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最后一天,梅吉坐火車到湯斯威爾去了。盡管她的假期剛剛開始,但她已經(jīng)感到好多了,因為她已經(jīng)把鄧洛伊那種糖蜜的臭氣甩在了身后。湯斯威爾是北昆士蘭最大的拓居地,是一個繁榮的市鎮(zhèn),數(shù)千居民住在建于樁基上的白色房子里。由于火車和船銜接得很緊,她沒來得及仔細看看這個城市。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這樣匆匆忙忙地往碼頭趕,來不及想什么,梅吉并不感到遺憾。經(jīng)過那年她跨越塔斯馬的那次可怕的航行之后,她決不愿意坐比"韋漢號"還要小得多的船,進行36小時的航行。
但是,在碧綠的、風浪輕柔的水面上航行,其滋味大不相同,而她已經(jīng)26歲,不是10歲了??諝庹幵趦蓚€旋風之間,海浪懶洋洋的:盡管剛剛?cè)债斨形?,可是梅吉卻放倒頭,睡了一個沒有做夢的好覺,直到第二天早晨6點鐘,端著一杯茶和一盤普普通通甜餅干的服務員把她叫醒。
甲板上,又是一番不同的澳大利亞景致。高遠晴朗的天空上發(fā)著柔和而暗淡的光,東方的海平線上泛起了一抹粉紅的、珠光般的絢麗光芒,直到太陽離開了海平線。初升時的藥光消散了,白晝來了。輪船無聲無息地在清純的水面上滑行著,水面半透明,能看到水下幾(口尋)①處紫色的礁窟,魚兒活躍的身影倏忽游過。遠處的海面綠中透藍,點點深紫色處是覆蓋在海底的海藻或珊瑚,無論從哪一邊看,它們都象是岸邊長滿了棕櫚、鋪滿了耀眼白沙的島嶼;就象礁石上會長出水晶一樣渾然天成——就好象是覆蓋著叢林的、山嶺縱橫的島嶼或平原。灌木叢生的礁島略高出水面。
①一(口尋)合1.829米——譯注
"平坦的島嶼是真正的珊瑚島,"一個般員解釋道。"如果它們呈環(huán)形或封閉成珊瑚湖,便叫做環(huán)礁,但如果只是高出海面的礁塊,就叫做珊瑚礁。這些小山似的島嶼是山峰的頂部,但是,它們依然被珊瑚礁包皮圍,并且形成了環(huán)礁。"
"麥特勞克島在哪兒?"梅吉問道。
他不解地望著她;獨自一個女人到保麥特勞克這樣度蜜月的島上去度假,在詞語上是一種矛盾。"現(xiàn)在我們正駛向威斯特森底的降靈節(jié)航道,然后駛向太平洋邊緣的島礁。來自數(shù)百英里以外深太平洋的激浪就象直達快車似地沖擊著麥特勞克島的海岸,聲若轟雷,你連想想事情都辦不到。你能想象在這樣的海浪上航行是什么滋味嗎?"船員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我們將在日落前到達麥特勞克島。太太。"
日落前一小時,這艘小輪船在沖向岸邊又退回來的浪中穿行著;岸邊浪花飛涌,在東邊的天際騰起高高的水霧。細長的樁子上的棧橋從島礁上伸出了半英里,任憑低海潮的沖刷。那些基樁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在搖晃著、棧橋后面是又高又陡的海岸線,它完全不象梅吉想象的那樣充滿了熱帶的絢麗景致。一個老頭兒站在那里等候著,幫且她從船上走到棧橋上,從一個海員的手里接過了她的箱子。
"你好,奧尼爾太太,"他向她致意。"我是羅布·沃爾特。希望你的丈夫最終也能有機會到敝地。每年的這個時候。麥特勞克島上的人不太多。這里實際上是一個過冬的勝地。"
他們一起沿著搖動的厚木板走去,露出海面的珊瑚沒入了殘陽的夕照,沒入了有點兒嚇人的海,海面上反射出深紅色的泡沫發(fā)出的駁雜繽紛的光。
"退潮了,不然你的旅行就要吃點苦頭啦??匆姈|邊那個水霧飛濺的地方嗎?那就是大巴里爾礁的邊緣。在麥特勞克這里,因為緊靠著它才幸免于難的;那邊驚濤拍岸的時候,你會覺得島身總是在晃動似的。"他幫助她上了一輛小汽車。"這里是麥特勞克的迎風面——顯得有點兒荒涼、冷清,是嗎?可是等你看到了背風面,啊!那里可妙極啦。"
他們沿著麥特勞克島上一條狹窄的道路、吱吱嘎嘎地碾著碎珊瑚,以毫無顧忌的速度飛駛著,對于本島唯一的一輛小車來說,這種速度是自然而然的。他們穿過棕櫚樹和濃密的下層林叢,路的一側(cè)聳立著一座山,這座山橫跨島背,約四英里長。
"哦。真漂亮??!"梅吉說逍。
他們已經(jīng)駛上了另一條道路。這條路沿著環(huán)礁湖岸邊的松散的沙地環(huán)島一周;這片湖水呈新月形。洼了下去,遠處是飛濺的白色的浪花,海在那甲被環(huán)礁湖邊緣h令人目眩神迷的地帶阻隔開來,瑚珊礁懷抱里的水面卻是一派寧靜,波瀾不興,就象是一面青銅色的光潔的銀鏡。
"本島寬4英里,長3英里。"她的導游解釋道。他們駛過一幢錯錯落落的白房子,它有著深深的廊和櫥窗式的窗戶。"這是百貨商店。"他帶著一種主人的炫耀之情說道。"我和女主人住在那里,我可以奉告,她對于一個女人獨自到達兒來是不太高興的。認為我會勾引人家,她會這樣說的。不過我們還是按旅游局的安排去辦吧。你還是住在一處完全寧靜幽雅的地方為好,把你安排得離我們住的地方遠些,女主人就會平靜一些的。你住的那個地方一個人也沒有,僅有的一對夫婦住在另外一邊、你可以光著身子在那里玩樂——沒人會看到你你住在那里的時候,女主人不會讓我走出她的視線之外。你要是需要什么,只要抓起電話就成了,我會給你帶來的,但我決不會一直走到你住的地方去。不管女主人樂意不樂意,我每天日落的時候要來拜訪你一次,只是為了確定你是否平安無事。你最好在那個時間呆在屋子里上——穿上合適的衣服,以防女主人萬一騎馬趕來。"
這小別墅是一層三間的房子,獨自占有一片白色的沙灘。兩座陡然伸入海中的山尖峙著海灘,道路在這里到了盡頭。房子內(nèi)部十分樸素,但是很舒適。這座島自身能發(fā)電,因此,這里有一只小電冰箱,有電燈,主人答應過會有的電話,甚至還有一臺無線電收音機呢。廁所是沖水式的,浴室里有新鮮水;舒適實用的現(xiàn)代化設備比德羅海達和黑米爾霍克還要多;梅吉覺得很有趣地想道。一眼就可以看出,大部分主顧都是從悉尼或墨爾本來的,他們十分習慣過文明生活,無法離開這些東西。
在羅布急急忙忙趕回到位多疑的女主人身邊時,只剩下梅吉獨自一人;她沒有打開行李。先查看了一下她的領地。這張雙人床比她新婚之夜時的那張睡榻要舒服得多。另一方面,這是一個真正的蜜月天堂,顧客們所想要的一件東西就是一張體體面面的床;鄧尼客店的顧客通常都是酩酊大醉的,對凸凹不平的彈簧也就不在乎了。冰箱和架空的食品櫥里都塞滿了食物,柜臺上放著一大籃香蕉、西番茄果、菠蘿和芒果。她沒有什么理由吃不好,睡不好。
第一個星期,梅吉除了吃和睡以外,似乎無事可做。她既沒有弄明白自己有多么疲勞,也沒有發(fā)覺正是鄧洛伊的氣候傷了她的胃口。在那張舒適的床上,她一向下就能睡著,伸直身子,一睡就是10到12個小時。從離開德羅海達以后,食物就沒有過這樣的誘惑力、說實話,除了浴缸之外,這里是吃芒果最理想的地方,這些芒果汁水四流。由于她這片小小的海灘是在環(huán)礁湖之內(nèi),所以海面靜如明鏡,波瀾不興,非常淺。這一切她都喜歡。游泳她一下子都來不了,但是在鹽分如此之高的水中,海水好象能把她浮起來,她開始實驗起來了;當她一次能漂浮十秒鐘的時候,真是欣喜若狂。擺脫地面拉力的念頭使她渴望象魚那樣往來自如。
因此,倘若說她因為沒有伴侶而感到沮喪的話,好只是因為她想求某人教她游泳而不得。除了這一點之外,她一個人獨居獨處,真是妙不可言。安妮太對了!在她的一生中,房子里總是有人的。而沒有人在屋里是如此令人心怡神馳,感到絕對的寧靜。她絲毫沒有覺得孤寂,媽不想安妮和路迪,也不想朱絲婷和盧克,而且是三年以來頭一次沒有懷念德羅海達。老羅布從不打擾她的隱居,只是在每天日落的時候,把車吱吱嘎嘎地順著道路開到能看到她從游廊上友好地招手的地方,確信她沒有不妙的跡象,然后便掉轉(zhuǎn)車頭,悠閑而去。他那位漂亮得驚人的女主人不祥地騎著馬,挎著槍。有一次,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準備用他那條玻璃鋼底的船帶住在這里的那對夫婦出海,她是否愿意一行?
