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呂梅街的兒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

第十五卷　武人街

一　吸墨紙，泄密紙

一個城市的痙攣和靈魂的驚駭比較起來，算得了什么？人心的深度，大于人民。冉阿讓這時的心正受著駭人的折磨。舊日的危崖險谷又一一重現(xiàn)在他眼前。他和巴黎一樣，正在一次驚心動魄、吉兇莫測的革命邊緣上戰(zhàn)栗。幾個鐘頭已足夠使他的命運(yùn)和心境突然陷在黑影中。對于他，正如對巴黎，我們不妨說，兩種思潮正在交鋒。白天使和黑天使即將在懸崖頂端的橋上進(jìn)行肉搏。兩個中的哪一個會把另一個摔下去呢？誰會勝利呢？

在六月五日這天的前夕，冉阿讓在珂賽特和杜桑的陪同下遷到了武人街。一場急劇的轉(zhuǎn)變正在那里候著他。

珂賽特在離開卜呂梅街以前，不是沒有試圖阻擾。自從他倆一道生活以來，在珂賽特的意愿和冉阿讓的意愿之間出現(xiàn)分歧，這還是第一次，雖說沒有發(fā)生沖突，卻至少有了矛盾。一方面是不愿遷，一方面是非遷不可。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突然向他提出“快搬家”的勸告，這已夠使他提心吊膽，把他變成堅持己見無可通融的了。他以為自己的隱情已被人家發(fā)覺，并有人在追捕他。珂賽特便只好讓步。

他們在去武人街的路上，彼此都咬緊了牙沒說一句話，各人想著各自的心事。冉阿讓憂心如焚，看不見珂賽特的愁苦，珂賽特愁腸寸斷，也看不見冉阿讓的憂懼。

冉阿讓帶著杜桑一道走，這是他以前離家時，從來不曾做過的。他估計他大致不會再回到卜呂梅街去住了，他既不能把她撇下不管，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說給她聽。他覺得她是忠實可靠的，仆人對主人的出賣往往開始于愛管閑事。而杜桑不愛管閑事，好象她生來就是為冉阿讓當(dāng)仆人的。她口吃，說的是巴恩維爾農(nóng)村婦人的土話，她常說：“我是一樣一樣的，我拉扯我的活，尾巴不關(guān)我事。”（“我就是這個樣子，我干我的活，其余的事與我無關(guān)?！保?br/>
這次離開卜呂梅街幾乎是倉皇出走，冉阿讓只攜帶那只香氣撲鼻、被珂賽特慣常稱為“寸步不離”的小提箱，其他的東西全沒帶。如果要搬裝滿東西的大箱子，就非得找搬運(yùn)行的經(jīng)紀(jì)人不可，而經(jīng)紀(jì)人也就是見證人。他們在巴比倫街雇了一輛街車便這樣走了。

杜桑費(fèi)了大勁才得到許可，包了幾件換洗衣服、裙袍和梳妝用具。珂賽特本人只帶了她的文具和吸墨紙。

冉阿讓為了盡量掩人耳目，避免聲張，還作了時間上的安排，不到天黑不走出卜呂梅街的樓房，這就讓珂賽特有時間給馬呂斯寫那封信。他們到達(dá)武人街時天已完全黑了。

大家都靜悄悄地睡了。

武人街的那套住房是對著后院的，在第一層樓上有兩間臥室，一間餐室和一間與餐室相連的廚房，還帶一間斜頂小屋子，里面有張吊床，也就是杜桑的臥榻。那餐室同時也是起坐間，位于兩間臥室之間。整套住房里都配備了日用必需的家庭用具。

人會莫名其妙地?zé)o事自擾，也會莫名其妙地?zé)o故自寬，人的性*情生來便是這樣。冉阿讓遷到武人街不久，他的焦急心情便已減輕，并且一步一步消失了。某些安靜的環(huán)境仿佛能影響人的精神狀態(tài)?；璋档慕?，平和的住戶，冉阿讓住在古老巴黎的這條小街上，感到自己也好象受了寧靜氣氛的感染，小街是那么狹窄，一塊固定在兩根柱子上的橫木板，擋住了車輛，在城市的喧鬧中寂靜無聲，大白天也只有昏黃的陽光，兩排年逾百歲的高樓，有如衰邁的老人，寂然相對，似乎可以說在這種環(huán)境中，人們的感情已失去了激動的能力。在這條街上人們健忘，無所思也無所憶。冉阿讓住在這里只感到心寬氣舒。能有辦法把他從這地方找出來嗎？

他最關(guān)心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寸步不離”的東西放在自己的手邊。

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一夜。常言道，黑夜使人清醒，我們不妨加這么一句，黑夜使人心安。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幾乎是歡快的。那間餐室原是丑陋不堪的，擺了一張舊圓桌、一口上面斜掛著鏡子的碗櫥，一張有蟲蛀的圍椅和幾把靠背椅，椅上堆滿了杜桑的包袱，冉阿讓見了這樣一間屋子卻感到它美。有個包袱開著一條縫，露出了冉阿讓的國民自衛(wèi)軍制服。

