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冉阿讓
第一卷 四堵墻中間的戰(zhàn)爭
一 圣安東尼郊區(qū)的險礁和大廟郊區(qū)的漩渦
觀察社會疾苦的人可能會提到的那兩座最使人難忘的街壘,并不屬于本書所述故事發(fā)生的時期。這兩座街壘是在一八四八年那次無法避免的六月起義期間從地下冒出來的,那是一次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巷戰(zhàn),從兩個不同的方面看,這兩座街壘都是那次驚險局勢的標志。
有時,廣大的亂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會從他們的苦惱中,從他們的頹喪中,從他們的貧困中,從他們的焦灼中,從他們的絕望中,從他們的怨氣中,從他們的愚昧中,從他們的黑暗中,起來反抗,甚至反對原則,甚至反對自由、平等、博愛,甚至反對普選,甚至反對由全民擁立為治理全民的zheng府,亂民有時會向人民發(fā)動戰(zhàn)爭。
窮棒子沖擊普通法,暴民起來反對平民。
那是一些-陰-慘的日子,因為即使是在那種暴亂中,總還有一定程度的法律,在那種決斗中還有著自殺的性*質(zhì);并且,不幸的是,從窮棒子、亂民、暴民、群氓這些帶謾罵意味的字眼中,人們體驗到的往往是統(tǒng)治階層的錯誤而不是受苦受難者的錯誤;是特權(quán)階層的錯誤,而不是一無所有者的錯誤。
至于我們,當我們說著這些字眼時,心里總不能不感到痛苦,也不能不深懷敬意。因為,如果從哲學方面去觀察和這些字眼有關的種種事實,人們便常常能發(fā)現(xiàn)苦難中有不少偉大之處。雅典便是暴民政治,窮棒子建立了荷蘭,群氓曾不止一次拯救了羅馬,亂民跟隨著耶穌基督。
思想家有時也都會景仰下層社會的奇觀異彩。
當圣熱羅姆說“羅馬的惡習,世界的法律”①這句神秘的話時,他心里想到的大概就是那些亂民,所有那些窮人,那些流浪漢,那些不幸的人,使徒和殉道者就是從他們中間產(chǎn)生的。
①“羅馬的惡習,世界的法律”,原文為拉丁文 Fex urbis,lex orbis。
那些吃苦流血的群眾的激怒,違反他們視作生命原則的蠻橫作風以及侵犯人權(quán)的暴行,這些都使民眾起來搞政變,是應當制止的。正直的人,苦心孤詣,正是為了愛護這些群眾,才和他們進行斗爭。但在和他們對抗中,又覺得他們情有可原!在抵制他們時又覺得他們是多么崇高可敬!這樣的時刻真是少有,人們在盡他們本分的同時也覺得有些為難,幾乎還受了某種力量的牽制,叫你不要再往前走;你堅持,那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得到了滿足的良心是郁郁不樂的,完成了職責,但內(nèi)心卻又感到痛苦。
讓我們趕快說出來,一八四八年六月是一次獨特的事件,幾乎不可能把它列入歷史的哲學范疇中去。在涉及這次非常的暴動時,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些字眼,應當一概撇開;在這次暴動中,我們感到了勞工要求權(quán)利的義憤。應當鎮(zhèn)壓,那是職責,因為它攻擊共和。但是,究其實,一八四八年六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一次人民反對自己的暴亂。
只要不離開主題,話就不會說到題外去,因此,請允許我們讓讀者的注意力暫時先在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兩座街壘上停留一會兒,這是兩座絕無僅有的街壘,是那次起義的特征。
一座堵塞了圣安東尼郊區(qū)的入口處,另一座擋住了通往大廟郊區(qū)的通道;親眼見過這兩座為內(nèi)戰(zhàn)而構(gòu)筑的駭人杰作聳立在六月晴朗的碧空下的人們,是永遠忘不了它們的。
圣安東尼街壘是個龐然大物,它有四層樓房高,七百尺寬。它擋住進入那一郊區(qū)的一大片岔路口,就是說,從這端到那端,它連續(xù)遮攔著三個街口,忽高忽低,若斷若續(xù),或前或后,零亂|交錯,在一個大缺口上筑了成行的雉堞,緊接著又是一個又一個土堆,構(gòu)成一群棱堡,向前伸出許多突角;背后,穩(wěn)如磐石地靠著兩大排凸出的郊區(qū)房屋,象一道巨大的堤岸,出現(xiàn)在曾經(jīng)目擊過七月十四日的廣場底上。十九個街壘層層排列在這母壘后面的幾條街道的縱深處。只要望見這母壘,人們便會感到在這郊區(qū),遍及民間的疾苦已經(jīng)到了絕望的程度,即將轉(zhuǎn)化為一場災難。這街壘是用什么東西構(gòu)成的?有人說是用故意拆毀的二座五層樓房的廢料筑成的。另一些人說,這是所有的憤怒創(chuàng)造出來的奇跡。它具有仇恨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建筑——也就是廢墟的那種令人痛心的形象。人們可以這么說:“這是誰建造的?”也可以這么說:“這是誰破壞的?”它是激*情迸發(fā)的即興創(chuàng)作。喲!這板門!這鐵柵!這屋檐,這門框!這個破了的火爐!這只裂了的鐵鍋!什么都可以拿來!什么也都可以丟上去!一切一切,推吧,滾吧,挖吧,拆毀吧,翻倒吧,崩塌吧!那是鋪路石、碎石塊、木柱、鐵條、破布、碎磚、爛椅子、白菜根、破衣爛衫和詛咒的協(xié)作。它偉大但也渺小。那是在地獄的舊址上翻修的混沌世界。原子旁邊的龐然大物;一堵孤立的墻和一只破湯罐;一切殘渣廢物的觸目驚心的結(jié)合;西緒福斯①在那里拋下了他的巖石,約伯也在那里拋下了他的瓦碴??偠灾芸膳?。那是赤腳漢的神廟,一些翻倒了的小車突出在路旁的斜坡上;一輛巨大的運貨馬車,車軸朝天,橫亙在張牙舞爪的壘壁正面,象是那壘壁上的一道傷疤;一輛公共馬車,已經(jīng)由許多胳膊興高采烈地拖上了土堆,放在它的頂上,轅木指向空中,好象在迎接什么行空的天馬。壘砌這種原始堡壘的建筑師們,似乎有意要在制造恐怖的同時,增添一點野孩子趣味。這一龐然大物,這種暴動的產(chǎn)物,使人想起歷次革命,猶如奧沙堆在貝利翁上②,九三堆在八九上③,熱月九日堆在八月十日上④,霧月十八日堆在一月二十一日上⑤,萄月堆在牧月上⑥,一八四八堆在一八三○上⑦。這廣場無愧此舉,街壘當之無愧地出現(xiàn)在被摧毀的巴士底監(jiān)獄原址上。如果海洋要建堤岸,它就會這般修建??衽牟谶@畸形的雜物堆上留下了痕跡,什么波濤?民眾。我們好象見到石化了的喧囂聲。猶如聽見一群激進而又隱蔽的大蜜蜂,在它們這蜂窩似的街壘上嗡嗡低鳴。是一叢荊棘嗎?是酒神祭日的狂歡節(jié)嗎?是堡壘嗎?這建筑物似乎振翅欲飛,令人頭昏目眩。這棱堡有丑陋的一面,而在雜亂無章之中也有威嚴之處。在這令人見了灰心失望的一堆混亂物中,有人字屋頂架、裱了花紙的閣樓天花板、帶玻璃窗的框架(插在磚瓦堆上等待著架炮)、拆開了的爐子煙囪、衣櫥、桌子、長凳以及橫七豎八亂成一團的連乞丐都不屑一顧的破爛貨,其中含有憤怒,同時又空無所有。就象是民眾的破爛、朽木、破銅爛鐵、殘磚碎石,都是圣安東尼郊區(qū)用一把巨大的掃帚掃出來的,用它的苦難筑成的街壘。有些木塊象斷頭臺,斷鏈和有托座的木架象絞刑架,平放著的一些車輪在亂堆中露出來,這些都給這無zheng府的建筑物增添了一種殘酷折磨人民的古老刑具的-陰-森形象。圣安東尼街壘利用一切作為武器,一切內(nèi)戰(zhàn)中能夠用來射擊社會的都在那兒出現(xiàn)了,這不是一場戰(zhàn)斗,而是極度憤恨的爆發(fā)。在防衛(wèi)這座棱堡的短槍中,有些大口徑的槍發(fā)射出碎的陶器片、小骨頭、衣服紐扣、直至床頭柜腳上的小輪盤,這真是危險的發(fā)射物,因為同屬銅質(zhì)??癖┑慕謮荆蛏峡瞻l(fā)出無法形容的叫囂,當它向軍隊挑戰(zhàn)時,街壘充滿了咆哮的人群,一伙頭腦憤激的人高據(jù)街壘,擁塞其中猶如蟻聚,它的頂部是由刀槍、棍棒、斧子、長矛和刺刀形成的尖峰,一面大紅旗在風中劈啪作響,到處聽得到指揮員發(fā)令的喊聲、出擊的戰(zhàn)歌、隆隆的戰(zhàn)鼓聲、婦女的哭聲以及餓漢們-陰-沉的狂笑。它龐大而又生動,好象一只電獸從背部發(fā)出雷電火星。革命精神的戰(zhàn)云籠罩著街壘頂部,在那里群眾的呼聲象上帝的聲音那樣轟鳴著,一種奇異的威嚴從這巨人的亂石背簍里流露出來。這是一堆垃圾,而這也是西奈⑧。
①據(jù)希臘神話,西緒福斯(Sisyphe)原是科林斯王,為人殘忍苛刻,死后在地獄中被罰推一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巨石滾回山腳,還要再推上山。
②奧沙(Ossa)和貝利翁(Pélion)是希臘的兩座山,神話中的巨人想上天,就把奧沙堆在貝利翁上面。
③九三指一七九三年,這一年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達到高|潮。八九指一七八九年,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開始。
④熱月九日即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吉倫特派與王黨勾結(jié),組織反革命叛亂,處死羅伯斯庇爾等二十二人。八月十日指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起義,君主政體被**。
⑤霧月十八日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侖由埃及返法,**督zheng府。一月二十一日即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法王路易十六被處死刑。
⑥萄月十三日指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保王黨暴動分子進攻國民公會,拿破侖指揮共和軍擊敗了保王黨人。牧月一日指一七九五年五月二十日,人民起義反對國民公會,要求肅清自熱月九日后一直存在的反動勢力。
⑦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了波旁王朝。一八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宣布成立第二共和國。
⑧西奈(SinaiD),在埃及。《圣經(jīng)》記載,上帝在西奈向摩西傳授十戒。
正如我們以前講到過,它以革命的名義進攻,向什么進攻?向革命。它,這街壘,是冒險、紊亂和驚慌,是誤解和未知之物,它的對立面是制憲議會、人民的主權(quán)、普選權(quán)、國家、共和政體,這是《卡瑪尼奧拉》向《馬賽曲》的挑戰(zhàn)。
狂妄而又勇敢的挑戰(zhàn),因為這老郊區(qū)是一個英雄。
郊區(qū)和棱堡是相互支援的,郊區(qū)支持棱堡,棱堡也憑借郊區(qū)。這廣闊的棱堡象伸展在海邊的懸崖,攻打非洲的將軍們的策略在那兒碰了壁。它的巖穴,它的那些腫瘤,那些疣子,以及彎腰駝背的怪態(tài),似乎在煙幕中擠眉弄眼,嘲弄冷笑。開花炮彈在這怪物中消失了,炮彈鉆進去,被吞沒了,沉入深坑;炮彈只能打個窟窿;炮轟這雜亂的一堆有什么意義呢?那些聯(lián)隊,經(jīng)歷過最兇險的戰(zhàn)爭場面,卻惶惑不安地望著這只鬃毛豎得象野豬、巨大如山的猛獸堡壘而束手無策。
離此一公里,在通往林蔭大道、挨近水塔的大廟街轉(zhuǎn)角上,如果有人膽敢在達爾麻尼商店鋪面所形成的角上把頭伸出去,他準會遠遠看到在運河那一邊,在向上通往貝爾維爾坡道的街的頂端,一堵怪墻有房子正面的三層樓那么高,好象是左右兩排樓房的連接線,就象這條街自動折疊起來成為一片高墻似的,突然堵塞了去路。這墻是鋪路石砌成的。它筆直、整齊、冷酷、垂直,是用角尺、拉線和鉛錘來達到這一平正和劃一的。墻上顯然缺乏水泥,但正象某些羅馬的墻壁,對建筑物本身的堅固樸實卻絲毫無損??戳怂母叨?,我們可以猜到它的深度。它的檐部和墻基是嚴格平行的。在那灰色*的墻面上,我們可以辨別出這兒那兒有一些幾乎看不出來的黑線條似的槍眼,以相等的距離相互間隔著。街上望到頭也不見一個人影,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在縱深處豎起的這塊擋路牌使街道變成了死胡同。墻壁肅立,靜止,不見人影,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沒有叫喊,沒有聲音,沒有呼吸,這是一座墳。
六月眩目的陽光籠罩著這怪物。
這就是大廟郊區(qū)的街壘。
當你到達現(xiàn)場見到了它,最勇敢的人,見到這神秘的東西出現(xiàn)在眼前,都免不了會沉思默想起來。這街壘經(jīng)過修飾、榫合,呈疊瓦狀排列,筆直而對稱,但-陰-森可怕。這里既有科學又有黑暗。我們感到這個街壘的首領是一個幾何學家或一個鬼怪。見到的人都竊竊私語。
有時候如果有人——士兵、軍官或民眾代表——冒險越過這靜悄悄的街心,我們就會聽見尖銳而低低的呼嘯聲,于是過路人倒下、受傷或死去,如果他幸免了,我們就看見一顆子彈射進關著的百葉窗、碎石縫或墻壁的沙灰里去。有時是一個實心炮彈,因為街壘中的人把兩段生鐵煤氣管制成兩門小炮,一端用麻繩頭及耐火泥堵塞起來,絲毫不浪費火藥,幾乎百發(fā)百中。到處躺著一些死尸,鋪路石上有一攤一攤的鮮血。我記得有只白粉蝶在街上飛來飛去,可見夏日依然君臨一切。
附近的大門道里,擠滿了受傷的人。
在這兒,人感到被一個看不見的人所瞄準,并且知道整條街都被人瞄準著。
運河的拱橋在大廟郊區(qū)的入口處形成一個駝峰式的地勢,它后面密集著進攻的隊伍,士兵們嚴肅而聚精會神地觀察著這座靜止、-陰-沉、無動于衷的棱堡,而死亡將從中產(chǎn)生。有幾個匍匐前進直至拱橋的高處,小心翼翼地不露出軍帽的邊緣。
勇敢的蒙特那上校對這座街壘贊美不已,他向一個代表說:“建筑得多么好!沒有一塊突出的石頭,真太精致了?!边@時一顆子彈打碎了他胸前的十字勛章,他倒下了。
“膽小鬼!”有人說,“有本事就露面吧!讓人家看看他們!他們不敢!只能躲躲藏藏!”大廟郊區(qū)的街壘,八十個人防御,經(jīng)受了一萬人的攻打,它堅持了三天。第四天,采用了曾在扎阿恰和君士坦?、俚霓k法,打穿了房屋,從屋頂上攻進去,才攻克了街壘。八十個膽小鬼沒有一個打算逃命,除了首領巴特爾米之外全被殺死了。關于巴特爾米的事,我們即將敘及。
圣安東尼的街壘暴跳如雷,大廟郊區(qū)的街壘鴉雀無聲。就可怕和-陰-森而言兩座棱堡各不相同,一個狂暴怒吼,另一個卻以假相欺人。
①扎阿?。╖aatcha),阿爾及利亞沙漠中的綠洲,君士坦?。–onstantine),阿爾及利亞的城市,兩處都曾被法軍攻占。
如把這次巨大而-陰-慘的六月起義作為憤怒和謎的結(jié)合,我們感到第一個街壘里有條龍,而第二個背后是斯芬克司。
這兩座堡壘是由兩個人修建起來的,一個名叫庫爾奈,另一個叫巴特爾米。庫爾奈建造了圣安東尼的街壘,巴特爾米建造了大廟區(qū)的街壘。每個堡壘都具有修建者的形象。庫爾奈個子魁偉,兩肩寬闊,面色*紅潤,拳頭結(jié)實,生性*勇敢,為人忠實,目光誠懇而炯炯駭人。他膽大無畏,堅韌不拔,急躁易怒,狂暴激烈,對人誠摯,對敵手不軟。戰(zhàn)爭、武斗、沖突是他的家常便飯,使他心情愉快。他曾任海軍軍官,根據(jù)他的聲音和舉動,可以猜出他是來自海洋和風暴;在戰(zhàn)斗中他堅持颶風式的戰(zhàn)斗作風。除了天才這一點,庫爾奈有點象丹東,正如除了神性*這一點,丹東略似赫拉克勒斯。
巴特爾米瘦弱而矮小,面色*蒼白,沉默寡言,他象一個凄慘的流浪兒。他曾被一個警察打過一記耳光,于是他隨時窺伺,等待機會,終于把這個警察殺死,因此他十七歲就被關進監(jiān)獄。出獄后建成了這座街壘。
后來巴特爾米和庫爾奈兩人都被放逐到倫敦,巴特爾米殺死了庫爾奈,這是命中注定的,是一場悲慘的決斗。不久以后,他被牽連進一樁離奇的兇殺案里去,其中不免涉及愛情。這種災禍根據(jù)法國的裁判有可能減罪,而英國的司法則認為該處死刑。巴特爾米上了絞架。-陰-暗的社會結(jié)構(gòu)就是如此這般,由于物質(zhì)的匱乏和道德的淪喪,致使這不幸的人——他有才智,肯定很堅強,也許不很偉大——在法國從監(jiān)獄開始,在英國以絞刑結(jié)束。巴特爾米,在這樣情況下,只舉起了一面旗——黑旗。
二 在深淵中如果不談話,又干什么呢?
暴動,在地下進行了十六年的教育!到了一八四八年,比起一八三二年六月便精煉得多了。因此麻廠街的街壘和我們前面所描述的兩座巨大的街壘相比,僅是一張草圖,一個雛形,但在當時,它算是很可怕的了。
安灼拉親眼看著那些起義者,他們充分利用夜晚的時間,因為當時馬呂斯對一切都不聞不問。那街壘非但進行了修理,而且還擴大加高了兩尺。那些插在鋪路石塊縫里的鐵釬,好象一排防護的長槍,從各處搬來的殘物堆積在上面,使這些混亂的外形更加復雜化。這棱堡的外表是亂七八糟的,可是朝里的這一面卻很巧妙地變成了一堵墻。
他們修復了用鋪路石堆砌的臺階,借以登上象城堡一樣的墻頂。
街壘的內(nèi)部也整理了一番,出清了地下室,把廚房改成戰(zhàn)地病房,包扎了傷員,收集了散在地上和桌上的炸藥,熔化了彈頭,制造了子彈,理齊了包扎傷員的碎布,分配了倒在地上的武器,打掃了棱堡的內(nèi)部,收拾了殘余物品,搬走了尸體。
死尸被堆到還在控制范圍內(nèi)的蒙德都巷子里。那兒路面早已是血跡斑斑了。尸體中有四具是郊區(qū)國民自衛(wèi)軍的士兵。
安灼拉吩咐把他們的制服收放在一邊。
安灼拉勸告大家睡兩小時。安灼拉的勸告就是命令,可是只有三四個人接受。弗以伊利用這兩個小時在面對酒店的墻上刻了下面的題銘:
人民萬歲!