透過玻璃鋼看著下面那千姿萬態(tài)、精巧優(yōu)美、脆而易碎的世界,就好象買門票進入了一個耳目一新的陌生的星球。令人神爽、親切宜人的海水中漂浮著各種精美優(yōu)雅的生物。她發(fā)現(xiàn),活珊瑚的顏色并不象商店柜臺上當禮品擺著的那樣鮮艷奪目。它們是淡粉色、米色和藍灰色的,每一個球形部和枝杈的周圍都搖曳著一種妙不可言的彩虹色,就象是一種清晰的輝光、12英寸寬的大海葵的邊緣飄動著藍色、紅色、桔黃或紫色的觸手;帶回槽的白色海蛐子象石塊一樣大,逗弄著粗心大意的考察者們。通過它們那多毛的唇部隱隱約約地觀察它里面那色彩富麗、動個不停的東西,心里干著急;鑲著紅邊的扇形生物在水流中歪向了一邊;海藻那艷綠色的條帶散亂而飄逸地舞動著。船上的四個人看到了一條美人魚,誰都沒有感到意外:它那光滑的胸部發(fā)著微光,拖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閃著亮的尾巴,松散低垂地披著花朵一般的、令人目眩的毛,帶著動人的微笑嘲諷地向著航海者們發(fā)出了使人心迷神搖的咒語①。可是還有魚呢!它們就象是活生生的閃光的寶石,成千上萬地飛速游過。圓的象中國的燈籠,細長的象槍彈,披著五顏六色的鱗片一生氣勃勃地閃著斑斕的光;可分解光線的海水也被攪得五彩繽紛,金黃和深紅的鱗片象熊熊的火焰、銀藍色的鱗片顯得陰冷,有些令人目眩的碎紋鱗囊比鸚鵡的皮色還要炫麗。這里有鼻尖如針的頷針魚,扁鼻子的鞍(魚康)魚,牙齒尖利的梭魚。一條魚泡呈海綿狀的紅的半隱半現(xiàn)地潛藏在洞穴之中;有一次,一條光滑、灰色的小鯊魚無聲無息的在他們的下方游動著,好象在那兒定住了似的。
①希臘神話傳說中半人半鳥的海妖塞壬,常以美妙的歌聲誘惑過往的海員,使他們迷航觸礁而亡。后來傳說此種海怪是美人魚——譯注
"不過別擔心,"羅布說道。"我們這兒太靠南了,不會有青海蜇的,如果說在這片珊瑚礁地區(qū)有什么東西會使你喪命的話,最可能的就是一種小石魚。不穿鞋可千萬別在珊瑚礁上走。"
是的,梅吉很高興她能出海,不過,她并不渴望再去,也不想和羅面布來的那對夫妻交朋友。她浸在海水下,在陽光下散步,躺著。真是怪透了,她甚至都不想找書讀,因為這里似乎總有一些有趣的東西可看。
她已經(jīng)采納了羅布的建議,不再穿衣服了。起初要是一個小樹枝"啪"地響一聲,或一只椰子象槍彈一樣從樹上落下來的時候,她就象一只在微風中嗅到了野狗氣味的兔子,飛也似地在身上蓋上一塊東西。可是,經(jīng)過幾大獨得其樂的索居之后,她開始真正感覺到不會有任何人到她的附近了。確實象羅布說過的那樣,這里完全是一個幽僻隔絕之地,害羞靦腆是多余的。在小路上散步,躺在沙灘上,在溫暖而多鹽的水中涉行;她開始感到就象一只生來就關在籠子里的野獸,突然被放到了一個柔和的、充滿陽光、廣闊而又令人歡快的地方。
離開了菲,離開了她的哥哥,離開了盧克,離開了那支配著她整個生活的嚴酷的現(xiàn)實,梅吉發(fā)現(xiàn)了一種純粹的悠閑;腦子里充滿了五花八門的成形或未成形的新奇的念頭。她一生中第一次在意念中沒有對要干這個活兒或那個活兒放心不下,她很驚奇地發(fā)覺,身體總是處于繁忙之中是對人類所能發(fā)揮出來的全面的精神活躍是最有效的阻礙。
幾年前,拉爾夫神父曾問她想什么,她回答說:"爹爹、媽媽、鮑勃、杰克、休吉、斯圖、小弟弟們、弗蘭克、德羅海達、房子、干活兒和降雨。她沒有說到他。但是,在心里總是把他放在這串名單的第一位。現(xiàn)在,又加上了朱絲婷、盧克、路迪、安妮、甘蔗、思鄉(xiāng)、降雨。當然,后來她發(fā)現(xiàn)永恒的安慰是在書里。但是這些東西只是在夾纏不清的、毫無聯(lián)系的一團紊亂之中在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又消失無蹤的;她沒有機會,也沒有這種訓練,使她能安靜地坐下來,想一想她梅吉·克利里,梅吉·奧尼爾是何許人?她想要是是到什么?她認為她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么?她為她缺科學家訓練而感到哀傷,因為沒有時間矯正自己,完全是由于疏忽而造成的。但是,這里卻有時間,有寧靜,身體健康,閑散,百無牽掛;她可以躺在沙灘上,試著思索一下了。
哦,拉爾夫啊。一絲絕望的苦笑。這可不是個好開頭,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拉爾夫就象是上帝;一切都與他相始終。自從他蹲在塵土飛揚的基里車站廣場,雙手抱起她的那天傍晚起,拉爾夫就存在了,盡管在她的有生之年也不會見到他了;但是,在她行將人墓的最后刻,她想到的似乎很可能就是他、多可怕啊,一個人能意味著如此之多的東西,有如此之重要的意義。
她曾對安妮說過什么來著?她的愿望和需要十分一般——一個丈夫,孩子,一個自己的家,有個人讓她去愛。這些要求好象井不過分,畢竟大多數(shù)女人都得了這些。但是到底有多少女人是真正心滿意足地得到這些的呢?梅吉認為她會這樣的,因為她要獲得的這些是如此艱難。
承認它吧,梅吉·克利里。梅吉·奧尼爾。你想得到的人是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而你卻偏偏得不到他。然而,作為一個男人,他似乎為了另外一個人而毀滅了你。那么,好吧。假如愛一個男人這類的事辦不到,那么就得去愛孩子,而你所接受的愛得來自那些孩子。這也就是說,要輪到愛盧克和盧克的孩子了。
啊,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不,不仁慈的上帝!除了從我身邊奪走了拉爾夫,上帝為我做過些什么呢?上帝和我,我們互相不喜歡。而你對某些事情不了解嗎,上帝?象過去那樣,你并沒有恐嚇我。但我多么畏懼你,畏懼你的懲罰??!由于畏懼你,我一生都在走著一條筆直而狹窄的小路。然而上帝給我?guī)砹耸裁茨??一絲一毫也沒有,盡管對你書中的每一條戒律我都凜遵不違、你是個騙子,上帝,是個令人畏懼的惡神。但是,你再也嚇不住我了。因為我應該恨的不是拉爾夫,而你是。都是你的過錯,不是可憐的拉爾夫的。他只是在對你的恐懼之中生活著,就象我以前那樣。他居然能愛你,我真不理解。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可值得熱愛。
然而,我怎么能使我的愛在一個愛上帝的男人身上停步不前呢?不管我們?nèi)绾纹D苦努力,我似乎無法不愛他。他是一輪明月,我正在為他空拋淚。哦,梅吉·奧尼爾,你千萬不能為這輪明月而哭泣了,它也就是這個樣子了。你必須滿足于盧克和盧克的孩子。你要不反手段地使盧克放棄那可惡的甘蔗,和他一起在那連樹木都不見的地方一起生活。你應當告訴基里銀行的經(jīng)理,你將滅的進項應當記在你自己的名下,你要用這筆錢在那沒設樹林的家園中獲得盧克不打算向你提供的舒適和方便。你要用它來使盧克的孩子們得到正規(guī)的教育,確保他們永遠不缺錢用。
也就是說一切就是這樣了,梅吉·奧尼爾。我是梅吉·奧尼爾,不是梅吉·德·布里克薩特里,連聽起來都有些怪氣。我倒情愿成為梅格翰·德·布里克薩特,連聽起來都有些怪氣。我倒情愿成為梅格翰·德·布里克薩特了,我一直就討厭梅格翰這個名字。哦,我會為那些不是拉爾夫的孩子而懊悔嗎?問題就在這里,是嗎?一遍又一遍地對你自己說吧: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梅吉·奧尼爾,你不會囿于一個你永遠得不到的男人和孩子的夢幻。
喂!就這樣跟你自己說!回憶已經(jīng)過去的事,那些必須埋葬的事是沒有用的。將來就是這么回事,將來是屬于盧克和盧克的孩子們。它不屬于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他屬于過去。
梅吉在沙灘上翻了個身,哭了起來,自從她3歲以來還沒有這樣哭過呢:嚎啕慟哭,只有螃蟹和小鳥在傾聽著她那凄涼哀婉的慟哭。
安妮·穆勒是有意選擇麥特勞克島的,打算在她可能的時候把盧克送來。梅吉尚在路途上的時候,她就給盧克拍了一封電報,說梅吉極其需要他,請他回來。從天性上來說,她并不打算干擾其他人的生活,但是她愛梅吉,可憐梅吉,溺愛那個梅吉生的、父親是盧克的、令人棘手而又任性的小東西。朱絲婷必須有個家,有雙親??吹剿龑x開是令人傷心的,但這總比目前的局面要好。
兩天之后,盧克來了。他是在去悉尼的殖民制糖公司的路上順道來的,所以,中途彎一彎,他沒有大多的時間。到了該他看看這孩子的時候了;要是個男孩子的話,那這孩子一出生他就會來的;但是傳來的消息是個女孩,他覺得晦氣透了。要是梅吉堅持要生孩子的話,那至少得到買下金南那的牧場的那天再說呀。女孩子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只能把一個男人吃窮。等他們長大成人的時候,就會給其他什么人干活兒去,而不象男孩子那樣,在他的老父親晚年之時能助他一臂之力。
"梅格怎么樣了?"他一邊往前廊走,一邊問道。"我希望她沒什么吧?"