至于珂賽特，她仍待在她的臥室里，讓杜桑送了一盆肉湯給她，直到傍晚才露面。

杜桑為了這次小小的搬家，奔忙了一整天，將近五點(diǎn)鐘時，她在餐桌上放了一盤涼雞，珂賽特為了表示對她父親的恭順，才同意對它看了一眼。

這樣做過以后，珂賽特便借口頭痛得難受，向冉阿讓道了晚安，縮到她臥房里去了。冉阿讓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個雞翅膀，吃過以后，他肘端支在桌上，心情漸漸開朗，重又獲得了他的安全感。

他在吃這頓簡樸的晚飯時，曾兩次或三次模模糊糊聽到杜桑對他嘮叨道：“先生，外面熱鬧著呢，巴黎城里打起來了。”但是他心里正在想東想西，沒有過問這些事。說實在的，他并沒有聽。

他立起來，開始從窗子到門，又從門到窗子來回走動，心情越來越平靜了。

在這平靜的心境中，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珂賽特——這個唯一使他牽腸掛肚的人的身上。他掛念的倒不是她的頭痛，頭痛只是神經(jīng)上的一點(diǎn)小毛病，姑娘們愛鬧的閑氣，暫時出現(xiàn)的烏云，過一兩天就會消散的，這時他想著的是將來的日子，并且，和平時一樣，他一想到這事，心里總有點(diǎn)樂滋滋的?？傊?，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恢復(fù)了的幸福生活還會遇到什么阻擾，以至不能繼續(xù)下去。有時，好象一切全不可能，有時又好象一切都順利，冉阿讓這時正有那種事事都能如愿以償?shù)目旄?。這樣的樂觀思想經(jīng)常是繼苦惱時刻而來的，正如黑夜過后的白天。這原是自然界固有的正反輪替規(guī)律，也就是淺薄的人所說的那種對比方法。冉阿讓躲在這條僻靜的街巷中，漸漸擺脫了近來使他惶惑不安的種種苦惱。他所想象的原是重重黑暗，現(xiàn)在卻開始望見了霽色*晴光。這次能平安無事地離開卜呂梅街已是一大幸事。出國到倫敦去待一些時候，哪怕只去待上幾個月，也許是明智的。待在法國或待在英國，那有什么兩樣？只要有珂賽特在身邊就可以了。珂賽特便是他的國家。珂賽特能保證他的幸福。至于他，他能不能保證珂賽特的幸福呢？這在過去原是使他焦慮失眠的問題，現(xiàn)在他卻絲毫沒有想到這件事。他從前感到的種種痛苦已全部煙消云散，他這時的心境是完全樂觀的。在他看來，珂賽特既在他身邊，她便是歸他所有的了，把表象當(dāng)實質(zhì)，這是每個人都有過的經(jīng)驗。他在心中極其輕松愉快地盤算著帶著珂賽特去英國，通過他幻想中的圖景，他見到他的幸福在任何地方都是可能的。

他正在緩步來回走動，他的視線忽然觸到一件奇怪東西。

在碗櫥前面，他看見那傾斜在櫥上的鏡子清晰地映著這樣的幾行字：

我心愛的，真不巧，我父親要我們立刻離開此地。今晚我們住在武人街七號。八天內(nèi)我們?nèi)惗?。珂賽特。六月四日?br/>
冉阿讓一下子被驚到發(fā)了呆。

珂賽特昨晚一到家，便把她的吸墨紙簿子放在碗櫥上的鏡子跟前，她當(dāng)時正愁苦欲絕，也就把它丟在那里忘了，甚至沒有注意到是她讓它開著攤在那里的，并且攤開的那頁，又恰巧是她在卜呂梅街寫完那幾行字以后用來吸干紙上墨汁的那一頁。這以后她才讓那路過卜呂梅街的青年工人去投送。信上的字跡全印在那頁吸墨紙上了。

鏡子又把字跡反映出來。

結(jié)果產(chǎn)生了幾何學(xué)中所說的那種對稱的映象，吸墨紙上的字跡在鏡子里反映成原形，出現(xiàn)在冉阿讓眼前的正是珂賽特昨晚寫給馬呂斯的那封信。

這是非常簡單而又極其驚人的。

冉阿讓走向那面鏡子。他把這幾行字重讀了一遍，卻不敢信以為真。他仿佛看見那些字句是從閃電的光中冒出來的。那是一種幻覺。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存在的。

慢慢地，他的感覺變得比較清晰了。他望著珂賽特的那本吸墨紙，逐漸恢復(fù)了他的真實感。他把吸墨紙拿在手里，并說道：“那是從這兒來的?！彼浅＜拥丶?xì)看吸墨紙上的那幾行字跡，感到那些反過來的字母的形象好不拙劣奇怪，實在是任何含義也看不出來。于是他對自己說：“不過這并不說明什么，這并不能成為文字?！彼钌畹赝铝艘豢跉?，感到胸中有說不出的舒暢。在驚駭慌亂的時刻誰又不曾有過這種盲目的歡快呢？在幻想還沒有完全破滅時，靈魂是不會向失望投降的。

