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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悲慘世界

[法] 雨果 /

神秘師兄 上傳

第三部 馬呂斯

第六卷 星星相映?

一 綽號:名字的形成方式

馬呂斯在這時已是個美少年,中等身材,頭發(fā)烏黑而厚,額高而聰明,鼻孔軒豁,富有熱情,氣度誠摯穩(wěn)重,整個面貌有種說不出的高傲、若有所思和天真的神態(tài)。他側(cè)面輪廓的線條全是圓的,但并不因此而失其剛強,他有經(jīng)阿爾薩斯和洛林傳到法蘭西民族容貌上來的那種日耳曼族的秀氣,也具有使西康伯爾①族在羅馬人中極容易被識別出來并使獅族不同于鷹族的那種完全不見棱角的形相。他現(xiàn)在處于人生中深沉和天真幾乎相等各占思想一半的時期。在困難重重的逆境中,他完全可以愕然不知所措,把鑰匙撥轉(zhuǎn)一下,他又能變得卓越不凡。他的態(tài)度是謙遜、冷淡、文雅、不很開朗的。由于他的嘴生得動人,是世上嘴唇里最紅的,牙齒里最白的,他微微一笑便可糾正整個外貌的嚴肅氣氛。有時,那真是一種奇特的對比,額頭高潔而笑容富于肉感。他的眼眶小,目光卻遠大。

①西康伯爾(Sicambre),古代日耳曼民族的一個支系。

在他最窮困時,他發(fā)現(xiàn)年輕姑娘們見他走過,常把頭轉(zhuǎn)過來望他,他連忙避開,或是躲起來,心情萬分頹喪。他以為她們看他是因為他的衣服破舊,在譏笑他,其實她們看他是為了他的風韻,她們在夢想。

和這些漂亮過路女子之間的誤會他都憋在心里,使他變成一個性*情孤僻的人。在她們中他一個也沒選中,絕妙的理由是他見到任何一個都逃走。他便這樣漫無目標地活著,古費拉克卻說他是傻里呱唧地活著。

古費拉克還對他這樣說:“你不該有當?shù)缹W先生的想法(他們之間已用“你”相稱,這是年輕人友情發(fā)展的必然趨向)。老兄,我進個忠告,不要老這樣鉆在書本里,多看看那些破罐子。風騷|女人是有些好處的,呵,馬呂斯!你老這樣開溜,老這樣臉嫩,你會變成個憨子?!?br/>
在另一些時候,古費拉克遇見了他,便對他說:

“你好,神甫先生?!?br/>
在古費拉克對他講了這一類話以后,馬呂斯整個星期都不敢見女人,無論是年輕的或年老的,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避得更厲害,尤其避免和古費拉克見面。

在整個廣闊的宇宙間卻有兩個女人是馬呂斯不逃避也不提防的。老實說,假使有人告訴他,說這是兩個女人,他還會大吃一驚。一個是那替他打掃屋子的老婦人,因為她嘴上生了胡子,古費拉克曾經(jīng)說:“馬呂斯看見他的女用人已經(jīng)留了胡子,所以他自己便不用留了。”另一個是個小姑娘,是他經(jīng)常見到卻從來不看的。

一年多以來,馬呂斯發(fā)現(xiàn)在盧森堡公園里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就是沿著苗圃石欄桿的那條小路上,有一個男子和一個很年輕的姑娘,幾乎每次都是并排坐在靠近游人最少的西街那邊的一條板凳上,從來不換地方。每次當機緣,那些只管眼睛朝里看的人散步時的機緣,把馬呂斯引上這條小路時,也就是說,幾乎每天引他上那兒時,他準能在老地方遇到那一老一小。那男子大致有六十來歲,他神情抑郁而嚴肅,他整個人表現(xiàn)出退伍軍人的那種強健和疲乏的形相。假使他有一條勛帶,馬呂斯還會說:“這是個退伍軍官?!彼巧駳馐巧屏嫉?,但又使人感到難于接近,他的目光從來不停留在別人的眼睛上。他穿一條藍色*長褲,一件藍色*騎馬服,戴頂寬邊帽,好象永遠是新的,結(jié)一條黑領(lǐng)帶,穿件教友派襯衫,就是說,那種白到耀眼的粗布襯衫。一天,有個俏女人打他身邊走過,說道:“好一個干凈的老光棍?!彼念^發(fā)雪白。

那年輕姑娘,當她初次陪同他來坐在這條仿佛是他們的專用板凳上時,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娃,瘦到近乎難看,神情拙笨,毫無可取之處,只有一雙眼睛也許還能變得秀麗。不過她抬起眼睛望人時,總有那么一種不懂得避嫌疑的神氣,不怎么討人喜歡。她的打扮是修道院里寄讀生的那種派頭,既象老婦人,又象小孩,穿一件不合身的黑色*粗呢裙袍??瓷先ニ麄兪歉概畟z。

