說出傻話來。如果什么話都不說吧,我就是個恨世嫉俗的人了,是個野性難馴的禽獸 了,是只狗熊了。索性完全是白癡倒于我還有利些;可是,我在交 際方面所缺乏的才能反把我所具有的才能變成毀滅我的工具了。
就在這次小住終了的時候,盧森堡夫人做了一件好事,其中我也有份兒。狄德羅很不小心,得罪了盧森堡先生的女兒羅拜克王妃。巴利索是她所保護的人,就拿《哲學(xué)家們》那部喜劇來為她報復(fù)。在這部喜劇里,我被取笑了,而狄德羅則被挖苦得極其厲害。作者多敷衍了我一點,我想不是因為他感激我,而是因為他知道他的保護人的父親是很愛我的,怕得罪他。書商迪舍納,我當(dāng)時還不認(rèn)識,在這個劇本出版時寄了一本給我,我疑心這是出于巴利索的指使,他大概以為我看到我已經(jīng)絕交 的一個人被攻擊得體無完膚,心里一定感到很痛快。其實他的算盤打錯了。我相信狄德羅害人之心倒比較少,主要是嘴不嚴(yán)、軟弱,所以我雖跟他絕交 ,卻始終在內(nèi)心里還對他深有留戀之情,乃至敬佩之心,并且對我們的舊誼還保持著重視之意,因為我知道我們那段舊誼,在他那方面和在我這方面一樣,很久都是誠摯的。格里姆就完全不同了,他稟性虛偽,從來不曾愛過我,甚至根本就談不上愛任何人,他沒有任何抱怨的理由,完全是為了滿足他那罪惡的忌妒心,就在假面具的掩飾下甘心樂意地成了我的最殘酷的誣蔑者。格里姆從此對于我就等于不存在了,而狄德羅則始終還是我的舊友。我看到這個極其可憎的劇本,萬分激動,越談越難受,所以沒有讀完就把它退還迪舍納,并附了下面這封信:
一七六0年五月二十一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我翻了翻你寄給我的這個劇本,看到我在里面受到稱贊,真是誠惶誠恐。我不接受這個可憎的贈品。我深信你贈給我時并不是想侮辱我;但是你不知道,或者你忘記了,我曾榮幸地跟一個可尊敬的人做過朋友,而這人在這個謗書里被卑鄙地侮辱了、誣蔑了。
迪舍納把這封信拿出去給人看了。狄德羅原該被這封信感動的,卻反而大為惱火。他的自尊心不能原諒我以這種豪邁的態(tài)度顯出比他勝過一籌。同時我知道他的妻子還到處發(fā)我的脾氣,其言語之毒辣,我倒并不怎樣生氣,因為我了解人人都知道她是個潑辣貨。
輪到狄德羅來報復(fù)了,他發(fā)現(xiàn)莫爾萊神父是一個好的報仇人;莫爾萊神父摹仿《小先知書》,寫了一篇短文,攻擊巴利索,題為《夢囈》。他在這篇作品里很不小心,把羅拜克夫人得罪了,羅拜克夫人的朋友們就設(shè)法把他關(guān)進了巴士底獄。羅拜克夫人本人生性是不愛報復(fù)的,而且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氣息奄奄,我深信她沒有過問這件事。
達朗貝跟莫爾萊神父很要好,就寫信給我,托我請求盧森堡夫人幫助釋放他,并答應(yīng)在《百科全書》里褒美盧森堡夫人,以示感激。下面是我的回信:
先生,我沒有等到你來信就已經(jīng)向盧森堡元帥夫人表示過我為莫爾萊神父被拘禁一事所感到的痛苦了。她知道我對這事的關(guān)懷,她也將知道你對這事的關(guān)懷,而且只要她知道莫爾萊神父是個有價值的人,她自己也會對這事關(guān)懷的。不過,雖然她和元帥先生惠然對我垂青,使我終身引以為慰,雖然你的朋友這個名字就能使他們對莫爾萊神父予以照拂,可是我還不知道他們這次將如何利用他們的地位和他們的人品所能產(chǎn)生的影響。我甚至還不能相信目前這個報復(fù)行為究竟能與羅拜克王妃夫人有多大關(guān)系。你似乎想象得太過了,即使關(guān)系很大,人們也不應(yīng)該認(rèn)為復(fù)仇之樂是哲學(xué)家的專利。哲學(xué)家會當(dāng)女人,女人也會當(dāng)哲學(xué)家的。
等我把你的信給盧森堡夫人看了,她對我說些什么,我再告訴你。目前,以我知她之深,我相信可以預(yù)先向你保證,當(dāng)她樂于出力使莫爾萊神父獲釋之前,她是絕不會同意你在《百科全書》里對她表示感激的。雖然她會引以為榮,但是她做善事并不是為著得人褒美,而是為著使她的善心得到滿足。
我不遺余力地煽動盧森堡夫人的熱忱與同情,去為那可憐的囚徒關(guān)說,結(jié)果成功了。她特地到凡爾賽跑了一趟,去看圣佛羅蘭丹伯爵;這趟路就縮短了她在蒙莫朗西小住的時間。元帥先生也不得不同時離開蒙莫朗西到盧昂去,因為那里的議會有些騷動,需要控制,國王派他去那里當(dāng)諾曼底的總督。下面是盧森堡夫人去后第三天給我寫來的信(丁札,第二三號):
