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國太見孫權(quán)疑惑不決,乃謂之曰:“先姊遺言云:‘伯符臨終有言:內(nèi)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窈尾徽埞獑栔俊睓?quán)大喜,即遣使往鄱陽請周 瑜議事。原來周瑜在鄱陽湖訓(xùn)練水師,聞曹操大軍至漢上,便星夜回柴??ぷh軍機事。使者未發(fā),周瑜已先到。魯肅與瑜最厚,先來接著,將前項事細述一番。周瑜 曰:“子敬休憂,瑜自有主張。今可速請孔明來相見?!濒斆C上馬去了。
周瑜方才歇息,忽報張昭、顧雍、張臘、步騭四人來相 探。瑜接入堂中坐定,敘寒溫畢。張昭曰:“都督知江東之利害否?”瑜曰:“未知也?!闭言唬骸安懿贀肀姲偃f,屯于漢上,昨傳檄文至此,欲請主公會獵于江 夏。雖有相吞之意,尚未露其形。昭等勸主公且降之,庶免江東之禍。不想魯子敬從江夏帶劉備軍師諸葛亮至此,彼因自欲雪憤,特下說詞以激主公。子敬卻執(zhí)迷不 悟。正欲待都督一決。”瑜曰:“公等之見皆同否?”顧雍等曰:“所議皆同。”瑜曰:“吾亦欲降久矣。公等請回,明早見主公,自有定議。”昭等辭去。
少 頃,又報程普、黃蓋、韓當(dāng)?shù)纫话鄳?zhàn)將來見。瑜迎入,各問慰訖。程普曰:“都督知江東早晚屬他人否?”瑜曰:“未知也?!逼赵唬骸拔岬茸噪S孫將軍開基創(chuàng)業(yè), 大小數(shù)百戰(zhàn),方才戰(zhàn)得六郡城池。今主公聽謀士之言,欲降曹操,此真可恥可惜之事!吾等寧死不辱。望都督勸主公決計興兵,吾等愿效死戰(zhàn)。”瑜曰:“將軍等所 見皆同否?”黃蓋忿然而起,以手拍額曰:“吾頭可斷,誓不降曹!”眾人皆曰:“吾等都不愿降!”瑜曰:“吾正欲與曹操決戰(zhàn),安肯投降!將軍等請回。瑜見主 公,自有定議?!背唐盏葎e去。
又未幾,諸葛瑾、呂范等一班兒文官相候。瑜迎入,講禮方畢,諸葛瑾曰:“舍弟諸葛亮自漢上 來,言劉豫州欲結(jié)東吳,共伐曹操,文武商議未定。因舍弟為使,瑾不敢多言,專候都督來決此事?!辫ぴ唬骸耙怨撝艉??”瑾曰:“降者易安,戰(zhàn)者難保?!?周瑜笑曰:“瑜自有主張。來日同至府下定議?!辫绒o退。
忽又報呂蒙、甘寧等一班兒來見。瑜請入,亦敘談此事。有要戰(zhàn)者,有要降者,互相爭論。瑜曰:“不必多言,來日都到府下公議?!北娔宿o去。周瑜冷笑不止。
至 晚,人報魯子敬引孔明來拜。瑜出中門迎入。敘禮畢,分賓主而坐。肅先問瑜曰:“今曹操驅(qū)眾南侵,和與戰(zhàn)二策,主公不能決,一聽于將軍。將軍之意若何?”瑜 曰:“曹操以天子為名,其師不可拒。且其勢大,未可輕敵。戰(zhàn)則必敗,降則易安。吾意已決。來日見主公,便當(dāng)遣使納降?!濒斆C愕然曰:“君言差矣!江東基 業(yè),已歷三世,豈可一旦棄于他人?伯符遺言,外事付托將軍。今正欲仗將軍保全國家,為泰山之靠,奈何從懦夫之議耶?”瑜曰:“江東六郡,主靈無限;若罹兵 革之禍,必有歸怨于我,故決計請降耳?!泵C曰:“不然。
以將軍之英雄,東吳之險固,操未必便能得志也?!倍嘶ハ酄庌q, 孔明只袖手冷笑。瑜曰:“先生何故哂笑?”孔明曰:“亮不笑別人,笑子敬不識時務(wù)耳?!泵C曰:“先生如何反笑我不識時務(wù)?”孔明曰:“公瑾主意欲降操,甚 為合理?!辫ぴ唬骸翱酌髂俗R時務(wù)之士,必與吾有同心。”肅曰:“孔明,你也如何說此?”孔明曰:“操極善用兵,天下莫敢當(dāng)。向只有呂布、袁紹、袁術(shù)、劉表 敢與對敵。今數(shù)人皆被操滅,天下無人矣。獨有劉豫州不識時務(wù),強與爭衡;今孤身江夏,存亡未保。將軍決計降曹,可以保妻子,可以全富貴。國祚遷移,付之天 命,何足惜哉!”魯肅大怒曰:“汝教吾主屈膝受辱于國賊乎!”
