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她坐在路邊,把布娃娃輕輕地遞給了她,然后他趴在草叢里四處尋找著,終于歡呼著舉起了一顆珠子。
"看!這是第一顆,我們會全找到的,你等著瞧吧。"
在他撥草尋珠,一料一料往起撿的時候,梅吉敬慕地望著她的大哥。后來、她記起艾格尼絲的皮膚一定特別嬌嫩,很容易被曬傷,于是就聚精會神地給布娃娃穿起衣服來??磥聿纪尥薏]受什么真正的損傷。她的頭發(fā)松散蓬亂,胳膊腿兒叫禿小子們拉扯得非常骯臟,不過還活動如常。梅吉的耳朵上方各卡著一個玳瑁梳子。她拉下來了一只,開始給艾格尼絲梳起頭來;那頭發(fā)是真正的人發(fā)做成的,靈巧地編結(jié)起來,用膠粘在薄紗的底基上,漂染成稻草般的金黃色。
在她生手生腳地動手梳一個大發(fā)結(jié)的時候,可怕的事發(fā)生了。那些頭發(fā)一下子全掉了下來,七零八落,亂成一團地卡在梳子的齒牙間。艾格尼絲寬寬的額頭上瞬時間什么也不見了,既沒有頭發(fā),甚至連光腦殼也沒有了,只剩下了一個可怕的張著口的窟窿。梅吉恐懼地顫粟著;俯身向布娃娃的腦殼里看著。那顛倒的臉頰和下巴的輪廓黯然無光,張開的雙唇之間透出一縷光亮,牙齒像是一個黑色的野獸的阻影;這一切的上面是艾格尼絲的眼睛,那是兩個咔咔作響的、可憎的小球,一根金屬絲無情地刺穿她的腦袋,從眼球上穿過。
梅吉的叫聲又高又尖,不像是孩子的叫聲了;她一下子扔掉了艾格尼絲,一個勁兒地喊叫著,雙手捂住了臉,搖晃著,顫抖著。這時,她感到弗蘭克拉開了她的手指,把她抱在懷里,把她的臉按到他的脖子下面。她雙手勾著他,從他身上得到了安慰,直到他的親近使她鎮(zhèn)靜下來。她感到聞著他身上的氣味是那么的舒服,盡管這氣味夾雜著馬臊、汗臭和鐵末味。
當(dāng)她平靜下來以后,弗蘭克叫她告訴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撿起了那布娃娃,迷惑不解地盯著那空空如也的腦袋內(nèi)部,試圖記起他在孩子提時代是否受過奇特的恐懼的困擾。但是,在他心頭留下了不愉快的陰影的卻是人,是他們的竊竊私語和冷眼;是媽媽那消瘦、皺縮的面龐;她拉著他的那雙顫抖的手和她的雙肩。
梅吉到底看到什么一使她成了這副樣子?他想,要是可憐的艾格尼絲在頭發(fā)被撕落的時候流血的話,那梅吉就不會如此懊喪了。流血是實實在在的事:克利里家里至少每個禮拜都有什么人要大流其血的。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梅吉喃喃地說道,她不愿再去看那布娃娃了。
"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了不起的東西,梅吉。"他咕噥著說道:他的臉緊緊地貼著她的頭發(fā)。那頭發(fā)多么柔美,多么豐厚,多么光彩照人啊!