星期三,于凡爾賽
盧森堡先生昨天早晨六點鐘走了。我還不知道我去不去。我候他來信,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在那里待多少時候。我看了圣佛羅蘭丹先生,他極愿為莫爾萊神父幫忙,不過他在這件事上遇到了些障礙,然而他仍然希望當(dāng)他下星期見到國王的時候能克服這些障礙。我又曾求情,不要把他流放出去,因為那時人們正在談這個問題,要把他發(fā)配到南錫去。以上,先生,就是我所能獲得的結(jié)果;但是我向你保證,事情一天不象你所希望的那樣了結(jié),我就一天不讓圣佛羅蘭丹先生安寧?,F(xiàn)在請允許我告訴你,我這么早就離開了你,心里是多么悵惘,我敢說,你對這種悵惘之情是猜想不到的。我衷心愛你并且一輩子愛你。
幾天后,我收到了達朗貝的這個便條,它使我感到了真正的快慰(丁札,第二六號):
八月一日
我親愛的哲學(xué)家,仗著你的力量,神父己經(jīng)從巴士底獄出來了,他的拘留也將毫無其他后果。他明天就到鄉(xiāng)下去,并和我一起向你致無限的謝意與敬意。 Vale et me ama(珍重并愛我)。
幾天后神父也給我寫了一封謝函(丁札,第二九號),我覺得這封謝函并未顯出某種至情的流露,他似乎貶低了我給他所幫的忙。又過了若干時候,我發(fā)現(xiàn)達朗貝和他在盧森堡夫人面前似乎把我……我不說把我項掉了,但是可以說是繼承了我的位置。他們在她心里得到了多少地位,我就在她心里失掉了多少地位。然而,我并不認(rèn)為是莫爾萊神父曾促使我失寵 ,我太敬重他了,絕不能有這樣的懷疑。至于達朗貝,我在這里暫時不說什么,以后再談。
就在這個時候,我又遇到另外一件事,使我給伏爾泰先生寫了最后一封信。他對這封信大叫大嚷,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侮辱,但是他從來沒有把這封信拿給人家看過。我將在這里把他所不曾肯做的事補充起來。
特目布萊神父這個人,我有點認(rèn)識,但見面不多,一七六0年六月十三日他寫信給我(丁札,第—一號),對我說,他的朋友兼通信對象福爾梅曾在他的報上把我致伏爾泰先生論里斯本災(zāi)難的信印了出來。特呂布萊神父想知道這封信是怎么印出來的,并且以他那種奸巧虛偽的作風(fēng),問我對于重印這封信的意見,卻又不愿把他自己的意見告訴我。我最恨這種?;^的人,我理該向他致謝的還是向他致謝了,但是采用了一種嚴(yán)峻的口吻,這種口吻他感覺到了,卻并沒有擋住他又給我花言巧語地寫了兩三封信,直到他知道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為止。
我很明白,不管特呂布萊怎樣說,福爾梅找到的那封信絕不是印的,那封信的最初印刷就是出于他之手。我知道他是個不要臉的剽竊手,毫不客氣地拿別人的作品來自己發(fā)財,雖然他還沒有無恥到把已經(jīng)出版的書抹掉作者的姓名后放上自己的姓名然后賣出去牟利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但是這原稿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呢?問題就在這里。其實這問題并不難解決,可是我當(dāng)時頭腦太簡單了,竟為解決這問題感到為難。雖然伏爾泰在這封信里是被推崇備至的,可是,如果我不得他的同意就把它印出來,盡管他自己的手法不大正派,還是有理由鳴不平的,所以我決計為這問題給他寫封信。下面就是這第二封信,他對這封信沒有作答,可是,為了更能自由 自在地發(fā)他那種暴躁脾氣,他就裝出為這封信氣瘋了的樣子。
一七六0年六月十七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我原不想再跟你通信的,但是我聽說我一七五六年寫給你的那封信在柏林被印刷出來了,我不能不對這一點向你說明一下我的行徑,并且我將真誠地履行我這一義務(wù)。