他拿著那吸墨紙，不斷地看，呆頭呆腦地感到幸運(yùn)，幾乎笑了出來，說自己竟會受到錯覺的愚弄。忽然，他的眼睛又落在鏡面上，又看見了鏡中的反映。幾行字在鏡子里毫不留情地顯得清清楚楚，這一下可不能再認(rèn)為是錯覺了。一錯再錯的錯覺也只能是真實，這是摸得著瞧得見的，這是在鏡子里反映出來的手書文字。他明白了。

冉阿讓打了個趔趄，吸墨紙也跌落了，他癱倒在碗櫥旁的破舊圍椅里，低垂著腦袋，眼神沮喪，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對自己說，這已經(jīng)是明擺著的了，在這世界上，從此不會再見到陽光了，那肯定是珂賽特寫給某人的了。他聽到他的靈魂，暴跳如雷，又在黑暗中哀號怒吼。你去把落在獅子籠里的愛犬奪回來吧！

可怪又可嘆的是，這時馬呂斯還沒有收到珂賽特的信，偶然的機(jī)緣卻把信中消息在馬呂斯知道以前，便－陰－錯陽差地泄露給了冉阿讓。

冉阿讓直到目前為止還不曾在考驗面前摔過交。他經(jīng)受過可怕的試探，受盡了逆境的折磨，法律的迫害，社會的無情遺棄，命運(yùn)的殘暴，都曾以他為目標(biāo)，向他圍攻過，他卻從不曾倒退或屈服。在必要時，他也接受過窮兇極惡的暴行，他犧牲過他已恢復(fù)的人身不可侵犯性*，放棄過他的自由，冒過殺頭的危險，喪失了一切，忍受了一切，成了一個刻苦自勵、與世無爭的人，以致有時人們認(rèn)為他和殉教者一樣無私無我。他的良心，在經(jīng)受種種苦難的千磨百煉以后好象已是無懈可擊的了，可是，如果有誰洞察他的心靈深處，就不能不承認(rèn)，他的心境，此時此刻，是不那么坦然的。

這是因為他在命運(yùn)對他進(jìn)行多次審訊時所遭受的種種酷刑，目前的這次拷問才是最可怕的。他從來還沒有遇到過這種夾棍的壓榨。他感到最深摯的情感也在暗中游離。他感到了有生以來從未嘗過的那種心碎腸斷的慘痛。唉，人生最嚴(yán)峻的考驗，應(yīng)當(dāng)說，唯一的嚴(yán)峻考驗，便是眼睜睜望著即將失去的心愛的人兒。

當(dāng)然，可憐的老冉阿讓對珂賽特的愛，只是父女之愛，但是，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指出過，在這種父愛中，也摻進(jìn)了因他那無親無偶的處境而產(chǎn)生的其他的愛，他把珂賽特當(dāng)作女兒愛，也把她當(dāng)作母親愛，也把她當(dāng)作妹子愛，并且，由于他從不曾有過情婦，也從不曾有過妻室，由于人的生性*象個不愿接受拒絕支付證書的債權(quán)人，他的這種情感——一種最最牢不可破的情感——便也攙和在其他一些朦朧、昏昧、純潔、盲目、無知、天真、超卓如天使、圣潔如天神的情感中，說那是情感，卻更象是本能，說它是本能，卻又更象是魅力，那是分辨不出瞧不見的，然而卻是真實的，那種愛，確切地說，是蘊(yùn)藏在他對珂賽特所懷的那種深廣無際的慈愛中的，正如蘊(yùn)藏在深山中的那種不見天日、未經(jīng)觸動的金礦脈一樣。

請讀者回憶一下我們已經(jīng)指出過的這種心境。在他們之間是不可能有什么結(jié)合的，甚至連靈魂的結(jié)合也不可能，而他們卻又相依為命。除了珂賽特，也就是說，除了一個孩子，冉阿讓在他這一生的漫長歲月中再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愛。對一般五十左右的人來說，誰都有那種繼熾熱的戀情而起的愛，正如入冬的樹葉，由嫩綠轉(zhuǎn)為暗綠，冉阿讓的心中卻不曾有過這種變化?？傊覀円巡恢挂淮蔚卣劦竭^，這種內(nèi)心的契合，這個由高貴品德凝成的整體，只能使冉阿讓成為珂賽特的父親。這父親是由冉阿讓生而固有的祖孫之愛、父女之愛、兄妹之愛、夫婦之愛鑄成的，父愛之中甚至還有母愛，這父親愛珂賽特，并且崇拜她，把這孩子當(dāng)作光明，當(dāng)作安身之處，當(dāng)作家庭，當(dāng)作祖國，當(dāng)作天堂。

因此，當(dāng)他看見這一切都要破滅，她要溜走，她要從他手中滑脫，她要逃避，一切已如煙云，一切已成泡影，擺在他眼前的是這樣一種錐心刺骨的局面：她的心已有所屬，她已把她的終身幸福托給了另一個人，她已有了心愛的對象，而我只是個父親了，我不再存在了。當(dāng)他已不能再有所懷疑，當(dāng)他對自己說“她撇下我的心要遠(yuǎn)走高飛了”，這時他感到的痛苦確已超過可能忍受的限度。想當(dāng)初他是怎樣盡心竭力，到頭來卻落得這么個結(jié)果！并且，還有什么可說的！一場空！在這當(dāng)口，正如我們剛才說過的，他憤激到從頭到腳渾身發(fā)抖。他從頭發(fā)根里也感到他從前的那種強(qiáng)烈的唯我主義思想已在蘇醒活動。

