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CIVIC車上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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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剪票口看了一眼手表,發(fā)現(xiàn)時針和分針指向八點半剛過。他覺得不對勁,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列車時間表上方的時鐘顯示已經(jīng)八點四十五分了。浪矢貴之撇著嘴角,咂了一聲。這只老爺表又亂走了。
他考上大學(xué)時,父親送他的這只手表最近經(jīng)常走走停停。用了二十年的表,壽命死怕也差不多了,改天去買一只石英表吧。以前一只水晶振動式的劃時代手表貴得離譜,差不多可以買一輛轎車,最近價格越來越便宜了。
離開車站,走在商店街上,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雖然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還有商店沒有打烊。從外面看,每家店的生意似乎都很好。聽說自從附近建了新市鎮(zhèn)后,有很多新的居民遷入,車站前商店街的生意也越來越好。
沒想到這種鄉(xiāng)下地方不起眼的商店街生意也這么好。貴之有點意外,但看到從小長大的地區(qū)漸漸恢復(fù)活力,也暗自感到高興,甚至很希望自家的雜貨店也可以開在這條商店街上。
他從商店街轉(zhuǎn)進(jìn)一條岔路,走了一陣子,來到一片住宅區(qū)。這一帶不斷建造新房子,所以每次來這一帶,周圍的景色都不一樣。聽說這里的居民有不少人每天搭車到東京上班。即使搭特急電車,恐怕也要兩個小時。自己絕對沒辦法過那種生活。貴之忍不住想。他目前在東京租屋而居,雖然空間不大,但也有兩房一廳,和妻子、十歲的兒子一起住在那里。
他也知道,自己雖然不可能每天從這里搭車去上班,但是下次搬家時,恐怕不得不搬到較遠(yuǎn)的地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通勤時間增加這點小困難應(yīng)該不足掛齒。
穿越住宅區(qū)后,在T字路口右轉(zhuǎn),又繼續(xù)走了一段。這是一段和緩的上坡道。來到這里之后,即使閉著眼睛也可以走回家里。他的身體知道該走多少步,也知道馬路的彎度。因為他在高中畢業(yè)之前,每天都走這條路。
不一會兒,右前方出現(xiàn)了一棟小房子。雖然亮著路燈,但廣告牌太陳舊了,看不清上面的字。鐵卷門已經(jīng)拉了下來。
他在店門前停下腳步,再度仰頭看著廣告牌。浪矢雜貨店──走近時,勉強可以分辨這幾個字。
房子和隔壁的倉庫之間有一條寬一公尺左右的防火巷。貴之沿著防火巷繞到店的后方。讀小學(xué)時,他都把腳踏車停在這里。
店的后方有一道后門,門旁裝了一個牛奶箱。十年前左右,牛奶公司每天會上門送牛奶。母親去世之后不久,家里不再訂牛奶了,但仍然保留了牛奶箱。
牛奶箱旁有一個按鈕。以前只要一按,門鈴就會響,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壞了。
貴之拉著門把,門立刻打開了。他已經(jīng)習(xí) 以為常了。
“晚上好。”他用低沉的聲音打了一聲招呼,但屋內(nèi)沒有人響應(yīng),他自顧自走了進(jìn)去,脫下鞋子進(jìn)了屋。一進(jìn)屋就是廚房,沿著廚房往內(nèi)走,就是和室。繼續(xù)往前走,就來到店鋪。
雄治穿著日式長褲和毛衣,跪坐在和室的矮桌前,緩緩抬頭看著貴之。他的老花眼鏡已經(jīng)滑到鼻尖了。
“怎么是你?”
“甚么怎么是我?你門沒有鎖,不是叮嚀你好幾次,要記得鎖好門嗎?”
“別擔(dān)心,有人進(jìn)來時,我會知道?!?/p>
“我進(jìn)來時你根本不知道,你沒聽到我的聲音吧?”