這四個字是用釘子在石塊上鑿出來的,到一八四八年,在這堵墻上還能看得很清楚。
那三個女人趁著夜間的暫時停火干脆溜走了,這使那些起義者松了一口氣。
她們設法躲到鄰近的一所屋子里去。
大部分的傷員還能繼續(xù)作戰(zhàn),這也是他們的意愿。在那臨時成為戰(zhàn)地病房的廚房里,用草薦和草捆鋪的墊子上面躺著五個重傷員,其中兩個是保安警察。保安警察首先被敷藥包傷。
在地下室里只剩下黑布蓋著的馬白夫和綁在柱子上的沙威。
安灼拉說:“這里是停尸間?!?br/>
在這間屋子的內(nèi)部,一支蠟燭的暗淡光線在搖曳著,那停尸臺放在柱子后面進深處,好象一根橫梁,因此站著的沙威和躺著的馬白夫,好象形成一個大十字架。
那輛長途馬車的轅木,雖已被炮火轟斷,但依然豎立在那兒,可以在上面懸掛一面旗幟。
安灼拉具有那種說到做到的首領的作風,他把已犧牲老人的一件被子彈打穿了的血衣掛了上去。
開飯已是不可能了。沒有面包,也沒有肉。街壘中五十來個人,在十六個小時內(nèi),很快就把酒店里有限的儲存物吃得一干二凈。到一定時候,堅持著的街壘不免要成為墨杜薩木排了。大家免不了要忍饑挨餓。六月六日,在這個斯巴達式的日子的凌晨,在圣美里街壘中,讓娜被那些叫嚷要面包的起義者圍繞著,她對他們說:“還要吃?現(xiàn)在是三點鐘,到四點鐘我們都已經(jīng)死了?!?br/>
正因為沒有吃的,安灼拉禁止大家喝酒,他不準大家喝葡萄酒,只定量配給些燒酒。
他們在酒窖中發(fā)現(xiàn)了封存完好的滿滿的十五瓶酒,安灼拉和公白飛檢查了這些瓶子。公白飛走上來的時候說: “這是于什魯大爺?shù)拇娴?,他以前是飲食雜貨店的老板?!辈╉毎L岢隹捶ǎ骸斑@肯定是真正的好葡萄酒。幸好格朗泰爾睡著了,否則這些瓶子就很難保住?!卑沧评焕聿沁@些閑話,對這十五個瓶子他下了禁令,為了不讓任何人碰,為了使這些瓶子象圣品似的保留著,他吩咐放在躺著馬白夫公公的桌子底下。
清晨兩點鐘左右,他們點了一下人數(shù),還有三十七個人。
東方開始發(fā)白。不久前他們剛熄滅了放置在石塊凹穴處的火把。在街壘內(nèi)部,這個由街道圍進來的小院子被黑暗籠罩著,通過令人有些寒悚的暗淡曙光,看起來好象一艘殘損船只的甲板。戰(zhàn)士們來來去去,猶如黑影在移動。在這可怕的黑窩上面,各層寂靜的樓房開始在青灰色*的背景上顯出輪廓,不過高處的一些煙囪卻變成灰白色*了。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悅目的似白近藍的色*調(diào)。鳥群一面飛一面愉快地啼鳴。街壘后面的那所高樓是向陽的,它的屋頂反映著粉紅色*的霞光。在四樓的一個小窗口,晨風吹拂著一個死人的灰白頭發(fā)。
古費拉克對弗以伊說:“滅了火把我很高興。在風中飄忽的火焰叫人煩悶,它好象懷著恐懼。那火把的光芒就象懦夫的智慧,它搖曳著,所以才照而不亮?!?br/>
曙光喚醒了鳥群和人的心靈,大家都在談天。
若李看見一只貓在屋檐上徘徊,就作出了哲學的分析。
他高聲說:“貓是什么?這是一劑校正的藥。上帝創(chuàng)造了老鼠,就說:‘喲!我做錯了一件事。’于是他又創(chuàng)造了貓,貓是老鼠的勘誤表。老鼠和貓就是造物者重新閱讀他的原稿后的修正?!?br/>
公白飛被學生和工人圍著,在談論一些已死的人。談到讓·勃魯維爾、巴阿雷、馬白夫,談到勒·卡布克以及安灼拉深沉的悲痛。他說:
“阿爾莫迪烏斯和阿利斯托吉通、布魯圖斯①、謝列阿②、史特方紐斯、克倫威爾③、夏綠蒂·科爾黛④、桑得⑤,他們事后都曾有過苦悶的時刻。我們的心是如此不穩(wěn)定而人的生命又是如此神秘,所以,即使為了公民利益或人的自由所進行的一次謀殺事件(如果存在這類謀殺的話),殺人后的悔恨心情仍超過造福人類而感到的欣慰。”
閑聊時話題經(jīng)常改變,一分鐘后,公白飛從讓·勃魯維爾的詩轉(zhuǎn)到把翻譯《農(nóng)事詩》⑥的羅和古南特相比,又把古南特和特利爾相比,還指出幾節(jié)馬爾非拉特的譯文,特別是關于因愷撒之死而出現(xiàn)的奇跡。談到愷撒,話題又回到了布魯圖斯。
①布魯圖斯(Brutus),羅馬共和派領袖,此處指刺殺他的義父愷撒。
②謝列阿(Chéréas),羅馬法官,殺死暴君卡利古拉(Caligula)而被誅。
③克倫威爾(1599—1658),英國革命領袖,處死暴君查理七世。
④夏綠蒂·科爾黛(CharlotteCorday,1768—1793),刺死馬拉者。
⑤桑得(Sand,1795—1820),德國大學生,因謀殺反動作家科采布(KotzeBbue)而被誅。
⑥《農(nóng)事詩》(Géorgiques),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作品。
公白飛說:“愷撒的滅亡是公正的。西塞羅對愷撒是嚴厲的,他做得對。這種嚴厲不是謾罵。佐伊爾辱罵荷馬,梅維呂斯辱罵維吉爾,維塞辱罵莫里哀,蒲伯辱罵莎士比亞,弗萊隆辱罵伏爾泰,這是一條古老的規(guī)律——妒忌和憎恨在起作用;有才華的人難免招致誹謗,偉人多少要聽到狗吠。可是佐伊爾和西塞羅是兩回事,西塞羅用思想來裁判,布魯圖斯以利劍來裁判。至于我,我斥責后面這種裁判,可是古代卻允許這種方式。愷撒是破壞魯比肯協(xié)議的人,他把人民給他的高官顯職當作他自己給的,在元老院議員進來時也不起立,正如歐忒洛庇①所說:‘所作所為如帝王,類似暴君,象暴君一樣執(zhí)政?!谒且粋€偉人,很遺憾,或者是好極了,教訓是巨大的。我對他身受的二十三刀比向耶穌臉上吐唾沫更無動于衷。愷撤被元老院議員刺死,耶穌挨了奴仆的巴掌。受盡人間侮辱的莫過于上帝。”
①歐忒洛庇(Eutrope),公元前四世紀拉丁歷史學家。
②“所作所為如帝王,類似暴君,象暴君一樣執(zhí)政。”原文為拉丁文poenètyrannica。
博須埃站在一個石堆上,在眾人之上,他手中握著卡賓槍,向談論的人大聲說:
“啊,西達特倫,啊,密利呂斯,啊,勃羅巴蘭特,啊,美麗的安蒂德!使我象洛約姆或艾達普臺翁那兒的希臘人一樣,朗誦荷馬的詩吧!”
三 明朗化和憂郁感
安灼拉出去偵察了一番,他從蒙德都巷子出去,轉(zhuǎn)彎抹角地沿著墻走。
看來這些起義者是充滿了希望的。他們晚間打退了敵人的進攻,這使他們幾乎在事先就蔑視凌晨的襲擊。他們含笑以待,對自己的事業(yè)既不發(fā)生懷疑,也不懷疑自己的勝利。再說,還有一支援軍肯定會來協(xié)助他們。他們對這支援軍寄托著希望。法蘭西戰(zhàn)士的部分力量來自這種輕易預料勝利的信心,他們把即將開始的一天分成明顯的三個階段:早晨六點,一個“他們做過工作的”聯(lián)隊將倒戈;午時,全巴黎起義;黃昏時刻,革命爆發(fā)。
從昨晚起,圣美里教堂的鐘聲從沒停止過,這證明那位讓娜的大街壘仍在堅持著。
所有這些希望,以愉快而又可怕的低語從一組傳到另一組,仿佛蜂窩中嗡嗡的作戰(zhàn)聲。
安灼拉又出現(xiàn)了。他在外面黑暗中作了一次老鷹式-陰-郁的巡視。他雙臂交叉,一只手按在嘴上,聽了聽這種愉快的談論。接著,在逐漸轉(zhuǎn)白的晨曦中,他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地說:
“整個巴黎的軍隊都出動了。三分之一的軍隊壓在你們所在的這個街壘上,還有國民自衛(wèi)軍。我認出了正規(guī)軍第五營的軍帽和憲兵第六隊的軍旗。一個鐘頭以后你們就要遭到攻打。至于人民,昨天還很激奮,可是今晨卻沒有動靜了。不用期待,毫無希望。既沒有一個郊區(qū)能相互呼應,也沒有一支聯(lián)隊來接應。你們被遺棄了?!?br/>
這些話落在人們的嗡嗡聲中,象暴風雨的第一個雨點打在蜂群上。大家啞口無言。在一陣無法形容的沉默中,好象聽到死神在飛翔。
這只是短促的一剎那。
在最后面的人群里,一個聲音向安灼拉喊道:
“就算情形是這樣,我們還是把街壘加到了二十尺高,我們堅持到底。公民們,讓我們提出用尸體來抗議。我們要表示,雖然人民拋棄共和黨人,共和黨人是不會背離人民的。”
這幾句話,從個人的憂心忡忡里道出了大伙的想法,受到了熱情的歡呼。
大家始終不知道講這話的人叫什么名字,這是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無名小卒,一個陌生人,一個被遺忘的人,一個過路英雄,在人類的危境和社會的開創(chuàng)中,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無名偉人,他在一定的時刻,以至高無上的形式,說出決定性*的言語,如同電光一閃,剎那間他代表了人民和上帝,此后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這種不可動搖的堅定意志,散布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的空氣里,幾乎同時,在圣美里街壘中,起義者也發(fā)出了這一具有歷史意義并載入史冊的呼聲:“不管有沒有人來支援我們,我們就在這兒拼到底,直到最后一人?!?br/>
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個街壘雖然分處兩地,但卻又互通聲氣。
四 少了五個,多了一個
在那個普通人宣布了“尸體的抗議”、代表了大伙的共同志愿講了話之后,大家異口同聲發(fā)出了一聲奇特的既滿意而又可怕的呼聲,內(nèi)容凄慘但語氣高亢,好象已得到勝利似的:
“死亡萬歲!咱們大伙都留在這兒!”
“為什么都留下來?”安灼拉問。
“都留下!都留下!”
安灼拉又說:
“地勢優(yōu)越,街壘堅固,三十個人足夠了。為什么要犧牲四十個人呢?”
大家回答:
“因為沒有一個人想離開呀!”
“公民們,”安灼拉大聲說,他的聲音帶點激怒的顫動,“共和國在人員方面并不算多,要節(jié)約人力。虛榮就是浪費。對某些人來說,如果他們的任務是離開這里,那么這種任務也該象其他任務一樣,要去完成?!?br/>
安灼拉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在他的同道中他具有一種從絕對中產(chǎn)生出來的無上權(quán)威。他雖有這種無限的權(quán)力,但大家仍低聲議論紛紛。
安灼拉是個十足的領袖,他見人議論、就堅持他的看法,他用高傲的語氣繼續(xù)發(fā)問:“誰為只剩下三十個人而害怕,就來講講?!?br/>
嘟囔聲越來越大了。
人群中有個聲音提醒說:“離開這里,說得倒容易,整個街壘都被包圍了。”
安灼拉說:“菜市場那邊沒有被包圍。蒙德都街無人看守,而且從布道修士街可以通到圣嬰市場去?!?br/>
人群中另一個聲音指出:“在那兒就會被抓起來。我們會遇到郊區(qū)的或正規(guī)的自衛(wèi)軍,他們見到穿工人服戴便帽的人就會問:‘你們從哪兒來?你不是街壘里的人嗎?’他們會叫你伸出手來看,發(fā)現(xiàn)手上有火藥味,就槍斃?!?br/>
安灼拉并不回答,他用手碰了一下公白飛的肩膀,他們走到下面的廳堂里去了。
一會兒他們又從那兒出來。安灼拉兩手托著四套他吩咐留下的制服,公白飛拿著皮帶和軍帽跟在后面。
安灼拉說:“穿上制服就很容易混進他們的隊伍脫身了。
這里至少已夠四個人的?!?br/>
他把這些制服扔在挖去了鋪路石的地上。
這些臨危泰然自若的聽眾沒有一個人動一動。公白飛接著發(fā)言。
“好啦,”他說,“大家應當有點惻隱心。你們知道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什么嗎?是婦女。請問婦女到底存在不存在?孩子到底存在不存在?有沒有身邊圍著一群孩子,用腳推著搖籃的母親?你們中間,誰沒有見過喂奶母親的請舉手。好啊!你們要犧牲自己,我對你們說,我也愿意這樣,可是我不愿女人的-陰-魂在我周圍悲泣。你們愿意死,行,可是不能連累別人。這里將要出現(xiàn)的自殺是高尚的,不過自殺也有限制,不該擴大;況且一旦你身邊的人受到自殺的影響,那就成為謀殺了。應當為那些金發(fā)孩兒、還有那些白發(fā)老人想想。聽我講,剛才安灼拉對我說,他看見在天鵝街轉(zhuǎn)角上,六樓的一個小窗口點著一支蠟燭,玻璃窗里映出一個哆哆嗦嗦的老婆婆的頭影,她好象通宵未眠,在等待著。這可能是你們中間哪一位的母親。那么,這個人應該趕快走,快回去向他母親說:‘媽,我回來了!’他只管放心,我們這里的工作照樣進行。當一個人要用勞動去撫養(yǎng)他的近親時,他就沒有權(quán)利犧牲。否則就是背離家庭。還有那些有女兒的和有姊妹的人,你們考慮過沒有?你們自己犧牲了,死了,倒不錯,可是明天怎么辦呢?年輕的女孩子沒有面包,這是可怕的。男人可以去乞食,女人就得去賣身。呵!這些可愛的人兒是這樣的優(yōu)雅溫柔,她們戴著飾花軟帽,愛說愛唱,使家里充滿著貞潔的氣氛,好象芳香四溢的鮮花,這些人間無瑕的童貞說明天上是有天使的,這個讓娜,這個莉絲,這個咪咪,這些可愛而又誠實的人是你們所祝福而且為之驕傲的,啊老天,她們要挨餓了!你們要我怎么說呢?是有著一個人肉市場的,這可不是單憑你那雙在她們身旁發(fā)顫的幽靈的手就能阻止她們進入!想想那些街巷,想想那些擁擠的馬路,那些在商店櫥窗前面來來往往袒胸露臂墮入泥坑的女人吧。這些女人以前也是純潔的。有姊妹的人要替姊妹們考慮。窮困、賣|婬*、保安警察、圣辣匝祿監(jiān)獄,這些嬌小美麗的女孩子因此而墮落,她們是脆弱的出色*的人兒,靦腆、優(yōu)雅、賢慧、清秀。比五月的丁香更鮮妍。啊,你們自己犧牲了!啊,你們已不在人間了!好吧,你們想把人民從王權(quán)下拯救出來,但卻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了保安警察。朋友們,注意,應當有同情心。女人,這些可憐的女人,大家經(jīng)常習慣于為她們著想。我們對女子沒受到和男子同等的教育感到心安理得,不讓她們閱讀,不讓她們思考和關心政治,你們也禁止她們今晚到停尸所去辨認你們的尸體嗎?好啦!那些有家室的人要發(fā)發(fā)善心,乖乖地來和我們握手,然后離開這里,讓我們安心工作。我知道,離開這兒是要有勇氣的,也是困難的,但越困難就越值得贊揚。有人說:‘我有一支槍,我是屬于街壘的,活該,我不走?!钤?,說得倒痛快??墒牵笥褌?,還有明天,明天你已不在世上了,你們的家庭可還在。有多少痛苦呀!你看,一個健壯可愛的孩子,面頰象蘋果,一邊笑一邊咿咿呀呀學講話,你吻他時感到他是多么嬌嫩,你可知道他被遺棄后會怎么樣?我見過一個,一點點大,只有這么高,他的父親死了,幾個窮苦人發(fā)慈悲把他收留下來,可是他們自己也經(jīng)常吃不飽。小孩老是餓著。這是在冬天。他一聲不哭。人們見他走到從沒生過火的火爐旁,那煙筒,你知道,是涂上了黃粘土的。那孩子用小手指剝下一些泥來就吃。他的呼吸聲沙啞,臉色*蒼白,雙腿無力,肚子鼓脹。他什么話也不說。人家問他,他不回答。他死了。臨死,人家把他送到納凱救濟院,我就是在那兒看到他的,當時我是救濟院的住院醫(yī)生?,F(xiàn)在,如果你們中間有當父親的,星期天就去幸福地散步,用壯健的手握著自己孩子的小手。請每個父親想象一下,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這可憐的小娃娃,我還記得,好象就在眼前一樣,當他赤身露體躺在解剖桌上時,皮下肋骨突出,好象墓地草叢下的墳穴。在這孩子的胃中我找到了泥土一類的東西。在牙縫中有灰渣。好吧,我們捫心自問,讓良心指路吧!據(jù)統(tǒng)計,被遺棄的孩子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十五。我再重復一遍,這是和妻子、女兒和孩子有關的問題。我不是說你們。大家都很清楚你們是什么人,天呀,誰都知道你們是勇士。誰都明白你們在為偉大事業(yè)犧牲自己的生命,心里感到快樂和光榮。誰都知道你們自己感到已被選定要去作有益而莊嚴的獻身,要為勝利盡自己的一份力量。這是再好不過的,但你們不是單身漢,要想到其他的人,不要自私?!?br/>
大家沉郁地低下了頭。
在最壯烈的時刻,人的內(nèi)心會產(chǎn)生多么奇特的矛盾!公白飛這樣講,他自己也并不是孤兒。他想到別人的母親,而忘了自己的。他準備犧牲自己。他是“自私的人”。
馬呂斯忍著饑餓,心情狂熱,接二連三地被一切希望所拋棄,他受到痛苦的折磨,這是最凄慘的折磨,他充滿了激烈的感情,感到末日即將來臨,于是逐漸陷入癡呆的幻境中,這是一種自愿犧牲者臨終前常出現(xiàn)的狀態(tài)。
一個生理學家可以在他身上去研究那種已為科學所了解、并也已歸類的漸漸加劇的狂熱呆癡癥狀,此癥起于極端的痛苦,這和極樂時的快感相似,失望也會使人心醉神迷,馬呂斯是屬于這種情況的。他象局外人那樣看待一切,正如我們所說,他面前發(fā)生的事對他是如此遙遠,他能知道一些總的情況,但看不到細節(jié)。他在火焰中看到來來往往的人,他聽到的說話聲就好象來自深淵一樣。
可是這件事卻刺激了他。這一情景有點觸及了他的心靈,使他驚醒過來。他唯一的心愿就是等死,他不愿改變主張,但是在凄涼的夢游狀態(tài)中他也曾想過,他死并不妨礙他去拯救別人。
他提高嗓子說:
“安灼拉和公白飛說得有理。不要作無謂的犧牲。我同意他們,要趕快。公白飛說了決定性*的話。你們中間凡是有家屬的、有母親的、有姊妹的、有妻子的、有孩子的人就站出來?!?br/>
沒有一個人動一動。
馬呂斯又說:“已婚男子和有家庭負擔的人站出來!”
他的威望很高,安灼拉雖是街壘的指揮官,但馬呂斯是救命人。
安灼拉說:“我命令你們!”
馬呂斯說:“我請求你們?!?br/>
于是,這些被公白飛的話所激動,被安灼拉的命令所動搖,被馬呂斯的請求所感動的英雄,開始互相揭發(fā)。一個青年對一個中年人說:“是呀,你是一家之長,你走吧。”那個人回答:“是你,你有兩個姊妹要撫養(yǎng)?!币粓銮八绰劦臓庌q展開了,就看誰不被人趕出墓門。
古費拉克說:“趕快,一刻鐘之后就來不及了?!?br/>
安灼拉接著說:“公民們,這里是共和政體,實行普選制度。你們自己把應該離開的人推選出來吧?!?br/>
大家服從了,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致指定的五個人從隊里站了出來。
馬呂斯叫道:“他們是五個人!”
一共只有四套制服。
五個人回答說:“好吧,得有一個人留下來。”
于是又開始了一場慷慨的爭論。問題是誰留下來,每個人都說別人沒有理由留下來。
“你,你有一個熱愛你的妻子。”“你,你有一個老母親?!?br/>
“你,你父母雙亡,三個小兄弟怎么辦?”“你,你是五個孩子的父親?!薄澳悖阒挥惺邭q,太年輕了,應該活下去?!?br/>
這些偉大的革命街壘是英雄們的聚會之所,不可思議的事在這里是極其普遍的,在他們之間甚至都不以為奇了。
古費拉克重復說:“快點!”
人群中有個人向馬呂斯喊道:
“由你指定吧,哪一個該留下。”
那五個人齊聲說:“對,由你選定,我們服從。”
馬呂斯不相信還有什么事能更使他感情沖動,但想到要選一個人去送死,他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心頭。他的面色*本來已經(jīng)煞白,不可能變得更蒼白了。
他走向?qū)λ⑿Φ奈鍌€人,每個人的眼睛都冒著烈火,一如古代堅守塞莫皮萊的英維的目光,都向馬呂斯喊道:
“我!我!我!”
馬呂斯呆呆地數(shù)了一下,確是五個人!然后他的視線移到下面四套制服上。
正在這時,第五套制服,好比從天而降,落在這四套上面。
那第五個人得救了。
馬呂斯抬頭認出是割風先生。
冉阿讓剛走進街壘。
可能他已探明情況,或由于他的本能,也許是碰巧,他從蒙德都巷子來。幸虧他那身國民自衛(wèi)軍的制服,很順利地就通過了。
起義軍設在蒙德都街上的哨兵,不為一個國民自衛(wèi)軍發(fā)出警報信號。這哨兵讓他進入街道時心里想:“這可能是個援軍,大不了是個囚徒?!鄙诒峭婧雎毷?,這一時刻可是太嚴重了。
冉阿讓走進棱堡,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這選出的五個人和四套制服上。冉阿讓也看到聽到了一切,他不聲不響地脫下自己的制服,把它扔在那堆制服上。
當時情緒的激動是無法描繪的。
博須埃開口問道:“他是什么人?”