“我”又在這人的心靈深處哀號。

內(nèi)心的崩塌是常有的。自認(rèn)確已走上絕路的思想，一經(jīng)侵入心中，必然會坼裂并摧毀這人心靈中的某些要素，而這些要素又往往就是他本人自己。當(dāng)痛苦已到這種程度，良心的力量便會一敗涂地。這兒便是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在我們中能巋然不動，堅持正見，度過難關(guān)的人是不多的。不能戰(zhàn)勝痛苦，便不能保全令德。冉阿讓重又拿起那吸墨紙，想再證實一下，那幾行字畢竟是無可否認(rèn)的，他低著頭，瞪著眼，呆著不動，腦子里煙霧騰騰，思想一片混亂，看來這人的內(nèi)心世界已全部坍陷了。

他在浮想的夸大力量的支配下，研究著這次的暴露，他外表靜得可怕，因為當(dāng)人靜到象塑像那樣冷時，那是可怕的。

他衡量著他的命運(yùn)在他不知不覺中邁出的那驚人的一步，他回憶起去年夏季他有過的那次疑懼，好不容易才消釋，他這次又見到了那種危崖絕壁，還是那樣，不過冉阿讓已不再是在洞口，而是到了洞底。

情況是前所未聞并令人痛心的。他毫無所知，便落到洞底。他生命的光全熄滅了，他永不會重見天日了。

他本能地感覺到，他把某幾次情景、某些日期、珂賽特臉上某幾回的紅暈、某幾回的蒼白連系起來進(jìn)行分析，并對自己說：“就是他了?！笔械牟聹y是一種百發(fā)百中的神矢。他一猜便猜到了馬呂斯。他還不知道這個名字，但已找到了這個人。在他那記憶力的毫不留情的追溯中，他一清二楚地看見了那個在盧森堡公園里跟蹤的可疑的陌生人，那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蝦蟆，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拈e漢，那個蠢材，那個無賴，因為只有無賴才會走來對著有父親愛護(hù)陪伴的姑娘擠眉弄眼。

當(dāng)他明白在這件事的背后有這么個小伙子在作怪以后，他，冉阿讓，這個曾狠下工夫來改造自己的靈魂，盡過最大努力來使自己一生中受到的一切苦難和一切不平的待遇都化為仁愛，也讓自己得以從新做人的人，現(xiàn)在反顧自己的內(nèi)心，卻看見一個鬼物：憎恨。

大的痛苦能使人一蹶不振。它使人悲觀絕望。遭受極大痛苦的人會感到有某種東西又回到自己心中。人在少壯時巨大的痛苦使他悲傷，而到了晚年它能置人于死地。唉，當(dāng)血還是熱的，頭發(fā)還是黑的，頭顱還能象火炬的火焰那樣直立在肩上，命運(yùn)簿還沒有翻上幾頁，仍剩下一大沓，心里還充滿愛的傾慕，心的跳動也還能在別人心里引起共鳴，還有悔過自新后的前途，女人也都還在對自己笑盈盈，前程遠(yuǎn)大，視野遼闊，生命力還完全充沛，這時如果失望是件可怕的事，那么，在歲月飛馳，人已老去，黃昏漸近，殘照益微，暮色*蒼茫，墓上星光已現(xiàn)時失望又會是什么？

當(dāng)他凝想時杜桑進(jìn)來了。冉阿讓立了起來，問她說：

“是靠哪面？您知道嗎？”

杜桑，愣住了，只能這樣回答：

“請問是……”

冉阿讓又說：

“您先頭不是對我說，打起來了嗎？”

“?。?，先生，”杜?；卮鹫f，“是靠圣美里那面?！?br/>
我們最隱秘的思想常在我們不知不覺中驅(qū)使我們作出某種機(jī)械活動，正是由于這種活動的作用，冉阿讓才會在沒有十分意識到的情況下，五分鐘過后去到了街上。

他光著頭，坐在家門口的護(hù)墻石礅上。他好象是在靜聽。

天已經(jīng)黑了。

二　野孩敵視路燈

他這樣待了多久？那些痛心的冥想有過怎樣的起伏？他振作起來了嗎？他屈伏下去了嗎？他已被壓得腰彎骨折了嗎？他還能直立起來并在他良心上找到堅實的立足點(diǎn)嗎？他自己心中大致也無數(shù)。