“我有聽到聲音,但正在想事情,所以懶得回答?!?/p>
“又在強詞奪理了,”貴之把帶來的小紙袋放在矮桌上,盤腿坐了下來,“這是你喜歡吃的木村屋紅豆面包?!?/p>
“喔,”雄治眼睛亮了起來,“每次都讓你破費?!?/p>
“小事一樁?!?/p>
雄治“嘿喲”一聲站了起來,拿起紙袋,打開旁邊神桌的門,把裝了紅豆面包的袋子放在神桌前,站在原地?fù)u了兩次鈴,又放回了原位。雖然他很瘦小,但即使年近八十,身體還挺得很直。
“你吃過晚餐了嗎?”
“下班后吃了蕎麥面。今晚我要住在這里?!?/p>
“這樣喔,你有告訴芙美子嗎?”
“有啊,她也很擔(dān)心你。你身體怎么樣?”
“托你的福,我很好,根本不必特地回來看我。”
“我都已經(jīng)回來了,還說這種話?!?/p>
“我是說,你不必為我擔(dān)心。對了,我剛才泡了澡,水還沒有放掉,應(yīng)該還很熱,你隨時可以去泡澡?!?/p>
雄治在說話時,視線始終看著矮桌。矮桌上放著信紙,旁邊有一個信封,信封上寫著“浪矢雜貨店收”。
“這是今天晚上送來的嗎?”貴之問。
“不,是昨天深夜送來的,我早上才發(fā)現(xiàn)?!?/p>
“那不是應(yīng)該今天早上就寫回信嗎?”
浪矢雜貨店會在隔天早上把解答煩惱的答復(fù)信放在牛奶箱內(nèi)──這是雄治訂下的規(guī)矩,因此,他每天都凌晨五點半起床 。
“不,這位諮商者很體貼,說因為是半夜才送信,所以可以晚一天答復(fù)?!?/p>
“是喔?!?/p>
真是莫名其妙。貴之忍不住想道。為甚么雜貨店的老板要替別人消煩解憂?他當(dāng)然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因為周刊雜志也曾經(jīng)上門采訪過父親。之后,上門諮商的信件增加了不少。雖然也有認(rèn)真諮商的人,但大部份都是小孩子搗蛋,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惡作劇,甚至有人在一個晚上投了三十封寫了煩惱的信,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內(nèi)容全都是胡說八道。但是,雄治都一一回復(fù),當(dāng)時,貴之忍不住對雄治說:“別理這種人,一看就知道是惡作劇,理會這種人未免太愚蠢了。”
但是,年邁的父親并不以為意,甚至語帶同情地說:“你甚么都不懂?!?/p>
“我不懂甚么?”貴之生氣地問,雄治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說:
“不管是搗蛋還是惡作劇,寫信給『浪矢雜貨店』的人,和真正為了煩惱而上門的人一樣,他們內(nèi)心有破洞,重要的東西正從那個破洞漸漸流失。最好的證明,就是他們一定會來看牛奶箱,會來拿回信。他們很想知道浪矢爺爺收到自己的信后會怎么回答。你想想,即使是亂編的煩惱,要想三十個煩惱也很辛苦。對方費了這么大的工夫,絕對不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會努力想答案后,寫回信給他,絕對不能無視別人的心聲。”
雄治針對這三十封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煩惱諮商信一一認(rèn)真回信,在早上之前,把回信放進(jìn)了牛奶箱。八點的時候,當(dāng)雜貨店拉開鐵卷門開始營業(yè)時,所有的回信都拿走了。之后,沒有再發(fā)生過類似的惡作??;有一天晚上,收到了一張只寫了“對不起,謝謝你”這句話的信,筆跡和那三十封信很相似。貴之不會忘記父親一臉得意地出示那張紙時的表情。
貴之覺得,這件事或許已經(jīng)成為父親生命的意義。大約十年前,貴之的母親罹患心臟病離開人世時,雄治一蹶不振。兩個兒女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 ,離家生活了,對一個即將邁入古稀之年的老人來說,孤單度日的生活太痛苦,足以奪走他活下去的動力。
貴之有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姊姊賴子,她和公婆同住,無法照顧父親,所以,只能由貴之擔(dān)起照顧父親的責(zé)任。但那時候他剛結(jié)婚不久,住在公司宿舍,居住空間不夠大,沒辦法把雄治接去同住。
