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句話叫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你知道什么是“水土”么?
古人云:水有潤下助土之功,滋生萬物之德;土有化象和水之績,舒縱欲托之能。四維之中,水為命之象,土為命之基。而這里所說的“水土”是一體的。
在這里,水土又不等同于風俗。風俗是有時間性的,是可以改變的。而水土,則說的是特定的氣場和依托,是亙古不變的。這里指的是一個特定的地域的“生氣”,或者說是磁場效應(yīng)。后來我才明白,在我的家鄉(xiāng),所謂“水土”是一種“墑”。這“墑”里還含著兩個字:后悔。后悔若升一格,那就是:幽默。
我還要問一句:你知道“水盡魚飛”的道理么?
你一定以為我說錯了。你會說,是“水盡鵝飛”吧?不錯,成語大辭典上就是這么寫的。它的出處來自于關(guān)漢卿《望江 亭》里的一句唱詞,表述的是“眉南面北、恩斷義絕”的意思。要我說,這關(guān)于情感的一句形容,是很淺表的。這也許是關(guān)漢卿老先生的筆誤,更有可能是江湖藝人為了合轍押韻在戲臺上隨口謅改的結(jié)果。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卻有著天壤之別。
“水盡鵝飛”說的是情感依附,“水盡魚飛”講的是生存關(guān)系;“水盡鵝飛”停留在物質(zhì)形態(tài),有來有去;“水盡魚飛”說的是四維向度,神秘莫測……兩者不在一個層面上。“水盡魚飛”,雖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間俗語,可它來自于現(xiàn)實生活中一種詭異、一種升華后的決絕。
我給你說過,當年,梁五方為了蓋房,曾經(jīng)抽干了—個坑塘里的水。這水里原是有魚的。那時候,我常常看見水中冒出泡泡兒,也親眼見過一群一群的小魚在水中游來游去。但真到水抽干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一條魚!也就是說,一夜 之間,魚飛了。
水盡了,魚沒有翅膀,它怎么飛呢?它又能飛到哪里去?我用了將近一生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可我至今仍然沒有想明白。
更讓人無法想象的是,在咱們的家鄉(xiāng)無梁,原本有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那蘆葦蕩連綿百里,一眼望不到邊,好像一生一世也割不完、走不出的樣子……葦蕩的盡頭,有一個大水潭,名為望月潭,民間也有叫老鱉潭的。據(jù)老輩人說,這潭有幾百年了,從來沒有干過。還有老人說,這潭里有只鍋蓋那么大的老鱉。夏日里,曾有人親眼見它在潭邊曬蓋兒來著。還有人說,它會滾動著在岸上走路,已經(jīng)成精了……魚就更不用說了,魚在水中游,在浪花里跳躍、嬉戲,這是誰都知道的。
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整個蘆葦蕩都消失了,望月潭也干了??赡清伾w大的老鱉呢?魚們呢?沒有翅膀的魚,飛到哪里去了?
你要記?。荷鼇碓从谒M魚飛。
下邊,我要說一說望月潭了。
在無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每當人們賭咒發(fā)誓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是:除非望月潭干了!這就意味著,哪怕是大旱十年,望月潭也是不會干的。所以,它成了誓言的佐證。
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望月潭居然干了,它消失了。誓言一旦失去坐標,失去了附著點,那誓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這是大自然的決絕。
在我的少年時期,望月潭一直是一個神秘的所在,它水面有三四百畝大,深不可測。周圍又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那濕地綿延久遠,是藏風興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們的發(fā)生之地,或者說是源泉。據(jù)說,無論水性多好的人,都沒有探到過底。還有的人說,下邊是一人多粗的泉眼,一直通到東海,人一下去,就被吸進去了。這種說法,我曾經(jīng)深信不疑。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一天天老去的時候,我對一些問題產(chǎn)生了新的看法。我要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在很多時間里,望月潭就像是童年里的夢,給人以神性翅膀的夢。它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蘆葦,一走進望月潭,那風是濕的,空氣里彌漫著一點點泛青氣的腥甜。晨光里,水面漂浮著一層鋼藍色的霧氣,往下看,那藍是一層一層的,由淺到深。每當夕陽西下時,風吹著搖曳的蘆花,蘆葦蕩里常常有鳥兒飛出來。蘆花是金色的。鳥是金色的。蜻蜓也是金色的。夢幻一般的金色。陽光照耀在水面上,那潭里像是亮著一潭洇洇的紅血,每當蜻蜓點水時,就像是浴火重生……每年,一到割葦子的時候,潭里浪花飛濺,還會冒出一人多高的水柱。就有人說,這潭里有大魚,那魚是吃過人的。于是,幾乎無梁村所有的孩子都被告知:那潭深不可測,有淹死鬼,千萬不要去那里游泳。可還是有膽大的去了,春才就是其中的—個。
據(jù)我所知,春才常常一個人到潭里去游泳。他每每游過幾圈后,就靜靜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攤開,隨著湖波漂動,就像是一條大魚。
后來,村里也常有人說,春才是魚托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歲,在我十一歲那一年,他剛好十八歲。十八歲的春才雙眼皮,濃眉,大眼睛,高鼻梁,一米八的個頭,秀美壯碩,一臉紅潤。這么說吧,他就像是長在田野里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無梁村最帥氣的一個小伙子。
但如此壯碩的一個男子,卻是一個悶葫蘆。在我的記憶里,他很少說話。即使他娘叫他,也最多是嗯一聲。在更多的時候,他的聲音是由他的手來完成的。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靈巧、快捷,那不是手,那幾乎就是神的使者。他的手太會“說話”了,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對女人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他編席的時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鍵一樣,在他手下有節(jié)奏地舞蹈著、跳躍著,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詩一樣地律動,倏地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編的炕席,他編的三層樓、雙扇門的蟈蟈籠子,甚至經(jīng)他手編的細葦草圓蒲團 ,還有裝饃饃的席簍,都讓無梁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么一陣子,方圓百里所有要結(jié)婚的姑娘都為能求到春才編的紅炕席而自豪。他能在席上編出福、祿、壽等各種圖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編出奔騰的駿馬和叫春的喜鵲……“春才的席”在無梁村是一種質(zhì)量的象征,是縣供銷社免檢的。這話是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說的。在設(shè)在大隊部的收席點里,老魏常說的一句話是:看看人家春才編的席!那時候,村里最讓女人們眼熱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在女人的嘴里,春才就是無梁村的一個標尺,男人的標尺。一看見他,女人們的目光里就會開出花來。
在無梁村,老姑父對春才的偏愛是盡人皆知的。春才十八歲時,老姑父就讓他當了大隊團 支書。因為他人孤僻,不愛講話,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許多思想工作。后來看他實在是個悶葫蘆,問三句才嗯一聲,就又讓他改任民兵連長。可民兵訓(xùn)練時,他不喊操,喊不出來……
有那么一段時間,夏日里,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時常拽著她二姐蔡葦秀的衣角,站在村口處往北邊看。這時候,剛游了水的春才會騰騰騰地走回來。他赤著雙腳,穿條短褲,脊梁上亮著一身晶瑩的水珠,走在黃昏的落日里,就像是活動著的古銅色的男人雕塑。她們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什么。
那時候,老姑父的二女兒蔡葦秀,初中畢業(yè)后當上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蔡葦秀性格內(nèi)向,也不大愛說話,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兒,心里還是有一點傲氣的。她在縣里總共培訓(xùn)了三個月,回村里當了一年零八個月的赤腳醫(yī)生,挎著個縣里發(fā)的、印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很優(yōu)越地在田野里走上兒圈。誰要是感冒了,就給兩片阿司匹林;要是碰傷了,就給抹點紅汞、碘酒之類……一年零八個月之后,她就嫁到另一個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這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里,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件怪事,這件事后來給無梁村創(chuàng)造了一個足可以影響后世的歇后語:春才下河坡——去毬。