孔明曰:“愚有一計:并不勞牽羊擔(dān)酒,納土獻?。灰嗖豁氂H 自渡江;只須遣一介之使,扁舟送兩個人到江上。操一得此兩人,百萬之眾,皆卸甲卷旗而退矣。”瑜曰:“用何二人,可退操兵?”孔明曰:“江東去此兩人,如 大木飄一葉,太倉減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辫び謫枺骸肮煤味耍俊笨酌髟唬骸傲辆勇≈袝r,即聞操于漳河新造一臺,名曰銅雀,極其壯麗;廣選天 下美女以實其中。操本好色*之徒,久聞江東喬公有二女,長曰大喬,次曰小喬,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操曾發(fā)誓曰:吾一愿掃平四海,以成帝業(yè);一愿得 江東二喬,置之銅雀臺,以樂晚年,雖死無恨矣。今雖引百萬之眾,虎視江南,其實為此二女也。將軍何不去尋喬公,以千金買此二女,差人送與曹操,操得二女, 稱心滿意,必班師矣。此范蠡獻西施之計,何不速為之?”瑜曰:“操欲得二喬,有何證驗?”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筆成文。操嘗命作一賦,名曰 《銅雀臺賦》。賦中之意,單道他家合為天子,誓取二喬?!辫ぴ唬骸按速x公能記否?”孔明曰:“吾愛其文華美,嘗竊記之?!辫ぴ唬骸霸囌堃徽b?!笨酌骷磿r誦 《銅雀臺賦》云:“從明后以嬉游兮,登層臺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 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立雙臺于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俯皇都之宏麗兮,瞰云霞之浮動。欣群才之來萃兮,協(xié)飛熊之吉夢。 仰春風(fēng)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雙逞,揚仁化于宇宙兮,盡肅恭于上京。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 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guī)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于東皇。御龍 "?以遨游兮,回鸞駕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臺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周瑜聽罷,勃然大怒,離 座指北而罵曰:“老賊欺吾太甚!”孔明急起止之曰:“昔單于屢侵疆界,漢天子許以公主和親,今何惜民間二女乎?”瑜曰:“公有所不知:大喬是孫伯符將軍主 婦,小喬乃瑜之妻也?!笨酌餮鹱骰炭种疇?,曰:“亮實不知。失口亂言,死罪!死罪!”瑜曰:“吾與老賊誓不兩立!”孔明曰:“事須三思免致后悔?!辫ぴ唬?“吾承伯符寄托,安有屈身降操之理?適來所言,故相試耳。吾自離鄱陽湖,便有北伐之心,雖刀斧加頭,不易其志也!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賊。”孔明曰: “若蒙不棄,愿效犬馬之勞,早晚拱聽驅(qū)策?!辫ぴ唬骸皝砣杖胍娭鞴?,便議起兵?!笨酌髋c魯肅辭出,相別而去。