他費了半個鐘頭的時間哄她去看艾格尼絲,又用了半個鐘頭去說服她從那娃娃頭頂?shù)目吡锟?。他指給她看那對眼睛是怎樣做成的,怎樣仔細(xì)地排成一線,既裝得妥貼,又能開合自如。
"來吧,現(xiàn)在你該進屋去了。"他對她說道,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把布娃娃插進他倆的胸口之間。"咱們?nèi)ソ袐寢尠阉藓茫脝??咱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熨一熨,再把她的頭發(fā)粘上,我還要用這些珠子給你做幾個合用的發(fā)卡,這樣它們就不會掉下來了,你愛怎么給她梳頭就可以怎么梳。"
菲奧娜·克利里正在廚房里削著土豆皮。她是一個略矮于中等個子的非常端莊、相當(dāng)漂亮,然而卻面無笑容、神情嚴(yán)肅的女人。她身段優(yōu)美,盡管下身已經(jīng)懷過六個孩子,但纖細(xì)的腰肢還沒有變粗。她穿著灰洋布的衣服,裙裾拖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胸前圍著一條碩大無朋的、漿得發(fā)硬的套頭白圍裙,上腰背后打著一個利索的、挑不出一點毛病的蝴蝶結(jié)。她從早到晚都在廚房和后園子里轉(zhuǎn),她那雙結(jié)實的黑靴子踩出了一條從爐臺到洗衣房,到那小片菜地,到曬衣繩,再回到爐臺的巡回小路。
她把刀放在桌子上,凝神望著弗蘭克和梅吉,她那美麗的嘴耷拉了下來。
"梅吉,今天早晨是叫你不許把衣服弄臟才讓你把最好的衣服穿上的??纯矗愣汲尚″邋莨韮豪?!"
"媽,這不怪她,"弗蘭克不服氣地說道。"杰克和休吉拿了她的布娃娃,他們想弄明白娃娃的胳膊和腿是怎么活動的。我答應(yīng)了她要把娃娃修得和新的一樣,咱們能辦到,對吧?"
"讓我看看。"菲伸手接過了布娃娃。
她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不喜歡隨意多講話。誰也不知道她腦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就是她丈夫也不清楚;她把管教孩子的事交給了他,除非情況極不尋常,她總是毫無非議、毫無怨言地照他說的去做。梅吉聽見那些男孩子們竊竊私議過,說她和他們一樣懼怕爸爸,但是,即使這是真的話,那么她也是把這種懼怕隱藏在那難以捉摸的、略顯憂郁的平靜之中的。她從來不嘩然大笑,也從來不怒氣沖沖。
菲檢查完畢后,把艾格尼絲放到了爐子旁邊的櫥柜上,望著梅吉。
"明天早晨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再把她的頭發(fā)做起來。我想弗蘭克可以在今天晚上喝過茶以后,把頭發(fā)粘好,再給她洗個澡。"
這話與其說是安慰,毋寧說是就事論事。梅吉點了點頭,毫無把握地微笑著。有時候她極想聽到她的媽媽笑出聲來,可媽媽是從來不這樣的。她意識到,她們分享著某種與爸爸和哥哥們毫無共同之處的、非同尋常的東西,但是除了那剛毅的背影和從得閑的雙腳以外,她并不明了那非同尋常的東西是什么。媽媽總是心不在焉地點頭應(yīng)答著,將她那長長的裙裾往上一撩,老練地在爐臺和桌子之間奔忙著。她總是這樣不停地干哪,干哪,干哪!
孩子們中間除了弗蘭克以外,誰也不知道菲總是疲勞得難以緩解。有這么多事要做、但雙幾乎沒有錢和足夠的時間去做這些事。有的只是一雙手、她盼著梅吉長大,能幫上把手的那一天,盡管這孩子已經(jīng)能干些簡單的活兒了,但是年僅四歲的孩子畢竟不可能減輕這副擔(dān)子。六個孩子中只有最小的一個是女孩,能對她有所指望。所有認(rèn)得她的人都是既同情她,又羨慕她,但這對要干的活兒來說是無補于事的。她的針線筐里沒有補完的襪子堆成了山,編針上還掛著一雙;休吉的套衫已經(jīng)小得不能穿了,可杰克身上的卻還替換不下來。