"你希望。不,她沒什么毛病。我一會兒就會告訴你的。但是,先來看看你那漂亮的女兒。"
他低頭凝視著那嬰兒,嘻嘻笑著,覺得很有趣兒,可是沒動什么感情,安妮想。
"她的眼睛怪極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呢,"他說道。"我不知道它們象誰?"
"梅吉說,據(jù)她所知,不象她家里的任何人。"
"也不象我。這個逗人的小東西,她是個返祖的人。她看上去不太高興,是嗎?"
"她怎么能顯得高興呢?"她氣沖沖地說道,極力壓著自己的火氣。"她沒見過她的父親,沒有一個單正的家。要是你繼續(xù)這樣干的話,在她長大之前是不會有這種可能性的。"
"我正在攢錢呢,安妮!"他抗議道,
"廢話!我知道你已經(jīng)有多少錢了。我在伏特茲堡的朋友們常常給我寄當?shù)氐膱蠹?,我看到過一些廣告,南邊有比金南那近得多、富饒得多的產(chǎn)業(yè)?,F(xiàn)在是經(jīng)濟蕭條、盧克!你可以用比你在銀行現(xiàn)存的少得多的數(shù)目買下一片非常棒的地方,這你是了解的。"
"就算是這么回事吧!現(xiàn)在經(jīng)濟蕭條正在繼續(xù)。而且,西邊從瓊尼到艾德這片地區(qū)旱得出奇。干旱已經(jīng)是第二個年頭了,可還是根本不下雨,一滴雨也沒有。我立刻就敢打賭,德羅海達正在受旱災的危害,因此。你認為溫頓和布萊克奧一帶的旱情會怎樣呢?不,我想我應該等一等。"
"等到土地的價格在風調(diào)雨順的季節(jié)里漲起來?算了吧,盧克!現(xiàn)在到買地的時候了!加上梅吉每年可以保證有2000鎊的收入,就是一次十年大旱你也能等下去的!只要別在地上種牧草就行了??棵芳?000鎊過日子,一直等到雨下來,然后再把你的牧草種上。"
"我還沒做好離開甘蔗的準備呢。"他依然在盯著他女兒那奇異的目光,固執(zhí)地說道。
"終于說實話了,對嗎?你干嘛要承認呢,盧克?你不想結(jié)婚,倒挺愿意按目前這樣子生活、吃苦,和男人們廝混在一起,干活干到把五臟六腑都累出來,就象我認識的每個澳大利亞男人那樣!這個亂七八糟的國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男人在有老婆孩子的情況下,寧愿和另一些男人一起過日子嗎?倘若他們真的需要的是單身漢的生活,那他們干嘛要結(jié)婚呢?你知道在鄧尼有多少被遺棄的妻子在孤獨地過著一分錢掰兩半花的?;?,竭盡全力把她們那些沒有父親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嗎?哦,他只不過是在甘蔗田里,他會回來的,你知道,這只不過是短短的一段時間罷了。哈!每一次郵車來的時候,她們都站在前門,等待著郵件,巴望著那個壞種能給她們一點點錢??纱蠖鄶?shù)情況下,他沒有寄來,有時也寄來一些——可不夠用,但總算是有點兒東西能使生活繼續(xù)下去!"
她大為光火,渾身直哆嗦,那雙溫和的棕色眼睛里在熠熠發(fā)光。"你知道嗎?我在《布甲斯班郵報》上看到,在文明世界,澳大利亞的棄婦的百分比最高。這是我們勝過其他任何一個國家的東西——這不是一個值得驕傲的紀錄!"
"安靜點兒,安妮!我并沒有拋棄梅格;她很安全,也沒有餓肚皮嘛。你是怎么啦?"
"我為你對待你妻子的方法感到惡心。就是這么回事!看在敬愛的上帝的份上,盧克,成熟一些吧,暫時負起你的責任吧!你有一個妻子和孩子!你應該為她們安個家——做一個丈夫和父親,別做一個該死的陌路人!"
"會的,會的!可是現(xiàn)在還不行;我必須繼續(xù)在甘蔗日里干兩三年,這是肯定無疑。我不想說我要靠梅格供養(yǎng),這就是在情況變得好起來之前我所做的事情。"
安妮蔑然地撒了撤嘴。"哼,要看漲??!你是為了她的錢才和她結(jié)婚的,是嗎?"
他那張棕色的臉漲得紫紅。他不愿看著她。"我承認錢能成事,但是,我聚她是因為我喜歡她勝過其他任何人。"
"你喜歡她!那么愛不愛她?"
"愛!什么是愛?除了女人在想象中臆造之外,根本就沒有這么回事,就是這樣。"他從兒童床上和那雙變幻莫測的眼睛上轉(zhuǎn)過身來。他不敢肯定長著那樣眼睛的人會不明白剛才的那番話。"要是你告訴我的話講得差不多了的話,那么梅格在哪兒?"
"她身體不好,我把她送出去一段時間。哦,別慌!沒有用你的錢。我希望我能規(guī)勸你去和她碰面。但是我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
"這是辦不到的,阿恩和我正在趕路,今晚要到悉尼去。"
"梅吉回來的時候,我對她說什么呢?"
他聳了聳肩膀,巴不得趕緊離開。"我管不著。哦,告訴她再多等一段時間吧?,F(xiàn)在,在家庭事務上她已經(jīng)先行了一步,要是兒子就好說了。"
安妮靠在墻上支撐著身子,俯向柳條搖籃,抱起了那嬰兒,隨后設法施著腳走到床邊,坐了下來。盧克沒有動一動去幫幫她,或接過那孩子的意思;他看上去好象怕他的女兒。
"去吧,盧克!不要拋棄你已經(jīng)得到的東西。我看著你不舒服?;氐皆撍赖陌⒍鳌⒃撍赖母收岷屠鬯廊说幕顑耗侨グ?!"
他在門口停了停。"她管這孩子叫什么?我把她的名字忘記了。"
"朱絲婷,朱絲婷,朱絲婷!"