公白飛回答:“是一個拯救眾人的人?!?br/>
馬呂斯用深沉的語氣接著說:
“我認識他?!?br/>
這種保證使大家放了心。
安灼拉轉(zhuǎn)向冉阿讓說:
“公民,我們歡迎你。”
他又接著說:
“你知道我們都將去死。”
冉阿讓一言不發(fā),幫助他救下的那個起義者穿上他的制服。
五 在街壘頂上見到的形勢
眾人的處境,在這致命的時刻和這嚴正無私的地方,是使安灼拉無比憂郁的最大緣由。
安灼拉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革命者,但從絕對完善的角度來看,還是有缺點的,他太象圣鞠斯特,不太象阿那卡雪斯·克羅茨①;但他的思想在“ABC的朋友們”中受到公白飛思想的吸引;不久以來,他逐漸擺脫了他那狹隘的信條,走向擴大了的進步;他開始承認,最終的宏偉演進是把偉大的法蘭西共和國轉(zhuǎn)變?yōu)楹坪剖幨幍娜祟惖墓埠蛧?br/>
①阿那卡雪斯·克羅茨(Anacharsis Clootz,1755—1794),法國大革命時革命者,推崇理性*,后和雅各賓左派一起被處死。此處指安灼拉缺乏克羅茨的理智。
至于目前的辦法,一種兇暴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形成,他堅持用暴力;在這點上,他不改變;他對那可怕的史詩般的學派信守不渝,這學派用三個字概括:
“九三年”①。
安灼拉站在鋪路石堆成的臺階上,一只臂肘靠著他的槍筒。陷入沉思;好象有一陣過堂風吹過,使他戰(zhàn)栗;在面臨死亡的場合,使人感到象坐上了三腳凳②一樣。他那洞察內(nèi)心的瞳孔閃射出受到壓抑的光芒。突然他抬起頭來,把金黃的頭發(fā)朝后一甩,就象披發(fā)天神駕著一輛由星星組成的黑色*四馬戰(zhàn)車,又象是一只受驚的獅子把它的鬃毛散成光環(huán)。安灼拉于是大聲說:
①即一七九三年,當時法國大革命,路易十六上斷頭臺。
②指古希臘祭臺上的三腳凳,女祭司坐在上面宣述神諭。
“公民們,你們展望過未來的世界沒有?城市的街道上光明普照,門前樹木蒼翠,各族人民親如兄弟,人們大公無私,老人祝福兒童,以往贊美今朝,思想家自由自在,信仰絕對平等,上天就是宗教,上帝是直接的牧師,人們的良心是祭臺,沒有怨恨,工廠和學校友愛和睦,以名譽好壞代替賞罰,人人有工作,個個有權(quán)利,人人享受和平,不再流血,沒有戰(zhàn)爭,母親們歡天喜地。要掌握物質(zhì),這是第一步;實現(xiàn)理想,這是第二步。大家想想,現(xiàn)在的進步到了什么程度。在原始時代,人類驚恐地看到七頭蛇興風作浪,火龍噴火,天上飛著鷹翼虎爪的怪物,人們處在猛獸威脅之下;可是人們設下陷阱,神圣的智慧陷阱,終于俘獲了這些怪物。
“我們馴服了七頭蛇,它就是輪船;我們馴服了火龍,這就是火車頭;我們即將馴服怪鳥,我們已抓住了它,這就是氣球。有朝一日,人類最終完成了普羅米修斯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任意駕馭這三種古老的怪物,七頭蛇、火龍和怪鳥,人將成為水、火、空氣的主人,他在其他生物中的地位就如同過去古代的天神在他的心中地位。鼓起勇氣吧,前進!公民們,我們向何處前進?向科學,它將成為zheng府;向物質(zhì)的力量,它將成為社會唯一的力量;向自然法則,它本身就具有賞與罰,它的頒布是事實的必然性*決定的;向真理,它的顯現(xiàn)猶如旭日東升。我們走向各民族的大團結(jié),我們要達到人的統(tǒng)一。沒有空想,不再有寄生蟲。由真理統(tǒng)治事實,這就是我們的目的。文化在歐洲的高峰上舉行會議,然后在各大陸的中心,舉行一個智慧的大議會。如同事情已經(jīng)存在過一樣。古希臘的近鄰同盟會每年開兩次會,一次在德爾法,那是眾神之地,另一次在塞莫皮萊,那是英雄之地。歐洲將有它的近鄰同盟會議,全球?qū)⒂兴耐藭h。法國孕育著這個崇高的未來,這就是十九世紀的懷胎期。古希臘粗具雛型的組織理應由法國來完成。弗以伊,聽我說,你是英勇的工人,平民的兒子,人民的兒子。我崇敬你,你確實清楚地見到了未來世界,不錯,你有道理。你已沒有父母親,弗以伊;但你把人類當作母親,把公理當作父親。你將在這兒死去,就是說在這兒勝利。公民們,不論今天將發(fā)生什么事,通過我們的失敗或勝利,我們進行的將是一場革命。正好比火災照亮全城,革命照亮全人類一樣。我們進行的是什么樣的革命?正如我剛才所說,是正義的革命。在政治上,只有一個原則:人對自己的主權(quán)。這種我對自己的主權(quán)就叫做自由。具有這種主權(quán)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組織起來就出現(xiàn)了zheng府。但在這種組織中并不放棄任何東西。每人讓出一部分主權(quán)來組成公法。所有人讓出的部分都是等量的。每個人對全體的這種相等的讓步稱為平等。這種公法并不是別的,就是大家對各人權(quán)利的保護。這種集體對個人的保護稱為博愛。各種主權(quán)的集合點稱為社會。這個集合是一種結(jié)合,這個點就是一個樞紐,就是所謂社會聯(lián)系,有人稱之為社會公約,這都是一回事,因為公約這個詞本來就有著聯(lián)系的意思。我們要搞清楚平等的意義,因為如果自由是頂峰,那平等就是基礎。公民們,所謂平等并不是說所有的植物長得一般高,一些高大的青草和矮小的橡樹結(jié)為社會,鄰居之間的忌妒要相互制止;而在公民方面,各種技能都有同樣的出路;在政治方面,所投的票都有同樣的分量;在宗教方面,所有信仰都有同樣的權(quán)利;平等有一個工具:免費的義務教育。要從識字的權(quán)利這方面開始。要強迫接受初等教育,中學要向大家開放,這就是法律。同等的學歷產(chǎn)生社會的平等。是的,教育!這是光明!光明!一切由光明產(chǎn)生,又回到光明。公民們,十九世紀是偉大的,但二十世紀將是幸福的。那時就沒有與舊歷史相似的東西了,人們就不會象今天這樣害怕征服、侵略、篡奪,害怕國與國之間的武裝對抗,害怕由于國王之間的通婚而使文化中斷,害怕世襲暴君的誕生,害怕由一次會議而分裂民族,害怕因一個王朝的崩潰而造成國土被瓜分,害怕兩種宗教正面沖突發(fā)生了象兩只黑暗中的公山羊在太空獨木橋上相遇的絕境;人們不用再害怕災荒、剝削,或因窮困而賣身,或因失業(yè)而遭難,不再有斷頭臺、殺戮和戰(zhàn)爭,以及無其數(shù)的事變中所遭到的意外情況①。人們幾乎可以說:‘不會再有事變了。’人民將很幸福。人類將同地球一樣完成自己的法則;心靈和天體之間又恢復了融洽。我們的精神圍繞著真理運轉(zhuǎn),好象群星圍繞著太陽。朋友們,我和你們談話時所處的時刻是暗淡的,但這是為獲得未來所付的驚人代價。革命是付一次通行稅。?。∪祟悤徽?,會站起來并得到安慰的!我們在這街壘中向人類作出保證。不在犧牲的高峰上我們還能在什么地方發(fā)出博愛的呼聲呢?啊,弟兄們,這個地方是有思想的人和受苦難的人的集合點;這個街壘不是由石塊、梁柱和破銅爛鐵堆起來的,它是兩堆東西的結(jié)合,一堆思想和一堆痛苦??嚯y在這兒遇到了理想,白晝在這兒擁抱了黑夜并向它說:‘我和你一同死去,而你將和我一起復活?!谝磺惺膿肀Ю锉虐l(fā)出信念;痛苦在此垂死掙扎,理想將會永生。這種掙扎和永生的融合使我們?yōu)橹?。弟兄們,誰在這兒死去就是死在未來的光明中。我們將進入一個充滿曙光的墳墓。”
①原文是“在事變的森林里遭到偶然的搶劫”。這是以在森林中遭到搶劫作比,意思是“碰到意外事故”。
安灼拉不是結(jié)束而好象是暫時停止了他的發(fā)言。他的嘴唇默默地顫動著,仿佛繼續(xù)在自言自語,因而使得那些人聚精會神地望著他,還想聽他講下去。沒有掌聲,但大家低聲議論了很久。這番話好比一陣微風,其中智慧在閃爍發(fā)光,一如樹葉在簌簌作響一樣。
六 馬呂斯驚恐不安,沙威言語簡練
我們來談談馬呂斯的思想活動。
大家可以回憶一下他的精神狀態(tài)。我們剛才已經(jīng)提到,現(xiàn)在一切對他只是一種幻影。他的辨別力很弱。我們再重復一遍,馬呂斯是處在臨終者上方那巨大而幽暗的-陰-影之下,他自己感到已進入墳墓,已在圍墻之外,他現(xiàn)在是在用死人的目光望著活人的臉。
割風先生怎么會在這兒呢?他為什么要來?他來干嗎?馬呂斯不去追究這些問題。再說,我們的失望有這樣一個特點,它包圍我們自己,也包圍著別人,所有的人都到這里來死這件事他覺得好象還是合理的。
但是他的心情沉重,想念著珂賽特。
再說割風先生不和他說話,也不望他一眼,好象根本沒有聽見馬呂斯在高聲說:“我認識他?!?br/>
至于馬呂斯,割風先生的這種態(tài)度使他精神上沒有負擔,如果能用這樣一個詞來形容這種心情,我們可以說,他很喜歡這種態(tài)度。他一向覺得絕對不可能和這個既曖昧威嚴,又莫測高深的人交談。何況馬呂斯又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馬呂斯的性*格本來就靦腆審慎,這更使他不可能去和他交談了。
五個指定的人從蒙德都巷子走出了街壘,他們非常象國民自衛(wèi)軍。其中的一個泣不成聲。離開以前,他們擁抱了所有留下的人。
當這五個又回到生路上去的人走了以后,安灼拉想起了該處死的那個人。他走進地下室,沙威仍被綁在柱子上,正在思考著什么。
安灼拉問他:“你需要什么嗎?”
沙威回答:
“你們什么時候處死我?”
“等一等,目前我們還需要我們所有的子彈。”
沙威說:“那就給我一點水喝?!?br/>
安灼拉親自遞了一杯水給他,幫他喝下,因為沙威被捆綁著。
安灼拉又問:“不需要別的了?”
“我在這柱子上很不舒服,”沙威回答,“你們一點也不仁慈,就讓我這樣過夜。隨便你們怎樣捆綁,可是至少得讓我躺在桌上,象那一個一樣?!?br/>
他用頭朝馬白夫先生的尸體點了一下。
我們還記得,那間屋子的盡頭有一張大長桌,用來熔化彈頭和制造子彈的。子彈做好及炸藥用完之后,現(xiàn)在桌子是空著的。
根據(jù)安灼拉的命令,四個起義者把沙威從柱子上解下來。這時,第五個人用刺刀頂住他的胸膛。他們把他的手反綁在背后,把他的腳用一根當鞭子用的結(jié)實繩子捆起來,使他只能邁十五寸的步子,象上斷頭臺的犯人那樣,他們讓他走到屋子盡頭的桌旁,把他放在上面,攔腰緊緊捆牢。
為了萬無一失,又用一根繩子套在他脖子上,使他不可能逃跑,這種捆扎方法在獄中稱之為馬頷韁,從脖子捆起,在肚子上交叉分開,再穿過大腿又綁在手上。
捆綁沙威的時候,有一個人在門口特別注意地端詳他。這個人的投影使沙威回轉(zhuǎn)頭來,認出了是冉阿讓。他一點也不驚慌,傲慢地垂下眼皮,說了句:“這毫不足怪。”
七 情況嚴重
天很快就要亮了,但沒有一扇窗子打開來,沒有一扇門半開半掩,這是黎明,但還不是蘇醒。街壘對面麻廠街盡頭的部隊撤走了,正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它似乎已經(jīng)暢通并在不祥的沉寂中向行人開放。圣德尼街象底比斯城內(nèi)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樣鴉雀無聲。在陽光照亮了的十字路口沒有一個行人。沒有比這種晴朗日子的荒涼街道更凄涼的了。
人們什么也看不到,可是聽得見。一個神秘的活動在遠處進行。可以肯定,重要關頭就要到來。正如昨晚哨兵撤退,現(xiàn)在已全部撤離完畢一樣。
這街壘比起第一次受攻打時更堅固了,當那五個人離開后,大伙又把它加高了一些。
根據(jù)偵察過菜市場區(qū)的放哨人的意見,安灼拉為防備后面受到突擊,作出了重要的決定。他堵住那條至今仍通行無阻的蒙德都巷子。為此又挖了幾間屋子長的鋪路石。這個街壘如今堵塞了三個街口:前面的麻廠街,左邊的天鵝街和小化子窩,右邊的蒙德都街,這確是不易攻破的了,不過大家也就被封死在里面了。它三面臨敵而沒有一條出路。古費拉克笑著說:“這確是一座堡壘,但又象一只捕鼠籠?!?br/>
安灼拉把三十多塊石頭堆在小酒店門口,博須埃說:“挖得太多了點。”
將發(fā)動進攻的那方無比沉寂,所以安灼拉命令各人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
每人分到一定量的燒酒。
沒有什么比一個準備沖鋒的街壘更令人驚奇的了。每個人象觀劇那樣選擇好自己的位置,互相緊挨著,肘靠肘,肩靠肩。有些人把石塊堆成一個坐位。哪兒因墻角礙事就離開一些,找到一個可作防御的突出部分就躲在里面,慣用左手操作的人就更可貴了,他們到別人覺得不順手的地方去。許多人布置好可以坐著戰(zhàn)斗的位置。大家都愿意自在地殺敵或舒舒服服地死去。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場激戰(zhàn)中,有一個起義者是一個兇猛的槍手,他擺了一張伏爾泰式的靠背椅,在一個屋頂?shù)钠脚_上作戰(zhàn),一顆機槍子彈就在那兒打中了他。
當首領發(fā)出了準備戰(zhàn)斗的口令以后,一切雜亂的行動頓時終止了。相互間不再拉扯,不再說閑話,不再東一群西一堆地聚在一起,所有的人都精神集中,等待著進攻的人。一個街壘處在危急狀態(tài)之前是混亂的,而在危急時刻則紀律嚴明;危難產(chǎn)生了秩序。
當安灼拉一拿起他的雙響槍,待在他準備好的槍眼前,這時,大家都不說話了。接著一陣清脆的嗒嗒聲沿著石塊墻錯雜地響了起來,這是大家在給槍上膛。
此外,他們的作戰(zhàn)姿態(tài)更為勇猛,信心十足;高度的犧牲精神使他們非常堅定,他們已經(jīng)沒有希望,但他們有的是失望。失望,這個最后的武器,有時會帶來勝利,維吉爾曾這樣說過。最大的決心會產(chǎn)生最高的智慧。坐上死亡的船可能會逃脫翻船的危險;棺材蓋可以成為一塊救命板。
和昨晚一樣,所有的注意力都轉(zhuǎn)向或者可以說都盯著那條街的盡頭,現(xiàn)在是照亮了,看得很清楚。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騷動很明顯地在圣勒那方開始了,可是這次不象第一次進攻。鏈條的嗒拉聲,一個使人不安的巨大物體的顛簸聲,一種金屬在鋪路石上的跳動聲,一種巨大的隆隆聲,預報著一個可怕的鐵器在向前推進,震動了這些安靜的老街道的心臟,當初這些街道是為了思想和經(jīng)濟利益的暢通而修建的,并不是為通過龐大的戰(zhàn)車的巨輪而建。
所有注視這街道盡頭的目光都變得兇狠異常。
一尊大炮出現(xiàn)了。
炮兵們推著炮車,炮已上了炮彈,在前面拖炮的車已分開,兩個人扶著炮架,四個人走在車輪旁,其余的人都跟著子彈車。人們看到點燃了的導火線在冒煙。
“射擊!”安灼拉發(fā)出命令。
整個街壘開了火,在一陣可怕的爆炸聲里傾瀉出大量濃煙,淹沒了炮和人,一會兒煙霧散去,又出現(xiàn)了炮和人;炮兵們緩慢地、不慌不忙地、準確地把大炮推到街壘對面。沒有一個人被擊中。炮長用力壓下炮的后部,抬高炮口,象天文學家調(diào)整望遠鏡那樣慎重地把炮口瞄準。
“干得好啊,炮兵們!”博須埃喊道。
所有街壘中的人都鼓掌。
片刻后,大炮恰好安置在街中心,跨在街溝上,準備射擊。
一個令人生畏的炮口對準了街壘。
“好呀,來吧!”古費拉克說,“粗暴的家伙來了,先彈彈手指,現(xiàn)在揮起拳頭來了。軍隊向我們伸出了它的大爪子。街壘會被狠狠地震動一下?;饦岄_路,大炮攻打?!?br/>
“這是新型的銅制八磅重彈搗炮,”公白飛接著說,“這一類炮,只要錫的分量超過銅的百分之十就會爆炸;錫的分量多了就太軟。有時就會使炮筒內(nèi)有砂眼缺口。要避免這種危險,并增加炸藥的分量,也許要回到十四世紀時的辦法,就是加上箍,在炮筒外面從后膛直至炮耳加上一連串的無縫鋼環(huán)。目前,只有盡可能修補缺陷,有人用一種大炮檢查器在炮筒中尋找砂眼缺口,但是另有一個更好的方法,就是用格里博瓦爾的流動星去探視。”
“在十六世紀炮筒中有來復線?!辈╉毎V赋?。
“是呀,”公白飛回答,“這樣會增加彈道的威力,可是減低了瞄準性*。此外,在短射程中,彈道不能達到需要的陡峭的斜度,拋物線過大,彈道不夠直,不易打中途中的所有目標,而這是作戰(zhàn)中嚴格要求的;隨著敵人的迫近和快速發(fā)射,這一點越來越重要了。這種十六世紀有膛線的炮的炮彈張力不足是由于炸藥的力量小,對于這類炮,炸藥力量不足是受到了炮彈學的限制,例如要保持炮架的穩(wěn)固??傊?,大炮這暴君,它不能為所欲為,力量是一個很大的弱點。一顆炮彈每小時的速度是六百法里,可是光的速度每秒鐘是七萬法里。這說明耶穌要比拿破侖高明得多?!?br/>
“重上子彈!”安灼拉說。
街壘的墻將怎樣抵擋炮彈呢?會不會被打開一個缺口?這倒是一個問題。當起義者重上子彈時,炮兵們也在上炮彈。
在棱堡中人心焦慮。
開炮了,突然出現(xiàn)一聲轟響。
“到!”一個喜悅的聲音高呼道。
炮彈打中街壘的時候,伽弗洛什也跳了進來。
他是從天鵝街那邊進來的,他輕巧地跨過了正對小化子窩斜巷那邊側(cè)面的街壘。
伽弗洛什的進入,在街壘中起著比炮彈更大的影響。
炮彈在一堆雜亂的破磚瓦里消失了,最多只打爛了那輛公共馬車的一個輪子,毀壞了安索那輛舊車子。看到這一切,街壘中人大笑起來。
“再來呀?!辈╉毎O蚺诒鴤兇舐暯械馈?br/>
八 炮兵們認真起來了
大家圍住了伽弗洛什。
但他沒有時間講什么話。馬呂斯顫抖著把他拉到了一邊。
“你來這兒干什么?”
“咦!”孩子回答說,“那您呢?”
他那勇敢而調(diào)皮的眼睛直盯著馬呂斯。他內(nèi)心驕傲的光芒使他的眼睛大而有神。
馬呂斯用嚴肅的聲調(diào)繼續(xù)說:
“誰叫你回來的?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的信送到那地點呢?”
對于這封信的傳遞情況,伽弗洛什不無遺憾。由于他急忙要回街壘,他沒有把信送到收信人手中,而匆匆脫了手。他心里不得不承認自己把信隨便交給一個他連面孔都沒有看清的陌生人是輕率的。這人確實沒有戴帽子,但這一點不能說明問題??傊?,他對這件事多少有些內(nèi)疚,并且又怕馬呂斯責怪。為了擺脫窘境,他采取了最簡單的方法,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公民,我把那封信交給了看門的。那位夫人還睡著,她醒來就會見到的。”
馬呂斯當初送信有兩個目的:向珂賽特訣別并且救出伽弗洛什。他的愿望只滿足了一半。
送信和割風先生在街壘中出現(xiàn),這兩件事在他頭腦里聯(lián)系起來了。他指著割風先生問伽弗洛什:
“你認識這個人嗎?”
“不認識?!辟じヂ迨不卮稹?br/>
確實,我們剛才提到過,伽弗洛什是在夜間見到冉阿讓的。
馬呂斯心中的混亂和病態(tài)的猜測消失了。他知道割風先生的政見嗎?割風先生可能是一個共和派,他來參加戰(zhàn)斗就不足為奇了。
此時伽弗洛什已在街壘的那一頭嚷道:
“我的槍呢!”