我不敢說,也不能說,這就是一個“精神變物質(zhì)”的范例。是呀,在一些時間里,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誰不看誰呢?看了就看了,還能怎樣?但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據(jù)說,春才出事后,老姑父跟吳玉花杠上門,兩人又打了一架,屋子里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門,兩人誰也不說什么,一句話也不說。老姑父嘴唇翻著,人問了,他說:上火了。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在無梁村是一個半公開的忌諱,到了后來,才慢慢地、經(jīng)快嘴女人們的唾沫星子一點一點傳揚出去的。
這件事,怪就怪在有終無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 上躺著,用被子蒙著頭。他娘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就沒有叫他。結(jié)果,到了傍晚時分,飯做好了,盛上了,春才還沒有起床 。這時候,他娘連著叫了幾聲,沒聽他回應(yīng)那個“嗯”聲。于是,他娘走過來看他,一掀被子,就見一被窩全是血!這就趕忙喊人把他拉到縣城的醫(yī)院里去了。到了縣醫(yī)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了。
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么。這舉動已超過了人們正常思維的范疇,太慘烈了!一般老年人則認為,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年冬至前,春才被人用架子車拉回來了,一臉蠟黃。人們遠遠地望著他,就像是看一個怪物。
他回來后不久,蔡葦秀就出嫁了。她嫁到鄰近的—個村子里去了。鄰村那個小伙,曾多次上門提親,一次提過十二匣點心!她原是拒絕的,躲在耳房里根本不見人家。現(xiàn)在,她勉勉強強地答應(yīng)了。那天,出嫁時,蔡葦秀哭得很傷心,一路上都在抹眼淚。一班送喜的鼓樂,吹的是平原民間小調(diào)《魚哥哥》,顯得怪怪的。
據(jù)說,姐姐出嫁后,老三蔡葦香獨自一人跑到望月潭,一個人在潭邊上坐了很久。也許,她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關(guān)于望月潭,這是我少年時期所遇到的最詭異的一件往事了。
在無梁村,春才靦腆是出了名的,要是誰當著他的面開句玩笑話,他會臉紅的。你想,一株茁壯挺拔、質(zhì)樸秀美的高粱棵子,是很惹眼的。女人們總是忍不住要逗一逗他。每當他去設(shè)在大隊部里的收席點驗席的時候,總有一群女人圍著他,一邊看他編的席,一邊說些加了油鹽的話。
記得有一次,在編席點,槐家女人突然拍拍春才說:才,看,你看。春才扭過臉來,見一只公狗騎在母狗的身上?;奔遗诵χf:這叫狗戀蛋,狗戀蛋呢。春才先是怔怔地,接著臉就成了一塊大紅布!國勝家女人說:才,你別聽她的。她是夜里讓槐日舒服了,這會兒還流著水呢。海林家女人說:可不,床 響了一夜 。保祥家女人說:你聽見了?推小車的吧,吱吱的。她家天天夜里推小車?;奔遗朔磽粽f:你呢,讓國勝在板凳上日,呱噠呱噠,跟騎馬樣!水橋家女人說:還說呢,誰不知道,在麥秸窩里倒上橋……麥勤家女人說:寬家才出樣呢。寬從城里回來,跑到地頭,說該摘梅豆角了。說完扭頭就走,寬家就跟著走,我還以為啥事呢?誰知是打暗號呢,他家的“梅豆角”該摘了。寬家女人說:你多好,你家賣涼粉的,撿了一夜 涼粉豆兒。海林家女人說:啥是涼粉豆兒?寬家女人說:奶頭。她奶頭大。國勝家女人說:小寶才出奇呢,屁大一孩兒,跑出來說,夜里他爹問他娘,是睡了再睡,還是睡睡再睡?啥意思呢?海林女人突然說:都別說了,看春才的臉紅成啥了。
女人們一陣陣地哄笑著。只有春才一個人不笑,他慢慢地蹲下了。
這些半含半露、有葷有素的話,就像民間生活里的密碼,終日包皮圍著年輕的春才。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紅紅臉而已。后來再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什么也不說,就蹲下了。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一旦女人們敘家常,他總是往地上一蹲,一聲不吭。而女人們常常指著他說:看,春才臉又紅了。
我說過,我是一個孤兒,終日在柴火窩兒、麥秸垛里滾,吃百家飯長大的。相對來說,我的神經(jīng)要粗糲一些。我一直到十九歲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覺醒來,才明白春才為什么要蹲在地上……這是我的自悟。
等過去了很多日子之后,我才明白,在鄉(xiāng)村,在我們的家鄉(xiāng)無梁,對于性的態(tài)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開放的。姑娘們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個字也不能提的??梢坏┙Y(jié)了婚,就像是破開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濺的。我想,春才作為編席的一把好手,終日被姑嫂嬸娘們的“性語言”包皮圍著,經(jīng)姑嫂嬸娘們一日日的啟蒙、挑逗,或暗或明的點化,漸漸地,他的身體不由得起反應(yīng)了。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說明他開竅了,覺醒了。他那纖細的神經(jīng),健壯的體魄,經(jīng)話語點燃了飽滿的激情,陡然間起了化學(xué)反應(yīng),在他的體內(nèi)聚集成了一股巨大的荷爾蒙能量……他不是不站起來,而是不敢站起來。他的褲襠里陡然間豎起了一根棍子,架起了一門“炮”,他一定是既恐懼又害羞,他是怕人家笑話他。這是我猜的。
那時候,春才剛剛十八歲,正是陽氣最旺的時候。一天一天的,也許,女人們的調(diào)笑,女人們的暗示,女人們肆無忌憚的關(guān)于性事的討論,都給他帶來無盡的痛苦。在那些個夜晚,面對一盞孤燈、四面墻壁,春才心里會怎么想呢?在漫漫長夜里,他也許正在破譯那些挑逗人的話語呢。比如:什么是“蜜蜜罐”?什么是“倒上橋”?什么是“見紅”……那些帶有暗示性的語言在他腦海里泡呀泡的,由精神而物質(zhì),漸漸有芽兒生出來了。那些個夜晚,他都在干些什么?這沒人知道。也是過了些日子之后,才漸漸從女人嘴里傳出一些讓人不可理喻的事。當他住進醫(yī)院后,他嫂子給他收拾床 鋪的時候,見春才住的那間偏廈里,在床 邊糊著舊報紙的墻上,貼著一張《紅燈記》的年畫……女人們偷偷議論說,這孩兒,真可憐。
我只知道,春才一旦被女人圍上,在大多時候,他都是“谷堆”著的。有一次,他拉架子車往地里送糞。在村頭的糞堆前,他扶著一輛架子車,幾個嫂子一邊往車上裝糞,一邊唧唧喳喳地說著什么,后來車裝滿了,他仍在地上“谷堆”著,就是不站起來。一個嫂子說:才,走啊!他頭上冒汗了,說肚子疼。這嫂子開玩笑說:你不是來月經(jīng)了吧?轟一下,人們都笑了。
而后,春才就走到河坡里去了。
那是夏日里一個燥熱 的中午。人們都說,春才就是那個中午走向河坡的。他鬼迷心竅,袖里揣著一把篾刀。
河坡里有無邊的蘆葦,蘆葦一叢一叢的,岔出許多條蜿蜒小路,其中有一條是屬于春才的。春才在蘆葦蕩里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蜿蜒小路。小路兩旁,風搖著一蕩一蕩的蘆花,葦葉沙沙響著,它們看到了什么,又呢呢喃喃地說了些什么,它們有生命么?它們?nèi)羰怯猩?,為什么不阻止他呢?或許,就像村人們說的那樣,望月潭是個詭異的地方,他真是中了邪了。
我也曾看見一個叫蔡葦香的小女孩,小小年紀,—個人偷偷地、一步一步向河坡走來……她怎么就沒事呢?
也許,在蔡葦香眼里,那個中午一定是猩紅色的。她是揣著怎樣的心態(tài):是好奇?還有膽怯?她大約想探尋一點什么??伤吹窖嗣??一滴一滴的鮮血引著她向葦蕩深處走去。葦蕩太大了,太深了,一叢一叢的蘆葦,一條條蜿蜒的小路……哪一條是春才走出來的呢?
在那樣一個中午,春才一定是在葦蕩里站了很久很久。太陽當頭照著,葦蕩里一片靜寂,有蟲兒在呢喃,當他那一刀割下去的時候,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呢……一道紅色的血線就那樣飛出去了,很決絕。
也許,一句歇后語的誕生,給了蔡葦香天崩地裂般的記憶。不知道小小年紀的蔡葦香在河坡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受了什么樣的刺激?按村人的說法,她后來“匪”了。這個“匪”字,在村人眼里,是“叛逆”和“暴徒”的意思,是超出日常生活規(guī)范的非常規(guī)行為。
我只知道,人們在接受經(jīng)驗或教訓(xùn)時,思維是反向的,往往矯枉過正。以至于多年之后,她能賣出一盆價值七十萬的汗血石榴。
那么,一個秘密與另一個秘密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呢?
也許,那一眼,也是很要命的。
僅僅當了三個月的赤腳醫(yī)生,蔡葦秀的胸脯就挺起來了。當她挎著那個小藥箱走向田野的時候,她腳下的黑面帶襻的布鞋是有彈性的,就像安裝了彈簧一樣。身上的棗花布衫迎風飄動著,似也有了與村人不一般的味道。一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就好像墊高了一個鄉(xiāng)村姑娘的身份,成全了她的虛榮心。在一些刮風的日子里,她還會著意戴上縣里培訓(xùn)班發(fā)的白帽子、白口罩,背著藥箱,一彈一彈地走在田埂上。按村里人的說法,這就更有些“狗啃麥苗”的意思了。
那時候十八歲的蔡葦秀,雖然每日里背著個藥箱在村里晃來晃去,可她畢竟是支書的女兒,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是沒人敢打俏皮的。村里的小伙子們只是遠遠地望著她,就像是看天邊的云彩一樣。春才呢,本來就是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所以,最初,兩人之間自然不會有什么瓜葛。
可是,有一天,春才的手被篾刀割破了。春才的篾刀是用鋼條特制的,十分鋒利,傷口割得很深,那血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這時候,先是有了女人們的驚呼聲,而后就有人說:秀呢.快叫葦秀!
剛好蔡葦秀挎著個藥箱走到場邊上,聽到喊聲就趕過來了。春三月,她還戴著一個大口罩,顯得人很秀氣。她蹲在春才面前,打開藥箱,從里邊拿出紅汞、碘酒和一小卷紗布,什么話也沒說,就給他包皮扎起來。包皮了之后,蔡葦秀看了春才一眼,春才也看了她一眼,兩人都沒說什么。可據(jù)蔡葦香后來說,兩人是說了話的。當著那么多人,兩人是用眼睛說話的。蔡葦秀:疼么?春才:不疼。蔡葦秀:別沾水。春才:嗯。蔡葦秀臨站起時,眼睫毛眨了一下,她看見春才的棉襖上少了一個扣兒。
后來,那個藍扣子是蔡葦香給春才送去的。蔡葦香來到春才家,站在門前說:春才哥,扣,給你個扣兒。春才怔了一下:扣?蔡葦香說:扣。我姐讓給的。而后,她放下那扣子,就扭頭跑了。
—個扣子,又能說明什么呢?