馬呂斯把這個還不能稱為老頭兒的老人和那個還沒成*人的小姑娘研究了兩三天,便再也不去注意了。至于他們那方面,他倆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他們安安靜靜談著話,全不注意旁人。那姑娘不停地又說又笑。老人不大開口,不時轉(zhuǎn)過眼睛,滿含著一種說不出的父愛望著她。

馬呂斯已經(jīng)養(yǎng)成機械的習慣,必定要到這小路上來散步。

他每次準能遇見他們。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馬呂斯最喜歡一直走到那條小路的盡頭,他們的板凳對面。他在那條小路上,從一頭走到一頭,經(jīng)過他們面前,再轉(zhuǎn)身回到原處,接著又走回來。他每次散步,總得這樣來回五六趟,而這樣的散步,每星期又有五六次,可是那兩個人和他卻從來不曾打過一次招呼。那男子和那年輕姑娘,雖然他們好象有意要避開別人的注視,也許正因為他們有意要避開別人的注視,便自然而然地多少引起了五六個經(jīng)常沿著苗圃散步的大學生的注意,有些是來作課后散步的用功學生,另一些是彈子打夠了來散步的。古費拉克屬于后者,也曾對他們留意觀察了一些時候,但是覺得那姑娘生得丑,便很快地小心謹慎地避開了。他象帕爾特人①射回馬箭那樣,在逃走時射了個綽號。由于那小姑娘的裙袍和那老人的頭發(fā)給他的印象特別深,因此他稱那姑娘為“黑姑娘”,老人為 “白先生”,誰也不知道他們姓啥名誰,沒有真名,綽號便也成立了。那些大學生常說:“??!白先生已在他的板凳上了!”馬呂斯和他們一樣,覺得稱那不知名的先生為白先生也還方便。

①帕爾特(Parthes),伊朗北部里海一帶的古代游牧民族,以善于騎在馬上向后射殺敵人著名。

我們仿效他們,為了敘述方便,也將稱他為白先生。

這樣,在最初一年當中,馬呂斯幾乎每天在同一鐘點,總見到他們。他對那男子的印象不壞,對那姑娘卻感到不怎么入眼。

二 光明是實

第二年,正是在本故事的讀者剛讀到的這個時刻,馬呂斯常去盧森堡公園的習慣忽然中斷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幾乎一連六個月沒有到那條小路上去走過一步。可是,有一天,他又去了。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晴朗的上午。馬呂斯心情歡暢,和風麗日給予人的感受正是如此。他仿佛覺得所有他聽到的雀鳥唱和的聲音,所有他從樹葉中望見的片片藍天全深入到了他的心里。

他直向“他的小路”走去。到了盡頭,他又望見了那兩個面熟的人,仍舊坐在從前的那條板凳上。不過當他走近時,那男子還是那男子,姑娘卻不象是從前的那個了。現(xiàn)在在他眼前的是個秀長、美麗、有著女性*已屆成年卻仍全部保有女孩那極盡天真情態(tài)的體形的最動人的人兒,這是倏忽和純潔的時刻,要表達只能用這幾個字:芳齡十五。那便是使人驚嘆并夾著金絲紋的栗色*頭發(fā),光潔如玉的額頭,艷如一瓣薔薇的雙頰,晶瑩的紅,含羞的白,一張妙嘴,出來的笑聲如同光明、語聲如同音樂,一個讓·古戎①要摹刻的維納斯的頸子而拉斐爾要描繪的馬利亞的頭。并且,為了使動人的臉什么也不缺,那鼻子雖生得不美,卻是生得漂亮的,不直不彎,非意大利型也非希臘型,而是巴黎型的鼻子,那就是說某種俏皮、秀氣、不正規(guī)、純凈、使畫家失望詩人迷惑的鼻子。

①讓·古戎(Jean Goujon,1510—1568),法國雕塑家和建筑學家。

馬呂斯走過她身邊,卻沒能看見她那雙一直低垂著的眼睛。他只見到栗色*的長睫毛,掩映著幽嫻貞靜的神態(tài)。

這并不妨礙她微笑著聽那白發(fā)老人和她談話,并且再沒有什么比低著眼睛微笑更蕩人心魂的了。

最初,馬呂斯以為這是同一男子的另一個女兒,大致是從前那一個的姐姐。但是,當那一貫的散步習慣第二次引他到那板凳近旁,他留意打量以后才認出她還是原來的那一個。六個月,小姑娘已經(jīng)變成了少女,如是而已。這種現(xiàn)象是極常見的。有那么一種時刻,姑娘們好象是忽然吐放的蓓蕾,一眨眼便成了一朵朵玫瑰。昨天人們還把她們當作孩子沒理睬,今天重相見,已感到她們亂人心意了。

