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深夜的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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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接待訪客柜臺前的,是一個看起來超過六十多歲的瘦男人。去年沒有見到他,可能是從公家單位退休后來這里的??死捎悬c不安地向他自我介紹:“我叫松岡?!蹦莻€男人果然問他:“請問是哪里的松岡先生?”
“我是松岡克郎,今天來這里慰問演奏?!?/p>
“慰問?”
“圣誕節(jié)的……”
“喔?!蹦莻€男人恍然大悟,“聽說有人要來演奏,我還以為是樂團 ,你是一個人吧?”
“是,對不起?!笨死擅摽谙蛩狼?。
“你等一下喔?!?/p>
男人不知道打電話去哪里,和電話中的人聊了兩、三句話后,對克郎說:“請你在這里等一下?!?/p>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眼鏡的女人走了過來??死梢娺^她,去年也是由她負責派對的事。對方似乎也記住了克郎的長相,笑著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見了?!?/p>
“今年也請多關照?!笨死烧f。
“也請你多關照?!迸苏f。
女人帶他去了休息室。休息室內(nèi)放著簡單的茶幾和沙發(fā)。
“表演時間大約四十分鐘,和去年一樣,流程和曲目都可以由你來決定嗎?”負責的女人問。
“沒問題。曲目以圣誕歌曲為主,另外還有幾首我自創(chuàng)的曲子?!?/p>
“是嗎?”女人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也許她在努力回想,去年的自創(chuàng)曲子是甚么。
距離演奏會還有一點時間,克郎繼續(xù)留在休息室。桌上有寶特瓶裝飲料,他倒在紙杯里喝了起來。
繼去年之后,這是他第二次來“丸光園”孤兒院。這棟四層樓鋼筋水泥房子建在半山腰,除了起居室以外,還有食堂和浴室,幼兒到十八歲左右的青少年都在這里過團 體生活。克郎去過幾家孤兒院,這里的規(guī)模算是中上。
克郎拿起吉他最后調(diào)音,稍微練習 了一下發(fā)聲。沒問題,今天的狀況很不錯。
剛才的女人走了進來,說差不多該表演了??死捎趾攘艘槐瑁耪玖似饋?。
演奏會的會場在體育館。院童都端正地坐在排列整齊的鐵管椅上,大部份都是小學生,當克郎走進體育館時,他們用力拍著手。可能是指導員指示他們這么做。
院方為克郎準備了麥克風、椅子和樂譜架,他向院童鞠了一躬后,坐在椅子上。
“大家午安?!?/p>
“午安?!痹和黄鸹卮?。
“這是我第二次來這里,去年也是圣誕夜來這里。因為每次都是圣誕夜來這里,所以有點像圣誕老公公,很可惜,我沒有禮物?!闭f到這里,他笑了笑,“但是,和去年一樣,我要用歌曲當作禮物送給大家?!?/p>
首先,他彈唱了〈紅鼻子麋鹿魯?shù)婪颉?,院童都聽過這首歌,所以在中途一起唱了起來。
接著,他又唱了幾首大家耳熟能詳?shù)氖フQ歌曲,在唱歌停頓時,也穿插著和他們聊幾句。院童們都很高興,隨著音樂用手打拍子,氣氛還算不錯。
克郎在中途開始注意其中一個女孩。
她坐在第二排的角落,如果是小學生的話,應該已經(jīng)讀高年級了。她的視線看向其它方向,完全沒有看克郎一眼。不知道是否對音樂沒有興趣,她的嘴巴完全沒有動。
她隱約帶著憂郁的表情吸引了克郎,散發(fā)出一種不像是小孩子的女人味??死膳υ噲D讓她看向自己。