那條街是冷清清的。偶爾有幾個心神不定，急于要回家的資產(chǎn)階級也幾乎沒有看見他。在危難的時刻人人都只顧自己。點(diǎn)路燈的人和平時一樣，把裝在七號門正對面的路燈點(diǎn)燃以后便走了。冉阿讓待在－陰－暗處，如果有人觀察他，會感到他不是個活人。他坐在大門旁的護(hù)墻石上，象個凍死鬼似的，紋絲不動。失望原可使人凝固。人們聽到號召武裝反抗的鐘聲，也隱約聽到風(fēng)暴似的鼓噪聲。在這一片狂敲猛打的鐘聲和喧騰嘩亂的人聲中，圣保羅教堂的時鐘莊嚴(yán)舒緩地敲著十一點(diǎn)，警鐘是人的聲音，時鐘是上帝的聲音。冉阿讓對時間的流逝毫無感覺，他呆坐不動。這時，從菜市場方面突然傳來一陣爆破的巨響，接著又傳來第二聲，比第一次更猛烈，這大概就是我們先頭見到的、被馬呂斯擊退了的那次對麻廠街街壘的攻打。那連續(xù)兩次的射擊，發(fā)生在死寂的夜間，顯得格外狂暴，冉阿讓聽了也大吃一驚，他立了起來，面對發(fā)出那聲音的方向，隨即又落在護(hù)墻石上，交叉著手臂，頭又慢慢垂到了胸前。

他重又和自己作愁慘的交談。

他忽然抬起眼睛，聽見街上有人在近處走路的聲音，在路燈的光中，他望見一個黃瘦小伙子，從通往歷史文物陳列館的那條街上興高采烈地走來。

伽弗洛什剛走到武人街。

伽弗洛什昂著頭左右張望，仿佛要找什么。他明明看見了冉阿讓，卻沒有理睬他。

伽弗洛什昂首望了一陣以后，又低下頭來望，他踮起腳尖去摸那些門和臨街的窗子，門窗全關(guān)上、銷上、鎖上了，試了五六個這樣嚴(yán)防緊閉著的門窗以后，那野孩聳了聳肩，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見他媽的鬼！”

接著他又朝上望。

在這以前，冉阿讓在他那樣的心境中是對誰都不會說一句話，也不會答一句話的。這時他卻按捺不住，主動向那孩子說話了。

“小孩兒，”他說，“你要什么？”

“我要吃的，我肚子餓，”伽弗洛什毫不含糊地回答。他還加上一句，“老孩兒。”

冉阿讓從他的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個值五法郎的錢幣。

伽弗洛什，象只動作急捷變換不停的鹡鸰，已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他早注意到了那盞路燈。

“嗨，”他說，“你們這兒還點(diǎn)著燈籠。你們不守規(guī)則，我的朋友。這是破壞秩序。砸掉它?！?br/>
他拿起石頭往路燈砸去，燈上的玻璃掉得一片響，住在對面房子里的幾個資產(chǎn)階級從窗簾下面伸出頭來大聲說：“九三年的那套又來了！”

路燈猛烈地?fù)u晃著，熄滅了。街上一下子變得漆黑。

“就得這樣，老fu敗街，”伽弗洛什說，“戴上你的睡帽吧?！?br/>
接著又轉(zhuǎn)向冉阿讓說：

“這條街盡頭的那棟大樓，你們管它叫什么??？歷史文物陳列館，不是嗎？它那些老大老粗的石頭柱子，得替我稍微打掃一下，好好地做一座街壘。”

冉阿讓走到伽弗洛什身旁，低聲對自己說：

“可憐的孩子，他餓了?！?br/>
他把那枚值一百個蘇的錢放在他的手里。

伽弗洛什抬起他的鼻子，見到那枚錢幣會那么大，不免有點(diǎn)吃驚，他在黑暗中望著那個大蘇，它的白光照花了他的眼睛。他聽人說過，知道有這么一種值五法郎的錢，思慕已久，現(xiàn)在能親眼見到一個，大為高興。他說：“讓我看看這上面的老虎。”

他心花怒放地細(xì)看了一陣，又轉(zhuǎn)向冉阿讓，把錢遞給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老板，我還是喜歡去砸路燈。把您這老虎收回去。我絕不受人家的腐蝕。這玩意兒有五個爪子，但是它抓不到我?！?br/>
“你有母親嗎？’冉阿讓問。

“也許比您的還多?！?br/>
“好嘛，”冉阿讓又說，“你就把這個錢留給你母親吧?！?br/>
伽弗洛什心里覺得受了感動。并且他剛才已注意到，和他談話的這個人沒有帽子，這就增加了他對這人的好感。

“真是！”他說，“這不是為了防止我去砸爛路燈吧？”

“你愛砸什么，便砸什么吧?！?br/>
“您是個誠實人?！辟じヂ迨舱f。

他隨即把那值五法郎的錢塞在自己的衣袋里。

他的信任感加強(qiáng)了，接著又問：

“您是住在這街上的嗎？”

“是的，你為什么要問？”

“您肯告訴我哪兒是七號嗎？”

“你問七號干什么？”

那孩子不開口。他怕說得太多，他使勁把手指甲插在頭發(fā)里，只回答了這一句：

“??！沒什么?！?br/>
冉阿讓心里一動。焦急心情常使人思想靈敏。他對那孩子說：

“我在等一封信，你是來送信的吧？”

“您？”伽弗洛什說，“您又不是個女人。”