這一個不但長大了,而且理想化了。正如在四月里一樣,三天的時間足使某些樹木花開滿枝,六個月已同樣夠使她周身秀美了。她的四月已經(jīng)到來。

我們有時看見一些窮而吝嗇的人,好象一覺醒來,忽然從赤貧轉(zhuǎn)為巨富,一下子變得奢侈豪華。那是因為他們收到了一筆年金,昨天到了付款日期。這姑娘領(lǐng)到了一個季度的利息。

并且她已不是從前那個戴著棉絨帽子,穿件毛呢裙袍和雙平底鞋,兩手發(fā)紅的寄讀生,審美力已隨容光的煥發(fā)來到了,她已是個打扮得簡單、雅致、挺秀、脫俗的少女。她穿一件黑花緞裙袍,一件同樣料子的短披風,戴一頂白縐紗帽子。白手套顯出一雙細長的手,手里玩著一把中國象牙柄的遮陽傘,一雙緞鞋襯托出她腳的秀氣。當人們走過她身邊,她的全身衣著吐著青春的那種強烈香氣。

至于那男子,還是從前那一個。

馬呂斯再次走近她時,那姑娘抬起了眼瞼。她的眼睛是深藍色*的,但是在這蒙蒙的天空中還只有孩子的神氣。她自自然然地望著馬呂斯,仿佛她望見的只是一個在槭樹下跑著玩的孩子,或是照在那板凳上的一個云石花盆的影子,馬呂斯也只管往前走,心里想著旁的事兒。

他在那年輕姑娘的板凳旁邊又走了四五趟,連眼睛也沒有向她轉(zhuǎn)一下。

后來幾天,他和平時一樣,天天去盧森堡公園,和平時一樣,他總在那地方見到那“父女倆”,但是他已不再注意了。

他在那姑娘變美了的時候并不比她丑的時候?qū)λ氲枚嘈?,他照舊緊挨著她坐的那條板凳旁邊走過,因為這是他的習慣。

三 春天的效果

一天,空氣溫和,盧森堡公園中一片陽光和綠影,天空明凈,仿佛天使們一早便把它洗過了似的,小鳥在栗林深處輕輕地叫著,馬呂斯把整個胸懷向這良辰美景敞開了。他什么也不想,他活著,呼吸著。他從那條板凳旁邊走過,那年輕姑娘抬起了眼睛向著他,他們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這次在那年輕姑娘的目光里,有了什么呢?馬呂斯搞不清楚。那里面什么也沒有,可是什么也全在那里了,那是一種奇特的閃光。

她低下了眼睛,他也繼續(xù)往前走。

他剛才見到的,不是一個孩子的那種天真單純的眼光,而是一種奧秘莫測的深窟,稍稍張開了一線,接著又立即關(guān)閉了。

每一個少女都有這樣望人的一天。誰碰上了,就該誰苦惱!

這種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靈的最初一望,有如天邊的曙光。不知是種什么燦爛的東西的醒覺。這種微光,乘人不備,突然從朦朧可愛的黑夜中隱隱地顯現(xiàn)出來,半是現(xiàn)在的天真,半是未來的情愛,它那危險的魅力,絕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那是一種在期待中偶然流露的迷離惝恍的柔情。是天真于無意中設(shè)下的陷阱,勾攝了別人的心,既非出于有意,自己也并不知道。那是一個以婦人的神情望人的處子。

在這種目光瞥到的地方,很少能不惹起連綿的夢想。所有的純潔感情和所有的強烈欲念都集中在這一線天外飛來、操人生死的閃光里,遠非妖冶婦女做作出來的那種絕妙秋波所能及,它的魔力能使人在靈魂深處突然開出一種奇香異毒的黑花,這便是人們所說的愛。

那天晚上,馬呂斯回到他的破屋子里,對身上的衣服望了一眼,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邋里邋遢,不修邊幅,穿著這樣的“日常”衣服,就是說,戴一頂帽邊絲帶附近已破裂的帽子,穿雙趕車夫的大靴,一條膝頭泛白的黑長褲,一件肘彎發(fā)黃的黑上衣,卻要到盧森堡公園里去散步,真是荒唐透了頂。

四 一場大病的開始

第二天,到了尋常的鐘點,馬呂斯從衣柜里拖出了他的新衣、新褲、新帽、新靴,他把這全副盔甲穿上身,戴上手套——

駭人聽聞的奢侈品,到盧森堡公園去。

半路上,他遇到古費拉克,只裝作沒看見。古費拉克回到家里對他的朋友們說:“我剛才遇見了馬呂斯的新帽子和新衣服,里面裹著一個馬呂斯。他一定是去參加考試。臉上一副傻相?!?br/>
到了公園,馬呂斯圍著噴水池繞了一圈,看天鵝,接著又站在一座滿頭黑霉并缺一塊腰胯的塑像跟前,呆呆地望了許久。噴水池旁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大肚子紳士,手里牽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對他說:“凡事不能過分,我的兒,應當站在專制主義和無zheng府主義的中間,不偏這邊也不偏那邊?!瘪R呂斯細聽著那老財談論。隨后,他又圍著噴水池兜了個圈子。最后他才朝著“他的小路”走去,慢吞吞地,仿佛懊悔不該來,仿佛有誰在逼著他去阻止他去似的。他自己卻一點也沒有感到這一切,還自以為和平時一樣在散步。

