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并不經(jīng)常想起尼采那句“最可恥的是使別人感到羞恥的人”,但其實這句話我還是很看中的。也只是單方面。譬如說,自己去說些、做些,使別人感到羞恥,不覺得什么;要是別人跑來羞辱我,或者只是有那么一些個說法乃至自己心里的念頭,會使自己羞恥,就要拿這句話來給自己打氣。但其實,這些說法或念頭,也不過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把自己偽裝得比自己所是的更好,當(dāng)然是有誘惑 力的事情。比如說,人撒謊,其實是希望那是真的,多數(shù)的謊話撐不了多久,就會真相大白,但即使大白,曾經(jīng)一度所有人都這樣以為吧,曾經(jīng)一度也享受過這種虛構(gòu)的樂趣吧。撒謊的人,真是愛生活??!光真實的生活還不夠,還要虛構(gòu)出來一些,才滿足。前面這幾句不是說三毛,雖然好多人說她撒謊,我倒不喜歡去考據(jù)她有沒有編造自己的情事——編造又如何呢?我看她是個情種吧,很可愛。我說撒謊是說,有時候我還是希望自己一生下來就是個巨人,直接愛看堂·吉訶德,而不會迷戀三毛。
再來說羞恥。像看過三毛,還喜歡過她,恐怕是使自己羞恥的吧。用我一貫喜歡的話說,這是個人歷史上不容忽視的污點。而且還要再加上一句:這件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可是,向愛因斯坦先生學(xué)習(xí) !所以現(xiàn)在就勇敢地搬出第一只小板凳。個人歷史上總有不容忽視的污點。何況抽斗里還有好幾只小板凳,這才第一只。
好象是小學(xué)六年級的寒假,拿到了壓歲錢,好象是十塊還是二十塊。其實壓歲錢總數(shù)可能要多一些,但一年就能掙這么一回錢,都要上繳。能自己支配的,那一年就這么多,算是個很大的數(shù)目字——初一暑假里,每個星期是兩塊的零花錢,初三時午飯錢是每天一塊。高三時每周生活費是二十塊。物價上漲快。人窮記性好。拿到這么些錢,就到附近的書店去看,想買書。
書架上的書我就愛上了這本《夢里花落知多少》。之前是在表姐家看過《沙漠里的飯店》,再之前是在表姐家看過瓊瑤,哭得天昏地暗,最愛是《菟絲花》。雖然不知道菟絲花是什么樣子,還是喜歡。二十年后知道菟絲子是補腎的藥。補腎和瓊瑤沒什么關(guān)系,但也東拉西扯上吧。小板凳,不能要求太高。這才第一只,后面還有更糟糕的。不要要求太高。好,再來說《沙漠里的飯店》。幸好看到三毛,要不真不知道怎么才好,瓊瑤差點害死我。一天到晚想著孿生姐妹呀電梯邂逅呀,怎么得了!還要哭,還要盼著得絕癥。我真幸運啊。三毛真好,做菜也好玩,原來不只我一個人愛胡 扯,愛瞎編亂造。我以為《夢里花落知多少》也是一樣,就是好玩,雖然和封面不匹配,封面太雅致,太抒情——自然小六的時候絕不這么說。那時候說很柔、很溫 馨。看看,這貨真價實的小板凳,如假包換。但,哪里換得到這么地道的小板凳?