梅吉過生日的這個星期,帕德里克·克利里是要回家來的,這純粹是出于湊巧?,F(xiàn)在離剪羊毛的季節(jié)還早,而他在本地又有活于,像犁地啦,播種啦。就職業(yè)而言,他是個剪羊毛工,這是一種季節(jié)性的職業(yè),從仲夏干到冬末,而這以后就是接羔了。通常,在春天和夏天的頭一個月中,他總是設(shè)法找許多的活計來應(yīng)付這段時間;像幫著接羔呀,犁地呀,或者為本地的一個經(jīng)營奶場的農(nóng)民替班,把他從沒完沒了的兩天一次的擠奶活兒里替換出來。哪兒有活干,他就去哪兒,讓他的家人在那又大又臟的房子里自謀生計,這樣做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樣對他們不關(guān)痛癢。一個人除非有幸自己擁有土地,否則他是別無他法的。
太陽落山后不久,他回到了家中,這時燈火已經(jīng)掌起來了,影于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搖曳不定。除了弗蘭克以外,其他的男孩子都在后廊里扎作一堆兒,玩著一只青蛙。帕德里克知道弗蘭克在什么地方,因為他聽見從柴堆那個方向傳來了不絕于耳的斧頭的啪啪聲。他在后廊里稍停了會兒,照杰克的屁股踢了一腳,在鮑勃的耳朵上扌扇了一巴掌。
"幫弗蘭克劈柴去,你們這些小懶蛋。最好在媽媽把茶端上桌以前把活兒干完,要不我就把你們打個皮開肉綻。"
他朝著在爐邊忙個不休的菲點了點頭;他既沒吻她也沒擁抱她,因為他認(rèn)為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情愛只適于在臥室里表露。他用鞋拔子把滿是泥塊的靴子拽了下來,這時,梅吉蹦蹦跳跳地把他的拖鞋拿來了。他低頭向她咧嘴一笑,帶著一種奇特的驚異感;只要一見到她,他總是有這種感覺。她長得如此俊俏,頭發(fā)是那樣的美;他模起她的一縷卷發(fā),把它拉直,然后又松開,為的是看看那發(fā)卷縮回原位時卷跳的樣子。他一把抱起她來,向廚房里那把唯一舒適的椅子走去。這是一把溫莎椅,座位上系著一個靠熱。他把椅子拉近爐火,輕輕地嘆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后,抽出煙斗,漫不經(jīng)心地把吸乏了的煙絲從煙斗鍋里輕輕地叩到地板上。梅吉蜷縮在他的膝頭,兩手勾著他的脖子;她凝視著亮光透過他那修剪得短短的、金色的絡(luò)腮胡——這是她每晚一成不變的樂事——她那張冰冷的小臉向他湊了過去。
"你好嗎?菲?"帕德里克·克利里問他的妻子。
"很好,帕迪①。今天下牧場里的活兒都干完了嗎?"
①帕德里克的愛稱——譯注
"干完了。全干完了。明天一早就可以開始干上牧場的活兒了。天啊,我真累啦!"
"保準(zhǔn)是這樣。是不是麥克弗森又把那匹脾氣古怪的母馬交給你了?"
"太對了。你不認(rèn)為他會自個兒去擺弄那特門,而讓我去駕那花毛馬吧?我覺得我的胳膊像是被扯脫下來了似的。我敢說他媽的那母馬是安·扎隆最難對付的母馬。"
"沒關(guān)系。老羅伯遜的馬可都是好馬,你用不了多久就會到那兒去了。"
"沒那么快。"他裝了一鍋劣等煙草,從火爐邊的罐子里抽出一根點煙用的蠟芯,飛快地往火門里一撩,點著了。他靠回椅子上,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煙斗發(fā)出了"啪啪"的響聲。
"到了四歲覺得怎么樣呀,梅吉?"他問他的女兒。
"啊不錯,爸。"
"媽給你禮物了嗎?"
"噢,爸,你和媽怎么知道我想要艾格尼絲?"
"艾格尼絲?"他馬上把頭轉(zhuǎn)向菲,微笑著,擠著眉和她升起了玩笑:"她的名字叫艾格尼絲嗎?"
"是的,她很美,爸,我一天到晚都想看著她。"
"她有東西好看可真算幸運了,"菲苦笑著說道。"可憐的梅吉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那娃娃,就叫杰克和休吉搶去了。"
"哦,禿小子總是禿小子嘛,損壞得厲害嗎?"
