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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木雕師的學(xué)徒并不容易,他的師父是典型的工匠脾氣,既頑固,又不懂得通融。第一年,浩介只能做一些工具保養(yǎng)、材料管理和清掃之類的工作,在他讀高中夜間部二年級時,師父才終于允許他雕刻。他每天必須削幾十個規(guī)定的形狀,直到完成品都一模一樣為止,完全沒有半點樂趣可言。
他的師父心地很善良,也認真為浩介的將來著想,認為把他培養(yǎng)成能夠獨當(dāng)一面的木雕師是自己的使命。浩介可以感受到師父的悉心指導(dǎo)并不光是為了培養(yǎng)接班人而已,而且?guī)熌敢矊λ芎谩?/p>
高中畢業(yè)時,他才開始真正成為師父的幫手。首先做一些簡單的作業(yè),在逐漸習(xí)慣、獲得師父的信賴后,工作內(nèi)容漸漸有了難度,但也很有成就感。
他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雖然一家人跑路的記憶并沒有消失,但他很少想起,同時也覺得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并沒有錯。
幸好沒有跟著父母跑路,那天晚上離開他們是正確的決定。如果聽從浪矢雜貨店爺爺?shù)慕ㄗh,不知道現(xiàn)在會變成甚么樣。
一九八○年十二月,浩介從電視上得知披頭四成員之一的約翰?倫農(nóng)遭到槍殺的消息,不禁深受打擊。
曾經(jīng)為披頭四瘋狂的日子再度蘇醒,痛苦和苦澀涌上心頭,當(dāng)然,其中也夾雜了懷念。
約翰?倫農(nóng)有沒有為解散披頭四感到后悔?是不是覺得太早解散了?這個疑問沒來由地浮現(xiàn)在腦海。
但是,浩介隨即搖著頭。不可能。因為披頭四解散后,四名成員都很活躍。因為他們終于擺脫了披頭四的束縛,就好像自己擺脫了和父母之 間的束縛,終于得到了幸福。
一旦心分開了,就很難繼續(xù)在一起──他再度體會到這件事。
就這樣過了八年,十二月的某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了驚人的消息。丸光園發(fā)生了火災(zāi),而且有人在火災(zāi)中身亡。
師父叫他去丸光園看一下。第二天,他開著店里的廂型車前往。自從他高中畢業(yè)時,去丸光園表達感謝之后,已經(jīng)十幾年沒去了。
丸光園的房子有一半被燒毀了,院童和職員借住在附近小學(xué)的體育館生活,雖然有幾個取暖器,但大家都冷得發(fā)抖。
年邁的院長看到浩介來訪很高興,同時,對當(dāng)年那個內(nèi)心封閉,不愿意說出自己真實姓名的少年,終于長大成人 ,主動關(guān)心遭遇火災(zāi)的孤兒院感到驚訝。
正當(dāng)浩介準(zhǔn)備離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你是藤川嗎?”一名年輕女子走向他。她年約二十多歲,身上穿著昂貴的毛皮大衣。
“藤川,果然是你?!彼p眼發(fā)亮,“我是晴美,武藤晴美,你還記得我嗎?”
浩介不記得這個名字。她打開手提包,從里面拿出一樣?xùn)|西。
“那這個呢?應(yīng)該記得吧?”
“?。 彼滩蛔〗辛似饋?。
那是一只木雕的小狗。浩介的確記得,那是他在丸光園時雕刻的。
他再度打量眼前的女人,覺得似曾相識。
“在孤兒院時?”
“對,”她點點頭,“我五年級的時候,你送給我的?!?/p>
“我想起來了,只是……記憶很模糊?!?/p>
“?。渴沁@樣喔?我一直記得,而且把它當(dāng)成寶貝?!?/p>
“是嗎?真對不起?!?/p>
她露出微笑,把木雕小狗放回手提包,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汪汪事務(wù)所董事長武藤晴美”。
浩介也遞上了名片,晴美露出更加欣喜的表情。
“木雕……你果然成為木雕專家了?!?/p>
“師父說,我現(xiàn)在只能獨當(dāng)半面?!焙平樽ブ^。
體育館外有一張長椅,他們一起坐在長椅上。晴美說,她也是得知火災(zāi)的消息后趕來的,她主動向院長提出要提供援助。
“因為從小在這里受到很多照顧,我希望可以藉由這個機會回報?!?/p>
“是嗎?妳真了不起?!?/p>
“你也一樣啊?!?/p>
“不,是我?guī)煾附形襾淼?,”浩介低頭看著她的名片,“妳自己開公司嗎?是甚么公司?”