其實三毛的玩笑都很好,不比錢鐘書差。恩,該倒過來說:其實錢鐘書的玩笑都很好,不比三毛差。但這樣……似乎就不是小板凳了,是大板凳。現(xiàn)在還捏不出來。所以,錢鐘書不比三毛差這句,等以后捏大板凳的時候還可以再用一回,現(xiàn)在是超水平發(fā)揮,名校少年天才班。
所以第一次看《夢里花落知多少》,我不喜歡,看不進(jìn)去,誰知道那寫的是三毛的丈夫死了,她去奔喪啊,守節(jié)啊什么的呢。到看了《撒哈拉的沙漠》,又看了《哭泣的駱駝》(總共買了四本,還有一本《雨季不再來》),重又看《夢里花落知多少》,真?zhèn)€是哭得不要命了?,F(xiàn)在也還記得她寫兩人凌晨海邊捉螃蟹,驚天動地喊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還有他潛下海里,她還癡癡地朝水里張望。到如今還信愛情,大約是因為有三毛寫的愛情吧。真的,相識十三年,結(jié)婚六年,還那樣互相迷戀,我是因為信她寫的事,就信有這樣的情。但也許是沒有的,沒辦法,早年中毒,沒有解藥。但也許愛情就該這樣的吧,也許是這樣的吧,怎么也沒法動搖這念頭。那是喜歡或愛上什么人之前,就已經(jīng)有的概念。若不是這樣,那便不是愛情。雖然沒遇到,但也沒關(guān)系,因為遇到的并不是愛情,所以也不難過。
沒有讀過三毛的人,大約不能想象這種妄念。
還有書后附錄別人寫她,是她的仰慕者,在英國孜孜地蹲寫字間賺錢,也許是穿著鐵灰色刻板的正裝,去到大加納利島上尋她,面對著面卻更十萬八千里。這種愛慕,也是有的,不論是別人對我,還是我對別人。因為看到那人,也看到三毛,知道各自的不同,也知道各自對對方的憐憫或?qū)擂?,所以還好這樣的情形并不難對付。只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我這樣對別人不得回答,是別人不好,別人這樣對我同是不得回答,我還是覺得他腦子有毛病。人和人就是這樣的,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看不上。這話是《新啼笑姻緣》的臺詞,馮寶寶演的那一出。我也愛馮寶寶??此峙值臉幼樱劬Υ蟮糜悬c傻,不胖都還叫人覺得她體態(tài)豐腴,總是有幾分驚恐,又總是驚恐都壓不住的正大仙容。俗得這樣雅。
三毛是雅得這樣俗。再俗,她還是雅。又或者不算是雅,至少是附庸風(fēng)雅,還是靠得上邊。她總愛寫自己,寫來寫去都是瞄準(zhǔn)自己的肚臍眼,張愛玲先前嘲笑過,我也覺得好象丟人了點,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張愛玲是自卑的人,因為自己肚臍眼長得不好,還嘲笑人家愛自己的肚臍眼。張愛玲,就是那種使別人感到羞恥的人,最不好。比如這里,我也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說自戀是多么高貴,但我偏偏不,因為不樂意跟張愛玲一流的人致氣。但是呢,我還是扛不過,所以要暗示一下,我也有大量名人名言可引用的,也不是記不得,是偏偏不。小板凳嘛,是這樣的。能夠引用名人名言,就顯然不是搬出來展覽的第一只。以后再引用吧——說壞了,是搬下一只小板凳出來時再表演引用吧。凡事講先后,有點秩序好,小板凳,排排隊,一個一個來。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三毛寫她和白先勇,似乎是去白家跳舞,她和顧福生的學(xué)生們一起學(xué)畫。饒是白先勇是出名的同性戀,她還是要云山霧罩地寫自己風(fēng)情萬種,當(dāng)真是美得不行。連人所共知的同性戀,也不放過筆下的繚繞,這風(fēng)情才真夠風(fēng)情。話說,她去赴白家的舞會,著的是月色綢連衣裙,腰帶上別一朵玉色的牡丹花。我真喜歡她這腰上一朵玉色的牡丹,雖然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什么是玉色。大約是玉石的顏色,也是很好的顏色啊,只是玉色的牡丹不知什么樣子。
我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女兒也是個人物。一天去老師家,女兒正彈琴,著黑色長連衣裙,忽地起身說,我要去別人家吃飯了,轉(zhuǎn)身回屋。出來,耳后別一朵金色郁金香。急匆匆聽到下樓聲。我好是神往,真想是她做客那家人的兒子,和她熟悉,歲數(shù)大些,好追求她。
《夢里花落知多少》也有那追求她的人寫陪她一日在島上會朋友。我才知道大西洋的島嶼上這樣美,有白霧的草場,安靜的牛羊,和滿籬笆的白薔薇花。雖則小時外公家也有滿籬笆的薔薇花,但是粉紅色,且有蚜蟲,此外,外公家的羊也是臭的,不能和三毛島上的比。生活在別處,到我自己能夠腰帶上別一朵梔子花的時候,雖則也白,也香,卻并不覺得有什么意思。還是一樣,三毛那樣的愛情,似乎并不像別一朵花那么簡單。又好象別了一朵花,但此花非彼花,還是夢里的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