雄治可能了解一對兒女的難處,所以即使身體不好,仍然沒有說雜貨店要歇業(yè)。貴之也因為父親的忍耐暫時逃避這件事。
有一天,貴之接到姊姊賴子一通意外的電話。
“我嚇了一跳,爸爸一下子變得很有精神,搞不好比媽媽去世之前更有精神。以目前的情況,暫時可以放心了。你最好也回去看一下,一定會很驚訝。”
難得回家探視父親的姊姊聲音中帶著喜悅,她又用興奮的語氣問:“你知道爸爸為甚么這么有精神嗎?”貴之回答說不知道,姊姊說:“我想也是,你不可能知道。我聽了之后,也驚訝連連?!比缓蟛沤K于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父親開始為人消煩解憂。
貴之聽了之后,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覺得“甚么意思???”于是,立刻在周末回了老家。回到家時,他難以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浪矢雜貨店前聚集了很多人,大部份都是小孩子,其中也有大人的身影。每個人都看著雜貨店的墻壁。墻上貼了很多紙,他們看著紙笑了起來。
貴之走了過去,在一群小孩子身后看著墻壁,發(fā)現(xiàn)上面貼著信紙和報告紙,也有便條紙。他看了紙上寫的內(nèi)容,其中一張寫了以下的問題。
我有事要問。我不想讀書,也不想偷看作弊 ,但想要考試時考一百分。請問該怎么辦?
那張紙上顯然是小孩子寫的字。下面貼著針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那是雄治的字,貴之一眼就認(rèn)出了熟悉的字跡。
可以拜托老師,請老師出一張關(guān)于你的考卷。因為所有題目都是關(guān)于你的問題,你寫甚么答案,甚么就是正確答案。
甚么跟甚么啊,這是哪門子的消煩擔(dān)憂,根本是腦筋急轉(zhuǎn)彎嘛。
他也看了其它的煩惱內(nèi)容,都是一些異想天開的內(nèi)容,甚么希望圣誕老人來家里,但家里沒煙囪怎么辦?或是地球變成猩球時,要由誰來教猩猩的語言?但是,雄治認(rèn)真回答每一個問題,也因此受到了好評。旁邊放了一個開了投遞口的箱子,上面貼了一張紙──
煩惱諮商箱歡迎諮商任何煩惱浪矢雜貨店
“這算是一種游戲吧,因為附近那些小鬼挑戰(zhàn),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應(yīng)戰(zhàn),沒想到意外受到好評,甚至有人千里迢迢跑來看,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點吸引人。只是最近那些小鬼提出的煩惱都不好對付,我也要絞盡腦汁回答,真是累死我了。”
雄治面帶苦笑說話的神情充滿活力,和母親剛?cè)ナ罆r判若兩人。貴之發(fā)現(xiàn)姊姊所言不假。
諮商煩惱成為雄治新的人生意義,起初只是游戲而已,漸漸開始有人真心討教。雄治認(rèn)為諮商箱放在顯眼處似乎不太妥當(dāng),于是改變了方式,采取了目請用鐵卷門上的郵件投遞口和牛奶箱搭配的方式,但是,收到有趣的煩惱時,還是會像以前一樣貼在墻上供大家瀏覽。
雄治跪坐在矮桌前,雙臂抱在胸前,吐著下唇,皺著眉頭。雖然面前攤著信紙,但他沒有拿起筆。
“你想了很久了,”貴之說,“遇到難題了嗎?”
雄治緩緩點頭。
“是一個女人來諮商,這種問題最讓我傷腦筋了?!?/p>
雄治解釋說,這次是關(guān)于戀愛的問題。雄治當(dāng)年是相親結(jié)婚,在結(jié)婚之前,和母親之間并不太了解。貴之覺得有人來找那個時代的人諮商戀愛問題,未免太缺乏常識了。
“隨便回答一下就好了。”
“這怎么行?怎么可以隨便亂寫?”雄治的聲音中帶著不滿。
貴之聳了聳肩,站了起來。“家里有啤酒吧?我要喝?!?/p>
雄治沒有回答,貴之打開冰箱。家里的冰箱是舊式兩門冰箱,兩年前,姊姊家買新冰箱時,把原本的舊冰箱送來家里。之前家里用的單門冰箱是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年)買的,那時候,貴之還是大學(xué)生。
冰箱里冰了兩瓶啤酒。雄治喜歡小酌,冰箱里隨時都有啤酒。以前他對甜食不感興趣,六十歲后,才開始喜歡吃木村屋的紅豆面包。
貴之拿了一瓶啤酒,打開瓶蓋,又從碗柜里拿了兩個杯子,回到矮桌前。
“爸爸,你也喝吧?”
