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本所①租借了木匠家二樓上的一個房間。在這兒,我一點(diǎn)也用不著隱匿自己平常那顆悒郁的心靈,就像是受到劇烈牙痛的襲擊一樣,我一邊用一只手捂住臉頰,一邊喝茶。我的這種姿勢似乎反倒贏得了她的歡心。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刮著凜冽的寒風(fēng),只有落葉枯枝在四處飛舞。
我一邊躺著休息,一邊聽她嘮叨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年長兩歲,老家在廣島。她說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吶。原本他在廣島開了個理發(fā)店。去年的夏天,一起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了東京,可丈夫在東京卻沒干什么正經(jīng)事。不久,被判了詐騙罪,現(xiàn)在還待在監(jiān)獄里吶。我呀,每天都要去監(jiān)獄給他送點(diǎn)東西,但從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去了?!辈恢獮槭裁?,我這個人天生就對女人的身世毫無興趣,不知是因?yàn)榕说臄⑹龇绞阶玖?,還是因?yàn)樗齻兊恼勗挷坏靡I(lǐng),反正對于我來說,她們所說的話都不過是耳旁風(fēng)。
真是寂寞啊。
比起女人連篇累牘的痛說家世,倒是這樣一句短短的嘆息更能引發(fā)我的共鳴。盡管我一直期待著,卻從來沒有從這個世上的女人那兒聽到過這樣的嘆息。不過,眼前的這個女人盡管沒有用言語說過一句“真是寂寞啊”,但是,她身體的輪廓中卻流淌著一種劇烈而無言的寂寞,就像是一股一寸見方的氣流一樣,我的身體一旦*近她,就會被那股氣流牢牢地包皮圍住,與我自己所擁有的那種多少有些-陰-郁的氣氛,恰到好處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葉落在水底的巖石之上”,使我得以從恐懼和不安中抽身逃遁。
與躺在那些白癡妓女的懷中安然酣睡的感覺截然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跟這個詐騙犯之妻所度過的一夜,對于我來說是獲得了解放的幸福之夜(不假思索地在肯定意義上使用這樣一種夸張的說法,我想,這在我的整篇手記中是絕無僅有的)。
但也僅僅只有一夜。早晨,我睜眼醒來翻身下床,又變成了原來那個淺薄無知、善于偽裝的滑稽角色*。膽小鬼甚至?xí)峙滦腋?。棉花也能讓人受傷。幸福有時也能讓人受傷。趁著還沒有受傷,我想就這樣趕快分道揚(yáng)鑣。我又放出了慣用的逗笑煙幕彈。
“有句話叫‘錢一用完,緣分就斷’,其實(shí)對這句話的解釋恰好被人顛倒了。并不是說錢一用光,男人就會被女人甩掉。而是說,男人一旦沒有錢,自個兒就會意志消沉,變得頹廢窩囊。甚至連笑聲都缺乏力量,而且性*情出奇的乖戾,最終破罐子破摔,自個兒主動甩了女人。就是說近于半瘋狂地徹底甩掉女人。據(jù)《金洋大辭林》上解釋,就是這個意思吶。真可憐呀。我也多少懂得點(diǎn)那種心境?!?br/>
的確,我記得自己當(dāng)時說了上述的那些蠢話,把常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宜久留,臉也沒洗就跑了出來,可沒想到我當(dāng)時編造的關(guān)于“錢一用完,緣分就斷”的胡言亂語,后來竟與我自己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關(guān)聯(lián)。
在此后的一個月里我都沒有去見那一夜的恩人。分手之后,隨著日子的流逝,喜悅之情也逐漸淡漠,倒是蒙受了她恩惠這一點(diǎn)讓我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感到了一種沉重的束縛。甚至對酒吧里的所有消費(fèi)都是由常子結(jié)的賬這種世俗的事情,也開始耿耿于懷了。常子最終也和房東的女兒、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的那個女人一樣,成了僅僅是脅迫著我的女人,所以即使相距甚遠(yuǎn),我也會對常子感到恐懼,而且我覺得,一旦再遇到那些與自己睡過覺的女人,她們就會對我勃然大怒,所以,對再見到她們頗為膽怯心虛。正因?yàn)槲倚?格如此,所以,我對銀座采取了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不過,這種膽怯心虛的性*格絕不是源于我的狡黠,而是因?yàn)槲疫€不大明白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女人這種生物在生存時,是把晚上一起睡覺與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這兩者嚴(yán)格區(qū)分開來的,就像是徹底忘卻了其間的關(guān)聯(lián)一樣,干凈利落地斬斷了那兩個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
十一月末,我和堀木在神田的露天攤鋪上喝廉價的酒。這個惡友主張離開現(xiàn)在的攤鋪去另一個地方喝酒??晌覀円呀?jīng)花光了手頭的錢,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硬是吵嚷著“喝呀,喝呀”。此時的我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膽子也變大了,說道:
“好吧,那我就帶你去一個夢的國度。可別大驚小怪,那兒真可謂‘酒池肉林’……”
“是一個酒館?”
“對。”
“走吧。”
事情就這樣定了,兩個人一起坐上了市營電車。堀木興奮得歡蹦亂跳著說道:
“今夜我可是好想要個女人吶。在那兒可以親女招待嗎?”
平常我是不大愿意讓堀木演出那種醉態(tài)的。堀木也知道這一點(diǎn),所以又特意問了一句:
“我親她,行嗎?坐在我旁邊的女招待,我一定要親給你瞧瞧。行不行?”
“不要緊吧?”
“那太好了!我真是太想要女人了?!?br/>
在銀座四丁目下車后,仗著常子的關(guān)系,我們身無半文地走進(jìn)了那家所謂酒池肉林的大酒館。我和堀木挑了一個空著的包皮廂相對而坐,只見常子和另一個女招待迅速跑了過來。那個女招待坐在了我的身邊,而常子則一屁股坐在了堀木的身邊。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常子眼看著就要被堀木親吻了。
那并不是一種覺得可惜的感覺。我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太強(qiáng)的占有欲,即使偶爾也有可惜的感覺,但也絕對沒有那種大膽主張自己的所有權(quán),奮起與人抗?fàn)幍牧α?,以致在后來的某一天,我甚至默不作聲地眼睜睜看著一個與自己同居的女人遭到了別人的玷污。
我竭力避免介入人與人之間的芥蒂,害怕卷入那樣的漩渦之中。常子與我只不過是一夜的交情。她并不屬于我。我不可能有覺得可惜的欲|望,不過我畢竟還是吃了一驚。
常子就在我的面前接受著堀木猛烈的親吻。我為常子的境遇感到可憐。這樣一來,被堀木玷污過的常子或許就不得不與我分手了吧。而且我也不具備足夠的熱情來挽留住常子。啊,事情被迫到此結(jié)束了。我對常子的不幸涌起了瞬間的驚愕,但隨即又如同流水一般老老實(shí)實(shí)地徹底絕望了。我來回瞅著堀木與常子的面孔,嗤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