“一家小公司,針對年輕人企劃一些活動,以及企劃廣告?!?/p>
“是喔?!焙平閼?yīng)了一聲,因為他完全無法想象是怎樣的公司。
“妳這么年輕就自己開公司,真厲害。”
“一點都不厲害,只是運氣比較好。”
“我覺得不可能只有運氣,能夠有勇氣自己開公司,就很厲害了。畢竟被人雇用,領(lǐng)別人薪水的生活比較輕松?!?/p>
晴美偏著頭說:
“應(yīng)該和個性有關(guān)吧,我不喜歡聽人使喚,我在外面打工時,也常常做不久。所以,離開孤兒院時,我不知道自己該做甚么,為這件事傷透了腦筋。那時候,有一個人向我提供了寶貴的意見,所以我決定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p>
“喔?有一個人?”
“我跟你說,”她停頓了一下后,繼續(xù)說:“是一家雜貨店。”
“雜貨店?”浩介皺起眉頭。
“我朋友家附近的雜貨店,那家雜貨店很有名,專門幫人消煩解憂,聽說周刊也曾經(jīng)介紹過。當(dāng)初去諮商時,我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得到了很好的建議。因為有他,才有今天的我?!?/p>
浩介說不出話,她說的絕對就是浪矢雜貨店。除了那家店以外,不可能還有第二家雜貨店做這種事。
“你不相信這種事嗎?”她問。
“不,不是。喔,原來有這種雜貨店?!彼首髌届o。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p>
“無論如何,既然妳的公司經(jīng)營順利,那就很好啊?!?/p>
“托你的福,不瞞你說,目前我副業(yè)賺得比較多?!?/p>
“副業(yè)?”
“我在做投資,股票啦,不動產(chǎn)之類的,還有高爾夫的會員證?!?/p>
“喔。”浩介點著頭,最近常聽到這類話題。不動產(chǎn)價格飆漲,景氣持續(xù)攀升,所以,木雕的生意也很不錯。
“藤川,你對股票之類的有興趣嗎?”
浩介苦笑著搖頭,“完全沒有?!?/p>
“是嗎?那就算了?!?/p>
“怎么了?”
晴美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說:
“如果你做投資買了股票和不動產(chǎn),在一九九○年之前都要脫手。因為日本經(jīng)濟會在之后走下坡。”
浩介不解地注視著她的臉,因為她說話的語氣太有自信了。
“對不起?!鼻缑缹擂蔚匦α诵?。
“我在胡說八道,你別放在心上?!闭f著,她看了一眼手表,站了起來,“因為久別重逢,我太高興了,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見面?!?/p>
“嗯,”浩介也站了起來,“妳也多保重?!?/p>
和晴美道別后,浩介回到車上,發(fā)動引擎,準(zhǔn)備驅(qū)車離開,但立刻踩了煞車。
浪矢雜貨店。
他突然很在意那家店。浩介并沒有聽從浪矢爺爺?shù)慕ㄗh,也覺得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是正確的,但也有人像晴美一樣,至今仍然對浪矢雜貨店心存感激。
那家店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
浩介再度踩下油門,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駛向和回家的路相反的方向。因為他想看看浪矢雜貨店。那家店八成已經(jīng)倒閉了,只要確認這件事,就了卻了他的一樁心事。
他十八年沒有回到從小生長的城鎮(zhèn)。他手握方向盤,不斷喚醒往日的記憶。雖然他不認為有人看到他的臉,就會認出他,但還是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當(dāng)然更不敢靠近以前住的地方。
整個城鎮(zhèn)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也許是受到景氣的影響,附近多了很多房子,路也整修過了。
浪矢雜貨店依然故我地佇立在原來的地方。房子變得很舊,廣告牌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但房子仍然好好地坐落在那里。只要打開銹跡斑斑的鐵卷門,店內(nèi)應(yīng)該有不少商品。
浩介走下車,走向雜貨店,懷念和悲傷不斷涌上心頭。多年前的夜晚,為了是不是該和父母一起跑路而煩惱,把信投進投遞口的情景歷歷在目。
當(dāng)他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了防火巷,繞到屋后。那個牛奶箱仍然還在。他打開蓋子,里面是空的。
他嘆了一口氣。這樣就好了,這件事已經(jīng)畫上了句點。
就在這時,旁邊的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年紀(jì)大約五十歲左右。
對方也嚇了一跳,可能沒想到這里會有人。
“啊,對不起?!焙平榛琶﹃P(guān)起牛奶箱的蓋子,“我不是甚么可疑的人,只是、那個……”他一時想不到適當(dāng)?shù)慕杩凇?/p>
男人一臉訝異地看看浩介,又看著牛奶箱,然后問:“你該不會曾經(jīng)來諮商過?”