“信是給珂賽特小姐的，不是嗎？”

“珂賽特？”伽弗洛什嘟囔著，“對，我想是的，是這么個怪滑稽的名字。”

“那么，”冉阿讓又說，“是我應(yīng)當(dāng)把這信交給她。你給我就是?！?br/>
“既是這樣，您總該知道我是從街壘里派來的吧?！?br/>
“當(dāng)然?！比桨⒆屨f。

伽弗洛什把他的拳頭塞進(jìn)另一個口袋，從那里抽出一張一折四的紙。

他隨即行了個軍禮。

“向這文件致敬禮，”他說，“它是由臨時zheng府發(fā)出的?！?br/>
“給我?！比桨⒆屨f。

伽弗洛什把那張紙高舉在頭頂上。

“您不要以為這是一封情書。它是寫給一個女人的，但是為人民的。我們這些人在作戰(zhàn)，并且尊重女性*。我們不象那些公子哥兒，我們那里沒有把小母雞送給駱駝的獅子?！?br/>
“給我。”

“的確，”伽弗洛什繼續(xù)說，“在我看來，您好象是個誠實人?！?br/>
“快點(diǎn)給我。”

“拿去吧。”

說著他把那張紙遞給了冉阿讓。

“還得請您早點(diǎn)交去，可塞先生，因為可塞特小姐在等著?！?br/>
伽弗洛什感到他能創(chuàng)造出這么個詞，頗為得意。

冉阿讓又說：

“回信應(yīng)當(dāng)送到圣美里吧？”

“您這簡直是胡扯，”伽弗洛什大聲說，“這信是從麻廠街街壘送來的。我這就要回到那兒去，祝您晚安，公民?！闭f完這話，伽弗洛什便走了，應(yīng)當(dāng)說，象只出籠的小鳥，朝著先頭來的方向飛走了。他以炮彈直沖的速度，又隱沒在黑暗中，象是把那黑影沖破了一個洞似的，小小的武人街又回復(fù)了寂靜荒涼，這個仿佛是由－陰－影和夢魂構(gòu)成的古怪孩子，一眨眼，又消失在那些排列成行的黑暗房屋中的迷霧里，一縷煙似的飄散在黑夜中不見了。他好象已完全泯沒了，但是，幾分鐘過后，一陣清脆的玻璃破裂和路燈落地聲又把那些怒氣沖天的資產(chǎn)階級老爺們驚醒了。伽弗洛什正走過麥茬街。

三　當(dāng)珂賽特和杜桑都在睡鄉(xiāng)的時候

冉阿讓拿著馬呂斯的信回家去。

他一路摸黑，上了樓梯，象個抓獲獵物的夜貓子，自幸處在黑暗中，輕輕地旋開又關(guān)上他的房門，細(xì)聽了一陣周圍是否有聲音，根據(jù)一切跡象，看來珂賽特和杜桑都已睡了，他在菲瑪?shù)麓蚧饳C(jī)的瓶子里塞了三根或四根火柴，才打出一點(diǎn)火星，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因為做賊自然心虛。最后，他的蠟燭算是點(diǎn)上了，他兩肘支在桌上，展開那張紙來看。

人在感情強(qiáng)烈沖動時，是不能好好看下去的。他一把抓住手里的紙，可以說，當(dāng)成俘虜似的全力揪住，捏作一團(tuán)，把憤怒或狂喜的指甲掐了進(jìn)去，一眼便跑到了末尾，又跳回到開頭，他的注意力也在發(fā)高燒，他只能看懂一個大概，大致的情況，一些主要的東西，他抓住一點(diǎn)，其余部分全不見了。在馬呂斯寫給珂賽特的那張紙里冉阿讓只看見這些字：

“……我決心去死。當(dāng)你念著這封信時，我的靈魂將在你的身邊。”

面對這兩行字，他心里起了一陣幸災(zāi)樂禍的狂喜，他好象被心情上的這一急劇轉(zhuǎn)變壓垮了，他懷著驚喜交集的陶醉感，久久望著馬呂斯的信，眼前浮起一幅仇人死亡的美麗圖景。

他在心里發(fā)出一陣獰惡的歡呼。這樣，也就沒有事了。事情的好轉(zhuǎn)比原先敢于預(yù)期的還來得早。他命中的絆腳石就要消失了。它自己心甘情愿、自由自在地走開了。他冉阿讓絕沒有干預(yù)這件事，這中間也沒有他的過失，“這個人”便要死去了。甚至他也許已經(jīng)死了。想到此地，他那發(fā)熱的頭腦開始計算：“不對，他還沒有死?！边@信明明是寫給珂賽特明天早晨看的，在十一點(diǎn)和午夜之間發(fā)生了那兩次爆炸以后，他還沒有遇到什么，街壘要到天亮?xí)r才會受到認(rèn)真的攻打，但是，沒有關(guān)系，只要“這個人”參加了這場戰(zhàn)斗，他便完了，他已陷在那一套齒輪里了。冉阿讓感到他自己已經(jīng)得救。這樣一來，他又可以獨(dú)自一人和珂賽特生活下去了。競爭已經(jīng)停止，前途又有了希望。他只消把這信揣在衣袋里。珂賽特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個人”的下落?！耙磺新犉渥匀痪涂梢粤?。這個人決逃不了。如果現(xiàn)在他還沒有死，他遲早總得死。多么幸福！”