一個扣兒是一種態(tài)度?一個扣兒是一種暗示?這沒人知道。
在此后的日子里,兩人仍然沒有說過話。只見蔡葦秀時常拉著葦香在村口站著,往遠處的葦蕩望去。若是跟春才碰上了,兩人互相看一眼,也不說什么。這就像是猜謎,兩人眼里似都有話要說,可誰也沒有說。像是你在等我開口,我也在等你開口,就這么一天一天地等著。
或許,是那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墊高了蔡葦秀的虛榮心。如果不是那個小藥箱.蔡葦秀也就是個鄉(xiāng)間的柴火妞,她就不會像城里人那樣的“矜持”,那樣的“狗啃麥苗”,她一定會轉(zhuǎn)到麥垛的后邊,把要說的、想說的話說出來。正是那個小藥箱使她平添了更多的傲氣,那個藥箱成了一種身份的寫照,所以她必須“矜持”。那時候,在村人的心里,“矜持”是屬于城里人的。她在城里培訓(xùn)了三個月呢!
也許,她娘吳玉花根據(jù)自己婚姻的不幸,給了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誡。那告誡一次、兩次、三次……經(jīng)過一些時間后,說不定就起了作用了。
人們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也許蔡葦秀的“窗戶”一直開著呢,半掩半開,似掩似開,欲掩欲開……在田野里,在場院里,在收席點,在蘆葦蕩里……那“窗戶”一直開著,用“矜持”作偽裝。我猜。
也許,對面的“窗戶”也開著呢?!按皯簟崩锓帕撕芏嗦曇?,也只是放著,而后一篾一篾的,用手織在席上……
一個春天就這么過去了。桃花開了,杏花開了,梨花也開了,草開始往瘋處長了……
夏天來了,風熱了,花謝了,麥子就要熟了,“窗戶”仍然開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的。這就像是一種相互間的折磨,是無聲的鋸,鋸得讓人心焦。
后來就有人上門給蔡葦秀提親了。也正是那個挎在她身上的帶有紅十字的藥箱,陡然提高了蔡葦秀的身價。提親的外村人提著點心匣子一趟一趟地往老姑父家跑,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像趕會一樣。吳玉花每次送客的時候,聲音高高的、亮亮的,說:人不錯。多懂事呀。不找個像樣的城里人,妞是不會嫁的……這些春才都看在眼里,可他仍然沒有說話。也許他更不好說什么了。
或許,是村莊里的聲音刺激了他?
在童年里,我一向認為,“老扁”(螞蚱的一種)的叫聲是綠色的,“鐵頭”(螞蚱的一種)的叫聲是銹色的,而“大牙”(螞蚱的一種)的叫聲偏黃,有點下流的小黃。火紅的是“知了”,油色的是“蛐蛐”。還有驢,驢的叫聲極為嘹亮,就像是號角,伴隨著尿氣,大黃。老牛的叫聲是藍色,悠長,寬厚,繞著谷垛,帶著余音兒。村里的狗也能叫出兩種顏色,一種是血紅,有敵意的,齜著牙,暴烈,帶有警告性質(zhì)的;另一種是酒紅,含有醉意,像酒一樣濃,后味和緩,就像是隔著柴門的鄉(xiāng)敘或是老友間的問候。至于那些不知名兒或是說不清名兒的蟲兒們,在夜深的時候,在你睡不著覺的時候,就像是五顏六色的合唱了,唱著有翅膀的歌。
那時候,在無梁村的一些夜晚,每到夜半時分,夜空中總是會突然響起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一聲一聲地呻吟著,先是連聲的“呀……”而后就“嗷”,聽上去尖厲刺耳,“呀”聲不絕,就像是心上扎了根刺!
后來人們知道了,那是兔子家女人在叫床 。
兔子家女人是從南方帶回來的。兔子在南方當過三年兵,復(fù)員后帶回了—個女人。這女子看上去眉眼還周正,兩眼大大的,就是黑,又黑又瘦。最初人們都叫她南蠻子。按兔子的說法,兩人是部隊拉練時認識的,她蹲在路邊賣榴蓮,他多給了她五毛錢……而后她非要跟他。還有的說,這女子是個“二不豆子”(那時候,在無梁,凡是只會說實話的人,被統(tǒng)稱為“二不豆子”,即半生不熟),腦子不扭彎。后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人們都發(fā)現(xiàn),這女子果然是腦子不夠數(shù),傻乎乎的。問她什么,就說什么,只會說實話,不會應(yīng)酬,腦子有問題??傊米映闪擞H之后,村里的夜晚就不太安生了。后來,村里人就給她起了個綽號:一呀。
白日里,女人們時常逗她,說:一呀,你家殺豬呢?
她說:沒得。
國勝家女人說:你家床 腿換了么?
她說:沒得。
海林家女人說:你是蛐蛐托生的?
她說:沒得。
保祥家女人問她:夜里,你那樣嚷嚷,好么?
她拍著手說:很好。很好。很好。
眾人都笑了。海林家女人說:你傻呀。哪有這樣說的?
海林家女人還出主意說:你實在忍不住,嘴里咬塊手巾。
她搖搖頭,仍然說:沒得。不好。
眾人又笑了。
一呀剛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村里人在說什么,村里人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時常是你說你的,她說她的……后來時間長了,也就互相猜出了些意思。這才知道她也算是少數(shù)民族,可以生兩個孩子的,于是就接連生了兩個娃。奇怪的是,這么一個小個女子,黑得像炭花一樣,竟然會有那么大的動靜,竟然還會生出兩個白白凈凈的娃兒。人們只好說她是命好。不過,那夜里的叫聲仍然是很刺耳的。
春才家離兔子家最近,前后院住著,窗戶對著窗戶,也就十多米的距離,每當那刺耳的叫聲響起時,春才在干什么,他又會怎么想,這沒人知道。倒是春才的娘,一天早晨,當母雞抱窩的時候,手里拿把笤帚,站在院里罵過兩次,說:我叫你叫,瞎叫個啥?那是人聲么?浪茬茬的!
有一段時間,一呀非纏著春才要跟他學(xué)編席??纱翰拍锼阑畈蛔屗M門,話說得很難聽。一呀?jīng)]有辦法,就到收席點去纏春才,可一呀的南方話春才一句也聽不清,再加上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凈打岔,讓春才覺得很別扭。每每驗完了席,他扭身就走。一呀就跟著他,一路走一路跟,還時不時地拽著春才的衣裳角,屁股一扭一扭的,大聲喊著:春哥哥,春哥哥,你睡(說),你睡(說),給睡睡(說說)有啥子么……惹得一村人笑!
每當這時候,春才就紅著臉,大步逃開去。有兩次被兔子撞見了,兔子急忙躥出來,拽住一呀就往家走,硬把她拽回家去了。有一次,兩人還關(guān)上門打了一架……后來,一呀再也不提學(xué)編席的事了。
夜里,一呀照舊。
早上起來,碰上兔子的時候,別的男人都會跟兔子開玩笑,說:兔子,看你瘦的。兔子,床 腿又斷了吧?只有春才不跟他開玩笑。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見了春才,說:才,那個啥……春才說:啥?兔子說:也沒啥。就是……春才又說:啥?你說。兔子說:那啥,那蠢娘們,你多包皮涵吧。春才不問了,什么也不說,扭頭就走。
這年夏天,要割麥的時候,村里又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連派出所的人都來了,說是要破案,弄得一村人都很緊張。
那是案件么?
等過了很多日子之后,我這樣想:那不是案件,那是饑渴。
這是一個很蹊蹺的案子。一天夜里,老姑父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公社開會回來,看見他家房后一個窗戶邊上豎著一根黑糊糊的木頭樁子。他不記得他家后墻那里放有木料,一天不在家,誰伐樹了么?他已經(jīng)走過去了,卻仍然有些疑惑,就退回來,相隔也就二十幾米遠的距離,他大聲咳嗽了一聲……就是這一聲咳嗽,驚了那“木頭”!靠著窗戶的“木頭”居然動了,只聽一串咚咚咚的腳步聲。那真的不是木頭,是—個人!
老姑父大聲吆喝著:站??!可人早跑得沒影兒了。
進了院子,老姑父才發(fā)現(xiàn),二女兒蔡葦秀在屋里洗澡呢。是有人在偷看女兒洗澡。當晚,吳玉花站在院子里跳著罵了一夜 。
第二天一早,老姑父發(fā)現(xiàn),在他家后院的菜地里,有一行腳印。那腳印慌不擇路,倉皇地穿過菜地,一印深一印淺,一直通向后街……那菜地是頭一天剛澆過的,地是濕的,所以那腳印特別醒目:一行大腳印,分明是男人的。
老姑父當即叫來了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慌慌地跑了趟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用尺子量了那腳印,而后就說要一個隊一個隊查,一家一家地查……當時,我也跟著村人跑去看了。菜地里,那腳印很大,在濕地上一窩一窩印著,按現(xiàn)在的尺寸換算,至少是四十二碼以上。
村里的女人們議論紛紛,也有好事的女人慌忙把自家男人的鞋拿出來比比。也有人高喊:抓住把雞巴給他割了!村子里亂哄哄的。人們都去看派出所所長老黑的臉,他的臉黑風風的,什么也看不出來。
無梁村一共有十個生產(chǎn)隊,一家一家查是很慢的,僅查了三個隊,就有七雙鞋被派出所的人拿去了,說是要“比對”。一時又人心惶惶。那些鞋子被搜去了的漢子們,一個個大喊冤枉,指天喊地地賭咒發(fā)誓,沒有—個人承認。
這一天,赤腳醫(yī)生蔡葦秀沒有出門。她一直在屋里躲著,好像是也沒臉出門了,很羞愧的樣子,連中午飯都是她妹妹蔡葦香給端過去的。
這天下午,忽然又有消息傳來,說是公社派出所所長老黑去市公安局刑偵隊借警犬去了。只要那狼狗一牽來,到時候,聞到誰是誰。那狗鼻子靈著呢,光聞聞那腳印,就能聞出人的氣味來!等著吧。
而后,治保主任叉著腰,在村里一遍一遍地大聲吆喝:招了吧。要招趕快招,還有個解救。老蔡說了,村里解決,就不送你去派出所了。若是不招,等“哈頓”來了,咬你個卵子!