"都能修好。沒到太嚴(yán)重的地步,弗蘭克就把他們給制止住了。"
"弗蘭克?他在這兒干什么?他得整天打鐵才對。亨特等著要門呢。"
"他一天都在鋪子里來著。他回來是來拿什么工具的吧。"菲很快地答道。帕德里克對弗蘭克太嚴(yán)厲了。
"哦,爸,弗蘭克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我的艾格尼絲沒死,就是他救的。喝完茶以后,他還要把她的頭發(fā)粘上呢。"
"那好,"她爸爸懶洋洋地說道,把頭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火爐前面很熱,但他似乎并沒感覺到,前額冒出的汗珠在閃閃發(fā)光。他把兩只胳膊枕在后腦勺下,打起盹來了。
正是從帕德里克·克利里的身上,孩子們繼承下來了深淺不同的發(fā)紅的卷發(fā),盡管他們中間誰的頭發(fā)也不像他的頭發(fā)那樣紅得刺人眼目。他是個矮小而又結(jié)實的人,長著一身鐵骨鋼筋,一輩子和馬打交道使他的腿羅圈了,多年的剪羊毛生涯使他的手臂變得很長;他的胸前和臂膀上布滿了濃密的金色茸毛,倘若他是黑皮膚的話,那一定是很難看的。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總是瞇縫著,象一個注視著遠方的水手;他的臉色的是愉快的,掛著一種古怪的微笑,使別人一看就喜歡他。他的鼻子很有氣派,是一個地道的羅馬人的鼻子,這一定叫他那些愛爾蘭同行感到困惑不解,不過愛爾蘭的海岸是有船只失事的地方。他說話的時候仍然帶著柔和、快捷而含糊不清的高永韋①愛爾蘭腔,把結(jié)尾處的"癡"音念成"咝"音。不過,在地球的另一面的近20年的生活經(jīng)歷,已經(jīng)使他的口音變得有些南腔北調(diào)了。因此"啊"音成了"唉"音,講話的速度也稍微慢了些,就好像一臺用舊的鐘表需要好好上一上弦了。他是一個,樂觀的人,他設(shè)法使自己比大多數(shù)人更愉快地來度過他那艱難沉悶的歲月,盡管他是一個動不動就用大皮靴踢人的嚴(yán)厲的循規(guī)蹈矩的人,但在他的孩子中除了一個孩子以外,都對他敬慕備至。如果面包皮分不過來,他自己就餓著不吃;如果可以在給自己添置就衣和給某個孩子做新衣之間進行選擇的話,他自己就不要了。這比無數(shù)次廉價的親吻更能可靠地表明他對他們的愛。他的脾氣極為暴躁,曾經(jīng)殺過一個人。那時他還算幸運;那人是個英國人,敦·勞海爾港泊著一條準(zhǔn)備順海潮開往新西蘭的船。
①高爾韋,愛爾蘭一地名——譯注
菲走到后門口,喊了一聲:"吃茶點啦!"
孩子們魚貫而入。弗蘭克走在最后,抱著一捆木柴,扔進了爐子邊上的一只大箱子里。帕德里克放下梅吉,走到了放在廚房最里面的那張獨一無二的餐桌的上首,孩子們圍著兩邊坐了下來,梅吉爬到爸爸放在最靠近他的椅子上的木箱上面。
菲奧娜直接把食物分到了那些放在圓桌上的餐盤里,她那股敏捷和利索勁兒比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一次給他們端來兩盤,第一盤給帕迪,接著是弗蘭克,再往下是梅吉,最后才是她自己。
"厄克爾!斯杜!"斯圖爾特說道,他一面拿起刀叉,一面沉下臉來。"你干嘛非得叫我斯杜①?"