"無聊的名字,"他說著,便去了。
安妮把朱絲婷放在床上。老淚縱橫、除了路迪。所有的男人都該死,他們該死!只有路迪身上那種溫柔、多情善感、似乎是女人般的性格才使她去愛嗎?盧克說得對嗎?難道這只是女人想象中的虛構(gòu)嗎?或者這是某種唯有女人才能體地到的感情,還是女人對男人來說是無足輕重的?哪個女人也拉不住盧克,沒有一個女人曾經(jīng)辦到這一點。他所需要的,女人無法給他。
可是第二天,她就平靜下來了,不再覺得她是徒勞無益的了。那天早晨接到了梅吉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一說她對麥特勞克島漸漸熱心起來了,而且她身體如何如何好。從信里可以看出一些令人欣慰的東西。梅吉覺得好多了。當雨季開始好轉(zhuǎn)時,她就會回來的,而且能正視她的生活了??墒牵材輿Q意不把盧克的事告訴她。
在安妮用牙叼著裝滿了孩子的必需品——干凈的尿布,爽身粉盒和玩具——的小籃子蹣跚地向外走去時,南?!@是安農(nóng)齊婭塔的簡稱——便抱著朱絲婷走到了前廊上。她坐在一把藤椅上,從南希手中接過孩子,開始用南希已溫好的萊克托根奶瓶喂她。這叫人心情愉快。生活是非??鞓返?。她已竭盡全力要使盧克明白情理,假如她失敗了,那至少意味著梅吉和朱絲婷將在黑米爾霍克多呆上一段時間。她不懷疑,梅吉最終將認識到,要挽救她和盧克的關系是無望的,隨后便會返回德羅海達。但是,安妮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一輛紅色的英國賽車在通往鄧尼的道路上轟鳴著,爬上了長長的、陡峭的車道。這是一輛嶄新而昂貴的汽車,它的機殼上罩著皮套,銀色的排氣管和鮮紅的漆面閃閃發(fā)光。有那么一陣工夫,她沒有認出從低矮的車間中跳下來的男人是誰,因為他身穿昆士蘭的服裝,除了一條短褲外什么都沒穿。天哪,這個多英俊吶!她想著,贊賞地打量著他。當他一步跨過兩級臺階走上來的時候,她隱約地想起了什么。我希望路迪不要吃那么多,他就有可能和這個小伙子有幾分相象了?,F(xiàn)在,看上去他可不象是個毛頭小伙兒了——瞧他那不可思議的染霜的雙鬢吧——但是,在這種活計吃緊的時候,我還從沒見過一個蔗工呢。
當那雙沉靜而冷淡的眼睛望著她的眼睛時,她知道他是何許人了。
"我的天哪!"她說道,嬰兒的奶瓶落到了地上。
他將奶瓶撿起來,遞給了她,然后靠在了走廊的欄桿上,面對著她:"沒事兒。橡皮奶頭沒有碰到地面,你可以接著喂她。"
那孩子恰好因為失去了那個必需品而開始抖動,安妮把橡皮奶頭塞進了她的嘴里,這才緩過勁兒來講話,"哦,大人,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她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被逗笑了。"我得說,你看上去不怎么象一位大主教。你以前也不大像,即使是穿上了適合的衣裝。在我的心目中,總覺得不管哪個宗教派別的大主教一定是又胖、又自得。"
"眼下,我不是一個大主教,只是一個正在度假的教士,因此。你可以叫我拉爾夫。我上次在這兒的時候,就是這個小家伙讓梅吉遇上了那么大的麻煩嗎?我可以抱抱她嗎?我想,我能設法以適當?shù)慕嵌饶弥@個奶瓶的。"
他坐進了安妮旁邊的一把椅子中,接過了孩子和奶瓶,繼續(xù)喂她,他的腿隨隨便便地交叉著。
"梅吉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朱絲婷嗎?"
"是的。"
"我喜歡這個名字。老大爺呀,看看她頭發(fā)的顏色吧!完全和他外祖父的頭發(fā)一樣。"
"梅吉也是這么說的。我希望這可憐的小家伙將來別長滿一臉雀斑,不過,我想她會這樣的。"
"唔,梅吉就是那種紅頭發(fā)的人,可是她沒有雀斑,盡管梅吉的膚色和紋理與她不同,更暗一些。"他放下了空奶瓶,讓那孩子直直地坐在他的膝蓋上,面對著他,讓她彎腰致敬,并且開始有節(jié)奏地使勁撫摩她的后背。"在我執(zhí)何任務時,有時不得不去訪問天主教的孤兒院,所以,我和孩子們倒頗有些實際的交往。我所喜歡的那個孤兒院的風薩修女說,這是撫摩嬰兒的后背讓他打嗝的唯一法。把孩子放在肩頭上,孩子的身體就不能充分地向前彎曲,嗝就不會這么容易出來的,而且在打嗝的時候常常會帶出許多奶來,讓嬰兒這樣的中間彎著身子,就能把奶抑制住,而讓氣體出來。"好像是證實他的論點似的,朱絲婷打了個大嗝兒,可是肚里的食物卻沒有出來。他大笑起來,又撫摩起來,當再也沒什么動靜的時候,便把她舒舒服服地抱在自己的臂彎里。"多么讓人能以置信的怪眼睛?。O其動人,對嗎?梅吉確實生了一個非常尋常的娃娃。"
"那也無濟于事??墒?,你會做一個什么樣的父親呢,神父?"
"我喜歡嬰兒和孩子,一直都是這樣的。欣賞他們對我來說比較容易辦到,因為我無需擔負父親們的那些不愉快的責任。"
"不,這是因為你象路迪。你身上有一點兒女人的東西。"
顯然,平日性格孤僻的朱絲婷回報了他的愛撫、她已經(jīng)睡著了。拉爾夫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從自己的短褲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皮開波斯坦牌香煙。
"喂,把煙給我,我替你點上。"
"梅吉在哪兒?"他問道,從她手中接過一支燃著的香煙,"謝謝。對不起,請給你自己取一支吧。"
"她不在這里。她還從來沒象生朱絲婷的時候那樣糟糕過呢,似乎是雨季的到來使她終于垮了下去。于是,我和路迪把她送到外面去住兩個月。她大概在3月初回來;還要再往七個星期呢。"
在安妮講話的當兒,她已覺察到他神色的變化;仿佛他的打算和得到某種殊快樂的指望突然之間全都化為烏有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第二次沒有找到她而說再見了……去雅典時一次,現(xiàn)在又是一次。那時,我離去了一年,那次本來是要在那里呆更長時間的。自從帕迪和斯圖死后,我再也沒有去過德羅海達??墒?,當要離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沒見梅吉就離開澳大利亞。可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走了。我想去追她,可是我知道這對她或盧克都不合理。這次來,是因為我知道我不會傷害任何人。"
"你要去哪兒?"
"去羅馬,去梵蒂岡。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已經(jīng)接替了不久前去世的蒙泰坎迪紅衣主教的職位。我早就知道他要召我去的。這是一個很大的榮幸,而且還不止這樣。我無法拒絕前去。"
"你要離開多久?"
"哦,我想,很久。在歐洲,仗打得很激烈,盡管戰(zhàn)爭似乎離這里很遠。羅馬教廷需要召回它所擁有的每一個外交家,感謝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我被歸入了外交家之列。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結(jié)成了緊密的同盟,他們是一丘之貉。不知為什么,梵蒂岡卻不得不把大主教和法西斯主義這兩種完全對產(chǎn)的意識形態(tài)調(diào)和起來。這不是輕而易舉能辦到的。我的德語講得很好。在雅典的時候,我學會了希臘語,在羅馬的時候,學會了意大利語。我還能流利地講法語和西班牙語。"他嘆了一口氣。"我一直有一種語言的天才,并且精心地修煉這種才能。我的調(diào)動是勢在必然的。"
"嗯,大人,除非你明大就啟程,不然你還是可以見到梅吉。"
安妮還沒來得及往下想想,話已經(jīng)嘣出來了。在他離開之前為什么梅吉不能見他一面呢?尤其是在他行將離去很長時間的時候——他似乎是這樣認為的。
他的頭轉(zhuǎn)向了她。那雙漂亮而冷漠的藍眼睛顯得十分聰慧,要愚弄他是難上難。哦,是的,他是個天生的外交家!他對她說的話,以及她思想深處想到的每一條理由都非常明白。她屏住呼吸,渴望聽到他的回答??墒?,有很久他一言不發(fā),只是坐在那里,盯著外面那綠瑩瑩的蔗田,蔗田一直延伸到漲滿了水的河邊。他忘記了睡在他臂彎里的孩子,他入迷地盯著他的側(cè)影——那眼瞼的曲線、平直的鼻子,守口如瓶的嘴,意志堅定的下巴。在他漩望著這片景色的時候,他心中有哪些力量正在你爭我斗?愛情、愿望、責任、權術、意志力、渴望,怎樣進行復雜的平衡?他正在頭腦中進行權衡,哪種力量和哪種力量在進行抗爭呢?他的手把香煙舉到了唇邊;安妮看見他的手指的顫抖,她大聲地吁了一口氣。那么,他并不是個冷漠的人。
大約有十分鐘,他什么也沒說。安妮又給他點了一支開波斯坦牌紙煙,遞給他。換下了那個已經(jīng)燃完的煙蒂。他又沉著地抽了起來,他的凝視一次也沒有離開遠山和大空低壓的雨季的云層。
"她在哪兒?"隨后。他以一種完全平平常常的聲音問道,在把第一個煙蒂從前廊的欄桿上扔出去之后,又把第二個煙蒂扔了去。
這回輪到她考慮了。他的決定就看她是如何回答了。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推上這樣的方向,這方向?qū)е逻@個人不知道自己處于何種位置,或要得到什么——這樣做對嗎?她完全忠實于梅吉;老實講,這個男人發(fā)生什么事,她是絲毫也不關心的。從他的情況看來,一點兒也不比盧克強。在干完那種男人的事以后抬腿就走了,沒有時間,也根本沒有打算把一個女人放在心上。他們使女人無休無止地流連于某種夢想,也許這種夢想只存在于糊涂人的頭腦之中。郁悶的、充滿糖蜜味的空氣中除了煉糖場冒出的煙在飄動之外,眼空無物。但是他想要的正是這個,他愿意在追求這種虛空之中消耗自己和生活。
不管梅吉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但他并沒有失去敏銳的辨別力。安妮開始相信,除了他那古怪的理想之外,他對梅吉的愛是勝過一切的;但那使是為了她,拉爾夫也不愿危及他升遷的機會,這機會能使他有朝一日把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抓到手。不,即使為了她,他也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因此,假若她回答說,梅吉在某個人們熙來攘往的旅館,在那里他有可能被認出來,他是不會去的。誰也沒他清楚,他不是那種混在人群里可以不起眼的人。她舔了舔嘴唇。開口說道:
"梅吉在麥特勞克島的一個小別墅里。"
"在什么地方?"