那封信既是實實在在寫給你的,就絕對不是準(zhǔn)備付印的。我曾以保密為條件,把它抄給三個人看了,對這三個人,友誼的特權(quán)不容許我拒絕做這樣的事,同時,這同樣的特權(quán)更不容許這三個人背棄他們的諾言,濫用他們手里所存的抄稿。這三個人就是舍農(nóng)索夫人(杜賓夫人的兒媳)、烏德托伯爵夫人和一個名叫格里姆先生的德國人。舍農(nóng)索夫人曾希望那封信能印刷出來,并曾征求我同意,我對她說,這件事應(yīng)該由你決定。人家曾征求你同意,你拒絕了,事情也就不談了。
然而,特呂布萊神父先生原與我無任何關(guān)系,最近卻寫信給我,以十分客氣的關(guān)懷對我說,他收到了幾份福爾梅先生的報紙,在里面讀到了那封信,還附有編者的一則按語,是一七五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寫的,說明那封信是在幾星期前得自柏林坊間,因系活頁印刷,一經(jīng)散佚即不可復(fù)得,所以覺得應(yīng)該載入他的報紙。
以上,先生,就是我對這件事所知道的一切。有一件事是十分可靠的,就是,直到那時為止,人們在巴黎連聽也沒有聽說過有這封信。還有一件事也是十分可靠的,就是,落到福爾梅先生手里的那份稿子,不論是手抄稿或印刷品,只能是從你那里(這似乎不可信),或者是從我方才提到的那三人之中的一人手里出去的。最后還有一件事也是十分可靠的,就是,那兩位夫人不可能做出這種背信的事。我在隱遁生活中無法得知其詳,你有一個廣泛的通訊網(wǎng),如果你覺得值得一查的話,很容易利用這個通訊網(wǎng)去溯流尋源,弄清事實。
在那同一封信里,特呂布萊先生還對我說,他把那份報紙保留起來了,不得我同意就不借出去。我當(dāng)然是不會表示同意的,不過那份報在巴黎不是唯一的一份。我但愿,先生,那封信不在巴黎印行,并且我將盡力去防止,但是,如果我不能阻止它在巴黎印行,如果我及時知道能有印行的優(yōu)先權(quán)的話,那么,我將毫不遲疑地由我自己印行。我覺得這也是既公平又自然的事。
至于你對那封信的答復(fù),我不曾傳給任何人看,你可以放心,它不會不得你同意就被印刷出來的,而你這種同意我當(dāng)然也不會冒昧向你請求,因為我深知一個人寫信給另一個人,并不是寫給社會大眾看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另寫一封復(fù)信供發(fā)表之用,并且把它寄給我,我保證把它忠實地附在我的信局,不辯駁半句話。
我一點也不愛你,先生;我是你的門徒,又是你的熱烈擁護者,而你卻給我造成了許多使我最痛心的苦難。作為你在日內(nèi)瓦受到收容的報答,你斷送了日內(nèi)瓦;作為我在我的同胞面前為你極力棒場的報答,你把我的同胞跟我離間開了,是你,使得我在我的本國住不下去;是你,使得我要葬身異鄉(xiāng),既失掉奄奄待斃之人應(yīng)得的一切安慰。又博得被拋棄到垃圾堆里這樣的尊榮,而你卻把一個人所能期待的一切尊榮都要在我的祖國享受盡了??傊?,我恨你,因為你要我恨你;但是我恨你卻還顯得我是更配愛你的人——如果你要我愛你的話。在過去充滿我的心靈的那一切對你的好感之中,所剩下的只有對你那美妙的天才所不能拒絕的贊美和對你那些作品的愛好了。如果我在你身上只能崇敬你的才能,其過錯并不在我。我將永遠不失掉對你的才能所應(yīng)有的敬意以及這種敬意所要求的禮數(shù)。別了,先生。
在這些越來越使我下定決心的文學(xué)方面的小麻煩當(dāng)中,我卻得到了文學(xué)所曾給我招來的一次最大的光榮,使得我最受感動。這光榮就是孔蒂親王先生兩次惠然來訪,一次是到小府第,另一次是到路易山。這兩次來訪,他都選在盧森堡先生和夫人不在蒙莫朗西的時候,以便更明顯地表示出他是專誠來看我的。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我之所以能獲得這位親王的光顧,首先是由于盧森堡夫人和布弗萊夫人的攝成;但是我也不懷疑,從那以后,親王所不斷給我的那些榮寵 ,都是出于他本人的情誼,并且也是由我自己招致而來的。