在走上那小路時,他望見路的盡頭白先生和那姑娘已經(jīng)坐在“他們的板凳”上了。他把自己的上衣一直扣到頂,挺起腰板,不讓它有一絲皺折,略帶滿足的心情望了望長褲上光澤的反射,向那板凳進軍。他的步伐帶著一股沖鋒陷陣的味道,想必也有旗開得勝的想望。因此我說,他向那板凳進軍,正如我說漢尼拔向羅馬進軍。

此外,他的動作沒有一個不是機械的,他也絕沒有中斷他平時精神方面和工作方面的思想活動。這時,他心里正在想:“《學士手冊》確是一本荒謬的書,一定是出自一伙稀有蠢材的手筆,才會在談到人類思想代表作時去對拉辛的三個悲劇作分析,而莫里哀的喜劇反而只分析一個?!彼淅锲鹆艘魂嚰怃J的叫聲。他一面朝板凳走去,一面拉平衣服上的皺折,兩眼盯住那姑娘。他仿佛看見她把整個小路盡頭都灑滿了藍色*的光輝。

他越往前走,他的腳步也越慢。他走到離板凳還有相當距離,離小路盡頭還很遠的地方,忽然停了下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轉(zhuǎn)身走回來了。他心里一點也沒想過不要再往前走。很難說那姑娘是否從遠處望見了他,是否看清了他穿上新衣的漂亮風度??墒撬耘f把腰板挺得筆直,以備萬一有人從他后面望來,他仍是好樣兒的。

他走到了這一端的盡頭,再往回走,這一次,離板凳比較近了。他居然到達相隔還有三棵樹的地方,這里,不知為什么,他感到確實無法再前進,心里遲疑起來了。他認為已看到那姑娘把臉轉(zhuǎn)向了他。于是他作一番心雄氣壯的努力,解除了顧慮,繼續(xù)往前走。幾秒鐘后,他從那板凳前面走過,身軀筆直,意志堅強,連耳朵也漲紅了,不敢向右看一眼,也不敢向左看一眼,一只手插在衣襟里,象個zheng府要人。當他走過……那炮臺的時候,他感到心跳得真難受。她呢,和昨天一樣,花緞裙袍,縐紗帽。他聽到一種形容不出的談話聲音,那一定是“她的聲音”了。她正在安詳?shù)卣勚?。她長得美極了。這是他感到的,他并不曾打算要看她。他心里想道:“她一定不能不敬重我,假使她知道弗朗沙·德·納夫夏多先生出版的《吉爾·布拉斯》前面那篇關(guān)于馬可·奧白爾貢·德·拉龍達的論文是冒用的,而真正的作者卻是我!”

他走過了板凳,直到相距不遠的盡頭,接著又回頭,再次經(jīng)過那美麗姑娘的面前。這次,他的臉白得象張紙。他的感受也完全不是味兒。他離開了那條板凳和那姑娘,背對著她,卻感到她正在打量自己,這一想象幾乎使他摔倒。

他不想再到那板凳近旁去試了,走到小路中段便停下來,并且,破天荒第一次,在那里坐下了,斜著眼睛朝一邊頻頻偷看,在極端模糊的精神狀態(tài)中深深地在想,他既然羨慕別人的白帽子和黑裙袍,別人也就很難對他那條發(fā)亮的長褲和那件新上衣完全無動于衷。

坐了一刻鐘,他站起來,仿佛又要向那條被寶光籠罩著的板凳走去??墒撬⒖床粍印J鍌€月以來第一次,他心里想到那位天天陪著女兒坐在那里的先生也許已經(jīng)注意他,并會覺得他這樣殷勤有些古怪。

也是第一次,他感到用“白先生”這個綽號,即使是在心里去稱呼這個不相識的人,多少也有些不恭敬。

他這樣低著頭,呆想了幾分鐘,同時用手里的一根棍子在沙上畫了許多畫。

隨后,他突然轉(zhuǎn)身過來,背對著那條板凳以及白先生和他的女兒,一徑回家去了。

那天他忘了吃晚飯。晚上八點鐘,他才想起來,但是時間已經(jīng)太遲,不用再去圣雅克街了,他說:“嘿!”吃了一塊面包。

他刷凈衣服褲子,仔仔細細疊好,然后上床睡了。

五 連續(xù)落在布貢媽頭上的雷火

第二天,布貢媽——古費拉克給戈爾博老屋的看門兼二房東兼管家老婦人的稱呼,她的真名是畢爾貢媽媽,這我們已經(jīng)見過,而古費拉克這個冒失鬼對什么也不尊敬——,布貢媽大吃一驚,注意到馬呂斯又穿上全身新衣出門去了。