“不,我現(xiàn)在不喝?!?/p>
“是嗎?真難得。”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在寫完回信之前,我都不喝酒嗎?”
“是喔?!辟F之點著頭,把啤酒倒進(jìn)自己的杯子。
陷入沉思的雄治,緩緩把頭轉(zhuǎn)向貴之。
“父親有老婆和孩子?!彼蝗婚_口說道。
“啊?”貴之問,“你在說甚么?”
雄治拿起放在一旁的信封說:
“這次的諮商者,是一個女人,父親有妻兒?!?/p>
貴之還是聽不懂,喝了一口啤酒后,把杯子放了下來。
“是啊,我的父親也有妻兒,雖然妻子死了,但兒子還活著,就是我?!?/p>
雄治皺著眉頭,煩躁地?fù)u了搖頭。
“我不是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父親不是諮商者的父親,而是小孩子的父親?!?/p>
“小孩?誰的小孩?”
“啊呀,”雄治不耐煩地?fù)u著手,“就是諮商者肚子里的嘛?!?/p>
“?。俊辟F之發(fā)出這個聲音后,終于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諮商者懷孕了,那個男人有妻兒。”
“對啊,我剛才不就說了嗎?”
“你的表達(dá)方式有問題。你只說是父親,大家都會以為是諮商者的父親?!?/p>
“這就叫貿(mào)然斷定?!?/p>
“是嗎?”貴之偏著頭,伸手拿起酒杯。
“所以,你覺得呢?”雄治問。
“覺得甚么?”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男方有妻兒,她懷了這個男人的孩子,你覺得該怎么辦?”
貴之終于了解了諮商的內(nèi)容。他喝了一口啤酒,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時下的年輕女人真不檢點,而且腦筋不清楚。愛上有老婆的男人,不可能有好結(jié)果。不知道她在想甚么?”
雄治皺著眉頭,敲著矮桌。
“不必說教,快回答該怎么辦?!?/p>
“那還用問嗎?當(dāng)然是把孩子拿掉,還能怎么回答?!?/p>
雄治“哼”了一聲,抓著耳朵,“我問錯人了?!?/p>
“干嘛?甚么意思嘛?!?/p>
雄治失望地撇著嘴角,拍著諮商者的來信說:
“當(dāng)然是把孩子拿掉,還能怎么回答──就連你也這么說。這名諮商者當(dāng)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正因為知道,所以才在煩惱,難道你不懂嗎?”
父親的話一針見血,貴之無言以對。父親說得沒錯。
“你聽我說,”雄治說,“她在信上也提到,她知道必須拿掉孩子,因為對方不可能負(fù)責(zé),靠她一個人養(yǎng)孩子,日后一定會很辛苦。她很冷靜地認(rèn)清了現(xiàn)實,即使如此,仍然無法放棄想要生下這個孩子的念頭,不愿意拿掉孩子,你知道為甚么嗎?”
“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我是看了信之后才知道,因為對她來說,這是最后的機會?!?/p>
“最后?”
“一旦錯過這個機會,可能這輩子再也無法生孩子了。她以前曾經(jīng)結(jié)過婚,因為試了很久都無法懷孕,所以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她是不容易懷孕的體質(zhì),甚至教她不要對生孩子抱希望。她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導(dǎo)致第一段婚姻的失敗?!?/p>
“原來她有不孕癥……”
“總之,因為有這些因素,對她來說,可能是最后的機會。聽到這里,你應(yīng)該也知道,不能簡單地回答,當(dāng)然要把孩子拿掉吧?!?/p>
貴之喝完杯子里的啤酒,伸手拿起酒瓶。
“雖然我知道你說的意思,但還是不應(yīng)該生下來。不然一定會很辛苦,這樣小孩子太可憐了?!?/p>
“所以她在信里說,她已經(jīng)作好了心理準(zhǔn)備?!?/p>
“雖然話是這么說,”貴之在杯子里倒了啤酒后抬起頭,“但這不是諮商吧?既然她已經(jīng)作好了心理準(zhǔn)備,那就生下來啊。不管你怎么回答,都無法改變她吧?”