"麥特勞克島。那是靠近降靈節(jié)航道的一個療養(yǎng)勝地,那里是為隱居獨處而特別設計的。此外,每年的這個時候,那兒幾乎沒有一個人。"她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別擔心,沒有人會看到你的。"
"多讓人放心呀,"他非常輕地將那睡著的孩子從懷里移了出來,遞給安妮。"謝謝你,"他說道,向臺階走去,隨后,他又轉(zhuǎn)過身來,眼里閃著哀婉動人的光。"你錯了,"他說道。"我只是想看看她,除此這外就沒有別的。任何可能危及梅吉,使她的靈魂不道德的事,我是決不會干的。"
"或者使你自己靈魂變得不道德,對嗎?那么,你最好象盧克·奧尼爾那樣吧;他巴不得這樣做呢。這樣做你肯定不會使梅吉或你本人出乖露丑的。"
"要是盧先突然出現(xiàn)該怎么辦呢?"
"沒有那種機會。他已經(jīng)到悉尼去了,3月以前是不會回來的。他能夠知道梅吉在麥特勞克島的唯一途徑就是我,而我是不會告訴他的,大人。"
"梅吉盼著盧克去嗎?"
安妮苦笑了一下。"哦,親愛的,不。"
"我不會傷害她的。"他堅持說道。"我只是想去看望她一會兒,就是這樣。"
"我完全明白,大人。但事實依然是,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話,那反倒會使她少受許多傷害。
當老羅布的汽車噼噼啪啪地沿著道路而來時,梅吉正站在小別墅的廊廡下,揚起一只手,表示一切如意,什么都不需要,他停在了往日停車的地方,準備倒車,但是在他還未倒車之前,一個穿著短褲,襯衫和涼鞋的男人從車里跳了出來,手里提著箱子。
"嗬——奧尼爾太太!"當他走過來時,羅布大喊大叫著。
但是梅吉決不會再把盧克·奧尼爾和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搞錯了。那不是盧克,即使離得很遠,光線也在迅速地暗下來,她也不會弄錯。在他沿著道路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等著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他已經(jīng)斷定,他畢竟還是想得到她了。他在這種地方和她會面,并自和盧克·奧尼爾,這不可能有其他理由的。
她身上的任何器官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不管是雙腿,頭腦,還是心臟。這是拉爾夫索求她來了,為什么她不能動感情呢?為什么她不順著路跑過去,撲進他的懷里?為什么做不到見到他時除了欣喜若狂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呢?這是拉爾夫,他就是那個她想從生活中驅(qū)逐出去的人;她不是恰恰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試圖把這個事實從她的頭腦中抹去嗎?他該死!他該死!為什么當她終于開始把他從思想中趕出去——如果說還沒有從心中趕出去——的時候、他偏偏來了呢?哦,這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了!她不知所措,渾身冒汗,生氣發(fā)怒。她木然地站在那里等著,望著那優(yōu)美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大。
"哈羅,拉爾夫。"她咬著牙關說道,沒有看他。
"哈羅,梅吉。"
"把你的箱子拿進來吧。你想喝杯熱茶嗎?"她一邊說著,一邊領著他走進了起居室,依然沒有看他。
"就喝杯茶吧。"他說道。他也和她一樣不自然。
他跟著她走進了廚房,望著她。她把一只電熱壺的插頭插上,從放在水槽上的一個水熱水器中往電熱壺里倒?jié)M了水,顧自忙著外餐具柜里取出茶杯和托盤。她把一個裝著阿落茲餅干的、5磅重的大鐵罐遞給了他。他從里面抓出了兩三把家常小甜餅,放在了一個盤子里。電熱壺開了,她便把熱水全都倒了出來,用勺子往里放著松散的茶葉,又用沸騰的水將它注滿。她端著放滿了甜餅的盤子和茶壺,他跟在她身后,拿著茶杯和托碟,回到了起居室。
這三個房間是建成一排的,起居室的一邊通往臥室,另一邊通往廚房、廚房的旁邊是浴室。這就是說,這幢房子有兩個廊子,一個面向道路,另一個面向海灘。天完全黑了,熱帶地區(qū)黑得就已這樣突然。但是,從敞開的滑門中穿過的空氣卻充滿了海浪濺起的水點。遠處。海浪拍打在礁古上,濤聲陣陣,柔和而溫暖的風穿過來,穿過去。
盡管兩個人連一塊餅干都吃不下去,但他們都在默默無言地喝著茶,沉默一直延續(xù)到喝完茶。他轉(zhuǎn)過眼去盯著她,而她還是繼續(xù)凝神著面向道路的那個廊門外的一株生氣勃勃的、古怪的小棕櫚樹。
"怎么啦,梅吉?"他問道。他的話是那樣的慈愛,溫柔,她的心狂跳了起來,仿佛要被這種痛苦折磨死似的。這是一句成年男人對小姑娘的熟悉的問話。他根本不是到麥特勞克島來看望這個女人的,而是來看望這個孩子的。他愛的是孩子,不是女人。自從她長大成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討厭這個女人了。
她的眼睛轉(zhuǎn)了過來,望著他,充滿了驚訝,痛恨和怒火;甚至現(xiàn)在他還是這樣!時間停滯了,她就這樣盯著他,而他則吃驚地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望著這成年女子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梅吉的眼睛,哦,上帝啊,梅吉的眼睛!