有人問他:“哈頓”是誰?
他得意洋洋地說:就是縣上那狗。
就此,村里人都知道“哈頓”就要來了,案子馬上就要破了……人們還聽說,“哈頓”是洋狗,英國種的。一聽說英國種的“哈頓”要來,連村里的柴狗們都顯出了羞隗不安的樣子。這一天,無論大人孩子見了狗就踢。狗們大都溜著墻走,還時常冷不丁地被搜去了鞋的漢子們跺上一腳,夾著尾巴“嗚嗚”叫著,倉皇地躲開。狗們很委屈,平日里連個名兒都沒有,誰叫了就一聲“嗷,過來”,那是讓它們吃屎的。有名的也不過大黑、二黑、三灰子,怎么能跟英國種的“哈頓”比呢?
“哈頓”可是頓頓吃肉的警犬哪!
一村人都惶惶地,等著“哈頓”,尤其是村里的男人們,—個個都灰頭土臉地聽著女人們的詈罵。女人們卻異常的興奮和不安,一群一群地站在村街上議論著,到底是誰呢?是哪龜孫呢?若是自家的男人,這日子還怎么過?是啊,“哈頓”就要來了?!肮D”一來,案子就破了……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哈頓”也沒來。據(jù)說,“哈頓”有更重要的案子要破,來不了了。
到了傍晚時分,老姑父站在村街里,突然鄭重宣布說:算了,算了。焦麥炸豆的時候,都下地去吧。
治保主任說:案子不破了?
老姑父沉著臉說:嚷嚷得外村都知道了,啥體面事?丟人不丟人?別再查了,算了。
治保主任說:那,證據(jù)呢?
老姑父說:啥證據(jù)?
治保主任說:就那鞋。收上來的鞋,還在大隊部呢。
老姑父一擺手說:臭烘烘的,退了,退了。
就此,一個眼看就要偵破的案件就這么半途而廢了……
可治保主任不甘心,仍對人們說:這叫外松內(nèi)緊。等“哈頓”忙過這一陣兒,派出所還是要查的。
那一天傍晚,在收席點的倉房里,好事的女人們唧唧喳喳地把村里的所有男人全濾了一遍,從誰誰數(shù)到誰誰……一個一個,把那些可懷疑的對象全都篩過了。女人們一邊議論一邊罵著,說沒一個好貨!數(shù)著數(shù)著自然就數(shù)到了春才的頭上。有人說:春才那么面,他不會吧?又有人說:咋不會,狗還戀蛋呢。
就這么說著,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把話頭接過來了。因為春才的席編得好,老魏對春才的印象就特別好。老魏說:別欺負人家春才,人家春才那天晚上跟我下了一夜 棋……要說就說我。我么,還有可能。
這時,女人們又把目標對準了老魏,一個個說:是啊,怎么沒想到?還有老魏呢。老魏這龜孫也不是什么好人,成天嘻嘻哈哈的,一身賤肉,憋著一肚子壞。
還有的指著老魏的鼻子說:就他。就是他姓魏的。賤不唧唧的,前天還摸我一把……不是他是誰?
老魏本來在縣供銷社當會計,不知犯了什么錯,被貶到了鄉(xiāng)里來收席。開初的時候,他一肚子怨氣,嘴里罵罵咧咧的,經(jīng)常無端地把女人們編好的席打回去,說這里那里不合格,惹得女人們?nèi)荚诒澈罅R他。后來老魏慢慢住習慣了,村里還給他開了小灶,專門找了人給做飯吃,一天兩包皮煙供著。他終日里跟編席的女人們打個情,罵個俏,占個小便宜什么的,也很得意,就樂不思蜀了。
經(jīng)這么一說,女人們也就越發(fā)懷疑老魏了。是啊,老魏這人,流里流氣的,每日里閑得蛋疼,還真有可能。
然而,老魏說了一句話,就把他的嫌疑給解除了。老魏伸出腳來,說:可惜,我腳小。
女人們嘻嘻哈哈地都擁上去跟老魏比腳,說:你腳???比比。
可是,突然之間,女人們都不吭了。只見春才扛著一捆席走進來……春才把席往地上一放,說:老魏,驗吧。
老魏說:你的免檢,不用驗,放席垛上吧。
春才就把那捆席放在了墻根的席垛上,老魏說:才,下一盤?
春才說:改天吧。而后,他再沒說什么,身子硬硬地走出去了。
其實,并沒有人懷疑春才,春才有不在現(xiàn)場的證據(jù)。
可事后第三天,春才就下了河坡了。
春才在縣醫(yī)院里住了三個月。
回來后,在人們眼里,他就成了—個廢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話叫: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原本,春才編的紅炕席是供不應(yīng)求的,外村來預(yù)訂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編的席。就因為出了這么一件事,人們都害怕犯了忌諱,春才編的紅炕席也沒人要了。
這事傳得很遠,在潁河鎮(zhèn)的集市上,過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價錢賣出?,F(xiàn)在,席仍是春才編的席,賣席的卻不敢打春才的旗號了……凡賣席的,都說是馬集的。馬集也是個編席村。
此后,春才再去“收席點”交 席的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們都離他遠遠的。人還是那個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無梁村最好的手藝人,可是,就因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變了。在人們的眼里,春才已不是過去那個春才了。
有一段時間,許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后,春才是怎樣尿的?這成了一個巨大的懸疑。那時候,只要春才一出門,就有很多人找各種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個”。那時村街上只有一個廁所,廁所旁總是站著很多人……這真是邪門了!整整一年過去了,哪怕是前后腳跟著,卻沒有一個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終于,有一天,村里鐘聲敲響了。老姑父站在場院里,黑風著臉,大聲說:有一件事,我得把丑話說前頭。無論你是誰,別管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他的牙!就這話。散會!這個會,開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么也沒說,可誰都知道,這特指春才那件事。
后來,公開的場合,沒人敢議論了??陕?,在村街里,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著人背過臉的時候,一句歇后語就此誕生了。這是無梁人的幽默。這幽默很冷,這幽默誕生于一種很荒唐也很可怕的性意識。由于與己無關(guān),同時也包皮含著一種看似無所謂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壯和昂揚。那其中的含意很駁雜,你說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樣下地干活,照常在莊稼地里、在泥里水里走,秋天照樣去蘆葦蕩里割葦子,照樣編席……只是沒有一句話。除了娘的聲音,周圍也沒有話。村里人見了他,誰也不說什么——也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氛圍是很壓抑人的。
在一段時間里,每到夜半時分,總好像有一個影子在圍著村莊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悠。那腳步聲一踏一踏的,在無梁村的夜空中回蕩,而后一步步走向葦蕩……不久,人們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說來,無梁村人還算是善良的,他們怕春才尋短見,就報到了老姑父那里,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著他,記三分。就此,我跟著春才走了許多個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這個人,就像是一個活著的鬼魂,他的怪異常常讓我驚詫。
那時的田野,總是流動著很黑很濃的夜氣,那夜氣就像是流動的絲綢一樣,又軟又濕,伸手可觸。在濃密的夜氣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腳步聲渾厚而縹緲,黑夜掩護著他,那夜氣就是他的衣裳,他披著夜氣趟過田野,顯得很從容,很灑脫。地上的草時常掛著他的腳,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樣子,軟軟地鋪在他腳下,蒺藜草、馬屎菜、格巴皮、小蟲窩蛋……給了他彈性的呵護。他經(jīng)常站住身子,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星空。星河燦爛,一閃一閃地亮著。他會突然小跑一陣,就像是要飛起來的樣子……而后,他一陣疾走,一陣慢走,越過田埂,走向葦蕩,最終停留在望月潭的邊上,就那么默默地站著。潭里印著一彎月亮,月亮在水中一悠一悠地蕩著,他望著水中的月亮。我想,這時候,他是很想成為一條魚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為一條魚,會多么幸福。有時候,他會抓起一個大坷垃扔在水里,聽水的響聲,也像是在試水的深淺。那響聲在暗夜里嗡嗡的,顯得很悶,在月光下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而后他伸出兩手,做一個“大”字,像是要縱身一跳的樣子……當我一次次把血氣提到喉嚨眼里,剛要大聲喊叫的時候,他卻扭回頭來,撥開蘆葦叢,順著蜿蜒的小路走了回來。他終也沒有變成魚。
在一些日子里,我腦海里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念頭:他是魚變的么?他為什么不尿?
春才每次夜游回來,他娘總是在門口等著他。春才娘說:兒呀,不管你咋想,你只要是頭前走,娘都跟著你。春才一聲不吭。
有時候,我猜他一定是后悔了?!昂蠡凇钡那爸迷~是“假如”。沒有“假如”,就沒有“后悔”。后悔本身不是錯誤,而是時間的錯位。人一旦后悔了,那需要譴責的就是時間了。
我猜,在此后的日子里,“后悔”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他。我曾見他在田野里一次次地頓足,一次次去踢腳下的土,一次次地捧著自己的臉,一次次地搖頭……這又是為什么呢?“后悔”含在夜氣里,含在土壤里,含在泛著腥甜的莊稼棵里。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個“后悔”像影子一樣伴著他。他后悔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他后悔那個夜晚的魯莽?他并不缺乏變成魚的勇氣,可他身后總是跟著一個“后悔”。所以,在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個夜晚之后,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種殘缺。
也許,在這樣一個村子里,人既然活著,就有后悔的時候。人只有后悔了,才會活下去。難道說,這就是—個生產(chǎn)“后悔”的村莊?