他回到盧森堡公園,但是他不越過小路中段的他那條板凳。和前一天一樣,他在那里坐了下來,從遠處了望,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頂白帽子,那件黑裙袍,尤其是那一片藍光。他沒有離開過那地方,直到公園門要關(guān)了他才回家。他沒有看見白先生和他的女兒走出去。他得出結(jié)論,他們是從臨西街的那道鐵欄門出去的。過了好些日子,幾個星期以后,當他回想起這一天的經(jīng)過時,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天晚上他是在什么地方吃飯的。

翌日,就是說,第三天,布貢媽又象碰上了晴天霹靂,馬呂斯又穿上新衣出去了。

“一連三天!”她喊著說。

她決計要跟蹤他,但是馬呂斯走得飛快,一步跨好遠。那好象是河馬追麂子,不到兩分鐘,她便找不著他的影子了,她回到家里還喘不過氣來,幾乎被自己的氣喘病噎死,她恨到極點,罵道:“太沒道理,每天都穿上漂亮衣服,還害別人跑個半死!”

馬呂斯又進了盧森堡公園。

那姑娘和白先生已在那里。馬呂斯捧著一本書,裝作讀書的樣子,竭力要往前走近一些,但是,還隔得老遠他便不前進了,反而轉(zhuǎn)身回來,坐在他的板凳上。他在那里坐了四個鐘頭,望著那些自由活潑的小麻雀在小路上跳躍,心里以為它們是在譏誚他。

半個月便這樣過去了。馬呂斯去盧森堡公園,不再是為了散步,而是去呆坐,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么。到了那里,他便不再動了。他每天早晨穿上新衣,卻不是讓人看,第二天又重來。

她肯定是個無與倫比的美人。唯一可以指摘的一點——這好象是一種批評了——便是她眼神抑郁而笑容歡暢,這種矛盾使她的面部表情帶上一種心神不定的樣子,因而這柔美的面貌有時會顯得異常,但仍然是動人的。

六 被俘

在第二個星期最后幾天中的一天,馬呂斯照常坐在他的板凳上,手里拿著一本書,打開已經(jīng)兩個鐘頭了,卻一頁還沒有翻過。他忽然吃了一驚。在那小路的那一頭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白先生和他的女兒剛剛離開了他們的板凳,姑娘挽著她父親的手臂,兩個人一同朝著小路的中段,馬呂斯所在的地方,慢慢走來了。馬呂斯連忙合上他的書,繼又把它打開,繼又強迫自己閱讀。他渾身發(fā)抖。那團寶光直向他這面來了。“?。∥业奶熘?!”他想,“我再也來不及擺出一個姿勢了?!边@時,那白發(fā)男子和姑娘向前走著。他仿佛覺得這事將延續(xù)一個世紀,同時又感到只要一秒鐘便完了。“他們到這邊來干什么?”他問他自己,“怎么!她要走過這兒!她的腳會在這沙子上踩過去,會在這小路上,離我兩步遠的地方走過去!”他心慌得厲害,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個極美的男子,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十字勛章。他聽到他們腳步的軟柔、有節(jié)奏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想白先生一定瞪著一雙生氣的眼睛在望他。他想道:“難道這位先生要來找我的麻煩不成?”他把頭埋了下去;當他重行抬起頭來時,他們已到了他身邊。那姑娘走過去了,一面望著他一面走過去。她帶一種若有所思的和藹神情,定定地望著他,使馬呂斯從頭顫抖到腳。他仿佛覺得她是在責備他這么多天不到她那邊去,并且是在對他說:“我只好找來了?!瘪R呂斯面對這雙光輝四射、深不可測的眸子,心慌目眩,呆呆地發(fā)愣。

他感到在他腦子里燃起了一團熾炭。她居然來就他,多大的喜悅啊!并且她又是怎樣望著他的呵!她的相貌,比起他從前見到的顯得更加美麗了。她的美是由女性*美和天仙美合成的,是要使彼特拉克①歌唱、但丁拜倒的完全的美。他好象已在遨游碧空了。同時他又感到事不湊巧,心里好不難過,因為他的靴子上有塵土。

①彼特拉克(Pétrarque,1304—1374),文藝復興時期杰出的意大利詩人。

毫無疑問他認為她一定也注視過他的靴子。

他用眼睛伴送著她,直到望不見她的時候。隨后,他象個瘋子似的在公園里走來走去。很可能他曾多次獨自大笑,大聲說話。他在那些領(lǐng)孩子的保姆跟前顯得那么心事重重,使她們每個人都認為他愛上了自己。

他跑出公園,希望能在街上遇到她。

他在奧德翁戲院的走廊下碰見了古費拉克,他說:“我請你吃晚飯?!彼麄?nèi)サ奖R梭店里,花了六個法郎。馬呂斯象餓鬼似的吃了一頓,給了堂倌六個蘇。在進甜食時,他對古費拉克說:“你讀過報紙了?奧德利·德·比拉弗①的那篇講演多么漂亮!”