他對自己說了這一切以后，感到心里郁悶恓惶。

他隨即走下樓去，叫醒那看門人。

大致一個鐘頭過后，冉阿讓出去了，穿上了國民自衛(wèi)軍的全套制服，并帶了武器?？撮T人沒有費(fèi)多大的勁，便在附近一帶，為他配齊了裝備。他有一支上了槍彈的步槍和一只盛滿槍彈的彈盒。他朝著菜市場那邊走去。

四　伽弗洛什的過度興奮

這時伽弗洛什遇到一件意外的事。

伽弗洛什在認(rèn)認(rèn)真真砸爛了麥茬街的那盞路燈以后，他轉(zhuǎn)向了老奧德烈特街，沒有遇見一只“老貓”，覺得這是個好機(jī)會可以把他能唱的歌曲盡情地全部唱起來。他的腳步，遠(yuǎn)沒有被歌子拉慢，反而加快了。他順著那些睡著了或是嚇壞了的房子，一路散播著這種有煽動性*的歌詞：

小鳥們在樹林子里罵，

說阿達(dá)拉昨天

跟著個俄國佬走了。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我的朋友比埃羅，你的閑話多，

因為那天小米拉

敲著她的玻璃窗子，又叫了我。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騷|女人，多么乖，

她們的毒坑了我，

又要害奧菲拉①先生迷心竅。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我愛愛神，她打情罵俏，

我愛阿涅斯，我愛巴美拉，

莉絲要對我玩火，把她自己燒毀了。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從前，我見了蘇珊特

和澤以拉的遮頭巾，

我的靈魂和它們的皺褶混在一起了。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愛神，當(dāng)你在你發(fā)光的－陰－影里，

戴上羅拉玫瑰花，

我墮地獄也愿意。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讓娜你對著鏡子穿衣裳！

我的心有一天飛跑了，

我想是讓娜把它收起了。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晚上跳完四人舞走出來，

我把斯代拉指給星星看，

并對星星說，你們看看她。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①奧菲拉（MathieuOrfila，1787—1853），巴黎醫(yī)科學(xué)校的化學(xué)教授和毒物學(xué)家。

伽弗洛什一面唱，一面還做著豐富多采的表演。姿態(tài)是疊句的支點(diǎn)。他的臉有著千變?nèi)f化、層出不窮的臉譜，在大風(fēng)里飛揚(yáng)的破被單上的窟窿眼兒也比不上他那張臉的滑稽突兀、變幻莫測。可惜他只是一個人，并且是在黑夜里，沒人看見，有人也看不見。這是被埋沒了的財富。

他突然一下停住不唱了。

“把浪漫曲暫停一下?！彼f。

他那雙貓眼睛發(fā)現(xiàn)在一扇大車門的門洞里有一幅所謂的構(gòu)圖，也就是說，一幅人物畫：物是一輛手推小車，人是一個睡在車子里的奧弗涅人。

那小車的車桿著地，奧弗涅人的頭靠著車箱的邊。他的身體蜷曲在斜著的車板上，兩只腳垂到地上。

伽弗洛什富有經(jīng)驗，一眼看出那人喝醉了。

那是一個在那一帶推送貨物的工人，他喝得太多，也睡得太死。

“是這樣，”伽弗洛什想道，“夏天的夜晚，大有好處。這奧弗涅人在他的小車?yán)锼恕Ｗ屛襾戆堰@車子送給共和國，把奧弗涅人留給王朝?！?br/>
他心里一亮，有了個閃光的主張。他想道：

“這輛小車，把它放在我們的街壘上，那才好呢?！?br/>
那奧弗涅人正在打鼾。

伽弗洛什輕輕地從后面拖動那小車，又從前面，就是說，抓著他的腳，拖動那奧弗涅人，一分鐘過后，奧弗涅人便安安逸逸地直躺在地上。

小車沒有掛礙了。

伽弗洛什已習(xí)慣于處處預(yù)防不測，因而他身上什么都有。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破紙和一小段從一個木工那里摸來的紅鉛筆。

他寫道：

法蘭西共和國

收到你的小車一輛

他還簽上自己的名字：“伽弗洛什?！?br/>
寫完以后，他把這張紙塞進(jìn)仍在打鼾的奧弗涅人的燈芯絨背心的袋子里，兩手抓住車桿，推起小車，朝著菜市場的方向飛跑走了，把那輛歡騰得意的小車一路上推得咯登咯登震天價響。

他這樣干是危險的。在王家印刷局有個哨所。伽弗洛什沒有想到，那哨所是由郊區(qū)的國民自衛(wèi)軍駐守的。那一班的人已經(jīng)有些被驚醒了，好幾個人的頭已從行軍床上抬起來。連續(xù)兩盞路燈被砸爛，加上那一陣怪吼怪叫的歌聲，這已足夠了，那幾條街上的人原是膽小怕事的，太陽落山便想睡，老早便用蓋子罩上蠟燭。一個鐘頭以來，這野孩象個玻璃瓶里的蒼蠅似的，在這一帶鬧得天翻地覆。郊區(qū)的那個班長已經(jīng)注意了。他在等著。他是個小心謹(jǐn)慎的人。