次日清晨, 孫權(quán)升堂。左邊文官張昭、顧雍等三十余人;右邊武官程普、黃蓋等三十余人:衣冠濟濟,劍佩鏘鏘,分班侍立。少頃,周瑜入見。禮畢,孫權(quán)問慰罷,瑜曰:“近 聞曹操引兵屯漢上,馳書至此,主公尊意若何?”權(quán)即取檄文與周瑜看。瑜看畢,笑曰:“老賊以我江東無人,敢如此相侮耶!”權(quán)曰:“君之意若何?”瑜曰: “主公曾與眾文武商議否?”權(quán)曰:“連日議此事:有勸我降者,有勸我戰(zhàn)者。吾意未定,故請公瑾一決。”瑜曰:“誰勸主公降?”權(quán)曰:“張子布等皆主其 意?!辫ぜ磫枏堈言唬骸霸嘎勏壬灾鹘抵??!闭言唬骸安懿賿短熳佣魉姆剑瑒右猿槊?;近又得荊州,威勢越大。吾江東可以拒操者,長江耳。今操艨艟 戰(zhàn)艦,何止千百?水陸并進,何可當(dāng)之?不如且降,更圖后計?!辫ぴ唬骸按擞厝逯撘?!江東自開國以來,今歷三世,安忍一旦廢棄?”權(quán)曰:“若此,計將安 出?”瑜曰:“操雖托名漢相,實為漢賊。將軍以神武雄才,仗父兄余業(yè),據(jù)有江東,兵精糧足,正當(dāng)橫行天下,為國家除殘去暴,奈何降賊耶?且操今此來,多犯 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馬騰、韓遂為其后患,而操久于南征,一忌也;北軍不熟水戰(zhàn),操舍鞍馬,仗舟楫,與東吳爭衡,二忌也;又時值隆冬盛寒,馬無藁草,三忌 也;驅(qū)中國士卒,遠涉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忌也。操兵犯此數(shù)忌,雖多必敗。將軍擒操,正在今日。瑜請得精兵數(shù)萬人,進屯夏口,為將軍破之!”權(quán)矍 然起曰:“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所懼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shù)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誓不兩立!卿言當(dāng)伐,甚合孤意。此天以卿授我也?!辫ぴ唬?“臣為將軍決一血戰(zhàn),萬死不辭。只恐將軍狐疑不定?!睓?quán)拔佩劍砍面前奏案一角曰:“諸官將有再言降操者,與此案同!”言罷,便將此劍賜周瑜,即封瑜為大都 督,程普為副都督,魯肅為贊軍校尉。如文武官將有不聽號令者,即以此劍誅之。瑜受了劍,對眾言曰:“吾奉主公之命,率眾破曹。諸將官吏來日俱于江畔行營聽 令。如遲誤者,依七禁令五十四斬施行。”言罷,辭了孫權(quán),起身出府。眾文武各無言而散。
周瑜回到下處,便請孔明議事???明至。瑜曰:“今日府下公議已定,愿求破曹良策?!笨酌髟唬骸皩O將軍心尚未穩(wěn),不可以決策也?!辫ぴ唬骸昂沃^心不穩(wěn)?”孔明曰:“心怯曹兵之多,懷寡不敵 眾之意。將軍能以軍數(shù)開解,使其了然無疑,然后大事可成?!辫ぴ唬骸跋壬撋跎啤!蹦藦?fù)入見孫權(quán)。權(quán)曰:“公瑾夜至,必有事故?!辫ぴ唬骸皝砣照{(diào)撥軍 馬,主公心有疑否?”權(quán)曰“但憂曹操兵多,寡不敵眾耳。