古費拉克讓人把槍還給了他。
伽弗洛什警告“同志們”(這是他對大家的稱呼),街壘被包圍了。他是費了很大的勁才進來的。一營作戰(zhàn)的軍隊,槍架在小化子窩斜巷,把守住天鵝街那一邊。另一面是保安警察隊守著布道修士街,正面是主力軍。
講了這些情況之后,伽弗洛什接著說:
“我授權(quán)你們,向他們放一排狠毒的排槍?!?br/>
這時安灼拉一邊聽著,一邊仍在槍眼口仔細窺伺。
進攻的軍隊,肯定對那發(fā)炮彈不太滿意,沒有再放。
一連作戰(zhàn)的步兵來占領街的盡頭,在大炮的后面。步兵們挖起鋪路石,堆成一道類似胸墻的矮墻,大約有十八寸高,正對街壘。在胸墻左角,我們可以看到集合在圣德尼街上的一營郊區(qū)軍隊前面幾排的士兵。
正在了望的安灼拉,覺得聽到了一種從子彈箱中取出散裝子彈盒的特殊聲響。他還看到那個炮長,把炮轉(zhuǎn)向左邊一點,調(diào)整目標瞄準。接著炮兵開始裝炮彈。那炮長親自湊近炮筒點火。
“低下頭,集合到墻邊,”安灼拉喊道,“大家沿著街壘跪下!”
那些起義者,在伽弗洛什來到時,離開了各自的作戰(zhàn)崗位,分散在小酒店前面,這時都亂哄哄地沖向街壘;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執(zhí)行安灼拉的命令,炮已打出,聲音很可怕,象連珠彈,這的確是一發(fā)連珠彈。
大炮瞄準棱堡的缺口,從那兒的墻上彈回來,彈跳回來的碎片打死了兩人,傷了三人。
如果這樣繼續(xù)下去,街壘就支持不住了,連珠彈會直接打進來。
出現(xiàn)了一陣驚慌雜亂的聲音。
“先防止第二炮?!卑沧评f。
于是他放低他的卡賓槍,瞄準那個正俯身在炮膛口校正方位的炮長。
這炮長是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炮兵中士,年輕,金黃|色*的頭發(fā),臉很溫和,帶著這種命定的可怕武器所要求的聰明樣子。這種武器在威懾方面得到不斷改進,結(jié)果必將消滅戰(zhàn)爭本身。
公白飛站在安灼拉旁邊注視著這個青年。
“多可惜!”公白飛說,“殺戮是何等丑惡的行為!算了,沒有帝王就不會再有戰(zhàn)爭。安灼拉,你瞄準這個中士,你都不看他一眼。你想象一下,他是一個可愛的青年,勇敢有為,看得出他會動腦筋,這些炮兵營的人都有學問。他有父親,母親,有一個家,可能還在談戀愛呢,他至多不過二十五歲,可以做你的兄弟!”
“他就是?!卑沧评f。
“是呀,”公白飛回答說,“他也是我的兄弟,算了,不要打死他吧?!?br/>
“不要管我。該做的還是要做。”
一滴眼淚慢慢流到安灼拉那云石般的面頰上。
同時他扳動卡賓槍的扳機,噴出了一道閃光。那炮手身子轉(zhuǎn)了兩下,兩臂前伸,臉仰著,好象要吸點空氣,然后身子側(cè)倒在炮上不動了。大家可以看到從他的后背中心流出一股鮮血。
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死了。
要把他搬走,再換上一個人,這樣就爭取到了幾分鐘。
九 使用偷獵者的技巧和一種百發(fā)百中的曾影響一七九六年判決的槍法
街壘中議論紛紛。這門炮又要重新開始轟擊。在這樣的連珠炮彈轟擊下街壘在一刻鐘以后就要垮了,必須削弱它的轟擊力。
安灼拉發(fā)出了這道命令:
“在缺口處得放一塊床墊。”
“沒有床墊了,”公白飛說,“上面都躺著傷員?!?br/>
冉阿讓坐在較遠的一塊界石上,在小酒店的轉(zhuǎn)角處,雙腿夾著他的槍,直至目前為止,他一點也沒有過問所發(fā)生的這些事。他似乎沒有聽見周圍的戰(zhàn)士說:“這兒有支槍不起作用?!?br/>
聽到安灼拉發(fā)了命令,他站了起來。
人們記得當初來到麻廠街集合時,曾見到一個老太婆,她為了防御流彈,把她的床墊放在窗前。這是一扇閣樓的窗戶,在緊靠街壘外面的一幢七層樓的屋頂上。這個床墊橫放著,下端擱在兩根曬衣服的桿子上,用兩根繩子——遠看好象兩根線——掛在閣樓窗框的兩根釘子上。繩子看得很清楚,仿沸兩根頭發(fā)絲懸在空中。
“誰能借一支雙響的卡賓槍給我?”冉阿讓說道。
安灼拉把他那支剛上了子彈的槍遞給了他。
冉阿讓瞄準閣樓放了一槍。
兩根吊墊子的繩中的一根被打斷了。
現(xiàn)在床墊只吊在一根繩索上。
冉阿讓放第二槍。第二根繩子打了一下閣樓窗子的玻璃,床墊在兩根桿子中間滑了下來,落在街上。
全街壘鼓掌叫好。
大家大聲喊叫:
“有一個床墊了?!?br/>
“不錯,”公白飛說,“但是誰去把它拿進來?”
的確,這床墊是落在街壘外邊,在攻守兩方的中間。此時那個炮兵中士的死亡使部隊十分憤怒,士兵們都已臥倒在他們壘起的石砌的防線后面,大炮被迫沉默,需要重新安排,他們就向街壘放槍。起義者為了節(jié)省彈藥,對這種排槍置之不理。那排槍打在街壘上就爆炸了,于是街上子彈橫飛,非常危險。
冉阿讓從缺口出去,進入街心,冒著彈雨,奔向床墊,拿起來就背回街壘。
他親自把床墊擋住缺口,緊緊靠著墻,好讓炮兵們注意不到。
做完以后,大家等待著下一次轟擊。
等不多久。
大炮一聲吼,噴出了一叢霰彈,但沒有彈跳的情況。炮彈在床墊上流產(chǎn)了,產(chǎn)生了預期的效果,街壘保住了。
“公民,”安灼拉向冉阿讓說,“共和國感謝您?!?br/>
博須埃一邊笑一邊贊嘆道:
“這很不象話,一個床墊有這么大的威力。這是謙遜戰(zhàn)勝了暴力。無論如何,光榮應該屬于床墊,它使大炮失效了。”
十 曙光
這時珂賽特醒來了。
她的房間是窄小的,整潔,幽靜,朝東有一扇長長的格子玻璃窗,開向房子的后院。
珂賽特對在巴黎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昨天黃昏她還不在這兒,當杜桑說“好象有吵鬧聲”時她已走進了寢室。
珂賽特只睡了很少的幾個鐘點,但睡得很好。她做了個甜蜜的夢,可能跟她睡的那張小床非常潔白有關。她夢見一個象馬呂斯的人站在光亮中。當她醒來時,陽光耀眼,使她感到夢境仿佛還在延續(xù)。
從夢中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喜悅。珂賽特感到十分放心,正如幾個小時以前的冉阿讓一樣,她的心由于決不接受不幸,正產(chǎn)生一種反擊的力量。不知為什么她懷著一種強烈的希望,但接著又一陣心酸,已經(jīng)三天沒有見到馬呂斯了。但她想他也該收到她的信了,已經(jīng)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那么機智,肯定會有辦法找到她的。很可能就在今天,或許就在今天早晨。天已大亮,但由于陽光平射,她以為時間還很早,可是為了迎接馬呂斯,也許起床了。
她感到?jīng)]有馬呂斯就無法生活下去,因此不容置疑馬呂斯就會來的。任何相反的意見都不能接受,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她愁悶了三天,十分難挨。馬呂斯離開了三天,這多么可怕呀,慈祥的上帝!現(xiàn)在上天所踢的嘲弄這一考驗已屬過去,馬呂斯就會來到,并會帶來好消息。青年時代就是這樣。她迅速擦了擦眼睛,她認為用不著煩惱,也不想接受它。青春就是未來在向一個陌生人微笑,而這陌生人就是自己。她覺得幸福是件很自然的事,好象她的呼吸就是希望。
再說,珂賽特也回憶不起馬呂斯對這次不應超過一天的分別曾向她說過什么,向她講的理由是什么。大家都曾注意到,一個小錢落到地上后一滾就會不見,這多么巧妙,使你找不到它。我們的思想有時也這樣在和我們開玩笑,它們躲在我們腦子的角落里,從此完了,它們已無影無蹤,無法把它們回憶起來。珂賽特思索了一會兒,但沒有效果,所以感到有些煩惱。她自言自語地說,忘記馬呂斯對她說過的話是不應該的,這是她自己的過錯。
她下了床,做了身心方面雙重的洗禮:祈禱和梳洗。
我們至多只能向讀者介紹舉行婚禮時的新房,可是不能去談處女的寢室,詩句還勉強能描述一下,可散文就不行了。
這是一朵含苞未放的花的內(nèi)部,是藏在暗中的潔白,是一朵沒有開放的百合花的內(nèi)心,沒有被太陽愛撫之前,是不應讓凡人注目的?;ɡ偎频呐?是神圣的。這純潔的床被慢慢掀開,對著這可贊嘆的半裸連自己也感到羞怯,雪白的腳躲進了拖鞋,胸脯在鏡子前遮掩起來,好象鏡子是只眼睛,聽到家具裂開的聲音或街車經(jīng)過,她便迅速地把襯衣提起遮住肩膀。有些緞帶要打結(jié),衣鉤要搭上,束腰要拉緊,這些微微的顫動,由于寒冷和羞怯引起的哆嗦,所有這些可愛的虛驚,在這完全不必害怕的地方,到處有著一種無以名之的顧慮。穿著打扮的千姿百態(tài),一如曙光中的云彩那樣迷人,這一切本來不宜敘述,提一提就已嫌說得太多。
人的目光在一個起床的少女面前應比對一顆初升的星星更虔誠。不慎觸及了可能觸及之物應倍增尊敬。桃子上的茸茸細毛,李子上的霜,白雪的閃光晶體,蝴蝶的粉翅,這些在這一不明白自己就是純潔的貞潔面前,只不過是些粗俗的東西罷了。一個少女只是一個夢的微光,尚未成為一個藝術(shù)的雕像。她的寢室是隱藏在理想的-陰-影中。輕率地觀望等于損毀了那若隱若現(xiàn)、明暗交錯的詩情畫意,而仔細的觀察那就是褻瀆了。
因此我們完全不去描繪珂賽特醒來時的一些柔和而又忙亂的小動作。
一個東方寓言說,神創(chuàng)造的玫瑰花本是白色*的,可是亞當在它開放時望了一眼,它感到羞怯而變成玫瑰色*。我們在少女和花朵前是應當止步的,要想到她們是可敬可頌的。
珂賽特很快穿好了衣服,梳妝完畢;當時的裝扮很簡單,婦女們已不再把頭發(fā)卷成鼓鼓的環(huán)形,或把頭發(fā)在正中分為兩股,再加墊子和卷子襯托,也不在頭發(fā)里放硬襯布。這之后她開了窗,目光向周圍一望,希望看到街中一段、一個墻角或一點路面,能在那兒瞥見馬呂斯??墒峭饷媸裁匆惨姴坏?。后院被相當高的墻圍著,空隙處只見到一些花園。珂賽特斷言這些花園很難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花兒不美麗,還不如去看看十字路口的一小段水溝呢。她決心朝天仰望,好象她以為馬呂斯會從天而降似的。
突然她哭得象個淚人兒似的。這并不是內(nèi)心變化無常,而是沮喪的心情把希望打斷了,這就是她的處境。她模糊地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確實,一切都在天上飄忽而過。她感到什么都沒有把握,意識到不能和他見面就等于失去了他;至于那個認為馬呂斯可能從天而降的想法,這并不是吉事而是一個兇兆。
然而,在這些烏云暗影之后,她又平靜下來,恢復了希望和一種無意識的信賴上帝的微笑。
屋里的人都還在睡覺,周圍是一片外省的寧靜氣氛。沒有一扇百葉窗打開著。門房還沒有開門。杜桑沒有起床。珂賽特很自然地這樣想父親還睡著。她一定受了很大的痛苦,所以現(xiàn)在還覺得很悲傷,因為她說父親對她不好,她把希望寄托在馬呂斯身上。這樣一種光明的消失是決不可能的,她祈禱。她不時聽到遠處傳來沉重的震動聲。她暗想著:“真怪,這么早就有人在開閉通車輛的大門了?!笔聦嵣夏鞘枪ゴ蚪謮镜呐诼?。
在珂賽特窗下幾尺的地方,墻上黑色*的舊飛檐中有一個雨燕的巢,那燕子窩突出在屋檐的邊緣,因此從上面能看到這個小天堂的內(nèi)部。母燕在里面展開翅膀,象一把扇子那樣遮著雛燕,那公燕不斷地飛,飛去又飛來,用嘴帶來食物和接吻。升起的太陽把這個安樂窩照得金光閃閃?!皞鞣N接代”的偉大規(guī)律在這兒微笑并顯示出它的莊嚴,一種溫存的奧秘展現(xiàn)在清晨的燦爛光輝里。珂賽特,頭發(fā)沐浴在陽光中,心靈墮入幻想,內(nèi)心的熱戀和外界的晨曦照耀著她,使她機械地俯身向前;在注視這些燕子時,她幾乎不敢承認自己同時也想起了馬呂斯,這個小小的家庭,這只公鳥和母鳥,這個母親和一群幼雛,一個鳥窩使一個處女的內(nèi)心深深感到春意蕩漾。
十一 槍無虛發(fā),也沒傷人
攻打的軍隊繼續(xù)在開火。排槍和霰彈輪番發(fā)射,但實際上并沒有造成多大損傷。只有科林斯正面的上方遭了殃;二樓的格子窗和屋頂閣樓被大小子彈打得百孔千瘡,已慢慢地在變形。駐守在那兒的戰(zhàn)士得側(cè)身躲開。再說,這也是攻打街壘的一種策略,采用疲勞戰(zhàn)術(shù)射擊,目的是消耗起義者的彈藥,如果被圍的人回擊就中了計。一旦發(fā)現(xiàn)被圍者的火力弱下來,就說明沒有子彈和炸藥了,這就可以發(fā)動突擊。但安灼拉沒有中計;街壘毫不回擊。
分隊每發(fā)一次排槍,伽弗洛什就用舌頭鼓起他的腮幫子,表示極大的蔑視。
“好吧,”他說,“把床墊撕爛。我們需要繃帶呀?!?br/>
古費拉克斥責霰彈不中用,他對大炮說:
“伙計,你太不集中了?!?br/>
在作戰(zhàn)時,好象在舞會上一樣,人們互施詭計。大概這棱堡的沉默開始使進攻的一方擔心了,生怕發(fā)生意外,他們感到需要摸清這堆石塊后面的情況,并了解這堵漠不關心、只挨打不還擊的墻內(nèi)究竟在干什么。起義者們突然發(fā)覺鄰近的屋頂上有一頂消防隊的鋼盔在陽光中閃爍。一個消防隊員靠在高煙囪旁好象在那兒站崗。他的視線正好直直地落到街壘里。
“那是一個礙事的監(jiān)視?!卑沧评f。
冉阿讓已經(jīng)把卡賓槍還給了安灼拉,但他還有自己的槍。
他一聲不響,瞄準那消防隊員,一秒鐘后,鋼盔被一顆子彈打中,很響亮地落在街心。受驚的士兵趕快逃開了。
另一個監(jiān)視人接替了他的崗位。這是一個軍官。冉阿讓又裝好子彈,瞄準新來的人,把軍官的鋼盔打下去找士兵的鋼盔作伴去了。軍官不再堅持,很快也退了下去。他們明白了這個警告。從此沒有人再出現(xiàn)在屋頂上,他們放棄了對街壘的偵察。
“您為什么不打死那個人?”博須埃問冉阿讓。
冉阿讓沒有答復。
十二 混亂支持秩序
博須埃在公白飛的耳邊低聲說: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一個槍下留情的人?!惫罪w說。
那些對遙遠的事還有些記憶的人知道郊區(qū)國民自衛(wèi)軍在鎮(zhèn)壓起義時也相當勇敢。尤其在一八三二年六月的日子里他們頑強而無畏。龐坦、凡都斯和古內(nèi)特這些小酒店的好老板,當暴動使“企業(yè)”停工時,看到舞廳沒有顧客,就都成了小獅子,他們犧牲自己的性*命,為的是維持郊區(qū)小酒店所代表的治安。在這同時具有市儈氣息和英雄氣概的時期,各種思潮都有它的騎士,利潤也有它的俠客。平凡的動機并沒有減少它在運動中的膽量??吹桨足y堆降低了,銀行家就唱起《馬賽曲》。為了錢柜,人們熱情地流了自己的血;有人以斯巴達人的狂熱來護衛(wèi)小店浦——這個極其渺小的國家的縮影。
我們可以說,事實上這一切并沒有不嚴肅的地方,這是社會各成分間的沖突,將來有一天會達到平衡。
那個時期的另一特點是無zheng府主義混入了zheng府至上主義(這是正統(tǒng)派的怪名稱)之中。人們在維持秩序,但毫無紀律。在某一國民自衛(wèi)軍上校的指揮下戰(zhàn)鼓突然莫名其妙地擂起了集合令;某個上尉一時激動就上了火線,某個自衛(wèi)軍為了“主義”,為了自己去戰(zhàn)斗。在某些危急關頭,在這些“日子”里,大家不去征求上級的指示而憑自己的本能行事。在治安部隊里有真正的游擊隊員,有些人象法尼各那樣拿起武器,還有的象亨利·方弗來特那樣執(zhí)筆撰文。
在這個時代,文明不幸是某些利益的集合而不是某些原則的代表,它是,或自以為是處于危急之中。它發(fā)出緊急呼吁。每個人以自己為中心,并根據(jù)自己的想法起來防衛(wèi)它,支援它,保衛(wèi)它;隨便一個什么人都自認為要負責拯救社會。
有時這種熱忱發(fā)展到要處死人。國民自衛(wèi)軍的某個分隊擅自組織了一個軍事法庭,在五分鐘內(nèi)判決一個被俘的起義者死刑并立即執(zhí)行。就是這樣一個臨時組織殺死了讓·勃魯維爾。殘酷的林奇裁判①,沒有任何一方有權(quán)去責怪對方,因為美國的共和體制就是這樣行事的,猶如歐洲的君主政體一樣。這種私刑加上誤會就更復雜了。在某一個暴動的日子里,有一個叫保羅-埃美·加尼埃的年輕詩人在王宮廣場被人持著刺刀追逐,他只得躲進六號大門洞里。有人大聲喊:“又是一個圣西門主義者!”他們要殺死他。當時他臂下夾著一本圣西門公爵②的《回憶錄》。有一個國民自衛(wèi)軍在封皮上一念到 “圣西門”這個名字就大叫起來:“把他殺死!”