他已經(jīng)愛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

晚飯后,他又對古費拉克說:“我請你看戲。”他們走到圣馬爾丹門去看弗雷德里克演《阿德雷客店》。馬呂斯看得興高采烈。

同時,他也比平日顯得格外靦腆。他們走出戲院時,有個做帽子的女工正跨過一條水溝,他避而下看她的吊襪帶,當時古費拉克說:“我很樂意把這女人收在我的集子里?!彼麕缀醺械綈盒摹?br/>
第二天,古費拉克邀他到伏爾泰咖啡館吃午飯。馬呂斯去了,比前一晚吃得更多。他好象有滿腹心事,卻又非常愉快。仿佛他要抓住一切機會來扯開嗓子狂笑。有人把一個不相干的外省人介紹給他,他竟一往情深地擁抱他。許多同學走來擠在他們的桌子周圍,大家談了些關(guān)于由國家出錢收買到巴黎大學講壇上散播的傻話,繼又談到多種詞典和基什拉②詩律學中的錯誤和漏洞。馬呂斯忽然打斷大家的談話大聲嚷道:“能搞到一個十字勛章,那才愜意吶!”

①奧德利·德·比拉弗,當時夏朗德省極左派議員。

②基什拉(Quicherat,1799—1884),法國哲學家,文字學家。

“這真滑稽!”古費拉克低聲對讓·勃魯維爾說。

“不,”讓·勃魯維爾回答,“這真嚴重?!?br/>
確實嚴重。馬呂斯正處在狂烈感情前期那驚心動魄的階段。

這全是望了一眼的后果。

當炸藥已裝好,引火物已備妥,這就再簡單也沒有了。一盼便是一粒火星。

全完了。馬呂斯愛上了一個女人。他的命運進入了未知的境地。

女性*的那一眼很象某些成套的齒輪,外表平靜,力量卻猛不可當。人每天安安穩(wěn)穩(wěn)、平安無事地打它旁邊走過,并不懷疑會發(fā)生什么意外,有時甚至會忘記身邊的這樣東西。大家走來走去,胡思亂想,有說有笑。突然一下有人感到被夾住了,全完了。那齒輪把你拖住了,那一眼把你勾住了。它勾住了你,無論勾住什么地方,怎樣勾住你的,勾住你拖沓的思想的一角也好,勾住你一時的大意也好——你算是完了。你整個人將滾進去。一連串神秘的力量控制著你。你掙扎,毫無用處。人力已無能為力。你將從一個齒輪轉(zhuǎn)到另一個齒輪,一層煩惱轉(zhuǎn)到另一層煩惱,一場痛苦轉(zhuǎn)到另一場痛苦,你,你的精神,你的財富,你的前途,你的靈魂,而且,還得看你是落在一個性*情兇惡的人手里還是落在一個心地高尚的人手里,你將來從這駭人的機器里出來時只能羞慚滿面,不成*人形,或是被這狂烈感情改變得面目一新。

七 U字謎

孤單,和一切脫節(jié),傲氣,獨立性*格,對自然界的愛好,物質(zhì)方面日?;顒拥娜鄙?,與世隔絕的生活,為潔身自好而進行的秘密斗爭,對天地萬物的愛慕,這一切都為馬呂斯準備了被狂烈感情控制的條件。對他父親的崇拜已逐漸變成一種宗教信仰,并且,和任何宗教信仰一樣,已退藏在靈魂深處了。表層總還得有點什么,于是愛情便乘虛而入。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在這期間,馬呂斯天天去盧森堡公園。時間一到,什么也不能阻擋他。古費拉克常說他“上班去了”。馬呂斯生活在好夢中。毫無疑問,那姑娘常在注視他。

到后來,他能放大膽逐漸靠近那條板凳了。但是他仍同時服從情人們那種怯弱和謹慎的本能,不再往前移動。他意識到不引起“父親的注意”是有好處的。他運用一種深得馬基雅弗利主義的策略,把他的據(jù)點布置在樹和塑像底座的后面,讓那姑娘很可能見到他,也讓那老先生很不可能見到他。有時,在整整半個鐘點里,他一動不動,待在任何一個萊翁尼達斯或任何一個斯巴達克的-陰-影①里,手里拿著一本書,眼睛卻從書本上微微抬起,去找那美麗的姑娘,她呢,也帶著不明顯的微笑,把她那動人的側(cè)影轉(zhuǎn)向他這邊。她一面和那白發(fā)男子極自然極安詳?shù)卣勚挘幻嬗忠詿崆榈奶幣駪B(tài)把一切夢想傳達給馬呂斯。這是由來已久的老把戲,夏娃在混沌初開的第一天便已知道,每個女人在生命開始的第一天也都知道。她的嘴在回答這一個,她的眼睛卻在回答那一個。