他對安妮·穆勒講的話殆非虛言。他只是想來看看她,別無其他意思。盡管他愛她,但是他不打算成為她的情人。他只是來看看她,和她談談,作為她的朋友,睡在起居室的長沙發(fā)上,與此同時,試圖將她對他那種綿綿無盡期的迷戀之根挖掉。他認為,只要他能看到這條根完全暴露出來。他會獲得精神手段把它徹底鏟除的。
要使他自己適應一個乳房豐滿、腰如楊柳、臀部腴圓的梅吉真是太難了;但他已經(jīng)適應了,因為當?shù)乜粗难劬Φ臅r刻,就好象看見了一泓青水,在圣殿之燈的照耀下,映出了他的梅吉。自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有一種愿望和一個幽靈緊緊地吸引著他,使他解脫不得。在她那令人苦惱地起了變化的身體之內(nèi),這些東西仍然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當他能夠從她的眼睛里看到這些東西依然存在的時候,他就能接受那已經(jīng)起了變化的身體,使那身體對他有吸引力了。
檢驗一下他自己對她的種種愿望和夢望,他從未懷疑,在她生朱絲婷那天,對他受得就像一只發(fā)怒的貓之前,她也是同樣對他懷有種種愿望和夢想。即使在他的怒火和痛心消失以后,他不是把她的舉動歸之于她所經(jīng)受的痛苦,這種痛苦對精神的折磨比對肉體的折磨更大?,F(xiàn)在,看到她終于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感情,他馬上就明白當她擺脫了童年的眼光,而開始以成年女子的眼光來看待世界的那一刻起,也就是在瑪麗·卡森的生日宴會以后,在墓地發(fā)生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了。當時,他向她解釋他為什么不能對她表現(xiàn)出特殊的注意,因為這樣人們會認為他對她表現(xiàn)出了一種男人的興趣。她那時望著他。眼睛里有一種他沒有理解的東西;隨后她轉(zhuǎn)開了目光,而在她的眼光又轉(zhuǎn)回來的時候,那種表情就不見了?,F(xiàn)在他明白了,從那時起,她就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他了;在她吻他的時候,她的吻并不是那種倉促的、怯懦的親吻,就像他吻她那樣。后來,她又回到了思念他的老路上去了。他卻一成不變地保持著自己心中的幻象,他培養(yǎng)著這些幻象,盡可能把它們?nèi)M他那一成不變的生活道路,就象苦行僧穿著馬毛襯衣那樣,須臾不可離。而她始終把他當作女人愛情的對象,把她的愛給了他。
他承認,從他們第一次接吻的那時候起,他就想從肉體上得到她了,但是這種愿望從來沒有象他對她的愛那樣使他苦惱;他把這兩者是分開來看的,是有所區(qū)別的,并不是同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她,這個可憐的、誤解了他的意思的人兒,在這個特殊的怪念頭下卻從來沒有死過心。
這時候,只要有任何辦法離開麥特勞克島,他都會象依瑞特斯飛快地從復仇三女神身邊離開那樣離開她的①。但是他無法離開這個島嶼。他寧愿毫無意義地在黑夜里漫游,也沒確勇氣留在她的面前。我怎么辦,怎樣才能補救目前的局面呢?我確實愛她!而且,假如我愛她的話。那一定是因為她現(xiàn)在這種樣子,而不是因為她停留在青少年時的那種樣子。我一直愛著的是她身上那些富于女子氣質(zhì)的東西;這就是壓在他身上的重負。因此,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拿去你的蒙眼罩吧,她實際是怎樣,就怎樣看待她,而不是把她當做多年前的樣子。十六年了,難以置信的漫長的十六年啊……我已經(jīng)45歲了,她是26歲,我們倆都不是孩子了,可是我還遠未成熟啊。
①據(jù)希臘神話。阿加門農(nóng)和克呂秦涅斯特拉的兒子俄瑞特斯為了給父親報仇,殺死了他的母親。黑夜的女兒、復仇三女神專門懲罰殺死母親的人,她們追擊著俄瑞特斯,使他到處狂奔,處于瘋狂狀態(tài)——譯注
在我走出羅布的汽車時,你就認為是這么回事了。你以為我終于讓步了。但是還沒有容你緩口氣,我就向你表明你是大錯而特錯了。我就象扯下了一塊陳年破布擬地扯下了你的這種幻想的面紗哦,梅吉!我對你做了些什么事???我怎么能這樣魯莽,這樣以我為中心呢?我來看你別無其他意思,如果此行不會使你心傷欲碎的話。這些年來,我們完全是互相矛盾地相愛著呀。
她依然在望著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愧赧、羞辱,但是,當他的臉上終于現(xiàn)出令人絕望的憐憫的表情時,她似乎發(fā)覺她大錯而特錯了,對此她感到恐懼。而且,還不止如此呢!事實是,他已經(jīng)知道她的過失。
走,跑吧!跑呀,梅吉。帶著被他擊破的自尊從這里跑開!她剛一想到這里,就拿出了行動,她從椅子中站了起來,趕緊逃跑。
她還沒跑到廊子里,他就抓住了她,奔跑的沖力使她猛地轉(zhuǎn)了過來,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兩下。為保持他靈魂完美的令人苦惱的斗爭,意志對愿望的長期壓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輩子的努力在頃刻間冰消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沉睡了;他需要一種渾沌狀態(tài)的生發(fā)、彌漫,在這種狀態(tài)中,理智屈從于情欲,理智的力量在肉體的熱情中泯滅。
她抬起了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雙臂痙攣地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彎下了頭,用自己的嘴探尋著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種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記憶中的東西,而是真真切切的;那摟著他的雙臂就雙象無法忍受他離去似的;那個樣子仿佛連骨頭都酥了;她就象沉沉黑夜那樣神秘莫測。緋纏著回憶和愿望,不愉快的記憶和不愉快的愿望。這些年來他一定是渴望著這個,渴望著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認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當作女人來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不是他們走過去的?他想,一定是他把她抱過去的,不過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經(jīng)在床上,他也在床上了。她的皮膚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膚在她的手下。哦,上帝!我的梅吉,我的梅吉!他們怎么能把我培養(yǎng)得只會從幼稚的觀點來看待你,把你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
時間不再以時、分、秒來計算了,而是開始從他的身邊漂流而去,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比真正的時間更為真實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覺到她,然而他并沒有感到她是另外一個實體。他想使她最終并永遠成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為他身上的一種嫁接物,而不是一種總讓人覺得她是獨立存在的共生物。從此,他再也不能說他不知道那隆起的乳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肉的褶皺和其間的縫隙是什么滋味了。確實,她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他的,囚為他也是為了她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16年來,他左右著她,塑造著她,而根本沒有想到他是在這樣做,更沒有想到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忘記了他曾經(jīng)放棄了她,而另外一個男人卻把結(jié)局給與了她,這個結(jié)局本來是由他開頭。并且是為了他自己,一直就打算由他自己來品嘗這結(jié)局的,她是他垮臺的根源,是他的玫瑰花,是他的創(chuàng)造物,這是一場夢,他情愿永遠不從這夢境中醒過來;只要他是個男人,具有一個男人的身體,就情愿永遠也不醒過來。哦。親愛的上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什么在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冉也不是一種理想和一個孩子的時候,我還長時間地把她當成一種理想和孩子。但為什么非得到這步田地才悟到此理呢?
這是因為、他認為他的目的至少不是成為一個男人。他的目的不是一個男人,永遠不是一個男人;而是某種偉大得多的東西,某種超乎僅僅成為一個男人的命運的東西。然而,他的命運畢竟在這里,在他的手下,渾身微微顫抖著。被他、她的男人燃起了熊熊情焰。一個男人,永遠是一個男人。老天爺啊,你就不能使我免遭這種命運嗎?我是一個男人,永遠成不了神;生活在人世間去追求神性,這不過是一種幻覺。我們這些教士都渴慕成仙得道嗎?我們斷然棄絕了一種大可辯駁地證明我們是男人的行為。
他用胳臂摟著她的頭,用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那平靜的、微微發(fā)亮的臉龐,望著她那亞賽玫瑰花苞的嘴,微微地張著,氣喘吁吁,無法抑制地發(fā)出了驚喜的"哦哦"聲。她的胳臂和腿繞在他的身上,就象是把他和她縛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繩索,柔滑、壯健,使他神蕩魂搖。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頰貼著她那柔軟的面頰,沉浸在一個男人在與命運博斗的那種令人發(fā)狂而又氣惱的緊張狀態(tài)之中。他的腦子感到暈眩、頹喪,變成了一團漆黑,失卻了光明;因為有那么片刻、他好象置身于陽光下,隨即那光輝漸趨暗淡,變成了灰色,終于消失了。這就是作了一個男人,他不能再作了。但這并不是痛苦的根源,痛苦在于最后的那一刻,那有限的一刻,在于寂然而凄涼地認識到:這種癡迷狂喜正在消逝。他不忍心放開她?,F(xiàn)在,在他占有她的時候不忍放開她;他是為了自己才造就她的。于是,他緊緊地抱著她,就象一個在荒涼的海中溺水的人緊緊地抱住了一根殘桅斷桁似的。過了一會兒,在一次相類似的、迅速到來的高潮中,他的情緒又活躍上漲起來,再次屈服于那謎一般的命運。這是男人的命運。