①林奇裁判(loi de Lynch),美國的一種刑法,抓到罪犯后當場判決,立即執(zhí)行。
②圣西門公爵(1675—1755),著有《回憶錄》,記述當時宮廷及顯貴瑣事。此處指人誤認為他拿的是同名的空想主義者圣西門的著作。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有一連郊區(qū)國民自衛(wèi)軍,由上尉法尼各指揮,這個人前面已提到過,他出于怪癖和一時的興致,在麻廠街造成了大量傷亡。這一事件,在一八三二年起義結(jié)束后進行的司法預審中有記載證實。法尼各上尉是一個性*情急躁和冒險的小市民,在維護秩序的隊伍中他是一個類似雇傭兵那樣的角色*,這種人我們已描繪過他們的特性*,他是個狂熱而無法無天的zheng府至上主義者,他不能抑制沖動要提前開火,并有著由他帶領連隊單獨取下街壘的野心,他在接連看到紅旗后又見到把舊衣當作黑旗,這使他怒不可遏,于是破口大罵那些在開會的將軍和軍團長們,因為他們認為總攻的決定性*時刻尚未到來,根據(jù)他們間的一句名言,那就是“讓反抗者在他們自己的肉汁中煮熟吧”。至于法尼各,他認為奪取街壘已經(jīng)成熟,熟了的東西就該落地,所以他就去嘗試。
他指揮著一伙和他同樣堅決的人,當時的見證人稱之為“一群瘋子”。他那一連人,就是槍殺詩人讓·勃魯維爾的,是駐扎在那條街轉(zhuǎn)角上的營中的第一連。在一個誰也很少想到的時刻,這上尉派遣他的人向街壘進攻。這種只憑愿望而無策略的行動,使法尼各這連人蒙受了巨大的傷亡。他們還沒有進入到這條街三分之二的地方,就遭到街壘中發(fā)出的一次全面射擊。跑在最前面的四個最膽大的士兵在離棱堡腳下很近的地方被擊斃。國民自衛(wèi)軍這伙好漢是極為英勇的,但還缺乏軍人的頑強性*,他們猶豫了一下就退下來了,在街心留下了十五具尸體。正當他們猶豫的時候,起義者又有時間去重新裝上子彈,第二次射擊殺傷力很強,打中了這一連里還沒來得及回到街角掩體里的人。有那么一會兒,他們處在兩股霰彈火力的夾擊中,還受到大炮的轟擊,因為這門大炮沒有接到停火的命令。這位英勇而不謹慎的法尼各就是被霰彈擊中的人里的一個。他被炮火擊斃,也就是說被接受命令派擊斃。
這次兇猛而不嚴肅的進攻激怒了安灼拉?!斑@群蠢材!”他說,“他們把自己人打死,還白白浪費了我們的彈藥?!?br/>
安灼拉是以暴動里一個真正的將軍身分講了這番話的。起義者和鎮(zhèn)壓者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作戰(zhàn),起義者很快就被消耗殆盡,他們只能放有限的幾槍,人員的損失也是一種限制。一個彈盒空了,一個人死了,就無法補充了。鎮(zhèn)壓者卻擁有整個軍隊,人員不成問題,擁有萬塞納兵工廠,也無須計算彈藥。鎮(zhèn)壓者有街壘中人員那么多的聯(lián)隊,有街壘中彈盒那么多的兵工廠,所以這是以百對一的戰(zhàn)爭,街壘最后一定要被摧毀,除非革命突然爆發(fā),在天平上加上它那天神的火紅利劍。如果這種情況發(fā)生了,那時一切都會站起來,大街上開始沸騰,民眾的棱堡將急劇增多,如雨后春筍一般,巴黎將為此極度震動,一個神妙的東西①出現(xiàn)了,一個八月十日又來到了,一個七月二十九日又來到了;出現(xiàn)了神奇的光輝,張著血盆大口的權(quán)威將會退卻,還有軍隊,這只獅子,它將望著鎮(zhèn)定自若站在它面前的預言者——法蘭西。
①神妙的東西。原文為拉丁文quid divinum。
十三 掠過一線希望
在防衛(wèi)街壘的道義感和激烈沖動的混雜心情中是應有盡有的,有勇敢的精神,有青年的朝氣,有榮譽的欲|望,有激動的熱情,有理想,有堅定的信仰,有賭徒的頑強,特別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一線希望。
在這時斷時續(xù)期間,突然一個模糊的希望顫動著,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掠過麻廠街的街壘。
“你們聽,”一直嚴加戒備的安灼拉突然叫起來,“巴黎似乎醒來了?!?br/>
在六月六日清晨,這些起義者在一兩個小時里確實勇氣倍增。圣美里持續(xù)不斷的警鐘使一些微弱的希望復活了。梨樹街和格拉維利埃街也筑起了街壘。圣與爾丹門前有一個青年,獨自用卡賓槍射擊一個騎兵連。他毫不隱蔽地在林蔭大道上跪下一膝,以肩抵槍,瞄準并擊斃了騎兵中隊長,然后回轉(zhuǎn)頭來說:“又少了一個,他不會再給我們罪受了?!蹦乔嗄瓯获R刀砍死了。圣德尼街有一個婦女在放下的百葉簾后面射擊保安警察。她每打一槍,就可以看到百葉簾在顫動。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在高松納利街被捕,他的口袋里裝滿了子彈。好幾個崗哨受到了攻打。在貝爾坦-波瓦雷街口,由卡芬雅克· 德·巴拉尼將軍①帶領的裝甲聯(lián)隊意外地受到排槍的猛烈射擊;在卜朗什-米勃雷街,有人從屋頂向過路的軍隊扔下破壇爛罐和家用器皿,這是不祥之兆。當有人把這種情況向蘇爾特元帥報告時,這位拿破侖的老上尉不禁墮入沉思,他回憶起絮歇②元帥在薩拉戈薩時講的一句話:“什么時候老奶奶往我們頭上用尿壺倒尿,我們就完蛋了?!?br/>
①巴拉尼是一八四八年殘酷鎮(zhèn)壓巴黎工人六月起義的陸軍部長卡芬雅克的叔父。
②絮歇(Suchet,1772—1826),法國元帥,在西班牙作戰(zhàn)獲勝。
當人們以為暴動已被控制不再蔓延時,又出現(xiàn)了這種普遍的癥狀,重又燃起的怒火,這些人們稱之為巴黎郊區(qū)柴堆上飛舞的火花,所有這一切都使軍事長官們惶恐不安。他們急于撲滅剛冒頭的火災。在未撲滅之前,推遲了對莫布埃街、麻廠街和圣美里這些街壘的進攻,目的是好集中兵力對付它們,一舉全殲。有些縱隊被派遣到有騷亂的街上去,肅清大街,進而追索左右的一些小街小巷,有時躡手躡腳,小心提防,有時則加快步伐。軍隊捅破那些放過冷槍的門,同時,騎兵驅(qū)散了在林蔭大道上集合的人群。這種鎮(zhèn)壓不免引起騷亂和軍民之間的沖突。安灼拉在炮轟和排槍之間所聽到的就是這些聲音。此外,他看見街那頭有人用擔架抬走受傷的人,他對古費拉克說:“受傷的不是我們這邊的人?!?br/>
希望沒有延長多久,微光很快就消逝了。不到半小時,孕育中的暴動破滅了,猶如沒有雷聲的閃電瞬息即逝一般,起義者感到一塊鉛質(zhì)的棺罩,被冷漠的民眾蓋在他們這些頑強不屈的被遺棄者的身上。
當時的普遍行動似乎已略具規(guī)模,但卻流產(chǎn)了。陸軍大臣①的注意力和將軍們的策略,現(xiàn)在能運用集中到這三四個還屹立著的街壘上來了。
①陸軍大臣,指蘇爾特。
旭日在地平線上升起。
一個起義者質(zhì)問安灼拉:
“我們這兒大家都餓了。難道我們真的什么都不吃就這樣死去嗎?”
安灼拉始終把手肘支在胸墻上,注視著街的盡頭,點了一下頭。
十四 這兒看到了安灼拉情人的名字
古費拉克坐在安灼拉旁邊一塊鋪路石上,繼續(xù)辱罵那門大炮,每次隨著巨響迸射出被稱為霰彈的大量炮彈時,他就用一連串的諷刺話來數(shù)落它。
“可憐的老畜生,你大叫大嚷,我替你難受,你吼不響了,這不象是放炮,而是在咳嗽呀。”
他周圍的人哄然大笑起來。
古費拉克和博須埃,他們的英雄氣概和舒暢心情隨著危機與時俱增,就象斯卡隆夫人①那樣,用開玩笑來代替飲食,因為沒有葡萄酒了,他們就向群眾灌注歡樂。
①斯卡隆夫人(Madame Scarron),路易十四的情婦。
博須埃說:“我佩服安灼拉,他那沉著的膽量使我驚嘆。他過著孤獨的生活,這可能使他有些抑郁。安灼拉因他的偉大事業(yè)使他束身鰥居而抱怨,我們這些人,多少有些情婦使我們狂熱,也就是說使我們勇敢。一個人能象老虎那樣戀愛,至少也會象獅子那樣去戰(zhàn)斗。這也是對那些給我們顏色*看的娘兒們的一種報復。羅蘭①讓人殺死自己,為的是使安杰麗嘉煩惱。我們的大無畏精神是從女人那兒來的。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是一支沒有撞針的手|槍;使男人奮發(fā)的正是女人。安灼拉沒有女人,他不談戀愛,可是他膽大無畏。一個人能冷若冰霜而又猛如烈火,這真是不可思議?!?br/>
安灼拉似乎不在聽人講話,可是如果有誰在他身旁,就會聽到他在喃喃低語:“祖國?!雹诓╉毎_€在談笑,古費拉克突然大叫:
“來了個新玩意兒!”
①指意大利詩人阿里歐斯托(Arioste,1474—1533)的長詩《瘋狂的羅蘭》
中的主人公,他熱戀著安杰麗嘉。
②“祖國”原文是拉丁文patria。
然后,模仿看門人的通報語調(diào),又加上了一句:
“八磅炮閣下?!?br/>
確實,一個新腳色*登上了舞臺。這是第二門火炮。
炮兵們迅速而使勁地操作著,把這第二尊炮架好在第一尊旁邊,準備射擊。
這樣就出現(xiàn)了收場的局面。
過不多久,這兩門炮立刻進入戰(zhàn)斗,對準街壘轟擊,作戰(zhàn)分隊和郊區(qū)分隊用排槍協(xié)助作戰(zhàn)。
稍遠處,人們還聽到其他的炮火聲。在這兩門炮猛力轟擊麻廠街棱堡的同時,另外又有兩門炮,一門瞄準圣德尼街,另一門對著奧白利屠夫街,把圣美里街壘打得彈痕累累,有如篩孔。這四門炮相互間的回聲都凄厲哀怨。
警犬-陰-郁的吠聲也相互呼應。
轟擊麻廠街街壘的兩門炮,一門使用霰彈,一門發(fā)射實心彈。
那門發(fā)射實心彈的炮口瞄準得高些,算好要讓炮彈擊中街壘頂層,把它削平,把鋪路石打成碎片,象霰彈一樣去擊傷那些起義者。
這樣轟擊的用意是想把棱堡頂上的戰(zhàn)士趕下去,迫使他們退進街壘,也就是說總攻已迫在眉睫了。
當實心彈把戰(zhàn)士從街壘頂上轟下來、霰彈又把小酒店窗口的起義者驅(qū)散以后,這樣突擊中隊就可以沖進街道而不致遭到射擊,甚至不被發(fā)覺,就可以象昨晚那樣突然爬進棱堡,誰知道呢?也許可以用奇襲的辦法拿下街壘。
“必須減輕這兩門炮的干擾,”安灼拉說,接著他大聲喊道,“向炮兵開火!”
人人都準備好了。沉寂了那么久的街壘又奮起開槍射擊了,他們猛烈而歡快地連續(xù)發(fā)射了七八排槍彈,街上充滿了濃煙,教人睜不開眼睛。幾分鐘過后,透過這有著一道道火焰的煙霧,大家可以隱約看到三分之二的炮兵已經(jīng)倒在炮輪之下了。依然站著的那幾個炮兵強作鎮(zhèn)靜,仍在使用那些火器,可是火力已經(jīng)慢了下來。
“好極了,”博須埃向安灼拉說,“很成功!”
安灼拉搖搖頭,回答說:
“這樣的成功。再過它一刻鐘,街壘里便剩不下十顆子彈了?!?br/>
伽弗洛什好象聽到了這句話。
十五 伽弗洛什外出
古費拉克忽然發(fā)現(xiàn)有個人在街壘的下面,外邊,街上,火線下。
伽弗洛什從小酒店里取了一個盛玻璃瓶的籃子,穿過缺口走出去,安閑自在地只顧把那些倒斃在街壘斜沿上的國民自衛(wèi)軍裝滿子彈的彈藥包倒進籃子。
“你在干什么?”古費拉克說。
伽弗洛什翹起鼻子:
“公民,我在裝籃子。”
“難道你沒看見霰彈?”
伽弗洛什回答說:
“是啊,在下雨。又怎樣呢?”
古費拉克吼了起來:
“進來!”
“回頭就來?!辟じヂ迨舱f。
于是,他一躍跳到街心。
我們記得法尼各連在退卻時,留下了一大串尸體。
整條街的路面上,這兒那兒,躺著將近二十具尸體。對伽弗洛什來說,這是二十來個彈藥包,對街壘來說,是大批的子彈。
街上的煙就象迷霧一樣。凡是見過一朵云落在峽谷中兩座峭壁之間的人都能想象這種被壓縮在——并且好象濃化了的——-陰-森森的兩列高房子中間的煙。它緩緩上升,還不斷得到補充,以致光線越來越矇眬,甚至使白晝也變得-陰-暗起來。這條街,從一頭到另一頭,并不怎么長,可是交戰(zhàn)的人,幾乎彼此望不見。
這種矇眬的狀態(tài),也許是指揮攻打街壘的官長們所需要、所籌劃的,卻也給伽弗洛什帶來了方便。
在這層煙幕的縈回下,由于伽弗洛什個子小,便能在這條街上走得相當遠而不被人察覺。他倒空了最初七八個彈藥包,冒的危險還不算大。
他緊貼地面往前爬,四肢快速行動著,用牙咬住籃子,身體扭著,溜著,波浪似的行動著,象蛇一樣爬行,從一個死尸到另一個死尸,把一個個的彈藥包或子彈盒都倒干凈,就象一只剝核桃的猴子。
他離街壘還相當近,里面的人可不敢叫他回來,恐怕引起對方的注意。
在一具尸首——是個排長——的身上,他找到一個打獵用的火藥瓶。
“以備不時之需?!彼幻嫒M口袋一面說。
他不斷往前移動,終于到了煙霧稀薄的地方。
于是埋伏在石堆后面的一排前線狙擊兵和聚集在街角上的郊區(qū)狙擊兵,忽然不約而同地相互指點煙霧里有個東西在活動。
正當伽弗洛什在解一個倒在界石附近的中士身上的彈藥包時,一顆子彈打中了那尸體。
“好家伙!”伽弗洛什說,“他們竟來殺我的這些死人了。”
第二顆子彈打在他身邊,把路面上的石塊打得直冒火星。
第三顆打翻了他的籃子。
伽弗洛什打量了一下,看見這是從郊區(qū)方面射過來的。他筆直地立起來,站著,頭發(fā)隨風飄揚,兩手叉在腰上,眼睛盯著那些開槍射擊的國民自衛(wèi)軍,唱道:
楠泰爾人丑八怪,
這只能怨伏爾泰;
帕萊索人大膿包,
這也只能怨盧梭。
隨后他拾起他的籃子,把翻了出家的子彈全撿回去,一顆不剩,然后繼續(xù)向開槍的地方前進,去解另一個彈藥包;到了那里,第四顆子彈仍舊沒有射中他。伽弗洛什唱道:
公證人我做不來,
這只能怨伏爾泰;
我只是只小雀兒,
這也只能怨盧梭。
第五顆子彈打出了他的第三段歌詞:
歡樂是我的本態(tài),
這只能怨伏爾泰;
貧窮是我的格調(diào),
這也只能怨盧梭。
這樣延續(xù)了一些時候。
這景象真駭人,也真動人。伽弗洛什被別人射擊,他卻和射擊的人逗樂。他的神氣好象覺得很好玩。這是小麻雀在追啄獵人。他用一段唱詞回答一次射擊。人們不斷地瞄準他,卻始終打他不著。那些國民自衛(wèi)軍和士兵一面對他瞄準一面笑。他伏下身去,又站起來,躲在一個門角里,繼而又跳出來,藏起來不見了,隨即又出現(xiàn),跑了又回來,對著槍彈做鬼臉,同時還撈子彈,掏彈藥包,充實他的籃子。那些起義者急得喘不過氣來,眼睛盯住他不放,街壘在發(fā)抖。而他,在歌唱。他不是個孩子,也不是個大人,而是個小精靈似的頑童??梢哉f,他是混戰(zhàn)中的一個無懈可擊的侏儒。槍彈緊跟著他,但他比槍彈更靈活。他跟死亡玩著駭人的捉迷藏游戲。每一次當索命的鬼魂來到他跟前時,這頑皮的孩子總是“啪”的一下給它來個彈指。
可是有一顆子彈,比其余的都來得準些,或者說,比其余的都更為奸詐,終于射中了這磷火似的孩子。大家看見伽弗洛什東倒西歪地走了幾步,便軟下去了,街壘里的人發(fā)出一聲叫喊,但在這小孩的體內(nèi),有安泰的神力;孩子一觸及路面,就象那巨人接觸大地一樣。伽弗洛什倒下去,很快就又直起身子。他坐了起來,臉上流著一長條鮮血,舉起他的兩只手臂,望著打槍的方向,又開始唱起來:
我是倒了下來,
這只能怨伏爾泰;
鼻子栽進了小溪,
這也只能怨……
他沒有唱完。第二顆子彈,由原先的那個槍手射出的,一下使他停了下來。這一次,他臉朝地倒下去,不再動彈了。這個偉大的小靈魂飛逝了。
十六 長兄如何成了父親
正在此時,在盧森堡公園中——戲劇的目光應該無所不在——有兩個孩子手牽著手,一個約有七歲,另一個五歲。雨水把他們淋濕了,他們在向陽一邊的小徑上走著,大的領著小的,他們衣衫襤褸,面容蒼白,好象兩只野雀。小的說:“我餓得很。”老大多少象個保護人了,左手牽著小弟弟,右手拿著一根小棍棒。
只有他們兩人在花園里,花園空無一人,鐵柵欄門在起義期間根據(jù)警方的命令關閉了。里面宿營的部隊已離開迎戰(zhàn)去了。
孩子們怎么會在這里的?這可能是從半掩著門的收容所里逃出來的;也許是從附近,從唐斐便門,或天文臺的了望臺上,或從鄰近的十字路口,那兒有一個居高臨下的三角門楣的裝飾,上面寫著“今拾到一個布裹的嬰兒”①,從那里的賣藝的木棚里逃出來的;也可能是頭天晚上關門時,他們躲過了看門人的目光,在閱報亭里度過了一宵?事實是他們在流浪,然而又好象很自由。流浪而好象很自由就是無家可歸。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確實已沒有歸宿了。
①原文為拉丁文Invenerunt parvulum pannis involutum。
讀者應該還記得,這就是使伽弗洛什擔憂的兩個孩子,德納第的孩子,曾借給馬儂當作吉諾曼先生的孩子,如今已象無根的斷枝上掉下來的落葉,被風卷著遍地亂滾。
他們的衣服,在馬儂家時是整潔的,那時對吉諾曼先生要交代得過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
這些孩子從此便列入“棄兒”統(tǒng)計表內(nèi),由警方查明,收容,走失,又在巴黎馬路上找到了。
還得碰上今天這樣混亂的時期,可憐的孩子才能來到公園。如果看門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一定要攆走這些小化子。因為窮苦的孩子是不能進入公園的。其實人們應該想到,作為孩子,他們有權(quán)利欣賞鮮花。
幸虧關了鐵門,他倆才能待在里面。他們違犯了規(guī)章,溜進了公園,他們就在里面待下來。鐵門雖關卻不允許檢查人員休息,檢查人員仍被認為在繼續(xù)進行檢查,但執(zhí)行得懈怠而不嚴格;他們同樣受到民眾不安的影響,關心園外遠勝園內(nèi),他們不再檢查花園,因而沒有看見這兩個犯有輕罪的小孩。
昨晚下了雨,今晨還飄了雨點。但六月的驟雨不算一回事。暴雨過后一小時,人們很難察覺這美麗的艷陽天曾經(jīng)流過淚。夏天地面很快被曬干,就象孩子的面頰一樣。
在這夏至時節(jié),白天的太陽可以說是火辣辣的,它控制了一切。它緊貼著伏在大地上,好象在吮吸似的。太陽好象渴了,驟雨等于一杯水,一陣雨立刻被喝盡。清晨處處溪流縱橫,中午卻已揚起了灰塵。
沒有再比雨水打濕、陽光拭干的芳草更宜人的了,這是夏日的清新氣息。花園和草地,根上有雨露,花上有陽光,同時成為散發(fā)出各種氤氳的香爐。一切在歡笑,歌唱,都在獻出各自的芬芳,這使人感到一種甜蜜的陶醉。春天是暫時的天堂,陽光使人變得堅韌有力。
有些人不再苛求,他們只要有蔚藍的天空就說:“這樣足夠了!”他們沉湎在神奇的幻想中,對大自然的崇拜使他們在善與惡面前漠然處之,他們對宇宙沉思默想,而對人則出奇地心不在焉,他們不明白,當人可以在樹林中遐想自娛時,為什么還要為這些饑餓的人,那些干渴的人,要為冬天衣不蔽體的窮人,要為因淋巴而背脊彎曲的孩子,要為陋榻、閣樓、地牢以及在破衣爛衫中哆嗦的姑娘們操心;這些安謐和不近人情的心靈,毫無憐憫心的自得其樂。奇怪的是,他們滿足于無限的太空。而人的重大需求,那包含博愛的有限事物,他們卻并不理解。為有限所承認的進步,這一高貴的辛勞,他們不去想一想。而這一不定限,是在無限和有限方面人與天的結(jié)合而產(chǎn)生的,他們也同樣體會不到。只要能與無極相對,他們就微笑。他們從不感到歡樂,但經(jīng)常心醉神迷。自甘沉溺其中,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人類的歷史在他們看來只是斷篇殘簡,完整并不在此,真正的萬有在外界,何必為人的這類瑣事操心?人有痛苦,這很可能,但請看這顆紅星①升起了!母親沒有奶水,新生兒瀕于死亡,我一點也不知道,但請你察看一下顯微鏡下樅樹的截斷面所形成的奇妙的圓花形!你把最美麗的精致花邊拿來比比看!這些思想家忘記了愛。黃道帶竟使他們專心到看不見孩子在哭泣。上帝使他們見不到靈魂。這是某種思想家的類型,既偉大又渺小。賀拉斯是如此,歌德是如此,拉封丹可能也是如此;對待無限堂堂一表的利己主義,對疾苦無動于衷的旁觀者,天氣晴朗就看不見尼祿,太陽可以為他們遮住火刑臺,望著斷頭臺行刑時還在尋找光線的效果,他們聽不見叫喊、啜泣、斷氣的喘息聲,也聽不見警鐘,對他們來說,只要存在五月,一切都是盡善盡美的,只要頭上有金黃和絳紫色*的云彩,他們就感到心滿意足,并決心享樂直至星光消逝,鳥兒不再囀鳴為止。
①紅星(Aldebaran),金牛座中最亮的一顆星。
他們是光輝燦爛中的黑暗。他們并沒猜想到自己是可憐蟲。無疑地他們就是如此。誰沒有同情之淚也就是一無所見。我們應當贊美并憐憫他們,正如我們既憐憫又贊美一個同時是黑夜又是白晝的人,在他們的眉毛下面沒有眼睛,只有一顆星星在額上。
思想家的冷酷,照某些人看來,這才是一種精深的哲學。就算這樣,但在這種精深中有著欠缺的一面。一個人可以是不朽的,然而又是跛子,伏爾甘①就是一個明證。人可以高人一籌,也有低人一等的地方。大自然中存在著無窮盡的不完整的現(xiàn)象,誰知道太陽是否盲目呢?