雄治點點頭,“也許吧。”
“也許……”
“我諮商多年,終于了解到一件事。通常諮商者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找人諮商的目的,只是為了確認(rèn)這個答案是正確的。所以,有些諮商者在看了我的回信后,會再寫信給我,可能是我的回答和他原本想的不一樣?!?/p>
貴之喝著啤酒,皺起了眉頭,“你居然和這類麻煩事打交 道這么多年?!?/p>
“這也是在幫助別人,正因為是麻煩事,做起來才有意義?!?/p>
“你真的很古怪,但既然這樣,你根本沒必要思考啊。她想要生下來,就請她加油,生一個健康的寶寶?!?/p>
雄治看著兒子的臉,垂著嘴角,慢吞吞地?fù)u著頭。
“你果然甚么都不懂。從她的信中的確可以感受到她想要生下孩子的想法,但重要的是,她的心情和意志是兩碼事。也許她很想生下這個孩子,但也知道現(xiàn)實不允許她生下來,寫這封信給我的目的,是想要堅定自己的決心。果真如此的話,我教她生下來,會造成反效果,會讓她更加痛苦。”
貴之用指尖壓著太陽穴。他感到頭痛。
“如果是我,就會回信說,妳想怎么樣就怎么樣?!?/p>
“不必?fù)?dān)心,沒有人想聽你的回答??傊仨殢男胖辛私庵J商者的心理?!?/p>
真辛苦啊。貴之事不關(guān)己地想道。但是,對雄治來說,思考如何回答是他的樂趣。正因為這個原因,貴之才覺得難以啟齒。他今晚回到老家,并不光是為了探親年邁的父親。
“爸爸,可以打斷你一下嗎?我也有事要和你談?!?/p>
“談甚么?你也看到了,我現(xiàn)在很忙?!?/p>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而且,你說很忙,根本只是在沉思而已。想一些其它事,搞不好可以想出好主意。”
不知道是否覺得貴之說得有道理,雄治板著臉看著兒子,“甚么事?”
貴之坐直了身體。
“我聽姊姊說,店里的生意很差?!?/p>
雄治立刻皺著眉頭,“賴子真是多話。”
“她是你女兒,當(dāng)然會擔(dān)心啊,所以才通知我?!?/p>
賴子以前在會計事務(wù)所工作。因為有當(dāng)時的工作經(jīng)驗,所以,都由她負(fù)責(zé)為浪矢雜貨店報稅,前一陣子她報完今年的稅,打電話給貴之。
“家里雜貨店的生意太清淡了,不光是赤字,而是大赤字,不管誰去報稅都一樣,根本不需要節(jié)稅,即使照實申報,也不用付一毛錢稅金?!?/p>
貴之忍不住問:“有這么離譜嗎?”賴子回答說:“如果爸爸自己去申報,稅捐處的人搞不好會要求他順便去申請低收入戶補助。”
貴之看著父親。
“是不是該把這家店收起來?附近的客人現(xiàn)在都去商店街買東西。在那個車站造好之前,因為這附近剛好有公車站,所以生意還不錯,現(xiàn)在恐怕很難繼續(xù)撐下去,不如趁早放棄?!?/p>
雄治一臉沮喪地摸著下巴。
“把店收起來,我要怎么辦?”
貴之停頓了一下說:“你可以去我那里住?!?/p>
雄治挑了一下眉毛,“你說甚么?”
貴之巡視室內(nèi),看到墻上的裂痕。
“把這個雜貨店收起來之后,就沒必要繼續(xù)住在這么不方便的地方,搬去和我們住吧。我已經(jīng)和芙美子談過了。”
雄治“哼”了一聲說:“你家那么小?!?/p>
“不,其實我準(zhǔn)備搬家,我們覺得差不多該買房子了?!?/p>
戴著老花眼鏡的雄治瞪大了眼睛,“你?要買房子?”