什么是睡眠?梅吉不知道。是一種生活中的幸事,一種暫息嗎?是一種死的模仿嗎?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討厭事嗎?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抵擋不住,睡著了。他躺在那里,胳膊搭在她的身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甚至睡著了還在占有著。她也疲倦了,但是她不愿意讓自己睡著。不知怎的,她覺得,她一旦放松了對自己意識的控制,那么當那再度恢復這種意識的時候,他就會從她的意識中消失。只有等他醒來,那寡言的、美麗的嘴首先說幾句話之后,她才能入睡。他會對她說什么呢?他會后悔嗎?她給他的快樂能抵得過他所丟棄的東西嗎?這么多年了,他和這種快樂搏斗著,也讓她和他一起搏斗;她幾乎無法使自己相信,他到底屈服了。但是,由于今天這一夜,以及由于他長期拒絕她的局面已不復存在而產(chǎn)生的痛苦,他還是有些話會講的。
她幸福極了,比經(jīng)歷了記憶中的任何樂事都要感到幸福。從他把她從門邊拉回來的那一刻起,事情就變成了一種富于詩意的身體接觸,就變成了一種胳臂、手、皮膚和純粹快樂的舉動了。我生來就是為他的、只為他……這就是為什么我對盧克如此情淡意薄!事實證明,由于他在她的身體上突破了忍耐力的界限,她所能夠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給他;這對她來說比生命還重要。他決不會后悔的,決不會的。哦,他的痛苦!有幾次她似乎確確實實地體會到了這種痛苦,就好象這痛苦是她自己的一樣,以致于有助于她的快樂感;她的痛苦中有著某種公正的報應。
他醒來了;她低頭望著他的眼睛,看到在那藍色的眼睛中愛情依然如故。自從孩提時代起這種愛就溫暖著她,給她以意志。他的眼光中還有一種深深的、隱約可見的疲倦,這不是身體的疲倦,而是靈魂的疲倦。
他正在想,在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醒來時看到有另一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比先前的性行為更使他感到親切,著意地表明了和她感情上的聯(lián)系,表明了和她的依戀。就像充滿了大海氣味的輕盈而虛涉的空氣,就象陽光普照下的花草樹木,如此的令人心醉。有那么一陣子,他就象插上了一對各不相同的奔放不羈的翅膀的翱翔著:一個翅膀是由于放棄了與她搏斗的戒律后產(chǎn)生的寬慰,另一個翅膀是放棄了這場長期而又令人難以置信的該死的戰(zhàn)斗這后的平靜。他發(fā)現(xiàn)投降比打仗要甜美得多。啊,可是我和你惡戰(zhàn)過一場呀,我的梅吉!然而,最終我必須粘在一起的不是你的碎片,而是我自己那被割裂的整體。
你卷進了我的生活中,向我表明:一個象我這樣的教士的驕傲是多么虛假,多么自為以是。我象金星那樣渴望升到只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也象金星一樣落下來了。在瑪麗·卡森面前,我保持了純潔、服從,甚至窮困。但是,在今天早晨之前,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謙卑。仁慈的上帝啊,要是她對我毫無意義,也許還容易忍受。可是,我有時覺得我愛她遠過愛你。這就是你的懲罰的一部分。我從來沒懷疑過她,而你呢?不過是一個騙局,一個幽靈,一個小丑,我怎能愛一個小丑呢?然而我卻愛了。
"要是我能打起精神的話,我要上游個泳,然后做早飯。"他特別想說點什么話,于是便說道。他覺得她貼在他的胸前笑了。
"只管游泳吧,我來做早飯。在這里什么都不用穿,誰也不會來的。"
"真是個天堂!"他兩腿一轉(zhuǎn),離開了床。他坐了起來,伸了伸四肢,"這是一個美麗清晨。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兆頭。"
只是因為他離開了床,就已經(jīng)使她油然而生別離的痛苦了。當他向?qū)χ┑拈T走去,走到了外面,又停了一下的時候,她躺在那里望著他。他轉(zhuǎn)過身來,伸出了一只手。
"跟我來嗎?咱們可以一塊兒吃早飯。"
漲潮了,礁石已經(jīng)被淹沒,凌晨的太陽很熱,但吹個不停的海風卻十分涼爽。草葉低垂在漸次消失的、已經(jīng)看不出是沙灘的沙子上,在那里,螃蟹和昆蟲匆匆忙忙地尋覓著食物。
"我覺得,以前我仿佛從來沒有看到過世界似的。"他注目前方,說道。
梅吉抓住了他的手;她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發(fā)現(xiàn)陽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朧的現(xiàn)實世界更為莫測。她的眼睛停在了他的身上,感到很痛苦,心情不一樣的時候,世界也顯得不一樣了。
于是,她說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們的世界,你說呢?這才是咱們的世界,只要它持續(xù)下去。"
"盧克是個什么樣的人?"吃早飯的時候,他問道。
她偏著頭,考慮了一下。"外表不象我能前想的那樣和你那么相似。那些日子我特別懷念你,還沒有習慣沒有你而過的日子。我相信,我嫁給他是由于他使我想起了你。不管怎么樣,我當時打定主意要嫁給某個人,而他比別人都要強。我并不是指這個人有價值,長得漂亮,或其他任何一種女人們認為應該在丈夫身上發(fā)現(xiàn)的令人滿意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很難確認什么,我能夠確認的也許就是他長得很象你。他也不需要女人。"
他的臉抽動一下。"梅吉,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我想經(jīng)這樣的吧。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但是我是這樣想的。在盧克和你的身上有一種共同的東西。認為需要女人是軟弱的表現(xiàn)。我指的不是一起睡覺,我是說需要,真正地需要。"
"就算承認這一點,那你還想得到我們嗎?"
她聳了聳肩,略帶著幾分憐憫地笑了笑。"哦,拉爾夫!我并不是說那是無足輕重的;那當然會使我感到很不幸,可事情就是這樣。我是個傻瓜,在無法根除你們這種想法的時候,我卻偏偏空耗心思,試圖去根除,我最好的辦法是利用這種弱點,而不是無視它的存在。因為我也有愿望和需要。表面上看,我想得到和需要象你和盧克這樣的人,或許我本不該象現(xiàn)在這樣在你們兩個人的身上消耗我自己。我本來應該嫁給一個象爹爹那樣好心、厚道、樸實的人,嫁給一個確實想得到我,并且需要我的人。但是我想,每一個男人的身上都有一種參孫①的特點,在你和盧克這樣的男人身上也有這種特點。只不過在你們的身上顯得更突出。"
①《圣經(jīng)》中的人物,以身強力壯而著稱——譯注
他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受了凌辱;他微笑著。"聰明的梅吉!"
"這不是什么聰明智慧,拉爾夫,不過是一般的情理罷了。我根本不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這你是了解的??墒牵纯次业母绺鐐儼?。至少我懷疑他們會不會結(jié)婚,甚至能不能找到女朋友。他們靦腆得厲害,他們害怕女人的威力會凌駕于他們之上,而且他們是一個心眼關心媽媽的。"
光陰荏苒,日夜更迭。甚至連夏日的瓢潑大雨也是美好的。不管是倮體在雨中漫步還是傾聽雨打鐵皮屋頂?shù)穆曇簦挠暌蚕箨柟庖粯映錆M了溫暖的愛撫。在烏云遮日的時候,他們也去散步,浪跡海灘,戲水作樂,他正在教她游泳呢。
有時,當他不知道他在被別人注視著的時候,梅吉就望著他,竭力想把他的面容深深地銘刻在她的腦子里。因為她想起,不管她如何愛弗蘭克,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形象,他的容貌已經(jīng)漫漫不清了。這里是他的眼睛、鼻子、嘴、黑發(fā)上那令人吃驚的霜鬢,高大硬朗的身體,那身體依然保持著年輕人的頎長、肌肉緊繃,然而卻梢有些僵硬,不那么靈活了。他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她在注視著他,他的眼睛里便還帶著一種難以解脫的悲傷,這是一種在劫難逃的神態(tài)。她理解這含蓄的信息,或者說、她認為她能理解;隊必須離去了,回到教會和他的職務上去了。也許,他的人生態(tài)度再也不會依然如故,但是對他更有用了,因為只有那些曾經(jīng)失足墮落的人才明了榮枯興衰之道。
一天,他們躺在海灘上。西沉的澆日將海水染成了一片血紅,珊瑚沙蒙上了一派迷離的黃色。他轉(zhuǎn)向了她。
"梅吉,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或者說,從來沒有這樣不幸過。"
"我明白,拉爾夫。"
"我相信你是明白的。這就是我為什么愛你的緣由嗎?梅吉,你并沒想怎么太脫離常規(guī),然而你又完全非同一般。以前那些年我意識到這一點了嗎?我想,我一是意識到了。瞧我那種對金黃色頭發(fā)的迷戀吧!我很少知道它將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去。我愛你,梅吉。"
"你要走了嗎?"
"明天,必須走。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我的船將駛向熱那亞①了。"
①意大利一海港城市——譯注
"熱那亞?"
"實際上是去羅馬,要呆很久,也許是我的后半生。我不敢說。"
"別擔心,拉爾夫,我會讓你走,不會有任何大驚小怪的,我的時間也快到了。我將要離開盧克,回家,回德羅海達去。"
"啊,親愛的,個是因為這個,因為我吧?"