①英語中斯杜(stew)有燉和煨的意思,與斯?fàn)柼氐膼鄯Q斯圖諧音——譯注
"吃你的飯。"爸爸吼了一聲。
盤子都是大號的,里面著著實實地裝滿了食物。煮土豆、燉羊肉和當(dāng)天從菜園里摘來的扁豆,都是滿滿的一大勺。所有的人,連斯圖爾特在內(nèi)。都無心去顧及那沒有說出來的斥責(zé)和表示厭惡說話聲,而是用面包皮把自己的盤子蹭了個一干二凈,接著又吃了幾張涂著厚厚的黃油和土產(chǎn)酷栗果醬的面包皮片。菲奧娜坐了下來,匆匆地吃完了飯,然后立刻站起身,又向廚桌奔去,往大湯盤里放了許多加糖餅干,上面涂滿了果醬。每個盤子里都倒進了大量的、熱氣騰騰的牛奶蛋糊汁,又一次兩盤地把它們慢慢地端到餐桌上。最后,她嘆了口氣坐下來,這一盤她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吃了。
"啊,太好了!卷果醬布??!"梅吉大聲嚷著,用匙子在牛奶蛋糊里東舀西捅,直到黃色的蛋汁里涌出一條條的粉紅色的果醬。
"喂,梅吉姑娘,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媽媽給你做了你喜歡吃的布丁。"她爸爸微笑著說道。
這次沒有人埋怨:不管布丁做得如何,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死锛业娜硕枷矚g吃甜食。
盡管他們淀粉類吃得很多很多,但是沒有一個人身上多長一磅肉。在干活和玩耍中他們耗盡了吃進去的每一盎司食物。人們吃蔬菜和水果,因為它們是吃的東西而排除疲勞的卻是面包皮、土豆、肉類和熱面布丁。
在菲從她那把碩大的茶壺里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茶之后,他們又坐了一個多鐘頭,聊天、喝茶、或者看看書。帕迪一邊拿著煙斗噴。吐霧,一邊埋頭看著一本從圖書館里借來的書。菲不斷地斟本,鮑勃沉浸在另一本也是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里,這時候小一點的孩子們在計劃著明天干些什么。學(xué)校已開始放漫長的暑假了,孩子們也都閑散下來,急于著手去干分派給他們的園前屋后的零雜活兒。鮑勃要在必要的時候去涂后一道漆,杰克和休吉負(fù)責(zé)柴堆、搞屋外的修建活兒和擠奶;散圖爾特照看蔬菜,這些活兒與念書這件可怕的事兒比起來,可以說是像玩兒那樣輕輕松子。帕迪時不時地把頭從書上抬起來,給他們再加上些活兒。而菲奧娜一言不發(fā);弗蘭克疲乏地倒在椅子上,一杯又一杯地呷著茶。
最后;菲招呼梅吉坐到一把高凳上,在打發(fā)她和斯圖爾特以及體吉去一起睡覺之前,用手帕扎起她的頭發(fā),這是每晚必做的事。杰克和鮑勃打了個招呼,就到外面喂狗去了。弗蘭克把梅吉的娃娃拿到櫥桌上,把頭發(fā)重新粘了上去。帕德里克伸了個懶腰,合上書,把煙斗放進了一個巨大的、閃著螺初光的貝殼里,這東西是用來當(dāng)煙灰缸的。
"哦,孩子媽,我要去睡了。"
"晚安,帕迪。"
菲奧娜收拾起餐桌上盤碟,從墻上的鉤子上取下一只大馬口鐵盆。她把盆放在弗蘭克用著的案臺的另一頭,再從爐子上提下那個教敦實實的鑄鐵水壺,往盆里倒熱水。兌進冒著熱汽的熱水中的冷水是從一只舊煤油桶里倒出來的。隨后,她把一個裝著肥皂的鐵絲籃在盆里來回涮了涮,便開始洗盤子,涮盤子,把它們靠著杯子搭好。
弗蘭克頭也不抬地修著那個布娃娃,可是在盤子攝得越來越高的時候,他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取下一條毛巾,把盤子擦干。他在圓桌和碗柜之間來回走著,帶著對這種勞作久已熟悉的輕巧神情。他和他的媽媽是冒天下之大韙。不過偷著這樣做的,因為在帕迪統(tǒng)轄的天地里,適當(dāng)?shù)姆止な且粭l最嚴(yán)厲的法規(guī)。家務(wù)活是女人家的事,這是沒二話的。女人的活不許家里的男人沾手。可是,每天晚上,在帕迪上床睡覺以后,弗蘭克總要幫幫他媽媽。菲為了能讓他這樣做,就故意拖延洗盤子的時間一直到他們聽見帕迪的拖鞋落在地板上的沉重的聲音。他脫了拖鞋就決不再到回房里來了。
菲溫柔地望著弗蘭克。"我真不知道沒有你,我該怎么過,弗蘭克。可你不該干,到早晨你會疲乏之極的。"
"沒關(guān)系,媽媽。擦幾個盤子累不死我。你夠辛苦了,給你幫的忙也夠少的了。"
"弗蘭克,那是該我于的事,我不在乎。"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咱們能富起來,那樣你就可以雇個女傭人了。"