半年后,春才不再夜游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氣。
但是,在經(jīng)過了那些個夜晚之后,他成了一個思考者。有一段,他幾乎不出門,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呆呆地在屋子里坐著,人像是傻了一樣。那時候,春才娘跟人說,他病了??烧l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誰都不說話,幾乎成了一個啞巴。就是偶爾出門,他也是直來直去,不跟任何人說話。
我猜,春才的思索長達數(shù)年時間。當他從“后悔”走向活著的時候,他早已錯過了“升華”為魚的機會了。思索之后也許是沮喪,為“后悔”之后的活著而沮喪,為錯過了成為魚的機會而沮喪。
后來,我曾認為是“單純”害了他……他與我不同。他從小受到的褒獎太多,他長相俊美,濃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編席手藝給他帶來了太多的贊揚,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僅僅是因為單純還有明亮,就能使一個人拿起篾刀把人們稱為“命根”的東西割掉么?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那又是什么呢?不然,就像村里老輩人說的那樣,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里有一個老鱉精和七個無常鬼(曾經(jīng)淹死過七個孩子),四男三女。
在過去了很多時光之后,我又想,這也不是愚昧。這與愚昧沒有關(guān)系。這或許是一念之差?是潛藏在心里的犯罪感在作祟,是“恥”的意識。然而,這“恥”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皭u”一旦包皮含在“純粹”里,那結(jié)果就是一種極端??墒?,關(guān)于“恥”,這是人類給自己限定的一條準線,如果沒有這條準線,那人與動物就沒有差別了。
有時我還會想,春才就像是一個大油鍋,他是自己熬煎著自己。他喜歡編席,可現(xiàn)在他編的席沒人要了。本來,村里有個收席點,春才還可以編席,可近一段收席點突然撤銷,老魏也走了。在不編席的日子里,他的整個人生徹底啞了。他既沒有方向,也沒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該如何彌補呢?是啊,在這樣一個村子里,僅后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會怎樣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發(fā)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初春的一個晚上,剛下過雪,天寒地凍,村街里的鐘聲再次響了。不一會兒,大隊部里就站滿了人。這是—個全村人都必須參加的大會。由公社武裝部長老胡 親自帶隊,來傳達一個重要文件。這就是人們后來所說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 的聲音很甕。當文件傳達完的時候,一村人都靜靜的,默默的,沒有人說一句話。在這樣—個時期里,人們已習慣不亂說話了。在平原的鄉(xiāng)村,除了喇叭碗兒里說的,人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可就在這時,春才突然躥出來,猛一下跳到汽燈的下邊,大聲說: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傳達完之后,突然跳出這么一個人,說了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一下子把宣講文件的老胡 給說愣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 怔怔地望著他,說:你你你……說啥?
春才再一次大聲說:我不相信!
公社武裝部長氣得直翻白眼,指著他說:你,再說一遍?
春才又說:怎么會呢?我不信。我不相信!
老胡 罵道:狗日的,反了你了!拿繩,給我捆起來!
這就像是羊群里突然躥出了一只野兔!又像是冬天里突然炸響的雷!一下子把人們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人們怔怔地、默默地看著春才:就這一個割了陽物的人,一個沒蛋的人,一個長年不說話的悶葫蘆,他突然跳了出來,說話了!他竟然敢懷疑上頭傳達的文件,他竟然對來自上面的聲音發(fā)出了不該發(fā)出的疑問,這還了得!
老胡 氣得把槍都掏出來了。老胡 一邊掏槍一邊說:我他媽崩了你!快,別讓他跑了,民兵呢,拿繩!給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將起來,指著自己的喉嚨,說:崩,你崩!
老胡 瞪著眼,掏槍的手抖動著,呼呼地直喘氣,他大聲喊:老蔡,老蔡呢?咋雞巴教育的!
人們傻傻地望著春才,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會場亂了。有人往前擠,有人往后退,整個會場亂成了一鍋粥。有人一邊往后退一邊嘴里嘟噥著:這孩子,真傻得不透氣了。也有膽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聲勸道:別吭了,一聲也別吭了。治保主任帶著民兵們呼啦啦跑上前來,圍在他身邊,拿著繩子,怔怔地看著他。
此時此刻,正在屋里拿煙的老姑父從大隊部里躥出來,急忙上前攔住老胡 ,說:老胡 ,老胡 ,你別跟他一樣,他是個二毬貨,他啥也不懂。算了吧,算了。
老胡 咬著牙說:不行,給我捆起來。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著老胡 ,反復(fù)說:老胡 ,年輕人不懂事,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吧。交 給我,我收拾他!
老胡 嚴肅地說:老蔡,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護著他!狗日的,他還一脖子犟筋!你不信?你算個毬??!老胡 扭身一指:你說他是不是有???
老姑父連聲說:有病,他還真有病。我跟你說,他病得不輕。來,你來,上屋說……說著,他把老胡 拽進大隊部里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從屋里走出來,老胡 仍氣呼呼地說:我管他毬不毬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非把狗日的捆了!
老姑父說:知道。我知道。給我一個面子,我擔保了。你就交 給我吧。
公社武裝部長老胡 最終還是看了老戰(zhàn)友的面子,沒有把春才捆走。當天晚上,老姑父當著老胡 的面,讓民兵把春才關(guān)到豆腐坊里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氣、那操性,一旦把他綁到公社,他必死無疑!村里人都這么說。
后來,漸漸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發(fā)與“九一三事件”無關(guān),與上頭傳達的文件無關(guān)。他這是一,種經(jīng)長期壓抑后的發(fā)作,是后悔之后才得以升華的、近乎于叛逆式的發(fā)問。他開始懷疑了,這正是他思考的一個新的階段。那就是說,從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時代的問號。那問號一旦在人心里種下來,就會波及整個社會。有了這個問號,才有了后來的變化。那時候,春才思考了,可他義缺乏正確的引導(dǎo),想不通的地方太多,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迷茫之后便又是沉默。
老姑父也曾經(jīng)試圖開導(dǎo)他,老姑父當過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時候,可老姑父懂得執(zhí)行命令。老姑父拿報紙上的話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無論老姑父說什么,他都是沉默。也許,春才的不相信是對自己過去的一種否定。他發(fā)問,他懷疑,這是一種對自己重新認識的開始。
就此,在無梁,春才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怪人。人們很不理解,人們都說,你管那閑蛋事干什么?那是你該管的么?在無梁,無論什么事情,只要是與己無關(guān)的,都可以說是閑蛋事??稍捰终f回來,其實,真正的閑蛋事,無梁人又是最愿意摻和的,比如,誰誰與誰誰……這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
再后來,經(jīng)老姑父批準,春才獨自一人搬到了遠離村子的豆腐坊里,跟著啞巴磨豆腐。那磨一夜 一夜 地響著……后來啞巴去世了,他就一個人包皮了豆腐坊,一天記十二分。大凡來買豆腐的,都把錢或豆從窗戶里遞過去,而后有豆腐遞出來,仍是無話。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聲了。
四鄉(xiāng)的人都說,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鉤著賣的。
春才一旦踏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極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篩了又篩,豆子磨出來的漿白亮亮的,上鍋熬的時候,那火候掌握得極好,而后再用鹵水去點。他弄的鹵水放在一個特制的木桶里,一般人是不讓動的。等豆汁熬成,點好后,用細布濾出來,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塊青石板壓上一夜 ,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頭老驢,豆腐坊的日子是與驢共事的日子。那頭老驢終日頭上戴著“礙眼”在磨道里走,一圈又一圈,這像是一種騙著過的日子。驢戴著“礙眼”,驢并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復(fù)的,驢還以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還有希望……黃昏時分,春才就把驢牽出來,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個滾兒,咴咴地叫上幾聲,這就是它一天勞作的酬謝。春才對驢很好,打了滾兒之后,春才會把它全身用笤帚掃上一遍,掃得千干凈凈的,這也算是給驢解了癢了。而后,他再把驢牽回屋去,拴在槽上,鍘草喂料……這時光很碎、很具體,不知春才在驢的日月里看到了什么?
驢一踏一踏走,很安靜。
從表面上看,春才也很安靜。
最開始春才的豆腐只給村里做,供應(yīng)偶爾來駐村的干部們和學(xué)校新立的小伙房。后來,鄰近村子里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換??擅咳绽锼荒杀P豆腐,供不應(yīng)求,老早就有人端著碗在那里排隊了。若是碰上紅白喜事,在沒有肉的日子里,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面上的一道主菜:過油豆腐。
常年守著那盤磨,也許,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里了。磨嗡嗡地響著,春才隨驢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漿,上火熬了,再由漿點成豆腐,這過程很漫長很瑣碎,但日日緊迫。他終日在磨房待著,與那頭驢為伴,驢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誰也不知他的心思游到了何處。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個時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認,少年時期,我曾經(jīng)是無梁村最饞的—個孩子。早些年,我偷吃過老姑父串親戚用的點心。那捆好的點心匣子放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廁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兩個指頭捏出來兩小塊,至今我還記得:一塊“小金果”,一塊“三刀”,我曾經(jīng)認為“三刀”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我甚至還偷喝過句兒奶奶的中藥,我以為熬的是什么好吃的東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燙得我舌頭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時候,我已經(jīng)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還是很饞,很想吃他磨的熱豆腐。春才的豆腐坊不讓任何人進,我也只好望“豆腐”興嘆了。在假期里,我曾經(jīng)一圈一圈地圍著磨房轉(zhuǎn),實指望著能夠吃上一口熱豆腐,我甚至在手心里藏了一小撮鹽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里待著。他不出門,我一點機會也沒有,想偷也偷不到。
后來,春才也許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里一定是長出饞蟲了。一天,我磨磨嘰嘰地又來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著身子,卻突然說:丟,你把籮給我遞過來。
我說:籮?