童謠可能太孩子氣,那個女孩不感興趣。于是,他唱了松任谷由實的〈圣誕老人是戀人〉。這是去年當紅的電影 《帶我去滑雪》中的插曲,嚴格來說,在這里唱這當歌違反了著作權法,但應該沒有人會去檢舉吧。
大部份小孩子都很高興,那個女孩卻仍然看著斜前方。
之后,克郎又演奏了幾首那個年紀的少女喜愛的樂曲,仍然沒有效果。她對音樂沒有興趣。他只能告訴自己放棄。
“接下來是最后一首樂曲。那是我每次在演奏會結束之前,必定會演奏的一首曲子,請大家欣賞。”
克郎放下吉他,拿出口琴,調(diào)整呼吸后,閉上眼睛,緩緩吹了起來。他已經(jīng)演奏過幾千次,根本不需要看樂譜。
他花了三分半鐘演奏完這首曲子,體育館內(nèi)鴉雀無聲??死稍诖低昕谇俚那耙豢虖堥_眼睛,頓時愣了一下。
因為那個女孩專注地望著他,她的眼神很認真,克郎一把年紀了,忍不住心跳加速。
演奏會結束后,克郎在院童的掌聲中離開了體育館。負責活動的那個女人走了過來,對他說了聲:“辛苦了?!?/p>
克郎原本想打聽那名少女,但還是把話吞了下去。因為他不知道用甚么理由詢問。
沒想到,他意外地有機會和那名少女聊天。
演奏會結束后,院方在食堂內(nèi)舉辦了餐會。克郎也受邀參加,正當他在用餐時,那名少女走了過來。
“剛才那首是甚么曲子?”她直視著克郎的眼睛問。
“哪一首……?”
“就是最后用口琴吹奏的那一首,我以前沒有聽過?!?/p>
克郎笑著點了點頭。
“那當然,因為那是我自創(chuàng)的?!?/p>
“自創(chuàng)?”
“我自己作的曲,妳喜歡嗎?”
少女用力點頭。
“我覺得這首曲子很棒,很想再聽一次。”
“是嗎?那妳等一下?!?/p>
克郎今天晚上要住在這里。他去了為他安排的房間,拿了口琴回到食堂。
他把少女帶到走廊上,用口琴吹了那首曲子給她聽。她露出嚴肅的眼神聽得出神。
“沒有曲名嗎?”
“不,有啊,叫〈重生〉?!?/p>
“重生……”她小聲重復了一句,開始哼了起來??死陕犃梭@訝不已,因為她完美地重現(xiàn)了〈重生〉的旋律。
“妳這么快就記住了?”
聽到他的問題,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因為我很擅長記歌曲。”
“但還是很厲害。”
克郎打量著少女的臉,腦海中浮現(xiàn)了“才華”這兩個字。
“松岡先生,你不當專業(yè)歌手嗎?”
“專業(yè)歌手嗎……不知道哩?!笨死善^,努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起伏。
“我覺得這首曲子一定會紅?!?/p>
“是嗎?”
她點了點頭,“我很喜歡?!?/p>
克郎笑著說:“謝謝?!?/p>
就在這時,聽到有人叫“小芹”的名字。一名女職員從食堂內(nèi)探出頭,“可不可以請妳叫小龍吃飯?”
“喔,好?!泵行∏鄣纳倥蚩死删狭艘还?,走去食堂。
克郎也跟著走回食堂。小芹坐在一名年幼的少年身旁,試圖讓他自己拿湯匙。少年很瘦小,臉上沒有表情。
負責安排演奏會的女人剛好在旁邊,克郎很自然地向她打聽了小芹他們的事。她露出感慨的表情說:
“這對姊弟今年才來,好像受到父母的虐待,她弟弟小龍只和她說話?!?/p>
“是喔。”
克郎看著小芹照顧她弟弟的樣子,似乎隱約了解她拒絕圣誕歌曲的原因了。
餐會結束后,克郎回到自己的房間。他躺在床 上,聽到窗外熱鬧的聲音,起身往樓下看,發(fā)現(xiàn)小孩子正在放煙火,似乎并不在意戶外的寒冷。
他也看到了小芹和小龍的身影,他們在遠處看著。
你不當專業(yè)歌手嗎?
好久沒有聽到這句話了。剛才也是這十年來,第一次用笑容敷衍這個問題。但是,當時和現(xiàn)在的心情完全不同。
“老爸,”他對著夜空嘀咕,“對不起,我甚至連敗仗都無法打──”
克郎回想起八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