他無所疑?!辫ばυ唬骸拌ぬ貫榇藖黹_解主公。主公因見操檄文,言水陸大軍百萬,故懷疑懼,不復(fù)料其 虛實。今以實較之:彼將中國之兵,不過十五六萬,且已久疲;所得袁氏之眾,亦止七八萬耳,尚多懷疑未服。夫以久疲之卒,御狐疑之眾,其數(shù)雖多,不足畏也。 瑜得五萬兵,自足破之。愿主公勿以為慮?!睓?quán)撫瑜背曰:“公瑾此言,足釋吾疑。子布無謀,深失孤望;獨卿及子敬,與孤同心耳。卿可與子敬、程普即日選軍前 進。孤當(dāng)續(xù)發(fā)人馬,多載資糧,為卿后應(yīng)。卿前軍倘不如意,便還就孤。孤當(dāng)親與操賊決戰(zhàn),更無他疑?!敝荑ぶx出,暗忖曰:“孔明早已料著吳侯之心。其計畫又 高我一頭。久必為江東之患,不如殺之。乃令人連夜請魯肅入帳,言欲殺孔明之事。肅曰:“不可。今操賊未破,先殺賢士,是自去其助也?!辫ぴ唬骸按巳酥鷦?備,必為江東之患。”肅曰:“諸葛瑾乃其親兄,可令招此人同事東吳,豈不妙哉?”瑜善其言。
次日平明,瑜赴行營,升中軍 帳高坐。左右立刀斧手,聚集文官武將聽令。原來程普年長于瑜,今瑜爵居其上,心中不樂:是日乃托病不出,令長子程咨自代。瑜令眾將曰:“王法無親,諸君各 守乃職。方今曹操弄權(quán),甚于董卓:囚天子于許昌。屯暴兵于境上。吾今奉命討之,諸君幸皆努力向前。大軍到處,不得擾民。賞勞罰罪,并不徇縱?!绷町叄床?韓當(dāng)、黃蓋為前部先鋒,領(lǐng)本部戰(zhàn)船,即日起行,前至三江口下寨,別聽將令;蔣欽、周泰為第二隊;凌統(tǒng)、潘璋為第三隊;太史慈、呂蒙為第四隊;陸遜、董襲為 第五隊;呂范、朱治為四方巡警使,催督六郡官軍,水陸并進,克期取齊。調(diào)撥已畢,諸將各自收拾船只軍器起行。程咨回見父程普,說周瑜調(diào)兵,動止有法。普大 驚曰:“吾素欺周郎懦弱,不足為將;今能如此,真將才也!我如何不服!”遂親詣行營謝罪。瑜亦遜謝。
次日,瑜請諸葛瑾, 謂曰:“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如何屈身事劉備?今幸至江東,欲煩先生不惜齒牙余論,使令弟棄劉備而事東吳,則主公既得良輔,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見,豈不美 哉?先生幸即一行?!辫唬骸拌灾两瓥|,愧無寸功。今都督有命,敢不效力?!奔磿r上馬,徑投驛亭來見孔明??酌鹘尤?,哭拜,各訴闊情。瑾泣曰:“弟知伯 夷、叔齊乎?”孔明暗思:“此必周郎教來說我也?!彼齑鹪唬骸耙?、齊古之圣賢也。”瑾曰:“夷、齊雖至餓死首陽山下,兄弟二人亦在一處。我今與你同胞共 -乳-,乃各事其主,不能旦暮相聚。視夷、齊之為人,能無愧乎?”孔明曰:“兄所言者,情也;弟所守者,義也。弟與兄皆漢人。今劉皇叔乃漢室之胄,兄若能去東 吳,而與弟同事劉皇叔,則上不愧為漢臣,而骨肉又得相聚,此情義兩全之策也。不識兄意以為何如?”瑾思曰:“我來說他,反被他說了我也?!彼鞜o言回答,起 身辭去?;匾娭荑?,細述孔明之言。瑜曰:“公意若何?”瑾曰:“吾受孫將軍厚恩,安肯相背!”瑜曰:“公既忠心事主,不必多言。吾自有伏孔明之計?!闭?是:智與智逢宜必合,才和才角又難容。畢竟周瑜定何計伏孔明,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