他說:籮。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曬著兩只盛豆腐的大笸籮……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墻上,并排掛著鉤子、豆單、大勺、挑桿、礙眼、韁繩、驢套、扎鞭、掃磨的笤帚,一樣一樣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坊里散發(fā)著一股熱烘烘的豆腥氣,還雜著驢糞和人的汗腥味。驢在磨盤一旁拴著,打著響鼻兒,蹄子一腳一腳地踢著地上的土,看來驢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春才扭頭看了驢一眼,驢不踢了。那是頭老驢。
春才光著脊梁,一直不停地忙活著。我著意地觀察他的下身,他穿著一條黑褲子,褲腿綰著,一切似乎都與常人一樣。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間,他掀開了熱騰騰的豆腐鍋,人整個罩在了熱乎乎的蒸汽里,片刻,那蒸汽里遞過了一個藍邊的小黑碗,碗里盛著一碗熱豆腐。這碗豆腐是拌了調(diào)料的!里邊有蔥末蒜泥和鹽,上邊競還汪著一星兒豆油。真香??!他示意說:嗯……我慌忙接了過來。
我記得,在那年的暑期里,我一共吃了他十幾碗熱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進去,給我盛一碗熱豆腐吃。至今想來還余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過那小黑碗,隨手放在一個水盆里,而后再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滾吧。
我還記得,學(xué)??扉_學(xué)時,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道道地說:國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近視么?吃黑豆吧。黑豆好。老鼠吃黑豆。他這話,把我說愣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清醒些了,問我:縣中圖書館有書么?我說:有,不多。他說:啥時回來,給我借一本。我說:行、遺憾的是,這個承諾我一直沒有兌現(xiàn)。
后來,我知道,能進他豆腐坊的,還有一個人。
在我離開村子之后,無梁村又出了一個叛逆者。
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剛上中學(xué)不久,就被學(xué)校退回來了。
她先是因為傳遞紙條。她竟然在課堂上給一個男孩子遞紙條。而后,她居然和兩個縣城里的男孩子一起躲在學(xué)校操場上的一個角落里偷偷吸煙。三個人一支煙遞來遞去的,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被巡夜的校長用手電筒照在臉上。她還逃過學(xué),跟人跑到縣城公園里閑逛……就這樣,她先后被學(xué)校退過三次。
老姑父氣壞了,曾揍過她兩次。有一次還把她捆在院里的一棵樹上,用皮繩抽她。老姑父這次著實發(fā)了狠,眼里含著淚用皮繩狠狠地抽了她一頓。當老姑父的皮繩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居然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他,那頭揚著,脖子梗著,目光足很決絕的,就像電影 里面對敵人的英烈一樣,看得老姑父心里毛毛的。老姑父還是有些舍不得下手,抽了她幾繩后,就此喘著粗氣,蹲下來抽煙。
這時候,吳玉花又沖上來了。吳玉花手里掂著一只鞋,就用那鞋底子拼命抽蔡葦香的臉,她一邊啪啪打著,一邊吼叫著說: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她這股狠勁完全是沖著老姑父的。這是一種宣泄。在平原,有一種說法叫“沒窟窿繁蛆,找一賣藕的”。連蔡葦香都看出來,母親是借她的臉,來發(fā)泄對父親的強烈不滿!于是母女二人很快就完成了情緒的對接,當鞋底子抽在蔡葦香臉上時,她仿佛并不覺得疼,雖然嘴角都流出血來了,她仍然情緒高昂地還嘴說: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
老姑父很驚訝地在地上蹲著。一方面,他不愿意看吳玉花用鞋底子抽女兒的臉,一個姑娘家,怎么能抽她的臉呢?你讓她以后怎么出門?另一方面,他似乎又聽出了那弦外之音,吳玉花分明是借題發(fā)揮,對準他的??伤虻挠质桥畠?,不便多說。于是,他張著嘴,說:你,這……而后長嘆一聲,丟下皮繩,背著手走出去了。
等老姑父走后,吳玉花丟了那只鞋,上前給女兒解了繩子,用指頭點著她的頭說:三妞,你真不爭氣呀。而后又說,洗洗臉,去你二姐家躲幾天,別讓那老鱉孫知道。
據(jù)說,第二天,老姑父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帶著一些禮物再一次趕到學(xué)校,向校長賠禮,希望再給女兒一次機會。可校長說:老蔡,不是我不給面子,是沒有一個班主任愿意要她。她一來,弄得一個學(xué)校都不安生,你怎么養(yǎng)了一個女光棍?
于是,老姑父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蔡葦香退學(xué)后,先是躲在她二姐家住了些日子。后來,她回村不久,就義有閑話傳出來了。保祥家女人說,這年的夏天,她在東邊的地里薅瓜秧,親眼看見老三蔡葦香在一天夜里進了豆腐坊。那時候春才的豆腐坊已經(jīng)擴大了,新添了幾盤磨,又新蓋了兩排房子,還起了一個名:春才豆腐坊。保祥家女人說,葦香在豆腐坊里把自己脫得光光的,對春才說:才哥,你太虧了,你摸摸我吧。
保祥家女人說,機磨嗡嗡響著,春才沒有說一句話,春才就那么站著;蔡葦香也站著,月光下,只見白花花的……這姑娘太野了。
蔡葦香長了個天膽,她說:你別怕,是我讓你摸的。你摸摸我,我不會給人說的。 蔡葦香還說:我知道,你恨我姐。頭前我二姐還說,那時候,我姐一直在等你,就等你一句話,你為什么不說呢?
夜很靜,磨一直響著……
蔡葦香捧著自己的兩個乳房,一步步走到春才跟前,說:哥,你摸。要不,我摸摸你。你脫了,讓我看看。
保祥家女人說,她看見春才一臉驚恐,一步步往后退著,而后他扭過臉,滿臉都是淚水……而后,春才又蹲在了地上。
后來,蔡葦香穿上衣服后,哧溜哧溜地,吃了一碗新磨的熱豆腐……
就此,人們常見蔡葦香到豆腐坊里去,而后又端了豆腐出來。這時候蔡葦香成了除我以外唯一可以進豆腐坊的人。
據(jù)說,有一天,她手端著豆腐,突然說:春才哥,干脆我嫁給你算了,我不想上學(xué)了,就跟你磨豆腐。
春才怔怔地望著她。
蔡葦香說:你別怕,這是我自愿的,我去跟我爹說。
蔡葦香果然就給老姑父說了。老姑父一時目瞪口呆……吳玉花像是氣瘋了,嘴里一迭聲地罵著:賤。賤。賤!真賤哪……拿起棍子就打!蔡葦香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嚷嚷說:我就是要嫁給他,我就嫁給他!
蔡葦香跑了。老姑父又跟吳玉花打了一架。這天深夜里,老姑父背著手進了豆腐坊。磨一直響著,沒人知道老姑父給春才說了些什么。老姑父大約也知道這事不怪春才。老姑父是個講道理的人,當支書這么多年,老姑父已習慣給人講道理了。豆腐坊的墻上映著兩個黑影兒,一團 黑影在墻上晃著,一時蹲一時又站。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春才再沒讓蔡葦香進過豆腐坊。
據(jù)說,一天夜里,蔡葦香溜回來悄悄地拍豆腐坊的門,可豆腐坊里悄無聲息。蔡葦香說:不讓我進也行,我餓了,給我碗豆腐。而后說,我就說說,看你嚇的。
村里還是有了些傳聞,說些很低級很下作的話??纱翰乓呀?jīng)這樣了,雖然有些傳言,倒也沒掀起什么波瀾。再說,蔡葦香畢竟是支書的女兒,人們私下里傳了些日子,也就沒人再說什么了。
蔡葦香就此再沒了蹤影。有人說,她是跟一個騎著摩托來村里收頭發(fā)的小伙子跑了。
后來,春才曾經(jīng)過了一段極紅火的日子,他甚至還有了女人。
在村里實行土地承包皮之后,他的豆腐坊得到了迅速的擴展。那時候,當了鎮(zhèn)長的老胡 急著要找—個萬元戶當?shù)湫?,找著找著就找到了春才的頭上。當年,曾經(jīng)要拿槍崩了他的老胡 ,不得不一次次屈尊來到村里,動員他當?shù)湫?。老胡說:春才,春才同志,呀呀呀,真是不打不成交 啊。
可春才不去。春才很拗。春才在豆腐坊里前前后后忙活著,一會兒查看火候,一會兒又去招呼發(fā)豆芽的人,無論老胡說什么,他都一聲不吭,悶著葫蘆不開瓢。老胡 就跟在他后邊,不停地給他講道理。老胡說:春才,春才呀,縣長要給你掛花呢。十字披紅,跨馬游街,多榮耀??!去吧。去吧。咱全鄉(xiāng)就推你—個,你不去誰去?我還想去呢,可我沒這個資格呀。老胡 走著走著,不小心被擠在了磨道里。他肚子大,被磨盤卡住了,就那么硬擠就是擠不過去,他一下子火了:操,這等好事,我還得求你咋的?
