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說的是:我是罕見的反“紅學(xué)”者,下面是我這個俗妞關(guān)于紅樓的厥詞,《紅樓夢》粉絲和紅學(xué)粉絲還請回避為妙,勿謂言之不預(yù),看完了來罵我。
——關(guān)于任何事物只有一種聲音都是不好的,所以我冒著危險來充當(dāng)另一種聲音。
有一回M教授跟我們閑聊,說有三種書不能看,第一種是易經(jīng)、推背圖之類,第二種是《紅樓夢》。第三種他沒說,也可能他說了,是我過于興奮沒聽見——聽見有人發(fā)表對于紅樓的反面意見,可把我激動壞了。
我就是不喜歡《紅樓夢》,這一直是我的一大痛苦:大家都叫好的東西,我卻不能從中感受到絲毫樂趣。小學(xué)二年級,我把它草草讀了一遍,記住了很多好吃的點心名字,可就是覺得:“這書寫了點什么事?。繍矍槊鑼懺谀睦??我怎么沒看見愛情?!”
后來看了眾多“紅論”之后,不得不把原書強(qiáng)忍著看完了(就像看王家衛(wèi)的電影 一樣痛苦)——愛情是看見了,可是還是感覺一打開書,生理上都有點不舒服。
我覺得紅樓里寫的人都有點病態(tài):林黛玉連吃幾口螃蟹肉都禁不住,“心口燒得慌”,得趕快喝點子酒壓壓;——軀體的健康狀態(tài)決定精神的健康狀態(tài),這樣的一群人,飽食終日,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醞釀欲言又止的感情,實在無聊就湊個詩社,做點傷春悲秋的詩詞……書的大部分筆墨都在寫這些瑣碎事,磨磨唧唧,其煩無比。
——語氣都是貴族的嬌嗔:“把那玫瑰露調(diào)上一點子吃”、“拿手帕子握著嘴”.....我個人還是喜歡“玉帝老兒,俺老孫....”和“灑家正是特地來消遣你!”
——不止焦大不愛林妹妹,我也是不愛的??磥砦沂菢?biāo)準(zhǔn)的無產(chǎn)階級勞動人民的愛憎觀啊。
但是,中外古今,可有哪本小說取得過像《紅樓夢》那樣的地位嗎?就我所知的范圍是沒有。所有的人眾口一詞地說它好,說它太好了,好死了,乃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前固無古人,后也不可能有來者了。很多人豁上一輩子研究,號稱“紅學(xué)家”;一些近當(dāng)代的學(xué)人作家也忍不住跑去插一腳,如胡 適、俞平伯、張愛玲,張更自道“十年一覺考據(jù)夢,贏得紅樓夢魘名”(張的履歷里有一句話:八歲看紅樓夢。以此作為才女早慧之證明)。劉某人在“百家講壇”上宣講了一番“解讀紅樓夢”,似乎又掀起民間紅學(xué)的高|潮。
——紅樓之愛,宜乎眾矣。
(我現(xiàn)在宿舍同學(xué)本科時是武漢大學(xué)的,說她們武大國學(xué)班有個才女,基本上能背誦全本《紅樓夢》,還自己開了紅樓系列講座。后來我看武大教授李建中的書中也提到了這位才女,說是保送北大讀研了。)
依我這個俗人的愚見,《紅樓夢》只是一本書,一本小說(壞就壞在它還是一本沒寫完的小說),它不是除了太平洋大西洋那四大洋之外的第五大洋,不能沒完沒了地淘;就算它精深一點,一口深井,能讓人淘上一陣子,可大家都來分一瓢飲,幾百年過去這井水還剩多少,一想便知。
我總覺得現(xiàn)狀是:在井邊吵吵的人太多,口水濺進(jìn)去,積啊積啊越積越深,而這些人再把井底積下的口水舀上來,自以為是井水,或混充井水……這個井實在是不得了啊,能看出自由 戀愛之男女反抗封建禮教,能看出男權(quán)社會之女性生態(tài),能看出人情世故,能看出朝代興亡,還能看出同性戀雙性戀,看出服飾看出菜譜,包皮羅萬象,簡直不像井了,像個宇宙黑洞,整個世界都能塞得進(jìn)去。
以前的黑洞是孔孟程朱,四書五經(jīng),現(xiàn)在是“國學(xué)”,是《紅樓夢》。
——問題是,咱為什么非要塞呢?
錢鐘書和楊絳留洋之前回了趟老家,錢的一個族叔跟他們說:我羨慕你們哪,現(xiàn)在可以出去讀洋書了,我這一輩子讀來讀去就那幾十本書,沒意思得很。
那老人家說得對,其實真正“原創(chuàng)”的書就那么點,剩下的全是注、疏、集釋、考證。前人做了考證,后人再去考證前人的考證。后人自然總想要超越前人,要超越只有更努力地去往深里挖、往邊角里挖,幾十本書,就這樣被琢磨了成千上百年,就像一口飯換著人地嚼——現(xiàn)在輪到了《紅樓夢》——后面的人除了嚼飯還嚼前人的唾沫,營養(yǎng)是肯定沒有了,那味道……
現(xiàn)在我明白為什么一看《紅樓夢》連生理都不舒服:一打開書,聞見的是陳年的口水味兒。
你可以說我沒品位沒學(xué)問、不懂得紅樓之美,可以說我不尊重國學(xué)和民族文化遺產(chǎn),我只是覺得在虛構(gòu)的小說之上,再建立虛構(gòu)的索隱和鉤沉——說秦是皇宮私生格格之類——就如同蜃樓之上再蓋樓,委實是有點浪費建設(shè)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人力物力.....咱就不能把紅樓夢從嘴里吐出來嗎?
(注:以上所說的都不是指隨便看看吧上的書評,而是泛指“紅學(xué)”學(xué)者。)
M教授還有一個意見:中國讀書人四體不勤、不鍛煉身體,又自命風(fēng)雅耽于酒色,二三十歲就發(fā)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故此體力心力不能支撐寫很長篇的小說,水滸三國西游都是在話本基礎(chǔ)上寫就,等于是群策群力;曹霑以一人之力寫一部龐大的紅樓,其敘事就變得混亂無條理——聊備一說。
上文主要部分寫于兩年前。那時候我是標(biāo)準(zhǔn)憤青?,F(xiàn)在已經(jīng)沒那么憤了。不過本著“提供另一種聲音”的想法,還是找來放在了這里。而最可笑可憫的就是:我的本職工作就是整理文獻(xiàn),考證和校釋,也就是我自己對之冷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