那輛小車的狂奔亂滾使班長忍無可忍，不能再等了，他決定出去巡查。

“他們是一大伙人！”他說，“我得慢慢兒上。”

很明顯，那條無zheng府主義七頭蛇已經(jīng)鉆出籠子，在那一帶興妖作怪。

班長捏著一把汗，躡手躡腳，從哨所里鉆出來。

伽弗洛什推著小車，正要走出老奧德烈特街時，忽然面對面地碰上了一身軍服、一頂軍帽、一綹帽纓和一支步槍。

他急忙停下來。這是他第二次停步。

“呵，”他說，“是他。您好，公共秩序?！?br/>
伽弗洛什的驚慌是短暫的，很快就消失了。

“你去什么地方，流氓？”那班長大聲說。

“公民，”伽弗洛什說，“我還沒有叫您做資產(chǎn)階級，您為什么要侮辱我？”

“你去什么地方，壞蛋？”

“先生，”伽弗洛什又說，“您昨天也許還是個聰明人，今天早上您卻已經(jīng)被砸了飯碗。”

“我問你去什么地方，無賴？”

伽弗洛什回答說：

“您說起話來很惹人愛。的確，我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紀(jì)。您應(yīng)當(dāng)把您的頭發(fā)賣了，每根賣一百法郎。這樣，您就可以賺五百法郎?！?br/>
“你去哪兒？你去哪兒？你去哪兒？土匪！”

伽弗洛什接著說：

“這是些粗話。下次，人家喂您吃奶時，得好好把您的嘴揩揩干凈。”

那班長端起了刺刀。

“你到底說不說你要去什么地方，窮光蛋？”

“我的將軍，”伽弗洛什說，“我要去找醫(yī)生，替我的太太接生?！?br/>
“你找死！”班長吼著說。

用害你的東西救你自己，這才是高明人的高招，伽弗洛什一眼便認(rèn)清了形勢。給他帶來麻煩的是那輛小車，應(yīng)當(dāng)用小車來保護(hù)他。

當(dāng)班長正要向伽弗洛什撲上去時，那輛小車突然變成了炮彈，順手一送，便狂暴地向那班長滾了過去，正沖在他的肚子上，把他撞了個仰面朝天，落在街旁的臭水溝里，步槍也朝天打了一槍。

哨所里的人聽到班長叫喊，一窩蜂似的涌了出來，跟在那第一槍后面，漫無目標(biāo)地亂放一氣，放過以后，又裝上子彈再放。

這一場捉迷藏似的射擊足足延續(xù)了一刻鐘，并且打死了幾塊玻璃窗。

伽弗洛什這時正瘋狂地往后跑，跑過了五六條街才停下來，坐在紅孩子商店轉(zhuǎn)角處的護(hù)墻石上喘氣。

他張著耳朵聽。

喘過一陣氣以后，他轉(zhuǎn)向槍聲緊密的地方，把左手舉到鼻子的高度，向前連送三次，同時用右手敲著自己的后腦勺，這是巴黎的野孩們從法國式的諷刺中提煉出來的藐視一切的姿勢，并且效果顯然是良好的，因為它迄今已風(fēng)行了半個世紀(jì)。

這場高興被一個苦惱的念頭攪亂了。

“對呀，”他說，“我只顧咕咕咕地笑，笑痛了肚皮，笑了個痛快，卻迷了路，非得繞個彎兒不成。我得趕快回街壘，不要耽誤了時間！”

說了這話，他便起步趕路。

在跑著的時候，他說：

“唉，我剛才唱到哪一段了？”

他又唱起了他的那首歌，邊唱邊向小街里跑，歌聲在黑暗中逐漸減弱：

但是還剩下不少的巴士底監(jiān)獄，

我要搗爛砸碎

現(xiàn)在的所謂公共秩序。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大家來玩九柱戲喲！

讓一個大球滾上去，

把舊世界沖得稀巴爛。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歷史悠久的好人民，

舉起你們的拐杖，

砸爛盧浮宮中鑲著花邊的爛王朝。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我們攻破過它的鐵欄門，

國王查理十世在那天，

擔(dān)驚害怕失了魂。

這是美麗姑娘走的路，

嚨啦。

哨所的這次戰(zhàn)斗遠(yuǎn)不是沒有成果的。那輛小車被占領(lǐng)了，那個醉漢也被俘虜了。車子被沒收，人后來被軍事法庭當(dāng)作同謀犯交付審訊。當(dāng)時的檢察機(jī)關(guān)也圍繞這件案子，對社會的防護(hù)表現(xiàn)了不懈的忠誠。

在大廟地區(qū)，伽弗洛什的這次非常事件成了家喻戶曉的傳說，在沼澤區(qū)的那些資產(chǎn)階級老朽們的回憶里，也是一件最駭人聽聞的巨案：夜襲王家印刷局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