"不,當然不是。"她說了謊。"你來以前我就打定主意了。盧克不想得到我,不需要我。他一點兒也不會想我的,但是我需要一個家,一個我自己的天地。現(xiàn)在我想,德羅海達將永遠是這樣的地方。在我當管家婦的家里,對朱絲婷的成長是不適合的,盡管我知道安妮和路迪并不把我當做女管家來看待。但是我會這樣想的。而且等朱絲婷長大,懂得她沒有一個正常的家時,她也會這樣想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將永遠不會喜愛那生活,但我要為她盡我所能。所以,我要回德羅海達去。"
"我會給你寫信的,梅吉。"
"不,不要寫信。因為有了這番經(jīng)歷之后,我還需要信嗎?在我們之間,我不需要任何可能落到無恥之徒手中的、能危及你的東西。因此,不要寫信。要是你能來澳大利亞的話,到德羅海達一訪是自然的、是尋常事。不過我要提醒你,拉爾夫,在你這樣做之前要三思而后行,世界上只有在兩個地方,你是屬于我,勝過于上帝——在這里,麥特勞克和德羅海達。"
他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懷中,摟著她,遍吻著她那鮮亮的頭發(fā)。"我由衷地希望我能娶你,再也不和你分開。我不想離開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永遠也不能再擺脫你了。我要是沒有到麥特勞克來就好了。但是我們已經(jīng)無法改變我們現(xiàn)在的關系,也許還是這樣好。我了解了我自身的許多東西;要是我沒有來的話,恐怕我永遠不會了解,或面對它的。在競爭中知己總比不知己要好。我愛你,以前一直是這樣的。將來也永遠是這樣,記住這話吧。"
羅布先生自從把拉爾夫帶到這兒以來,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里;在他們依依惜別的時候,他耐心地等待著。顯然,他們不是一對兒新婚夫婦,因為他比她來得晚,又去得早。也不是不正當?shù)那槿?。他們已?jīng)結(jié)了婚;這情況已全都表現(xiàn)得一清二楚。不過,他們相愛甚深,確實愛得深。就象他和他的女主人,年齡相差大,但卻是一樁美滿的婚姻。
"再見,梅吉。"
"再見,拉爾夫,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會的,你也要注意。"
他低頭吻著她;盡管她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可還是緊緊地依偎著他,但是當他猛地推她的手,讓她吻他的脖子時,她卻把手死死地放在背后,并且一直放在那里。
他走進了汽車,在羅布掉車頭的時候,他坐在那里,隨后,便透過擋風玻璃凝望著前方,一次也沒有回頭望她。羅布想,能夠這樣做的人真是少有的男子漢,連一句動聽迷人的話都沒聽他說。他們默默無言地穿過了瓢潑大雨,終于來到麥麥勞克的海邊,上了棧橋;當他們握手的時候,羅布望著他的臉,感到十分驚訝。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富于男子氣,如此哀婉的眼睛。冷漠之情永遠從拉爾夫大主教的眼神中消失了。
當梅吉返回黑米爾霍克的時候,安妮馬上就明白,她將要失去梅吉了。是的,同樣還是這個梅吉——可不知怎么回事,她變得好得多了。不管拉爾夫大主教在去麥特勞克之前是怎樣在心里下定決心的,但是,在麥特勞克,事情終究是按著梅吉的愿望而不是按著他的愿望發(fā)展的。在時間方面,亦復如是。
她把朱絲婷抱在自己的懷中,仿佛她現(xiàn)在才理解生育朱絲婷意味著什么。她微笑著站在那里,一面環(huán)視著房間,一邊搖晃著那小東西。她的眼睛碰上了安妮的眼睛,顯得生氣盎然、閃著熱情的光芒,使安妮覺得自己的眼睛也由于同樣的快樂而充滿了淚水。
"我對你真是感激不盡,安妮。"
"哦,感激什么?"
"感激你送去了拉爾夫。你一定知道,那樣就意味著我將要離開盧克了,所以我才這樣感激你,親愛的。哦,你沒有想到這樣做會使我怎么吧!你知道,我本來已經(jīng)打定主意和盧克過下去了?,F(xiàn)在,我要回德羅海達,再也不離開那里了。"
"我真不愿意看到你走,尤其不愿意看到朱絲婷走??墒俏覟槟銈儌z高興,梅吉。盧克除了給你不幸之外,什么都不會給你的。"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他從殖民制糖公司回來過。現(xiàn)在正在因蓋姆附近割甘蔗。"
"我得去看他,告訴他。而且,盡管我很厭惡這種想法,但還是要和他一起睡覺。"
"什么?"
那雙眼睛在閃光。"不來月經(jīng)已經(jīng)有兩個星期了,我的月經(jīng)向來都很準的。那次月經(jīng)不來,我就生了朱絲婷。我懷孕了,安妮,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安妮目瞪口呆地望著梅吉,好像以前從來沒看透過她似的;也許,她就是沒有看透過梅吉。她舔了舔嘴唇,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可能是一場虛驚。"
但是梅吉自信地搖了搖頭。"哦,不會的。我懷孕了。有些事情人們心里偏偏十分有底。"
"要是你有身孕,那可是遭罪了。"她訕訕地說。
"哦,安妮,別糊涂啦!難道你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我永遠不會得到拉爾夫的,我一直就很清楚,我永遠得不到拉爾夫??墒牵业玫搅?,得到了!"她大笑說一緊緊地抱著朱絲婷,安妮直害怕那孩子會叫起來,但奇怪的是,她沒有叫。"我已經(jīng)得到了教會決不會從拉爾夫身上得到的那部分東西,他的這一部分會一代一代地延續(xù)下去。通過我,他將繼續(xù)活下去,因為我知道那將是一個兒子!而那個兒子還會有兒子,他們也將有兒子——我將戰(zhàn)勝上帝。我從10歲的時候起,就愛拉爾夫,要是我能活到100歲的話,我依然愛他。但他不是的,可他的孩子是我的、我的,安妮,我的!"
"哦,梅吉!"安妮無可奈何地說道。
那激情和亢奮過去了;她又變成了那個熟悉的梅吉了。沉靜、溫柔,但卻隱隱地顯出一絲針一般堅定的神態(tài)和承擔許多不幸的能力?,F(xiàn)在,安妮小心地走動著,心里才對她把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送到麥特勞克島這件事感到驚訝。有誰能把這個局面扭轉(zhuǎn)過來呢?安妮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定本來就是存在的,它隱藏得這樣好,絕難讓人起疑。梅吉身上有的遠不止是隱隱約約的一絲鐵一般的堅定,她通體是銅鑄的。
"梅吉,要是你全心全意地愛我,能替我記住一些事情嗎?"
那雙灰眼睛的眼角皺了起來。"我會盡力而為的!"
"這些年來,在我讀完了自己的書之后,也把路迪那些大部頭的書基本上瀏覽過了。尤其是那些記載著古希臘傳說的書,因為它們使我著迷。人們說,希臘人有一種能描述一切的語言,沒有一種人類的處境希臘人沒有描述過。"
"我知道。路迪的書我也看過一些。"
"那你不記得了嗎?希臘人說,從神認為不可理喻地愛某個東西,是一種有違常情的事。你記得嗎?他們說,當有人這樣愛的時候,眾神就會變得嫉妒起來。而且會在這愛的對象開出怒放的花朵時,將它摧折。梅吉,這里面有一種教訓。愛得太深。是褻瀆神明的。"
"褻瀆神明,安妮,這話說在點子上了!我不會褻瀆神明地去愛拉爾夫的孩子的,而是以圣母那樣的純潔地去愛他。"
安妮那雙棕色的眼睛顯得十分凄切。啊,但她的愛是那樣純潔嗎?她愛的對象①,在他風華正茂的時候被殺死了,不是嗎?①指圣子耶穌,他是圣母的獨子——譯注
梅吉把朱絲婷放進了搖床,"是那么回事。拉爾夫我得不到,我能得到他的孩子。我覺得……哦,就好像我的一生有了目的,這三年半來真是糟心透了。我當時已經(jīng)開始認為我的生活沒有目標了。"她果斷地粲然一笑。"我要盡一切可能保護這孩子,不管我要付出多高的代價。首要的事情就是,任何人,包皮括盧克在內(nèi),都沒有權利來懷疑他是我唯一有權給他取名字的人。和盧克睡覺的想法使我惡心,但我會去這樣做的,倘若能有助于這孩子,我寧愿和魔鬼睡覺。然后,我將回家去,回德羅海達,并且希望我再也別見到盧克。"她從搖床轉(zhuǎn)過身來,"你和路迪會去看我們嗎?德羅海達總是為朋友們敞開大門的。"
"一年去一次,只要我們活著,你就能每年見到我們的。我和路迪想看著朱絲婷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