“有甚么好奇怪的,我也快四十歲了,目前正在找房子,所以正在考慮你該怎么辦?!?/p>
雄治把頭轉(zhuǎn)到一旁,輕輕搖著手,“不必考慮我?!?/p>
“為甚么?”
“我可以照顧自己,不會去打擾你們?!?/p>
“話是這么說,但沒辦法的事就是沒辦法啊,你又沒有收入,要怎么生活?”
“不用你操心,我不是說了,我自己會想辦法?!?/p>
“想甚么辦法──”
“那你就別管了,”雄治大聲說道,“你明天還要上班吧?那就要早起,少啰嗦了,趕快去洗澡睡覺。我很忙,還有事要做?!?/p>
“有甚么事?不就是要寫這個嗎?”貴之用下巴指了指信紙。
雄治默默看著信紙,似乎不想再理會他。
貴之嘆著氣站了起來,“我去洗澡?!?/p>
雄治沒有回答。
浪矢家的浴室很小,貴之雙手抱膝,縮手縮腳地泡在老舊的不銹鋼浴池內(nèi),看著浴室窗外。浴室旁有一棵很大的松樹,可以稍微看到松樹的樹枝。那是他從小熟悉的景象。
雄治應(yīng)該不是舍不得雜貨店,而是不愿意割舍為人諮商煩惱。一旦關(guān)了雜貨店,離開這里,就不會有人再上門找他諮商。貴之也認(rèn)為如此,那些諮商者覺得好玩,才會帶著輕松的心情找父親討論。
這么快就奪走父親的樂趣未免太殘酷了,貴之心想。
第二天清晨,發(fā)條式的古董鬧鐘在六點就把他叫醒了。他在二樓的房間換衣服時,聽到窗戶下面有動靜。他輕輕打開窗戶往下看,看到一個人影從牛奶箱前離開。一個長發(fā)的女人穿著白色衣服,但沒看到她的臉。
貴之走出房間,來到一樓。雄治已經(jīng)起床 了,正在廚房用鍋子燒熱水。
“早安。”他向父親打招呼。
“喔,起來啦?!毙壑慰戳艘谎蹓ι系臅r鐘,“要吃早餐嗎?”
“不用了,我馬上要出門。那個怎么樣了?就是諮商的事?!?/p>
雄治停下正準(zhǔn)備抓柴魚片的手,板著臉看著貴之說:
“寫好了啊,一直寫到深夜?!?/p>
“你是怎么回答的?”
“不能告訴你。”
“為甚么?”
“那還用問嗎?這是規(guī)矩,因為事關(guān)別人的隱私?!?/p>
“是喔?!辟F之抓了抓頭,他沒想到雄治竟然知道“隱私”這個字眼。
“有一個女人打開了牛奶箱?!?/p>
“甚么?你看到了嗎?”雄治露出責(zé)備的表情。
“剛好看到,從二樓的窗戶瞥到的?!?/p>
“她應(yīng)該沒看到你吧?”
“應(yīng)該沒問題,因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p>
雄治吐出下唇,搖了搖頭。
“不能偷窺諮商者長甚么樣子,這也是規(guī)矩。一旦對方覺得被人看到了,就不會再上門諮商了。”
“又不是我故意要看的,只是剛好看到?!?/p>
“真是的,難得回來一趟就沒好事?!毙壑梧洁熘_始用柴魚片熬高湯。
“真對不起啊?!辟F之小聲說完,走進(jìn)了廁所。然后去盥洗室洗臉、刷牙,漱洗完畢。雄治正在廚房做煎蛋。不知道是否一個人生活了很久的關(guān)系,他下廚的動作很利落。
“總之,目前暫時還不急,”貴之對著父親的背影說道,“不需要馬上搬去和我們住?!?/p>
雄治沒有說話,似乎覺得沒必要回答。
“好吧,那我就走了。”
“喔?!毙壑蔚吐暬卮?,但仍然沒有轉(zhuǎn)身。
貴之從后門走了出去,打開牛奶箱,里面是空的。
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回答的──他有點在意,不,他相當(dāng)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