春才硬是一聲不吭。
后來,老胡 氣呼呼地去找了老蔡。在大隊部里,老胡說:老蔡,那鱉兒咋回事?咋狗肉不上桌呢?老姑父說:你做做工作嘛。老胡說:我喉嚨都說干了,舌頭都磨爛了,他還是抱著葫蘆不開瓢,這工作你去做!老姑父說:我也沒法。你捆他,你把他捆去算了。老胡 怔了一下,說:捆他?老姑父說:捆。這回我不管了,你捆他。老胡 眨眨眼,說:噢,這王八蛋,還記恨我呢?那時候……是形勢。老姑父說:那你說咋辦?
老胡 氣壞了,在大隊部一跺腳說:我操,有豬頭還進不了廟門了?讓他狗日的發(fā)家致富,我還得求他?
老姑父說:他執(zhí)意不去。就算了吧?再說了,他是個實誠人。我給他算過,滿打滿算,一年下來,也就掙個七八千,不夠一萬……
老胡 卻說:咋不夠?驢呢?磨呢?還有地里收成……這是任務(wù)。他背著手在大隊部里走了一圈,說:不去不行。名都報上去了。不去,上頭會以為咱潁河鎮(zhèn)弄虛作假。這樣吧,老蔡,你去。你頂他去。
老姑父說:這不妥吧?上頭要的是磨豆腐的萬元戶,我又不會磨豆腐。萬一說漏了嘴,非砸鍋不行。
老胡說:那這樣,讓他媳婦去。就說他病了。讓他媳婦頂他去。
老姑父苦笑了一下,說:蛋都沒了,哪來的媳婦?
老胡說:是么?一個沒蛋子貨,他操興個啥?不求他了,你去。多好的事,給一萬塊錢呢!
老姑父眼一亮:有錢?
老胡說:可不,獎一萬!
老姑父說:去,這得去。
老胡說:這事可交 給你了。不管是準,得應(yīng)著名去個人。老胡 走時還罵了一句:真他媽狗肉不上桌!
老姑父在豆腐坊蹲了半夜,而后對春才說:才,這豆腐坊,該添些設(shè)備了。春才說:我也這么想。我都打聽了,一套設(shè)備上萬,錢呢?老姑父說:錢我給你解決……春才說:真的么?老姑父說:這還有假?我陪你去。最后.經(jīng)老姑父動員,春才還是去了。春才并不傻。
那天,老姑父親自陪著春才來到了縣城,住在了縣委招待所。當天晚上,縣長到招待所看望大家來了??h長挨屋—個一個看,老姑父領(lǐng)著春才來得早,就住在頭一個房間里??h長一進門就握住春才的手說:老段吧?城西武家坡的老段,養(yǎng)豬大王,你豬養(yǎng)得好?。〈翰攀忠怀?,說:我……不是??h長唔了一聲,略嫌尷尬,仍抓著春才的手,說:那你是老馬,蘑菇大王!春才又說:不是。不是。縣長回頭看了看辦公室主任,說:噢,我明白了,你是老俎,俎莊扣蔬菜大棚的,蔬菜大王,好,大棚好!春才又說:不是……這時,老姑父在一旁說:馬縣長,我們是潁河鎮(zhèn)無梁的,他是磨豆腐的??h長低頭看了一下手里的表格,笑著說:我說呢,一股子豆腥氣,你叫春才,是吧?春才說:是。這次,雖然說對了,可縣長已沒了興致,說:好好!休息,休息吧。
待十個“大+”全看過后,在過道里,縣長氣呼呼地說:咋搞的,也不按個順序?到底誰是一號?表上寫的不是老段么,“蘑菇大王”?辦公室主任忙解釋說:無梁來得早,住房就沒按順序……縣長說:你這是嚴重失職,亂七八糟的。馬匹都準備好了么?辦公室主任說:都準備好了。縣長走了兒步,又回頭說:那個那個,二o一住的那個,叫啥呀?辦公室主任忙說:春才,無梁的,吳春才。縣長說:明天,讓他走頭一個。辦公室主任說:這一號原先安排的是“蘑菇大王”。縣長說:改過來?!岸垢笸酢?,就“豆腐”吧。你沒看,那種蘑菇的是個斜眼。別凈弄些歪瓜裂棗的,讓人笑話!
第二天,在縣政府門前,鑼鼓大響,鞭炮齊鳴,前邊有警車緩緩開道,緊跟著是披紅掛花的馬隊。十匹從養(yǎng)馬場借來的高頭大馬一字排開,一色的棗紅馬,個個油光水滑。果然就讓春才騎在了最前邊的第一匹馬上,馬縣長親自執(zhí)韁,給春才拉馬墜鐙……只見四周閃光燈閃爍著,記者們圍著拍了很多照片。
不知春才騎在馬上感覺如何?老姑父告訴我說,春才剛上馬時,還有些拘謹,有點不好意思,暈騰騰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身子一歪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勺咧咧谌藗兊臍g呼聲中,他的頭慢慢就昂起來了。后來,在縣長的一再示意下,他也學(xué)著挺直身子,開始給歡呼的人群招手。春才招手時仍然不笑,嚴肅得就像是參加閱兵式的將軍。這些都是老姑父后,來告訴我的。
春才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成了本縣夸富游街的第一人!他騎在那匹高頭大馬上,十字披紅,在驚天動地的鞭炮和鑼鼓聲中,由縣長親自牽著韁繩走過了整條縣府大街,而后,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主席臺,從縣長手里接過了一萬元的紅包皮。
客觀地說,春才并不是本縣當年的首富,甚至也不能算是潁河鎮(zhèn)最富的萬元戶,可他由于形象好,排在了夸富游街的第一位。就此,所有的閃光燈都對準了他。一時間,春才的光輝形象先后登在了全省乃至全國的報紙上……
緊接著,還有讓春才想不到的事情?!盃钤伞被氐酱謇锖螅瑥牡谌扉_始,就像趕會一樣,陸陸續(xù)續(xù)的,先后有上百個姑娘從四面八方趕到了無梁村。有套車的,有騎車的,有步行的;有家人跟著來的,也有獨自一人來的;有城里的,也有鄉(xiāng)下的,有的還是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女學(xué)生,竟然還有從千里之外的四川趕來的……她們都是來相親的。她們手里都拿著一張報紙,報紙上登有春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照片!
那相片照得真好。省報記者把騎在馬上、十字披紅、胸戴大紅花的春才照成了一個“當代英雄”的模樣!“豆腐大王”的故事經(jīng)過了記者的合理夸張,意向性地展望,還有從老姑父嘴里逼問出來的所謂“反潮流”之類的事跡……這就像給春才鍍了一層金.立時就引起了全社會的注意。
無梁村從沒有如此熱鬧過。春才的豆腐坊門前圍滿了人,無梁鎮(zhèn)的女人們一個個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她們從小學(xué)校里借來十幾條板凳,從家里端來茶瓶、茶碗,好讓從遠路趕來的姑娘們喝口茶水。眾人在門外高聲喊道:才,相親的來了,開門吧!
春才僅僅是在窗口處露了個頭,待他明白事情的緣由之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任誰叫門也不開。
老姑父不得不親自出面了。老姑父把這些前來相親的姑娘們?nèi)拥搅舜逦瘯脑鹤永?,安置人給她們做飯,還讓她們一人吃了一碗拌了蔥、姜、蒜、小磨香油等作料的熱豆腐。在姑娘們飽了口福之后,老姑父這才又分別含蓄地告訴她們春才身體上的缺憾。這話說著礙口,在姑娘們的一再逼問下,老姑父的唾沫都說干了,才勉強讓她們明白了“那個”事情。
前來相親的姑娘們聽了,有的當即就走了。有的仍不相信老姑父說的話,執(zhí)意要見春才一面。她們手里拿著報紙呢,她們不相信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那個英氣勃發(fā)的帥哥會是這樣一個人。還有的主動到村里去打聽情況,一問再問,而后便知道了那句歇后語,這才傷心地去了。
就這么陸陸續(xù)續(xù)地、不斷地有姑娘登門,前前后后持續(xù)了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無梁村人在無限的感嘆和驚訝中也跟著熱鬧了一個多月。漢子們眼熱得恨不能把自己那玩意兒也割下來,也好這樣體面一回!女人們見了面,都搖著頭說:一個個花枝一樣,都是多好的姑娘??!