由于路易山的房子很小而碉樓的景色絕佳,我就把親王領(lǐng)到碉樓里來了,親王又恩寵 至極,要抬舉我陪他下棋。我知道他總是贏羅倫齊騎士的,而羅倫齊騎士的棋又比我高明。然而,不管騎士和旁觀的人怎樣向我遞眼色、做鬼臉,我都只裝沒有看見,結(jié)果,我把我們下的兩盤棋都贏了。收場時,我以恭敬卻又莊重的口吻對他說:“大人,我太崇敬殿下了,以致不容許我不總是在棋上贏你?!边@位偉大的親王有才有識,不愛聽阿諛奉承之詞,他果然感覺到——至少我是這樣想——在那種場合下只有我一人拿他當(dāng)作一個普通的人看待,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他對我這一點是真正感到滿意的。
即使他感到不滿意,我也不會責(zé)怪自己沒有對他在絲毫欺騙之心;當(dāng)然,我在內(nèi)心里絕對沒有辜負(fù)他的盛情,關(guān)于這一點,我也是無可自責(zé)的,不過,我報答他的盛情,有時態(tài)度不很好,而他呢,對我表示盛情時卻主動采取非常雅致的態(tài)度。不多幾天之后,他就派人送了一籃野味給我,我敬領(lǐng)了。過了不久,他又派人給我送了一籃來,同時他的一個從獵武官承旨寫信告訴我說,那是殿下狩獵的成績,是他親手打到的野味。我還是敬領(lǐng)了;但是我寫信給布弗萊夫人說,再送,我就會不接受了。這封信受到異口同聲的譴責(zé),并且也實在是該受到譴責(zé)的。禮品只是些野味,又來自一個宗室親王,他派人送來時又那么客氣,而竟然加以拒絕,這不是一個要保持獨立不羈的高尚之士所表示出來的細(xì)膩,而是一個不識身份的魯莽之徒所表示出來的粗鄙了。我從來不能在我的函稿集里重讀這一封信而不感到臉紅,而不怪我不應(yīng)該寫??墒?,我寫我的《懺悔錄》,究竟不是為著諱言我的愚蠢行為的,這次的愚蠢行為太使我恨我自己了,不容我把它隱瞞起來。
如果說我沒有做出另一件蠢事,變成他的情敵,那也只是差一點兒罷了。布弗萊夫人那時還是他的情婦,而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她跟羅倫齊騎士一起來看我,來得相當(dāng)勤。她那時還很年青貌美,裝出了一副古羅馬人的派頭,而我呢,又總是一副浪漫色彩;這就有點氣味相投了。我?guī)缀踔嗣?;我相信她看出來了,羅倫齊騎士也看出來了,至少他跟我談起過,而且并沒有叫我泄氣的意思。可是,這一次我可老實了,到了五十歲也該是老實的時候了。我在《給達朗貝的信》里曾把那班人老心不老的胡 子佬教訓(xùn)了一番,現(xiàn)在還言猶在耳呢,而我自己如果不能接受教訓(xùn),那就太難為情了;而且,我既聽到了我原先不知道的那件事,若不是完全暈頭轉(zhuǎn)向,就絕不能跟地位這樣高的人去爭風(fēng)。最后還有個原因,我對烏德托夫人的那段癡情也許還沒有完全醫(yī)好,我感到從此以后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在我心里代替她了,我這一輩子都和愛情永訣了。就在我寫這幾行的時候,還有個少婦 看中了我,我方才還從她那里受到很危險的挑逗,眉目傳情,亂人心曲。但是,如果她假裝忘記了我這花甲之年,我卻記住了呢。這一步路我沒有摔跤,就再也不怕失足了,這一輩子都可以保險了。
布弗萊夫人既然看出了她曾使我動心,可能也就看出了我曾把這點波動壓了下去。我既不那么傻,也不那么狂妄,會以為在我這樣的年齡還能引起她的興趣;但是根據(jù)她對戴萊絲所說的某些話,我相信我曾引起她的好奇。如果這是事實,如果她因為這點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就不肯原諒我的話,那么,就必須承認(rèn),我真正是生來就注定要做我易于動情這個弱點的犧牲品的,因為愛情戰(zhàn)勝了我,我就那么倒霉,我戰(zhàn)勝了愛情,我又倒霉得更加厲害。
在這兩年里為我做向?qū)У哪莻€函件集,到這里結(jié)束了。今后我只有步著我回憶的痕跡去前進了,但是在這個殘酷的階段里,我的回憶是如此清晰,強烈的印象又留得如此深刻,以至我盡管迷失在我的災(zāi)難的汪洋大海里,還是不能忘掉我第一次沉船的那些詳細(xì)情形,雖然沉船的后果只給我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回憶。因此,我在下一章里仍然能走得相當(dāng)穩(wěn)當(dāng)。如果我再走遠一點,就只好在暗中摸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