①萊翁尼達斯和斯巴達克都是公園里的塑像。

但也應當相信,到后來白先生還是有所察覺的,因為,常常馬呂斯一到,他便站起來走動。他放棄了他們常坐的地方轉(zhuǎn)到小路的另一端,選擇了那個角斗士塑像附近的一條板凳,仿佛是要看看馬呂斯會不會跟隨他們。馬呂斯一點不懂,居然犯了這個錯誤。那“父親”開始變得不準時了,也不再每天都領(lǐng)“他的女兒”來了。有時他獨自一個人來。馬呂斯見了便不再待下去。這又是一個錯誤。

馬呂斯毫不注意這些征兆。他已從膽小期進入盲目期,這是自然的和必然的進步。他的愛情在發(fā)展中。他每晚都夢見這些事。此外他還遇到一件意外的喜事,火上加油,他的眼睛更加瞎了。一天,黃昏時候,他在“白先生和他女兒”剛剛離開的板凳上拾到一塊手帕。一塊極簡單的手帕,沒有繡花,但是白潔,細軟,微微發(fā)出一種無以名之的芳香。他心花怒放地把它收了起來。手帕上有兩個字母U.F.,馬呂斯一點也不知道這個美麗的孩子的情況,她的家庭,她的名字,她的住處,全不知道,這兩個字母是他得到的屬于她的第一件東西,從這兩個可愛的起首字母上,他立即開始營造他的空中樓閣。U當然是教名了?!癠rsule!”(玉秀兒!)他想,“一個多么美妙的名字!”他吻著那手帕,聞它,白天,把它放在貼胸的心坎上,晚上,便壓在嘴唇下面睡。

“我在這里聞到了她的整個靈魂!”他興奮地說。

這手帕原是那老先生的,偶然從他衣袋里掉出來罷了。

在拾得這寶物后的幾天中,他一到公園便吻那手帕,把它壓在胸口。那美麗的孩子一點也不懂這是什么意思,連連用一些察覺不出的動作向他表示。

“害羞了!”馬呂斯說。

八 殘廢軍人也能自得其樂

我們既已提到“害羞”這個詞兒,既然什么也不打算隱藏,我們便應當說,有一次,正當他癡心向往的時候, “他的玉秀兒”可給了他一場極嚴重的苦痛。在這些日子里,她常要求白先生離開座位,到小路上去走走,事情便是在這些日子里發(fā)生的。那天,春末夏初的和風吹得正有勁,搖晃著懸鈴木的梢頭。父親和女兒,挽著手臂,剛從馬呂斯的坐凳跟前走了過去。馬呂斯在他們背后站了起來,用眼睛跟著他們,這在神魂顛倒的情況下是會做出來的。

忽然來了一陣風,吹得特別輕狂,也許負有什么春神的使命,從苗圃飛來,落在小路上,裹住了那姑娘,惹起她一身寒噤,使人憶及維吉爾的林泉女仙和泰奧克利特①的牧羊女那嫵媚的姿態(tài),這風竟把她的裙袍,比伊希斯②的神衣更為神圣的裙袍掀起來,幾乎到了吊襪帶的高度。一條美不勝收的腿露了出來。馬呂斯見了大為冒火,怒不可遏。

①泰奧克利特(Théocrite),希臘詩人,生于公元前四世紀。

②伊希斯(Isis),埃及女神,是溫存之妻的象征。

那姑娘以一種天仙似的羞惱動作,連忙把裙袍拂下去,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而息怒。他是獨自一人在那小路上,這沒錯。但也可能還有旁人。萬一真有旁人在呢?這種樣子真是太不成話!她剛才那種行為怎能不叫人生氣!唉!可憐的孩子并沒有做錯什么,這里唯一的罪人是風,但是馬呂斯心里的愛火和妒意正在交相煎逼,他下決心非生氣不可,連對自己的影子也妒嫉。這種苦澀離奇的妒嫉確是會這樣從人的心里冒出來,并且無緣無故強迫人去消受。另外,即使去掉這種妒嫉心,那條腿的動人形相對他來說也絲毫沒有什么可喜的,任何一個女人的白長襪也許更能引起他的興趣來。

當“他的玉秀兒”從那小路盡頭轉(zhuǎn)回來時,馬呂斯已坐在他的板凳上,她隨著白先生走過他跟前,馬呂斯瞪起一雙蠻不講理的眼睛對她狠狠望了一眼。那姑娘把身體向后微微挺了一下,同時也張了一下眼皮,意思仿佛說:“怎么了,有什么事?”