讓人驚訝的是,在明白了春才的所有情況之后,居然還有一位姑娘愿意留下來,這姑娘名叫惠惠?;莼菡f是從河北來的,說是就認定春才人好,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圖……就在老姑父一次又一次說明情況,勸她走的時候,這位名叫惠惠的姑娘哭了。
惠惠哭著對老姑父講了她的身世,說她在河北老家曾經(jīng)結(jié)過一次婚,結(jié)婚后才發(fā)現(xiàn)丈夫是個賭棍,把整個家都敗光了。那賭棍不光是賭,還是個酒鬼,喝了酒就打她,往死里打。她堅決不跟那人過了,她是離了婚從家里跑出來的。她說,只要不挨打,她愿意侍候春才一輩子。這話把老姑父說動了,就去做春才的工作。春才仍不吐口。
老姑父說:我做主了,先把人留下,試試。
春才不說話,也不開門。
想不到的是,這位名叫惠惠、看上去白白凈凈的胖姑娘,在豆腐坊門前等了三天后,也不管春才愿不愿,竟主動上他家去了。她打聽到了春才家的院子,就大大方方地進了春才家。進門后,她拿起笤帚就掃地,而后做飯、洗衣裳什么都干,還連著給春才娘梳了三天的頭。喜得春才娘不停地流淚。那是喜淚。
而后,春才娘親自帶著惠惠叫開了春才豆腐坊的門……最初,村里沒人相信惠惠會跟著春才好好過日子。還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盯過惠惠,就見她自從進了豆腐坊之后,春才不說話,她也不說,就默默地干活。春才的豆腐坊里有張桌子,桌子有抽屜,抽屜里放著賣豆腐的賬和錢,可惠惠從不往桌跟前去。
據(jù)說,豆腐坊里就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春才終于開口了。春才說:你還是走吧。
惠惠說:我不走。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你只要不打我,我愿意侍候你一輩子。
春才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說:這錢,你拿上,買張車票,走吧。
惠惠根本不看那錢,惠惠眼淚汪汪地說: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我無處可去。
春才沒有辦法了……
自從惠惠進了豆腐坊之后,春才的日子開始有了些顏色。每到傍晚時,人們就見豆腐坊前拉起了一道繩子,繩子上搭著惠惠洗的衣服,那就像是過日子的旗子,旗子在迎風飄揚。
有時候,惠惠會把兩人的飯菜端到豆腐坊外邊來吃,惠惠還不停地給春才碗里夾菜。人們看見了,說:多好。
后來,一天一天的,人們見春才身上穿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凈凈的,又見這女子在豆腐坊里什么活都干,里里外外地忙活,實在是春才最好的幫手。人們也就信了?!獋€個都說:春才真是掉福窩里了。也有人說,許是上天可憐他,派了個“青蛙公主”搭救他來了。人們都說惠惠的好話。
惠惠每天傍晚時,都要回村一趟,給春才娘洗腳、捏腳、掏耳朵。人們想不到她還會這手藝,都說,惠惠真孝順呢。
春才豆腐坊的生意也越來越火了。四鄉(xiāng)的人有很多是來看新媳婦的,捎帶著就把豆腐買了。人們都知道這女子是自己跑來的,都想來看看她長得什么樣?;莼菽兀膊慌氯丝?。人們看了,私下說:這么好的姑娘,嫁一個……不虧么?
春才娘也一直操著春才的心呢。三個月后,春才娘把春才和惠惠叫到家里,對兩人說:也這么長時間了,要是沒有啥,就把事辦了吧?
春才不吭。
春才娘問:惠惠,你說呢?
惠惠說:只要才哥不嫌我,我當然愿意了。也別鋪張,領(lǐng)個證就行。
春才娘聽了很滿意,說,那我找人看個好兒,秋后就辦吧。這么好的媳婦,也不能太省了,錢該花也得花。你說呢,才?
春才說:我聽娘的。
春才娘又說:惠惠,你只怕得回去開個證明吧?
惠惠說:娘,證明啥時開都行,不急。
就此,春才娘專門去了一趟尚書李,請人給看了好兒,日子定在了陰歷八月初七。
可是,在夏天將要過去的時候,很平常的一個日子,惠惠不見了……
后來,人們回憶說,一早,國勝家的女兒素梅喊惠惠一塊進城,說是要扯塊布料做衣服。惠惠開初還不愿去。素梅說,去吧,嫂,去吧。惠惠回頭看了看春才,春才也說:去吧,你也該買幾件衣裳了?;莼菥透孛芬粔K去了。臨走時,惠惠還說:二奎家要十斤豆腐,錢在抽屜里呢。春才說:知道了。
一直到黃昏時分,素梅一個人回來了。她說,兩人在商場里走散了……到了這時候,人們才懷疑,惠惠是不是跑了?
人們算了,惠惠在無梁一共待了一百零一天。如果她真的跑了,那她就太有心計了。那是一百天哪,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人前走來走去,怎么就沒看出來呢?要真是個騙子,一個女子,她也太能藏了。當晚,一村人鬧嚷嚷的,老姑父覺得心里有愧,老姑父敲了鐘,要動員全村人去找。這時候,春才從一個黑影里走出來。春才說:不用找了。
這話說得很含糊,至于究竟什么原因,就沒人知道了。有人說:不會吧?惠惠不是這樣的人。人們就追著素梅問東問西,素梅說,兩人分手時,她還說,要是走散了,就在燈塔處等著。人們又問:你等了么?素梅說:等了。我一直等到天黑。人們亂哄哄地說,看看,看看,你傻呀,她她她,早跑得沒影兒了!有的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她不是河北的么?找她去!有的說:河北?河北啥地方?
這一問,把所有的人都問住了??刹?,河北地界大了。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惠惠帶走了所有的錢?;莼葜源@么長時間,就是為了摸清春才放錢的地方,春才磨了這么多年的豆腐,他的錢都在—個地方放著。現(xiàn)在,豆腐坊就剩下五塊錢了。那五塊錢在抽屜里放著。
素梅百口莫辯,突然說:她的提包皮還在呢。
等人們跑去時,春才豆腐坊的門關(guān)著。那惠惠的提包皮春才早已打開看了,包皮里裝的是一包皮草紙??磥?,這的確是—個圈套!
一村人的眼,都讓老鷹給叼了!你說這有多沮喪。老姑父騎上車要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報案去,被春才攔住了。春才說:不怪人家。
不久,豆腐坊門前掛出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無論親疏,概不賒賬。
此后,在差不多有一二十年的時光里,春才一直在磨豆腐。
再后來,當我再一次回到村里,見到春才的時候,他已完全變了模樣,成了滿臉皺紋的小老頭了。
這時候,春才娘已下世了。名義上,他現(xiàn)在是跟他弟弟、弟媳和侄兒們一起生活。
前些年,聽說他的豆腐坊擴建了,在鎮(zhèn)上占了好大一塊地。豆腐坊也不僅僅是磨豆腐了,他進了一套生產(chǎn)腐竹的機器,在鎮(zhèn)上辦了一個的工廠,生產(chǎn)腐竹、千張之類的豆制品,曾經(jīng)非常紅火。有一段時間,就靠著那個工廠,他給弟弟家蓋起了三層樓的房子。那房子里外都貼了瓷片,屋子里冰箱、沙發(fā)一應(yīng)俱全……院子里還種了花。
可不知為什么,他又重新退回到村里來了。我是在村頭那間舊作坊里見到春才的。他已成了一個小老頭了,臉色蠟黃,手指也黃,那是煙熏出來的。春才過去不抽煙,現(xiàn)在也抽上了。他的目光里像是摻了一種什么東西,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像是有一點斜視,眼角里有一個極亮的點??匆娢业臅r候,他先開的口,他說:回來了,吸支煙。說著把煙遞過來,我有些驚訝地接過了他的煙,而后問:生意不錯?他淡淡地說:湊合。
時光是可以改造人的,人真是會變的。這一次,春才主動告訴我說,當年,他在鎮(zhèn)上辦豆制品加工廠的時候,最初生意還行。后來,周圍一下子辦起了七個豆制品加工廠,七家擠他一家,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敗下來了。如今,他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我問他為什么,他憤憤地說:他們?nèi)荚旒?!真的反而沒人要了。他們還到處打廣告,包皮裝也好。接著,又很商業(yè)地說:他們是貼牌,我斗不過他們。
接著,他說了一個商標的名字,我噢了一聲,說:這牌子挺響的,到處做廣告。
他說:假的。都是找印刷廠印的。只要花錢,啥都可以印。
接著,他有些悲傷地說:再好的東西,不摻假,沒人要。我的好東西賣不出去,沒人要。而后,他又說:你看這腐竹,多好的腐竹,沒人要。城里人就認假,吃騙,假了才有人要。真正磨出來的好腐竹,都有些發(fā)暗,是暗黃。可城里人偏喜歡黃亮亮的,那都是上了色、摻了添加劑,抹了一層蠟的。
我驚訝地問:還上蠟?
他鄙夷地說:上。鎮(zhèn)上那些廠子,每一家都上,不上沒人要。
我問:你怎么知道他們都上蠟?
他突然笑了。很多年了,我還沒見他笑過,他嘴撇了一下,笑著說:你知道吧,老八失業(yè)了。
我遲疑著,我實在想不起了:老八?你說的老八?
他說:老八,你都不記得了?
經(jīng)他提醒,我終于想起來了,早年鄰村里有一個賣老鼠藥的,人稱老八,常年在集鎮(zhèn)上鋪一塊紅布,擺攤賣老鼠藥。他的老鼠藥名叫“八步斷腸散”。但據(jù)我所知,曾有兩個“老八”,一個是賣老鼠藥的,一個是我老師的綽號,我不知他說的是哪一個。
他說:不是回城的老杜……就是鎮(zhèn)上那賣老鼠藥的。
他說:我去看過,他們的廠子,我一家家都看過。他們當然不會說自己造假,可鎮(zhèn)上的那些豆腐坊里沒有老鼠。
他說得很含糊,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老八雖說賣了一輩子老鼠藥,可他并不懂老鼠。起碼沒有我懂。早些年,我跟老鼠說過話。夜里,子時,老鼠從洞里鉆出來,爬到我的床 頭上……
這時候,我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他說:他們的豆腐坊里沒有老鼠。
他說得太簡約、跳躍,不知“他們”指的是準。他說:老鼠是最聰明的。
春才的頭發(fā)已全白了。白了頭發(fā)的春才成了一個很健談的人。他坐在那里,目光望著遠處,不停地說著話。
如今,春才仍開著一個很小的豆腐坊,只有一盤磨。
春才每年都要還債,還他當年在鎮(zhèn)上開豆制品加工廠欠下的債務(wù)。他的豆腐坊雖小,生意還行,周圍村里人仍然吃他做的豆腐。因為人們知道,他的豆制品不摻假。鎮(zhèn)上的那些假貨,那些鮮亮的東西,都一車一車地賣到外地去了。
這么說,當他活到了接近晚年的時候,他的人生仍停留在原點上。
他是一個很有骨氣的失敗者。
因為他誠實。
我告訴你,直到今天,我手里仍然握有老姑父在一些年份里,為推銷春才的豆制品,寫給我的七張“白條兒”。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都是:見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