①伏爾甘(Vulcain),希臘神話中的跛足火神。
那怎么辦?信賴誰呢?誰敢說太陽虛假呢?①某些天才,某些杰出的人,那些星官們也會失誤?那個在上空,在頂端,在最高峰,在天頂上的東西,它送給大地無窮光明,但它看見的很少,看不清或完全看不見?這難道不令人感到沮喪?不對。在太陽之上究竟還有什么?有上帝。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上午十一時左右,盧森堡公園杳無人跡,景色*迷人。排成梅花形的樹木和花壇在陽光下發(fā)出芬芳的氣息和奪目的色*彩。所有的樹枝在正午的烈日下似乎都在狂喜地相互擁抱。埃及無花果樹叢中鶯群一片啁啾,麻雀在唱凱歌,啄木鳥爬土板栗樹用嘴在樹皮的窟窿里啄著。花壇接受了百合花的合法王位;最尊貴的馨香出自潔白的顏色*。石竹花的芬芳彌漫在空間,瑪麗·德·梅迪契的老白嘴鴉在大樹林中談情說愛。陽光在郁金香上飛金貼紫,使它們發(fā)出火光,這簡直就是一朵五光十色*的火焰。蜜蜂在所有的郁金香花壇四周忙亂地轉(zhuǎn)圈,就象火花上的火星,連同即將到來的陣雨,一切都是艷麗的,喜氣洋溢的;這一再滋潤的雨水,鈴蘭和金銀花正可受益而無須擔驚受怕!燕子低飛顯示了一種可愛的威脅②,這里萬物都浸沉在幸福里,生命是何等的美好,整個自然界處于真誠、救助、支援、父愛、溫存和曙光中。從天而降的思想就象我們吻著孩子的小手那樣溫柔。
①“誰敢說太陽虛假呢?”原文為拉丁文,語出維吉爾之《農(nóng)事詩》“Solem quisdicere falsum audeat?”
②燕子低飛,表示即將下雨,這是種威脅,但由于它飛翔姿態(tài)優(yōu)美,故仍覺得可愛。
樹木下的石像,潔白而裸露,透過陽光的照射,樹蔭給它們穿上了一件衣衫;這些女神身上光線明暗不一,而四周全是光線。大水池周圍,地干得象是烤焦了一樣。常常刮風使得到處都是塵土。晚秋的幾片黃葉在歡快地相互追逐,就象野孩子在嬉戲一樣。
到處一片光明使人感到一種無可形容的慰藉。生命、樹液、暑熱和香氣都在涌溢;從宇宙萬象中我們體會到那種巨大的源泉;在這充滿了愛的微風中,在這往復的反響和反射中,在這肆意揮霍的陽光中,在這無限傾瀉的金色*流體中,使我們感到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在這瑰麗似火的帷幕后面,我們瞥見了主宰億萬星辰的上帝。
多謝細沙,這里沒有一點泥跡,幸虧雨露,這里沒有一?;覊m?;ㄊ礈煲粌簦凰谢贸苫ㄐ螐牡叵旅俺鰜淼慕z絨、綾緞、彩釉和黃金都毫無瑕疵。這種華麗是完美無缺的。園林浸沉在一片歡悅的大自然的靜謐里。一種天上才有的幽靜與千萬種音樂融洽共存,鳥巢中的咕咕聲,蜂群的嗡嗡聲和風的颯颯聲。這個季節(jié)所有的音響和諧地合成一個完美的協(xié)奏;春季的物候井然有序,丁香凋謝了,茉莉迎上來;有些花要遲開,有些昆蟲卻來得很早;六月紅蝶的先鋒隊和五月白蝶的后衛(wèi)隊親如兄弟。梧桐換上新裝。和風使高大華美的栗樹叢此起彼伏,氣勢雄偉。附近兵營的一個老兵在鐵柵欄門外望著說:“這是一個披堅執(zhí)銳全副戎裝的春天。”
整個自然界在進餐,萬物已經(jīng)就席。到時間了。大幅的藍帷幕張掛在天上,寬闊的綠桌布鋪陳在地下,陽光燦爛。上帝供全世界就餐。每種生物都有自己的飼料或糕點。野鴿找到了大麻子,燕雀找到了小米,金翅鳥找到了繁縷,知更鳥找到了蛆蟲,蜜蜂找到了花朵,蒼繩找到了纖毛蟲,翠鳥找到了蒼蠅。它們之間多少存在著相互吞噬的現(xiàn)象,是善和惡神秘的混合,但它們沒有一個是空著肚子的。
兩個被遺棄的孩子來到大池旁,陽光使他們有點昏昏沉沉,他們設法躲藏,這是窮人和弱者在豪華面前的本能畏縮,盡管不是在人前;于是他們躲在天鵝棚后面。
這兒那兒,在順風時,可以斷斷續(xù)續(xù)模糊地聽見叫喊聲、嘈雜聲和一種喧鬧的嗒嗒聲,這就是機槍在響,還有低沉的擊拍聲,這就是在開炮。菜市場那邊的屋頂上冒著煙。一個類似召喚的鐘聲在遠處回響。
這兩個孩子似乎聽不見這些響聲。小的那個不時輕聲說:
“我肚子餓?!?br/>
幾乎和這兩個孩子同時,另外一對也走近了大水池;一個五十歲光景的老人牽著一個六歲的小娃娃,這大概是父子倆。
六歲的小孩手里拿著一塊大蛋糕。
在這一時期,在夫人街和唐斐街上有一些沿河的房屋,配備了盧森堡公園的鑰匙,當公園的鐵柵欄關閉時,房客們可以用它進入園中。后來這種特許取消了。父子倆大概是從一幢這樣的房子里出來的。
兩個窮孩子望見“紳士”走來,便藏得更隱蔽一些。
這是個有產(chǎn)者。也許就是馬呂斯在熱戀時期碰到的那個人。他曾聽到他在這大池旁教訓兒子“凡事不能過分”。他的態(tài)度和藹而高傲,有一張合不攏的嘴,老在笑。這機械的笑容出自牙床大,包不住,露出的是牙齒而不是心靈。孩子拿著咬剩的蛋糕,好象已經(jīng)吃撐了。由于處于動亂時期,孩子穿一身國民自衛(wèi)軍的服裝;而父親仍是有產(chǎn)者的打扮,而這是為了謹慎。
父子倆停在兩只天鵝戲水的大池旁,這個有產(chǎn)者似乎特別欣賞天鵝,他在走路方面和它們也很相象。
這時天鵝正在游泳,這是它們的專長,游的姿態(tài)很優(yōu)美。
如果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注意聽了,并也已到了懂事的年齡,他們就會聽見一個道貌岸然的人所說的話。父親對兒子說:
“賢者活著滿足于無所求。看著我,我的兒子,我不愛奢華。從來不會有人見到我穿著綴有金片或?qū)毷囊路?,我把這些假的光彩讓給那些頭腦有缺陷的人?!?br/>
此刻來自菜市場方面的沉悶的呼叫聲、鐘聲和嘈雜的聲音同時加劇起來。
“這是什么?”孩子問。
父親回答:
“這是慶豐收的土神節(jié)?!?br/>
忽然間,他發(fā)現(xiàn)了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天鵝的綠色*小屋后面。
“這正是開始。”他說。
停了一會兒,他加上一句:
“無zheng府狀態(tài)進入了公園。”
這時兒子咬了口蛋糕,又吐出來,忽然哭了起來。
“你哭什么?”父親問。
“我不餓?!焙⒆诱f。
父親的笑容更為明顯了:
“點心不是非等餓了才吃。”
“我討厭這塊糕點,它不新鮮?!?br/>
“你不要了?”
“不要了?!?br/>
父親向他指指天鵝。
“丟給這些有蹼的鳥吧!”
孩子猶豫不決。他不要糕點,但沒有理由要把它送掉。
父親繼續(xù)說:
“要仁慈,對動物應當有同情心?!?br/>
于是他從兒子那兒拿過糕點,丟進水池。蛋糕掉在離岸很近的水里。
天鵝在距離較遠的池中心忙著吃捕獲的東西。它們既沒有看見這個有產(chǎn)者,也沒有看見蛋糕。
這個有產(chǎn)者感到糕點有白丟的危險,對無謂的損失感到痛心,就設法現(xiàn)出一種焦急的樣子,結(jié)果引起了天鵝的注意。
它們看見水面上漂浮著一樣什么東西,于是就象帆船似的轉(zhuǎn)舵慢慢地游向蛋糕,不失這種白色*珍禽應有的高貴氣派。
“天鵝領會這些手勢①?!边@個有產(chǎn)者說,為自己的俏皮話得意洋洋。
①在法語中“天鵝”(cygne)與手勢(signe)同音,故也可理解為“天鵝理解天鵝”。
這時城中的騷亂忽又增強起來,變得更為凄厲。幾陣風吹來,要比別的更能說明情況?,F(xiàn)在可以聽到清晰的戰(zhàn)鼓聲、叫囂聲、小分隊的槍聲,沉郁的警鐘和炮聲在相互呼應。這時一團烏云忽然遮住了太陽。
天鵝還沒有游到蛋糕那兒。
“回去吧,”父親說,“他們在進攻杜伊勒里宮?!彼プ鹤拥氖?,又說:
“從杜伊勒里宮到盧森堡,只有王位到爵位的距離,這不算遠。槍聲將如驟雨?!?br/>
他望望烏云。
“可能雨也要下了,天也加了進來,王朝的旁支①完了??旎丶野?!”
①指路易-菲力浦。
“我要看天鵝吃蛋糕。”孩子說。
父親回答:
“這太冒失了?!?br/>
于是他把小有產(chǎn)者帶走了。
孩子舍不得天鵝,不住地向大池回頭望,直到梅花形排列的樹木在拐角處遮住了他的視線為止。
與天鵝同時,這時兩個小流浪者也走近了蛋糕。糕點浮在水面上,小的那個眼睜睜地望著,另一個望著走開的有產(chǎn)者。
父親和兒子走上了蜿蜒的小路,這條路通往夫人街那邊樹叢密集的寬大的梯級那里。
當不再看到他們時,大孩子立刻趴在水池的圓邊上,左手抓住邊緣,俯在水上,幾乎要掉下去,他用另一只手伸出棍子挨近蛋糕。天鵝看見對手,動作就加快了,它們的前胸迅速移動,產(chǎn)生了對小漁夫有利的效果,水在天鵝前面向后流,一圈蕩漾著的波紋把糕點推向孩子的棍棒。天鵝剛游到,棍子也正好碰到蛋糕。孩子用一個快速動作來撥蛋糕,他嚇走了天鵝,抓住蛋糕后就站起來。蛋糕浸濕了,但他們又饑又渴。大孩子把糕一分為二,一大一小,自己拿小的,把大的那一半給了弟弟,并對他說:
“拿去填肚子吧?!?br/>
十七 “死去的父親等待將死的孩子”①
①為拉丁文mortuus pater filium mo-riturum expectat。
馬呂斯沖出街壘。公白飛跟著他。但太遲了。伽弗洛什已經(jīng)死去。公白飛捧回了那籃子彈,馬呂斯抱回了孩子。
唉!他心中想,那個父親為他父親所做的,他要在兒子身上報答,可是德納第救回了他活的父親,他呢,他抱回來的是死孩子。
當馬呂斯抱著伽弗洛什走進棱堡時,他象那孩子一樣,臉上也是鮮血淋淋。
他正彎腰抱伽弗洛什時,一顆子彈擦傷了他的頭蓋骨,他并沒有覺察到。
公白飛解下他的領帶包扎馬呂斯的額頭。
大家把伽弗洛什放在停放馬白夫的那張桌子上,并用一塊黑紗蓋住兩個身子,一老一少剛夠用。
公白飛把他取回的籃子里的子彈發(fā)給大家。
這樣每人得到了十五發(fā)。
冉阿讓仍待在老地方,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界石上。當公白飛遞給他十五發(fā)子彈時,他搖搖頭。
“這兒有個少見的古怪人,”公白飛低聲對安灼拉說,“他居然在街壘中不作戰(zhàn)。”
“這并不妨礙他保衛(wèi)街壘。”安灼拉說。
“有一些奇怪的英雄?!惫罪w回答。
古費拉克聽見后,添了一句:
“他跟馬白夫老爹不是一類的?!?br/>
有件事值得指出,向街壘射來的火力對內(nèi)部影響很小。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旋風式戰(zhàn)斗的人,不能理解在這種緊張氣氛中,還能有寧靜的時刻。人們走來走去,隨意聊天,開著玩笑,松松散散。有一個我們認識的人聽見一個戰(zhàn)士在霰彈聲中向他說:“我們好象是單身漢在進午餐?!甭閺S街的棱堡,我們再重復一遍,內(nèi)部看起來的確很鎮(zhèn)定。一切演變和各個階段都已經(jīng)完成或即將結(jié)束,處境已從危急轉(zhuǎn)為可怕,從可怕大概要演變成絕望。隨著處境逐漸變得慘淡,英雄們的光芒把街壘映得越來越紅。安灼拉嚴肅地坐鎮(zhèn)街壘,他的姿勢正如一個年輕的斯巴達人,他立誓要把光禿禿的劍奉獻給憂郁的天才埃比陀達斯。
公白飛腰間圍著圍腰,在包扎傷員,博須埃和弗以伊用伽弗洛什從排長尸體上取來的火藥罐里的火藥在做子彈。博須埃對弗以伊說:“我們不久就要坐上公共馬車到另一個星球去了。”古費拉克象一個少女在仔細整理她的針線盒一樣,在幾塊他拾來放在安灼拉旁邊的鋪路石上安放排列一整套軍械:他的劍杖、他的槍、兩支馬槍和一支手|槍。冉阿讓默不作聲,望著他對面的墻。一個工人用細繩把于什魯大媽的大草帽拴在頭上,他說: “免得中暑?!卑怂箍喙艩柕碌胤降哪贻p人愉快地在閑談,好象急著要最后一次說說家鄉(xiāng)的土話似的。若李把于什魯寡婦的鏡子從鉤子上取下來察看自己的舌頭。幾個戰(zhàn)士在抽屜中找到了一些幾乎發(fā)霉的面包皮,貪婪地吃著。馬呂斯在發(fā)愁,他的父親會對他說些什么呢。
十八 禿鷲成為獵物
我們應該詳述一下街壘里所特有的心理狀態(tài)。一切和這次驚人的巷戰(zhàn)有關的特征都不該遺漏。
不論我們提到的內(nèi)部安謐有多么奇特,這街壘,對里面的人來說,仍然是一種幻影。
在內(nèi)戰(zhàn)中有一種啟示,一切未知世界的煙霧混在這兇暴的烈火中,革命猶如斯芬克司,誰經(jīng)歷過一次街壘戰(zhàn),那就等于做了一個夢。
這些地方給人的感覺,我們已在述及馬呂斯時指出了,我們還將看到它的后果,它超出了人的生活而又不象人的生活。一走出街壘,人們就不知道剛才在那里究竟見到過什么。當時人變得很可怕,但自己并不知道這一點。周圍充滿了人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斗思想,頭腦中充滿了未來的光明。那兒有躺著的尸體和站著的鬼魂。時間長極了,象永恒一樣。人生活在死亡中。一些影子走過去了,這是什么?人們見到了帶血的手;這里有一種可怕的震耳欲聾的聲音,但也有一種駭人的沉默;有張口喊叫的,也有張口不出聲的;人是在煙霧中,也許是在黑夜中。人似乎感到已經(jīng)觸到了不可知的深淵中險惡的淤泥;人看著自己指甲上某種紅色*的東西,其余一概回憶不起來了。
讓我們再回到麻廠街。
突然在兩次炮火齊射中,他們聽見遠處的鐘聲在報時。
“這是中午。”公白飛說。
十二響還未打完,安灼拉筆直站了起來,在街壘頂上發(fā)出雷鳴般的聲音:
“把鋪路石搬進樓房,沿著窗臺和閣樓的窗戶排齊。一半的人持槍,一半的人搬石頭。時間已刻不容緩了。”
一組消防隊員,扛著斧子,排成戰(zhàn)斗隊形在街的盡頭出現(xiàn)了。
無疑的這是一個縱隊的前列。什么縱隊?肯定是突擊縱隊,消防隊奉命摧毀這座街壘,因而總得行動在負責攀登的士兵之前。
他們顯然要進行類似一八二二年克雷蒙-東納先生稱之為“大刀闊斧”的攻打。
安灼拉的命令被正確無誤地飛速執(zhí)行了,因為這樣的迅速正確是街壘和輪船特別需要的,只有在這兩個地方逃跑才成為不可能。不到一分鐘,安灼拉命令把堆在科林斯門口三分之二的鋪路石搬上了二樓和閣樓,第二分鐘還沒過完,這些鋪路石已整齊地壘起來堵住二樓窗戶和閣樓老虎窗的一半。幾個孔隙,在主要的建筑者弗以伊的精心部署下,小槍筒已通出去。窗上的防衛(wèi)很容易辦到,因為霰彈已停止發(fā)射。那兩門炮用實心炮彈瞄準墻的中部轟擊,為了打開一個洞,只要能造成缺口,就發(fā)起突擊。
當指定作最后防御物的鋪路石安置好時,安灼拉命令把他放在馬白夫停尸桌下的酒瓶搬上二樓。
“誰喝這些酒?”博須埃問。
“他們。”安灼拉回答。
接著大家堵住下面的窗戶,并把那些晚上閂酒店大門的鐵門閂放在手邊備用。
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堡壘,街壘是壁壘,而酒店是了望塔。
剩下的鋪路石,他們用來堵塞街壘的缺口。
街壘保衛(wèi)者必須節(jié)約彈藥,圍攻者對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圍攻者用那種令人生氣的從容不迫在進行調(diào)動,不到時候就暴露在火力下,不過這是在表面上,事實上并不是這樣,他們顯得很自在。進攻的準備工作經(jīng)常是有規(guī)律的緩慢,接著,就是雷電交加。
這種延緩使安灼拉能夠再全部檢閱一遍,并使一切更為完備。他感到這些人既然要去死,他們的死應該成為壯舉。
他對馬呂斯說:“我們兩個是領隊。我去里面交代最后的命令。你留在外面負責觀察?!?br/>
馬呂斯于是坐鎮(zhèn)在街壘頂上警戒著。
安灼拉把廚房門釘死,我們還記得,這里是戰(zhàn)地醫(yī)院。
“不能讓碎彈片打中傷員。”他說。
他在地下室簡短地發(fā)出了最后的指示,語氣十分鎮(zhèn)靜,弗以伊聽著并代表大家回答。
“二樓,準備好斧子砍樓梯。有沒有?”
“有。”弗以伊回答。
“有多少?”
“兩把斧子和一把戰(zhàn)斧?!?br/>
“好。我們是二十六個沒倒下的戰(zhàn)士。有多少支槍?”
“三十四?!?br/>
“多八支。這八支也裝上子彈,放在手邊。劍和手|槍插在腰間。二十人待在街壘里,六個埋伏在閣樓和二樓,從石縫中射擊進攻者。不要有一個人閑著。一會兒,當戰(zhàn)鼓擂起進攻號時,下面二十人就奔進街壘。最先到達的崗位最好?!?br/>
布置完了,他轉(zhuǎn)向沙威說:
“我沒有忘了你?!?br/>
他把手|槍放在桌上,又說:
“最后離開屋子的人把這個密探的腦漿打出來?!?br/>
“在這兒嗎?”有一個聲音問。
“不,不要把這死尸和我們的人混在一起。蒙德都巷子的小街壘很容易跨過去。它只有四尺高。那人綁得很結(jié)實,把他帶去,在那兒干掉他?!?br/>
這時有個人比安灼拉更沉著,這就是沙威。
冉阿讓在這時出現(xiàn)了。
他混在一群起義者中間,站出來,向安灼拉說:
“您是司令官嗎?”
“是的?!?br/>
“您剛才謝了我。”
“代表共和國。這街壘有兩個救護人:馬呂斯·彭眉胥和您?!?br/>
“您認為我可以得到獎賞嗎?”
“當然可以?!?br/>
“那我就向您要一次?!?br/>
“什么獎賞?”
“讓我來處決這個人。”
沙威抬起頭,看見冉阿讓,他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動作說:
“這是公正的?!?br/>
至于安灼拉,他在馬槍里重新裝上子彈,環(huán)視一下四周:
“沒有不同意的嗎?”