"那是癡心妄想。"那將那雙沾著肥皂的發(fā)紅的手在洗碗布上擦了擦,然后往腰眼上一樣,嘆道。她的兩眼停在了她兒子身上,隱隱地流露出憂慮的神色。她意識到,他那強烈的不滿,超過了一個勞動者對命運的正常的抱怨。"弗蘭克,別心比天高了,這只會招來煩惱。我們是干活吃飯的人,也就是說我們富不了,也不會有女傭人。滿足于你的現(xiàn)狀和你現(xiàn)有的東西吧。在你說那種話的時候,你是在導(dǎo)沒你爸爸,這不是他應(yīng)得的,這個你心里明白。他既不喝酒,也不賭錢,辛辛苦苦地干活兒都是為了咱們。他掙的錢連一個子兒也沒進自己的腰包皮,統(tǒng)統(tǒng)都給咱們了。"
他那肌肉發(fā)達的肩旁不耐煩地聳了起來,那張黝黑的臉變得嚴(yán)峻而又冷酷。"為什么期望過上比做苦工更好些的日子就如此要不得呢?我不明白,想讓你使上個傭人有什么不對。"
"錯就錯在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們沒有錢供你上學(xué),要是你上不了學(xué),你怎么能過的比賣力氣的人更好呢?你的口音,你的衣服,你的雙手都說明你是個靠干活掙飯吃的人??墒鞘稚祥L繭子并不丟人。就像你爸說的,一個人手上有繭子,你就知道他是個老實人。"
弗蘭克聳了聳肩,不再說什么了,盤子都已經(jīng)放好,菲取出了針線筐,在火邊那把帕迪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弗蘭克又回去修布娃娃了。
"可憐的小梅吉!"他突然說道。
"怎么了?"
"今天,那些討厭的小鬼頭拉扯她的布娃娃時,她站在那兒哭著,象是她的整個世界被扯成了碎片似的。"他低眼看著那布娃娃,她的頭發(fā)又重新粘上去了。"艾格尼絲!她是從哪兒找來這樣一個名字的???"
"我猜她一定是聽我說起過艾格尼絲·福蒂斯丘-斯邁思。"
"我把娃娃還給她的時候,她往它的腦殼里望了一眼,幾乎給嚇?biāo)懒?。不知道娃娃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嚇著她了,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梅吉老是看見實際上并不存在東西。"
"沒有錢讓小孩子們?nèi)ド蠈W(xué),真是可憐。他們多聰明啊。"
"哦,弗蘭克!要是想啥就是啥,叫化子也就成了財神爺啦。"他媽困乏地說道。她用手揉了揉眼睛,顫抖了一下,把補衣針深深地扎進了一個灰色的毛線團。"我什么也干不了了,累得眼都看不清了。"
"去睡吧,媽,我會把燈吹熄的。"
"我添上火就去睡。"
"我來添吧。"他從桌邊站起來,將那雅致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到碗柜上的一個糕餅桶后面,這兒可以使它免受糟踏。他并不擔(dān)心它會再遭孩子們的蹂躪,他們害怕他的報復(fù)更甚于怕他們的父親,因為弗蘭克的脾氣大。和媽媽或妹妹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沒發(fā)作過,可那些禿小子們?nèi)赃^他脾氣的苦頭。
菲奧娜望著他,為他感到傷心。弗蘭克身上有一種狂野的、不顧一切的性子,這是麻煩的預(yù)兆。要是他和帕迪能更好的相處就好了!可是他們的意見總不能一致,老是有爭執(zhí)。也許他太關(guān)心她了,也許做媽媽有些偏愛他。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她的過錯了。不過這表明他有一顆愛母之心,也是他好的地方。他只是想叫她的日子過得更松快些罷了。這時,她又覺得她在盼著梅吉長大,接過哥哥肩上的重?fù)?dān)。
她從桌上拿起一盞小燈,接著又放了下來,向弗蘭克走去,他正蹲在爐子前,往那個大爐膛里添木柴,撥弄著風(fēng)門。他那白白的胳膊上布滿了凸起的脈絡(luò),那雙好看的手臟得該洗一洗了。她膽怯地伸出一只手去,輕輕地把落到了他眼前的直挺的黑發(fā)理順。她這樣做已經(jīng)是近于愛撫了。
"晚安,弗蘭克,謝謝你。"
在菲躡手躡腳地穿過通往前屋的門的時候,影子轉(zhuǎn)著向前伸去。
弗蘭克和鮑勃合用第一間臥室;她無聲無息地把門推開,將燈舉高,燈光濁在角落里的雙人床上。鮑勃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嘴微微地張著;像拘一樣顫著、抽動著。她走到床邊,趁他的惡夢還沒有完全做開的時候,把他的身子扳過來,側(cè)著躺,然后她站在那里。低頭看了他一會兒。他多像帕迪??!