這是他們的“初次爭吵”。

正好在馬呂斯用眼睛和她鬧性*子時,小路上又過來一個人。那是個殘廢軍人,背駝得厲害,滿臉皺皮,全白的頭發(fā),穿一身路易十五時期的軍服,胸前有一塊橢圓形的小紅呢牌子,上面是兩把交叉的劍,這便是大兵們的圣路易十字勛章,他另外還掛一些別的勛章:一只沒有手臂的衣袖、一個銀下巴和一條木腿。馬呂斯認為已經(jīng)看出這人的神氣是極其得意的。他甚至認為仿佛已看見這刻薄鬼在一步一拐地打他身邊走過時對他非常親昵、非??鞓返財D了一下眼睛,似乎有個什么偶然機會曾把他倆串連到一起,共同享受一種意外的異味。這戰(zhàn)神的廢料,他有什么事值得這么高興呢?這條木腿和那條腿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呢?馬呂斯醋勁大發(fā)?!皠偛潘苍S正在這兒,”他心里想,“他也許真看見了?!彼薏坏冒涯菤垙U軍人消滅掉。

時間能磨禿利器的鋒尖。馬呂斯對“玉秀兒”的怒火,不管它是多么公正,多么合法,終于熄滅了。他到底諒解了,但是得先經(jīng)過一番很大的努力,他一連賭了三天氣。

可是,經(jīng)過這一切,也正因為這一切,那狂烈的感情更加熾熱了,成了瘋狂的感情。

九 失蹤

我們剛才已看到馬呂斯是怎樣發(fā)現(xiàn),或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她的名字叫玉秀兒。

胃口越愛越大。知道她叫玉秀兒,這已經(jīng)不壞,但是還太少。馬呂斯飽啖這一幸福已有三或四個星期。他要求另一幸福。他要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他犯過第一次錯誤:曾在那角斗士旁邊的板凳附近中計。他犯了第二次錯誤:白先生單獨去公園,他便不待下去。他還要犯第三次錯誤,絕大的錯誤,他跟蹤“玉秀兒”。

她住在西街行人最少的地方,一棟外表樸素的四層新樓房里。

從這時起,馬呂斯在他那公園中相見的幸福之外又添了種一直跟她到家的幸福。

他的食量增加了。他已經(jīng)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教名,至少,那悅耳的名字,那個真正的女性*的名字,他也知道了她住在什么地方,他還要知道她是誰。

一天傍晚,他跟著他們到了家,看見他們從大門進去以后,接著他也跟了進去,對那看門的大模大樣地說:

“剛才回家的是二樓上的那位先生嗎?”

“不是,”看門的回答說,“是四樓上的先生?!?br/>
又進了一步。這一成績壯了馬呂斯的膽。

“是住在臨街這面的嗎?”

“什么臨街不臨街,”看門的說,“這房子只有臨街的一面。”

“這先生是干什么事的?”馬呂斯又問。

“是靠年金生活的人,先生。一個非常好的人,雖然不很闊,卻能對窮人作些好事?!?br/>
“他叫什么名字?”馬呂斯又問。

那門房抬起了頭,說道:

“先生是個密探吧?”

馬呂斯很難為情,走了,但是心里相當高興。因為他又有了收獲。

“好,”他心里想,“我知道她叫‘玉秀兒’,是個有錢人的女兒,住在這里,西街,四樓?!?br/>
第二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兒只在盧森堡公園待了不大一會兒,他們離開時,天還很亮。馬呂斯跟著他們到西街,這已成了習慣。走到大門口,白先生讓女兒先進去,他自己在跨門坎以前,停下來回頭對著馬呂斯定定地看了一眼。

次日,他們沒有來公園。馬呂斯白等了一整天。

天黑以后,他到西街去,看見第四層的窗子上有燈光,便在窗子下面走來走去,直到熄燈。

再過一日,公園里沒人。馬呂斯又等了一整天,然后再到那些窗戶下面去巡邏,直到十點。晚飯是談不上了。高燒養(yǎng)病人,愛情養(yǎng)情人。

這樣過了八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兒不再在盧森堡公園出現(xiàn)了。馬呂斯無精打采地胡思亂想,他不敢白天去張望那扇大門,只好在晚上以仰望窗口玻璃片上帶點紅色*的燈光來滿足自己。有時見到人影在窗子里走動,他的心便跳個不停。第八天,他走到窗子下面,卻不見燈光。 “咦!”他說,“還沒有點燈,可是天已經(jīng)黑了,難道他們出去了?”他一直等到十點,等到午夜,等到凌晨一點。四樓窗口還是沒有燈亮,也不見有人回來。他垂頭喪氣地走了。

第二天——因為他現(xiàn)在是老靠第二天過活的,可以說他已無所謂有今天了——第二天,他又去公園,誰也沒遇見,他在那兒等下去,傍晚時又到那樓房下面。窗子上一點光也沒有,板窗也關(guān)上了,整個第四層是漆黑的。

馬呂斯敲敲大門,走進去問那看門的:

“四樓上的那位先生呢?”

“搬了。”看門的回答。

馬呂斯晃了一下,有氣無力地問道:

“幾時搬的?”

“昨天?!?br/>
“他現(xiàn)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br/>
“他沒把新地址留下?”

“沒有。”

看門的抬起鼻子,認出了馬呂斯。

“嘿!是您!”他說,“您肯定是個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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