接著他轉(zhuǎn)向冉阿讓:
“把密探帶走。”
冉阿讓坐在桌子一端,的確已占有了沙威。他拿起手|槍,輕輕的一聲“喀噠”,說明子彈上了膛。
幾乎在同時大家聽到了號角聲。
“注意!”馬呂斯在街壘上面喊。
沙威以他那種獨有的笑容無聲地笑了笑,盯著起義者向他們說:
“你們的健康并不比我好多少?!?br/>
“大家都出來!”安灼拉喊道。
當起義者亂哄哄地沖出去時,讓我們這樣形容一下,沙威朝他們背后嚷了這樣一句話:
“待會兒見!”
十九 冉阿讓報復
剩下了冉阿讓單獨和沙威在一起,他解開那根攔腰捆住犯人的繩索,繩結(jié)在桌子下面。然后做手勢要沙威站起來。
沙威含笑照辦,笑容還是那樣無法捉摸,但表現(xiàn)出一種被捆綁的權(quán)威的優(yōu)越感。
冉阿讓抓住沙威的腰帶,如同人們抓住負重牲口的皮帶那樣,把他拖在自己后面,慢慢走出酒店,由于沙威雙腿被捆,只能跨很小的步子。
冉阿讓手中握著手|槍。
他們經(jīng)過了街壘內(nèi)部的小方場。起義者對即將到來的猛攻全神貫注,身子都轉(zhuǎn)了過去。
馬呂斯單獨一人被安置在圍墻盡頭的左側(cè)邊,他看見他們走過。他心里燃燒著的-陰-森火光,照亮了受刑人和劊子手這一對形象。
冉阿讓不無困難地讓捆著腿的沙威爬過蒙德都巷子的戰(zhàn)壕,但是一刻也不松手。
他們跨過了這堵圍墻,現(xiàn)在小路上只有他們兩人,誰也瞧不見他們。房屋的轉(zhuǎn)角遮住了起義者的視線。街壘中搬出來的尸體在他們前面幾步堆成可怕的一堆。
在這堆死人中可以認出一張慘白的臉,披散著的頭發(fā),一只打穿了的手,一個半裸著的女人的胸脯,這是愛潘妮。
沙威側(cè)目望望這具女尸,分外安詳?shù)匦÷曊f:“我好象認識這個女孩子。”
他又轉(zhuǎn)向冉阿讓。
冉阿讓臂下夾著槍,盯住沙威,這目光的意思是:“沙威,是我。”
沙威回答:
“你報復吧?!?br/>
冉阿讓從口袋中取出一把刀并打開來。
“一把匕首!”沙威喊了一聲,“你做得對,這對你更合適?!?br/>
冉阿讓把捆住沙威脖子的繩子割斷,又割斷他手腕上的繩子,再彎腰割斷他腳上的繩子,然后站起來說:
“您自由了?!?br/>
沙威是不容易吃驚的。這時,雖然他善于控制自己,也不免受到震動,因而目瞪口呆。
冉阿讓又說:
“我想我出不了這里。如果我幸能脫身,我住在武人街七號。用的名字是割風?!?br/>
沙威象老虎似的皺了皺眉,嘴的一角微微張開,在牙縫中嘟囔著:
“你得提防著?!?br/>
“走吧?!比桨⒆屨f。
“你剛才說的是割風,武人街?”
“七號?!?br/>
沙威小聲重復一遍:“七號?!?br/>
他重新扣好他的大衣,使兩肩間筆挺,恢復軍人的姿態(tài),向后轉(zhuǎn),雙臂交叉,一只手托住腮,朝麻廠街走去。冉阿讓目送著他。走了幾步,沙威又折回來,向冉阿讓喊道:
“您真使我厭煩,還不如殺了我?!?br/>
沙威自己也沒有留意,他已不用“你”對冉阿讓說話了。
“您走吧。”冉阿讓說。
沙威緩步離去,片刻后,他在布道修士街的街角拐了彎。
當沙威已看不見了,冉阿讓向天空開了一槍。
他回到街壘里來,說:
“干掉了?!?br/>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馬呂斯忙于外面的事,顧不上注意內(nèi)部,在這之前還沒有仔細瞧捆在地下室后部黑暗中的密探。
當他在日光下看見他跨過街壘去死時,這才認了出來。一個回憶突然在他腦中閃過。他記起了蓬圖瓦茲街的偵察員,這人曾給過他兩支手|槍,就是他馬呂斯目前正在街壘中使用的,他非但想起了他的相貌,而且還記得他的名字。
這個回憶象他的其他思想一樣是模糊不清的,他不能肯定,因而在心里自己問自己:
“他不就是那個對我說過叫沙威的警務偵察員嗎?”
可能還來得及由他出面說一下情?但首先要知道究竟是不是那個沙威。
“安灼拉!”
“什么?”
“那人叫什么名字?”
“哪個人?”
“那個警察。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當然知道。他對我們說了?!?br/>
“叫什么?”
“沙威。”
馬呂斯豎起了身子。
這時聽見一聲槍響。
冉阿讓回來喊著:“干掉了?!?br/>
馬呂斯心里憂郁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二十 死者有理,活人無過
街壘的垂死掙扎即將開始。
一切都使這至高無上的最后一剎那有著悲劇性*的莊嚴:空中那千萬種神秘的爆破聲,在看不見的街道上行動著的武裝的密集隊伍的聲息,騎兵隊斷斷續(xù)續(xù)的奔馳聲,前進的炮兵部隊發(fā)出的沉重的震動聲,齊射的槍聲和大炮聲在迷宮般的巴黎上空回旋,戰(zhàn)爭的金黃|色*煙云在屋頂上冒起來,一種說不上來的有點駭人的怪叫聲從遠處傳來,到處是可怕的火光,圣美里的警鐘此刻已成嗚咽聲,溫和的季節(jié),陽光和浮云點綴著的燦爛的青天,絢麗的時光以及令人恐怖的死氣沉沉的房屋。
因為從昨晚開始,這兩排麻廠街的房屋已變成兩堵墻,兩堵不讓人接近的墻,門窗緊閉,百葉窗也關著。
在那個時代,和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大不相同,當老百姓認為國王賜予的憲章或立法政體這種局面歷時太久,要求結(jié)束的時候,當普遍的憤慨散布在空中,當城市允許掘去它的鋪路石,當起義者向市民輕輕耳語,把口令私下相告而聽者微笑時,這時的居民可以說是充滿了暴動的情緒,他們就成為戰(zhàn)斗者的助手,于是房屋和依賴房屋的臨時堡壘就友愛地成為一體。當形勢尚不成熟,當起義顯然沒有得到人們的贊助,當群眾否定這個運動時,戰(zhàn)斗者就毫無希望了。在起義者的四周,城市變?yōu)樯衬?,人心冷漠,可避難的場所堵死了,街道成為協(xié)助軍隊去奪取街壘的掩蔽地帶。
我們不能突如其來地要老百姓違反他們的意愿而加速前進。誰想強迫老百姓誰倒霉!老百姓決不聽人支配。他們會拋棄起義者,不管他們,這時暴動者便無人理睬了。一所房屋是一塊峭壁,一扇門是一種拒絕,一座建筑物的正面是一堵墻。這堵墻看得見,聽得明,但不愿理睬你。它可以半開著來營救你。不。這堵墻是個法官,它望著你而判你刑。緊閉著門的屋子是何等-陰-沉,它們仿佛已經(jīng)死去,其實里面是活著的。內(nèi)部的生命好象暫時停止了,但卻存在著。二十四小時以來并沒有人出來,可是一個人也不缺。在這石窟中,人們來來去去,睡覺,起床,全家聚集在一起吃喝;人們擔心害怕,這害怕是件可怕的事!害怕可以使人原諒這種可怕的冷淡,害怕中夾雜著驚惶失措,就更情有可原了。有時,這種情況也是有的,懼怕會變?yōu)榧?情,驚駭能變成瘋狂,如同謹慎變成狂怒一樣,從而出現(xiàn)了這句深刻的話:“瘋狂的穩(wěn)重?!睒O端恐懼的火焰可以產(chǎn)生一縷-陰-郁的煙,那就是怒火。“這些人要干什么呢?他們永不知足。他們會連累和平的人們,好象革命還不夠多似的!他們來這兒干什么?讓他們自己去脫身吧!活該,是他們不對,自作自受,與我們無關。我們倒霉的街道被亂彈射擊,這是一群無賴。千萬不要開門?!庇谑欠课菥腿缤瑝災挂粯?。起義者在門前垂死掙扎,他們眼見霰彈和白刃來臨,如果他們叫嚷,他們知道會有人聽見,但不會有人出來,有墻可以保護他們,有人可以營救他們,這些墻有的是肉做的耳朵,但這些人卻是鐵石心腸。
這怪誰?
無人可怪!怪所有的人。
怪生活在一個不完善的時代。
烏托邦轉(zhuǎn)變?yōu)槠鹆x者,由哲學的抗拒轉(zhuǎn)變?yōu)槲溲b的抗拒,從密涅瓦到帕拉斯①,總是冒著風險的,烏托邦急躁冒進成為暴亂,明知自己會有什么結(jié)局,常因操之過急,于是只好屈從,泰然地接受災禍而不是勝利。它毫無怨恨地為那些否認它的人們服務,甚至為他們辯解,它的高尚就在于能忍受遺棄,在障礙面前它不屈不撓,對忘恩負義者溫存體貼。
究竟是否忘恩負義?
從人類的角度來說,是的。
從個人角度來說,不是。
進步是人的生活方式。人類的生活常態(tài)稱之為進步;人類的一致步驟稱之為進步。進步在前進;它天上地下大巡游,要達到巧奪天工的神圣境界;它有時停頓,等待著和落在后面的人群會合;它有它的歇息,此時正在某個即將豁然開朗的出色*的迦南②面前沉思;它也有入睡的長夜;使思想家痛心疾首的一點就是:-陰-影投射在人類的精神上,人在暗中摸索,無法使正在酣睡中的進步蘇醒。
①帕拉斯(Pallas),密涅瓦的另一個名字,她是智慧女神,也是戰(zhàn)神。
②迦南(Chanaan),據(jù)《圣經(jīng)》記載,迦南是上帝賜給以色*列人的圣地。
“上帝可能已死去?!庇幸惶?,熱拉爾·德·奈瓦爾①對本書作者說。他將進步與上帝混為一談,把運動的暫時停止當成上帝的死亡。
①熱拉爾·德·奈瓦爾(Gérarddenerval,1808—1855),法國詩人及文學家。
絕望是錯誤的,進步必然會蘇醒。總之,可以這樣說,它睡著也在前進,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它成長了。當它又站起來時,人們覺察到它高了一些。進步如同河流,不可能永遠平靜;不要筑起堤壩,不要投入石塊;障礙能使河流濺起泡沫,使人類沸騰,從而產(chǎn)生混亂;但在混亂之后,我們就認識到進了一步。在秩序,即全球性*的和平建立之前,在和諧統(tǒng)一普及大地之前,進步總是以革命為驛站的。
進步是什么?我們剛才已經(jīng)說過,是人民永久的生命。
然而有時個人目前的生活抗拒著人類永久的生活。
讓我們毫無隱痛地承認,各人有他不同的利益,他謀求這個利益并保衛(wèi)它而無越權(quán)之罪;為了眼前的打算可以允許一定程度的自私;目前生活有它自己的權(quán)利,并非必須為未來而不斷犧牲自己。目前的一代人有權(quán)在地球上過路,不能強迫他們?yōu)榱撕蟠s短自己的路程,后代和他們是平等的,將來才輪到后代過路?!拔掖嬖谥!庇幸粋€人輕聲說。這個人就是大家。“我年輕,我在戀愛,我老了,我需要休息,我有孩子,我工作,我生財有道,事業(yè)昌盛,我有房屋出賃,我有資金投放在zheng府的企業(yè)里,我幸福,我有妻室兒女,我熱愛這一切,我要活下去,不要干擾我?!边@些原因使這些人有時對人類偉大的先鋒隊極端冷漠。
此外烏托邦,我們得承認,一打仗就離開了自己光芒四射的領域。它是明日的真理,它采用了戰(zhàn)爭的方式,這是昨日使用的手段。它是未來,但卻和過去一般行動。它本是純潔的思想,卻變?yōu)榇直┑男袨椤K谧约旱挠⒂轮袏A雜了暴力,對這暴力它應當負責;這是權(quán)宜之計的暴力,違反原則必定受到懲罰。起義式的烏托邦,手中拿著老軍事規(guī)章戰(zhàn)斗;它槍殺間諜,處死叛徒,它消滅活人并將他們丟入無名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這可是嚴重的事情。似乎烏托邦對光明已喪失信心,光明本是它無敵的永不變質(zhì)的力量。它用利劍打擊,然而沒有一種利劍是單刃的,每把劍都有雙刃,一邊傷了人,另一邊便傷了自己。
作出了這種保留之后,并且是嚴肅的保留之后,我們不得不贊頌——不論他們成功與否——這些為了未來而戰(zhàn)斗的光榮戰(zhàn)士,烏托邦的神甫。即使失敗了,他們?nèi)允强删吹?,也許正因為失敗了,所以更顯得威嚴。一個符合進步的勝利值得人民鼓掌;但一個英勇的失敗更應該得到人民的同情。一個是宏偉的,另一個是崇高的。我們賞識犧牲者遠勝于成功者,我們認為約翰·布朗比華盛頓偉大,比薩康納比加里波的偉大。
總得有人支持戰(zhàn)敗者。
人們對這些為了未來而努力從事、以失敗告終的偉大的人是不公正的。
人們責怪革命者散布恐怖,每個街壘好象都在行兇。人們指責他們的理論,懷疑他們的目的,擔心他們別有用心,并譴責他們的意識。人們責備他們不該抗拒現(xiàn)存的社會制度,不該豎起、筑起并造成大量貧窮、痛苦、罪惡、不滿和絕望,不該從地底下掘起黑暗的石塊,筑起雉堞來進行斗爭。人們向他們叫喊:“你們把地獄的鋪路石都拆毀了!”他們可以回答:“這正說明我們筑街壘的動機是純正的?!雹?br/>
最妥善的辦法當然是和平解決??傊?,我們得承認,當我們見到了鋪路石時,就會聯(lián)想起那只熊②來,社會在為這種好心腸而擔憂。但社會應該自己拯救自己;我們向它的善意呼吁,不需要劇烈的藥劑,通過友好協(xié)商來研究疾苦,查明病情,然而再治愈它,這是我們對社會的勸告。
①法國有句諺語:“地獄的路面是由良好的動機鋪砌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很多有良好動機的人干了壞事”。
②拉封丹寓言《熊和園藝愛好者》中的主角,這只熊想趕走朋友鼻子上的蒼蠅,他用石頭砸蒼蠅,結(jié)果砸死了自己的朋友。
無論如何,這些人,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目光注視著法國,并以理想的堅定邏輯,為了偉大的事業(yè)而戰(zhàn)斗。他們即使倒下,特別在倒下的時候,也是令人敬畏的。他們?yōu)榱诉M步無償?shù)孬I出自己的生命,他們完成了上天的旨意,作出了宗教的行動。到了一定的時刻,象演員到了要接臺詞時那樣,大公無私、照上天劇情所安排的那樣去進入墳墓。這個沒有希望的戰(zhàn)斗,和這泰然自若的消失,他們都能接受,為的是要把從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開始的這一不可抗拒的人的運動,發(fā)展到它那輝煌而至高無上的世界性*的結(jié)局為止。這些士兵是傳教士,法國革命是上帝的行動。
再說,在另一章里已經(jīng)指出的區(qū)別之外,還應增加下面這一區(qū)別:有被人接受的起義,這稱之為革命,也有被人否定的革命,這稱之為暴動。一個起義的爆發(fā),就是一種思想在人民面前接受考驗,如果老百姓擲下黑球,這思想就是一個枯萎的果子,起義便成為輕舉妄動了。
每當空想愿意變成事實時,那時一聲召喚,便立即進行戰(zhàn)爭,但這不是老百姓的作風,這些民族不是時刻都有著英雄和烈士氣質(zhì)的。
他們講究實際。他們一開始就對起義有反感,第一,因為起義的結(jié)果經(jīng)常是一場災難;第二,因為起義的出發(fā)點經(jīng)常是抽象的。
因為,盡忠者總是,并且也僅為理想而獻身,這一點很高尚。起義是狂熱的表現(xiàn)??駸岬念^腦可以發(fā)怒,因而拿起了武器。但任何針對zheng府或政體的起義,矛頭都對得更深遠。譬如,我們要強調(diào)一下,一八三二年的起義領袖,尤其是麻廠街的激進青年所攻擊的,并不完全是路易-菲力浦。大多數(shù)人,在坦率交談時能公正地對待這個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間的君王的優(yōu)點,沒有人憎恨他。在路易-菲力浦身上他們所攻擊的是世襲神權(quán)王位的旁支,正如他們在查理十世身上攻擊的是嫡系。我們已經(jīng)解釋過,他們**法國王朝,主要是想在全世界**人對人的篡奪和特權(quán)對人權(quán)的篡奪。巴黎如果沒有君王,其結(jié)果就是世上將沒有暴君。他們是如此推論的,他們的目標肯定很遙遠,可能很模糊,他們在困難面前退卻,但他們是偉大的。
情況就是這樣。人們?yōu)檫@些幻影獻身;對獻身者來說,這些幻影幾乎總是些夢想,總之,是些混淆了人類堅定信念的夢想。起義者把起義鍍上了金又把它詩意化了。人們一頭扎進這一悲慘事件中去,并被即將從事的事業(yè)所陶醉。誰知道呀!也許會成功。他們?nèi)藬?shù)少,要和整整一支軍隊對抗,但他們?yōu)榱吮Pl(wèi)人權(quán)和自然法,保衛(wèi)每個人不可放棄的主權(quán),保衛(wèi)正義、真理,必要時他們可以象那三百個斯巴達人一樣死去。他們想到的不是堂吉訶德,而是萊翁尼達斯,他們勇往直前,既已投入戰(zhàn)斗,就不后退,低著頭往前沖,希望獲得空前的勝利,更為完善的革命,恢復了自由的進步,希望人類更加偉大,世界得到拯救,最壞也無非是塞莫皮萊罷了。
這些為了進步的交鋒常常遭到失敗,我們剛才已說明了原因。群眾不愿受勇士的驅(qū)使。這些呆滯的人民大眾,他們所以脆弱是因為他們遲鈍,他們害怕冒險的行動,而理想是具有冒險性*的。
此外,我們不能忘記,這兒有一個利益問題,與理想和感情不大相容,有時胃會使心麻痹。
法國的偉大和美麗就在于它不象其他民族那樣肚子凸起,它能較靈便地把繩子系在腰上,它最早覺醒,最后入睡。它前進,它探索。
這正是因為它是藝術(shù)家。
理想無非就是邏輯的最高峰,同樣美就是真的頂端。藝術(shù)的民族同時也是徹底的民族。愛美就是要求光明。因此歐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首先由希臘舉起,再傳到意大利,再傳到法國。神圣的民族先鋒隊!他們在傳遞生命之燈①。
奇妙的是,一個民族的詩意是它進步的原素。文化的分量是由想象力的分量來測定的。但一個傳播文化的民族應該是剛強的。象科林斯②,對了!象西巴利斯③,不行。誰愛懦弱,誰就要衰退。不要當業(yè)余愛好者,也別當有名的演奏家,要做藝術(shù)家。至于文化,不應將其提煉精制,而應使其純化。在這一條件下,我們就能賜予人類理想的模范。
①他們在傳遞生命之燈,原文為拉丁文Vitailampadatradrnt。
②科林斯(Corinthe),古希臘城市,此處指其剛強,曾與雅典、斯巴達抗衡。
③西巴利斯(Sybaris),古意大利城市,居民以柔弱著稱。
現(xiàn)代的理想以藝術(shù)為典型,以科學為手段。照科學辦,我們就能實現(xiàn)詩人的宏偉幻想——社會的美。我們將用 A+B重建樂園。文化發(fā)展到這樣一種程度,精確成了壯麗不可少的成分,科學手段不僅幫助而且充實了藝術(shù)的情感。夢想必須謀劃。本是征服者的藝術(shù),應以科學為支點,這是它的原動力。坐騎的堅固與否是很重要的,現(xiàn)代的智慧,就是以印度天才為運載工具的希臘天才,是亞歷山大騎在大象身上。
被教條僵化或被利欲腐蝕的民族不適宜領導文化。膜拜偶像或金錢會使支配行走的肌肉萎縮,使向上的意志衰退。沉浸在宗教的傳統(tǒng)中或商業(yè)買賣中就會使民族遜色*,降低其水平,同時也縮小了它的視野,使它失去了那為世界目標奮斗的既屬人又屬神的智慧,這智慧本可使這民族成為傳道者。巴比倫沒有理想,迦太基也沒有。雅典和羅馬才具有,并在經(jīng)歷了多少世紀的黑暗后仍保持著文化的光環(huán)。
法國和希臘、意大利有著同樣的民族素質(zhì),它有雅典人的美,羅馬人的偉大。此外,它是善良的。它慷慨獻身,它比其他民族更樂于盡忠,樂于犧牲,可是這種氣質(zhì)時有時無,這樣對于那些法國想走、他們偏要跑,或法國想停下、他們偏要走的人是很危險的。法國也曾多次犯過唯物主義的錯誤,有時,使這超凡的頭腦閉塞的思想一點也不能使人回想起偉大的法國,而只回想起米蘇里州或南卡羅來納州罷了。怎么辦?巨人裝矮子,遼闊的法國有時會突然愛好渺小。就是這樣而已。
對于這種情況無話可說。人民和星宿一樣,有權(quán)暫時隱沒。一切都很好,只要光明重現(xiàn),只要暫時的隱沒不要退化成黑夜就是了。黎明和復活是同義詞,光明的重現(xiàn)和“我”的延續(xù)相同。
讓我們平靜地來看待這些事。死于街壘或流亡,對于忠誠的人來說,在不得已時都是可以接受的。忠忱的真諦,就是忘我。被遺棄者讓他們被遺棄吧,流放者被流放吧,我們只懇求偉大的人民后退時不要退得過遠;不要借口恢復理智,而在下坡路上滑過了頭。
物質(zhì)是存在的,時間是存在的,利益是存在的,肚子是存在的;但肚子不應該是唯一的智慧。目前的生活有權(quán)被重視,我們承認這一點,但永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權(quán)利。唉!登高了有時還會下跌,很遺憾這種事歷史上常常能見到。有一個民族曾顯赫一時,它曾處于理想的境界,然后又陷入污泥并還感到稱心如意。如果有人問它為什么拋棄蘇格拉底去找法斯達夫①,它的回答是:“因為我愛政客?!?br/>
①法斯達夫(Falstaff,1378—1459),英國著名軍官,以沉湎酒色*、厚顏無恥著名。
在回到這次混戰(zhàn)之前再說幾句話。
一次我們此刻所談到的戰(zhàn)爭無非是一種面向理想的痙攣。遇到障礙的進步是病態(tài)的,它就有著這些悲慘的癲癇病。進步的病痛是內(nèi)戰(zhàn),在我們的行程中免不了會遇到。這是這出戲不可避免的一個階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間休息,劇的中心人物是一個社會上的受苦人,劇的真正名字叫“進步”。
進步!