在隔壁的房間里,杰克和休吉幾乎抱到一起去了。這一對夠人嗆的小淘氣!他們沒有不調(diào)皮的時候,但是卻沒有惡意。她枉然地想把他們倆分開,多少整理一下他們的被褥,可是這兩個紅卷毛小子不愿分子。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作罷了。她想不通他們倆像這樣睡了一夜醒來以后,怎么能夠恢復(fù)體力,可是,他們卻似乎越來越壯實了。
梅吉和斯圖爾特住的房子時這兩個小家伙來說是太邋遢,太缺乏生氣了;屋里漆的是沉悶的棕色,地面上鋪的是棕色的油氈,墻上沒有畫片,和其它臥室沒什么兩樣。
斯圖爾特在倒著睡,他幾乎全蒙進了被了里,只看得見穿著小睡衣的屁股撅在本來應(yīng)該是腦袋所在的地方。菲發(fā)現(xiàn)他的頭挨著膝蓋,奇怪的是,他依然像平時一樣,并不感到窒息。她小心地把手伸到被子里面,一下怔住了。又尿床了!(口害),要是等到天亮,無疑連枕頭也會尿濕的。他老是這樣,顛倒過來,再尿上一泡。唉,五個孩子有一個尿床還算不錯呢。
梅吉蜷成了一小團,大拇指含在嘴里,扎著手帕的頭發(fā)全散開了。這是唯一的女孩子。菲在離去以前,只順便瞟了她一眼;梅吉沒有什么神秘之處,她是一個女性,菲知道她的命運將會如何。她既不羨慕她,也不憐憫她。男孩子可就不一樣了,他們是奇跡,是從她女性的身體中幻化出來的男性。家里沒個幫手是件苦事,但是值得。在與帕迪同類的人中間,他的兒子們是他所具有的品性最好的證明。讓男人去養(yǎng)兒子吧,他是個真正的男人。
她輕輕地關(guān)上了自己臥寶的門,把燈放到了鏡臺上。她用靈巧的手指飛快地把外衣領(lǐng)口到髓部之間的許多扣子解開,從胳膊上脫了下來;她把胳膊從襯衣里褪了出來,非常小心地把襯衣抵在胸前。然后她輕輕地扭動身體,穿上了一件法蘭絨長睡衣。只是在這時,在得體地把身子護住以后,她才丟開了襯衣,脫掉內(nèi)褲和寬松的胸衣。扎得緊緊的金發(fā)散了下來,發(fā)卡全都放進了鏡抬上的海貝殼里。但即使連那頭柔美、厚密、又直又亮的頭發(fā),她也不許它們隨隨便便。她把雙肘舉到頭上,兩手彎到脖子后面,很快地把頭發(fā)編了起來,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向臥床走去,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可是帕迪已經(jīng)睡著了,于是她深深地松子口氣,這倒不是說帕迪有興致的時候是一件壞事,因為他是個靦腆、溫柔、體貼的男人。不過在梅吉兩、三歲之前,再要孩子就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