“呃!”浩介看著對方。
“不是嗎?不是以前曾經(jīng)寫信向我父親諮商的人嗎?”
浩介嚇了一跳,茫然地微張著嘴,對他點點頭。
“沒錯,但是很久以前……”
男人的嘴角露出笑容。
“我果然沒猜錯,因為其它人不可能會去碰這個牛奶箱。”
“對不起,我好久沒回來這一帶,突然覺得很懷念……”浩介向他鞠了一躬。
男人在臉前搖了搖手。
“你不必道歉,我是浪矢的兒子,我父親八年前離開人世了?!?/p>
“是嗎?那這棟房子……”
“現(xiàn)在沒有住人,我偶爾回來看一下而已?!?/p>
“不打算拆掉嗎?”
男人輕輕“嗯”了一聲。
“因為有某種原因,所以不能拆,要繼續(xù)保留在這里?!?/p>
“是喔?!?/p>
雖然浩介很想知道是甚么原因,但覺得繼續(xù)追問太失禮了。
“你當(dāng)初是諮商嚴(yán)肅的問題吧?”男人說,“因為你會看牛奶箱,代表你諮商的內(nèi)容很嚴(yán)肅,而不是故意讓我父親為難的內(nèi)容。”
浩介知道他在說甚么。
“沒錯,對我來說,的確是很嚴(yán)肅的問題?!?/p>
男人點點頭,看著牛奶箱。
“以前我覺得我父親做這些事很奇怪,有時間為別人諮商,還不如好好思考做生意的事,但后來發(fā)現(xiàn)那是他生命的意義,也受到很多人的感謝,所以,他自己也感到很滿意?!?/p>
“有人來道謝嗎?”
“嗯……對,差不多就是這樣,有收到幾封信。我父親很擔(dān)心自己的回答是否對他人有幫助,看了這些信之后,他似乎終于放心了?!?/p>
“所以,那些信都寫了感謝的內(nèi)容。”
“對,”男人露出嚴(yán)肅的眼神收起下巴,“有人在信中寫道,他當(dāng)了學(xué)校的老師后,靈活運用了小時候我父親給他的建議。另外,還有不是諮商者本人,而是諮商者的女兒寫來的信。當(dāng)初她的母親懷了有家室的男人的孩子,不知道該不該生下來,來找我父親諮商?!?/p>
“原來如此,看來有各種不同的煩惱。”
“是啊,看了這些感謝信,我深刻體會到這一點。我父親竟然持續(xù)為大家諮商了這么久,其中有該不該跟著父母跑路之類嚴(yán)重的煩惱,也有愛上了學(xué)校的老師這種包含了微妙問題的煩惱──”
“等一下,”浩介伸出右手,“有人來諮商該不該跟著父母跑路嗎?”
“是啊?!蹦腥苏V劬Γ坪踉趩枺@有甚么問題嗎?
“那個人也寫了感謝信嗎?”
“對?!蹦腥它c著頭。
“我父親建議他,應(yīng)該跟著父母一起走,那個人在信中說,他照做了,也得到了良好的結(jié)果,和父母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p>
浩介皺起眉頭,“請問是甚么時候收到感謝信?”
男人露出一絲遲疑后回答說:“我父親過世前不久,但這也牽涉到很多因素,所以感謝信并不是在那個時候?qū)懙?。?/p>
“甚么意思?”
“其實──”男人說到一半又閉了嘴,然后嘟囔說:“真?zhèn)X筋啊,我太多話了??傊悴灰旁谛纳?,沒甚么特別的意義?!?/p>
男人的樣子不太對勁,他匆匆地鎖上后門。
“那我就先走了。你可以留在這里繼續(xù)參觀,其實也沒甚么東西可以參觀的?!?/p>
男人怕冷地縮著身體,走進防火巷。浩介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再度將視線移向牛奶箱。
有那么一剎那,他覺得牛奶箱似乎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