這是代表我們思想經(jīng)常發(fā)出來的呼聲,我們這出劇發(fā)展到現(xiàn)在,它所包含的思想還要經(jīng)受不止一次的考驗,也許我們可以揭去帷幕,至少讓它的光芒能清晰地透露出來。
此刻讀者手邊的這部書,中間不論有怎樣的間斷、例外或缺欠,從頭到尾,從整本到細節(jié)都是從惡走向善,從不公正到公正,從假到真,從黑夜到天明,從欲|望到良心,從腐化到生活,從獸行到責任,從地獄到天堂,從虛無到上帝。它的出發(fā)點是物質(zhì),終止處是心靈;它由七頭蛇開始,以天使告終。
二十一 英雄們
突然襲擊的戰(zhàn)鼓敲響了。
颶風式的猛攻。昨夜在黑暗中,街壘好象被一條蟒蛇悄悄地靠近了?,F(xiàn)在大白天,在敞開的大街上,奇襲肯定是不可能的;此外,強大的兵力已經(jīng)暴露。大炮已開始狂吼,軍隊向街壘猛沖。狂怒現(xiàn)在成為巧妙的技能。一支強大的步兵呈戰(zhàn)列縱隊,在相當?shù)木嚯x內(nèi),平均地安插在國民自衛(wèi)軍和保安警察隊之間,并有無數(shù)聽得到看不見的人作后盾,向大街跑步?jīng)_來,他們擂起戰(zhàn)鼓,吹著軍號,刺刀平端,工兵開路,在槍林彈雨中沉著前進,直抵街壘,象根銅柱那樣把重量壓在一堵墻上。
這堵墻頂住了。
起義者激烈地開火。街壘出現(xiàn)了人在上面競相攀登的場面,它有著一簇象鬃毛樣披散的火光。攻打是如此猛烈,一時間四周全是進攻者;就象獅子對付群狗,街壘擺脫了這些士兵,它被圍攻者覆蓋著,只不過象浪花沖擊懸崖一樣,不一會兒,又重新露出黑色*的巨大峭壁。
縱隊被迫退卻后又在街上密集,他們已沒有掩護,但很可怖,他們用駭人的排槍向棱堡還擊。見過煙火的人將會記起那種稱之為禮花的交叉著的火光,試想這簇禮花不是垂直而是橫著的,每束火花頂端有一顆實心彈、一顆大粒霰彈或一顆散子彈,在一連串的電閃雷鳴中撒播著死亡。街壘正處在它的下方。
雙方的決心是相等的。勇敢在這里近于野蠻,并夾雜著某種殘酷的英雄行為,這首先是來自自我犧牲的精神。在那個時代國民自衛(wèi)軍打起仗來就象輕步兵一樣。軍隊要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起義者卻要繼續(xù)戰(zhàn)斗。在年輕力壯的時候去接受死亡,這使大無畏的精神變?yōu)榀偪瘛;鞈?zhàn)中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了最后時刻所賜予的至高無上的形象。街上堆滿了尸體。
街壘的一頭是安灼拉,另一頭是馬呂斯。安灼拉關心整個街壘,他等待戰(zhàn)機,暫作隱蔽;三個士兵看都沒有看到他,就在他的槍孔前接連倒下。馬呂斯則是不加掩護地作戰(zhàn),成了眾矢之的。他從棱堡頂上露出大半截身子。一個吝嗇的人在發(fā)狂時可以千金一擲,在所不惜,但也沒有比一個冥想者行動起來更可怕的了。馬呂斯既極其可怕又沉思不醒。他在戰(zhàn)斗中的動作如同在夢里一樣,看起來好象是一個鬼魂在打槍。
被包圍者的子彈逐漸耗盡,他們的嘲諷卻還沒有枯竭。在這座墳墓的旋風中,他們還是嬉笑自如。
古費拉克光著腦袋。
“你把帽子弄哪兒去了?”博須埃問他。
古費拉克回答:
“他們老開炮給轟掉了?!?br/>
或者他們還態(tài)度傲慢地評論一番。
“真不明白這些人,”弗以伊辛酸地喊著(他念著一些名字,有些甚至很有名,一些過去軍界中的人士),“他們答應來參加并發(fā)誓幫助我們,他們曾以榮譽擔保,他們是我們的將軍,可是卻拋棄了我們!”
公白飛只報以莊嚴的微笑:
“有些人遵守榮譽信條,好比人們觀察①星星,隔著老遠的距離。”
①此處“遵守”與“觀察”法語是同一個詞:observer。
街壘的內(nèi)部撒滿炸開的彈片,就象下了一場雪。
進攻者人數(shù)眾多,起義者地勢優(yōu)越。起義者在一堵高墻上很近地瞄準那些在尸體和傷兵間踉蹌前進或在陡坡上跌腳絆手的士兵。這街壘筑得這樣牢固真令人嘆服,真不愧是一個固守的陣地,少數(shù)人就可阻擋一個軍團??墒请S時在補充人員并在槍林彈雨中不斷增援的突擊縱隊無情地迫近了,現(xiàn)在正在一點點、一步步、但有把握地前進,象是壓榨機的螺絲在擰緊,軍隊逐漸逼近街壘。
突擊連續(xù)不斷,恐怖越加強烈。
于是在這堆鋪路石上,在這條麻廠街上,展開了一場堪與特洛伊之戰(zhàn)相比的搏斗。這些形容憔悴、衣衫破爛、疲憊不堪的人,十四小時不進食,沒合眼,只剩下幾發(fā)子彈可供射擊,現(xiàn)在正摸著沒有子彈的空口袋;他們幾乎都受了傷,頭或手臂都用發(fā)黑的血污的布條包扎著,衣服的破洞中流出鮮血,有的武器只是管壞槍和舊而鈍的刀,但卻要成為巨人提坦了。街壘曾十次受到圍困、攻打、攀登,但始終未被占領。
要對這次戰(zhàn)斗有個概念,我們可以想象在一堆可怕的勇士身上點起火來,再來觀看這場火災。這不是一場戰(zhàn)斗,這是一個火爐的爐膛。他們的嘴在吞吐火焰,他們的臉非常奇特。這已不再是人的形態(tài);戰(zhàn)士們渾身是火;見到這些在混戰(zhàn)的紅焰中來往的火蛇真是令人膽戰(zhàn)心驚。對雙方同時進行的連續(xù)不斷的大規(guī)模殺戮場面,我們將不予描述,因為只有長篇的英雄史詩才有權(quán)用一萬二千行詩句來敘述一次戰(zhàn)斗。
簡直就象婆羅門教的地獄,十七種地獄中最可怕的一種,在《吠陀》①中被稱為劍林。
肉搏開始了,短兵相接,用手|槍射擊,長刀砍,拳頭打,遠處,近處,從上面,從下面,到處皆是,從屋頂,從酒店窗口,幾個人鉆進了地下室,從通氣洞射擊。這是一對六十的懸殊戰(zhàn)。科林斯的門面已毀去一半,形狀很丑。窗上彈痕累累,玻璃和窗框都已不在,只是一個畸形的洞而已,用鋪路石亂七八糟地堵著。博須埃被殺死了,弗以伊被殺死了,古費拉克被殺死了,若李被殺死了,公白飛正在扶起一個傷兵時被刺刀刺了三下,刺穿了胸,只朝天望了一眼就氣絕了。
馬呂斯繼續(xù)戰(zhàn)斗,渾身是傷,尤其是頭部,滿面鮮血,好象蓋了一塊紅手帕。
安灼拉是唯一沒有受傷的。他沒有了武器,就左右伸手,有個起義者隨便放一把刀在他手里。他的四把劍只剩下了斷片,比弗朗索瓦一世②在馬林雅諾還多一把。
①《吠陀》(Véda),印度最古的宗教文獻和文學作品的總稱。
②弗朗索瓦一世(FrancoisIer,1494—1547),法國國王,一五一五年至一五四七年在位。一五一五年在意大利馬林雅諾城戰(zhàn)勝瑞士人。
荷馬說:“狄俄墨得斯扼殺了住在歡樂的阿利斯巴的特脫拉尼斯的兒子阿希勒;墨西斯特的兒子于利亞除掉了特來梭斯、奧菲提奧斯、埃賽普以及河神阿巴巴萊和無可非難的布科里奧懷孕后生下的兒子貝達希斯;烏利西斯**了貝谷斯的畢弟特;安提羅科**阿培來;波里波特斯**阿斯第耶;波里達馬斯**西蘭的奧多斯;透克洛斯**阿埃達翁。梅岡提奧斯死在歐里畢勒的標槍下。阿伽門農(nóng),英雄之王,打翻了生長在波濤滾滾的沙特諾以斯河所灌溉的懸崖城市中的埃拉多斯?!雹僭谖覀児糯挠⑿凼吩娭邪K共实诎灿脙深^冒火的利刃攻打巨人斯汪蒂坡爾侯爵,侯爵拔起城樓向這位騎士擲去自衛(wèi)。我們的古老壁畫中可以見到布列塔尼和波旁兩個武裝了的公爵,他們帶著徽章和戰(zhàn)盔,騎著馬,握著戰(zhàn)斧,戴著鐵面罩,穿著鐵靴,戴著鐵手套,一匹馬披著銀鼠馬衣,另一匹裹著藍呢;布列塔尼那一位在冠冕的兩角之間有他的獅子為記,波旁的那一位在鐵盔帽舌上裝飾著一大朵百合花。其實要表示堂皇,不需要象伊奉那樣戴著公爵的高頂盔,象埃斯勃朗第安那樣,舉著一個火炬,或象波里達馬斯的父親費來斯那樣,從埃非爾帶回歐菲特王的禮物——一副好甲胄,這只需為一個信仰或為了盡忠獻出生命就夠了。這個天真的小士兵,昨天還是博斯或里摩日的農(nóng)民,腰間別著菜刀,在盧森堡公園孩子們的保姆周圍徘徊,這個年輕的學生,面色*蒼白,專心解剖或看一本書,一個用剪刀剪胡子的金發(fā)少年,把他們兩人集合在一起,向他們鼓吹一下責任心,把他們帶到布什拉街口或在卜朗什-米勃雷死胡同內(nèi)面對面站著,使一個為了自己的旗幟、另一個為了理想而戰(zhàn),讓雙方都認為是在為祖國而戰(zhàn);斗爭將很激烈,這兩個對抗著的步兵和外科醫(yī)生,他們投在人類斗爭的大戰(zhàn)場上的影子可與多虎的里西君王美加萊在和偉大的與神明相等的埃阿斯②肉博時所投的影子相媲美。
①以上人名均系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及《奧德賽》中之英雄。
②埃阿斯(Ajax),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希臘英雄。主將阿喀琉斯死后,埃阿斯與奧德修斯爭奪阿喀琉斯的武器,奧德修斯用計取勝,埃阿斯自殺而死。
二十二 一步一步
當時活著的領隊人只剩下隊長安灼拉和馬呂斯在街壘的兩端,由古費拉克、若李、博須埃、弗以伊和公白飛堅持了很久的中部已抵擋不住了。炮火雖沒有轟出可通行的缺口,卻在棱堡的中部截了一個相當大的凹形。這兒的墻頂已被炮彈打塌,掉下來的碎石亂瓦有的倒向里,有的倒向外,積累成堆,使屏障內(nèi)外形成了兩個斜坡,外面的成了有利于攻打的斜坡。
發(fā)動了一次決定性*的突擊,這次突擊成功了。兵士舉著如林的刺刀向前猛沖,勢不可檔;突擊縱隊密集的戰(zhàn)斗行列在陡坡頂上的煙火中出現(xiàn)了,這時大勢已去,在中部抗御的起義人群混亂地退卻了。
有些人燃起了一線模模糊糊的求生的欲|望,他們不愿在這槍林彈雨中束手待斃。這時保全自己的本能使他們發(fā)出嗥叫,人又重新回復到動物的狀態(tài)。他們被迫退到棱堡后部一所七層的樓房前面。這所房屋是可以救命的。它從上到下關得緊緊的,象砌了一堵墻似的。在軍隊進入棱堡之前,有充分的時間來打開又關上一扇門,只要一剎那就夠了。這門忽然半開但又立即關上,對這些絕望的人來說,這就是生命。房屋后面,有大路可以逃跑,空曠無阻。他們開始用槍托捶門,用腳踢門,又喊又叫,合掌哀求,可是沒有人來開。在四樓的窗口,只有死人的頭在望著他們。
但是安灼拉和馬呂斯,還有七八個聚在他們身旁的人,飛跑過去保護他們。安灼拉向士兵們叫喊:“不要近前!”一個軍官不聽從,安灼拉殺死了他。此刻他在棱堡小后院中,緊靠著科林斯的房屋,他一手持劍,一手握槍,把酒店的門打開,攔住進攻者。他向那些絕望的人大聲說:“只有這扇門是開的?!彼蒙碜友谧o他們,獨自一人應付一個戰(zhàn)斗營,讓他們在他身后過去。大家都沖進去。安灼拉揮舞著馬槍,此刻起到一根棍棒的作用,這一著耍棍棒的人稱之為“蓋薔薇”,用來挫倒他四周和前面的刺刀,自己最后一個進門;這時出現(xiàn)了可怖的一剎那,士兵們要進門,起義者要關門。那門關得這樣猛,結(jié)果在關緊之后,可以見到一個抓住門框的士兵的五個斷指粘在門框上。
馬呂斯留在外面,一顆子彈打碎了他的鎖骨,他感到暈眩而倒了下來。這時他閉上了眼睛,但還意識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對珂賽特最后的懷念在他心頭縈回,他剛剛有時間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我成了俘虜,要被槍斃了?!苯又突枇诉^去。
安灼拉在逃入酒店的人中沒有見到馬呂斯時,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是此刻人只有時間考慮自己的死。安灼拉閂上門閂,插上插銷,把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了兩下,再鎖上掛鎖,這時外面猛烈敲打,士兵用槍托,工兵用斧子。進攻者麇集在門前,開始圍攻酒店。
士兵們,可以這樣說,都充滿了狂怒。
炮長之死激怒了他們,更糟的是,在攻打前幾小時,士兵中流傳著起義者摧殘俘虜?shù)恼f法,據(jù)說在酒店里有一具無頭士兵的尸體。這種必然會帶來災禍的流言蜚語經(jīng)常伴隨著內(nèi)戰(zhàn),也正因為這類謠傳,后來引起了特蘭斯諾南街的事件①。
①一八三四年四月十四日,zheng府軍進攻特蘭斯諾南街壘時,從十二號房屋里射出一槍,傷一軍官,軍隊在攻入街壘后進行血腥屠殺。
當門已堵住后,安灼拉向其他人說:“我們死也必須使對方付出很高的代價?!?br/>
然后他走向躺著馬白夫和伽弗洛什的長桌。黑布下是兩個筆直僵硬的形體,一大一小,兩張臉在冷冰冰的裹尸布的褶裥下面隱約可辨。一只手從尸布下露出來垂向地面,這是老人的手。
安灼拉彎腰吻了這只可敬的手,頭天晚上他曾吻過他的額頭。
這是他一生中僅有的兩次吻。
我們扼要地說,街壘之戰(zhàn)好比底比斯城門之戰(zhàn),酒店之戰(zhàn)等于薩拉戈薩的巷戰(zhàn),這種抗拒是頑強的。對戰(zhàn)敗者不饒命,沒有談判的可能,人們拼死廝殺。當絮歇說:“投降!”帕拉??怂够卮穑骸芭趹?zhàn)后拼刺?!庇谑掺斁频暝馐芡粨艄ハ聲r什么都使上了:有鋪路石從窗口和屋頂如雨般傾瀉打擊圍攻者,使士兵們遭到可怕的傷亡因而怒不可遏,有從地窖和閣樓打出來的槍,有猛烈的攻打,有狂暴的抗擊,最后,門攻破后,就是瘋狂的殺盡滅絕。進攻者沖進酒店,倒地的破門板絆住了他們的腳,竟找不到一個戰(zhàn)士。盤旋的樓梯被斧子砍斷,橫在樓下廳堂中,幾個受傷者剛斷了氣,所有未被殺死的人都在二樓,從本是樓梯通道的天花板的洞口,猛烈地開了火。這是他們最后的子彈。當子彈用盡了,這些瀕于死亡的猛士已沒有任何彈藥,他們每人手中拿兩個安灼拉儲備的瓶子(我們前面提到過),他們用這易碎的駭人的粗棒對付攀登者。這是裝了鏹水的瓶子。我們?nèi)鐚嵉財⑹鲞@種凄慘的殘殺。被圍者,真可嘆,把一切東西都變?yōu)槲淦?。希臘的火硝并未傷害阿基米得的聲譽,沸滾的松脂也無損于巴亞爾①的名聲;一切戰(zhàn)爭都是恐怖的,沒有選擇的余地。包圍軍的機槍手,自下而上雖有些不便,殺傷力仍很可觀。天花板洞口四周很快被一圈死人的頭圍著,流淌著長條的鮮血。那些嘈雜聲真無法形容;在緊閉的火熱的濃煙中就象在黑夜中作戰(zhàn)一樣,已到非筆墨所能形容的恐怖程度。這種地獄中的搏斗已沒有人性*,這已不是巨人對付大漢,這象密爾頓和但丁,而不象荷馬。惡魔在進攻,鬼魂在頑抗。
這是殘酷的英雄主義。
①巴亞爾(Bayard,1475?—1524),法國騎士,被同代人譽為“大無畏而又無可責難的騎士”。
二十三 俄瑞斯忒斯挨餓,皮拉得斯酣醉①
①此處俄瑞斯忒斯影射安灼拉,皮拉得斯影射格朗泰爾。
最后,疊人成梯,再利用斷梯,爬上墻,攀住天花板,劈傷洞口最后幾個抵抗者,二十個左右的進攻者,有士兵、國民自衛(wèi)軍和保安警察隊,大家亂成一團,一大半人在驚心動魄的攀登中面部受傷,流血使眼睛看不見東西。他們怒不可遏,野性*大發(fā),沖進了二樓室中。那里只有一個人還站著,這就是安灼拉。他一無子彈,二無利劍,手中只有一管槍筒,槍托已在侵入者的頭上敲斷了。他把彈子臺橫在自己和進攻者之間,自己退至屋角,目光炯炯,昂首挺立。他握著斷槍,神情可怖,致使無人近前。突然一聲大叫:
“這是頭頭,是他殺死了炮長。他倒挑了個地方,倒也不壞,就讓他這樣待著,就地槍決!”
“開槍吧?!卑沧评f。
他摔掉手里的槍筒,兩臂交叉,挺起胸等著。
英勇就義總是令人感動的。一旦安灼拉叉起雙臂,接受死刑,震耳的廝殺聲在屋中頓時寂靜下來,混亂狀態(tài)立刻平息,變?yōu)閴瀳霭愕拿C穆。安灼拉手無寸鐵,一動不動,凜然不可犯。這年輕人,似乎對嘈雜聲施展了一種壓力,是唯一沒有受到一點傷的人。他舉止高貴,渾身沾滿鮮血,神態(tài)動人,象不會受傷的人那樣無動于衷,好象單憑他那鎮(zhèn)靜的目光就迫使這兇狠的人群懷著敬意來槍殺他。他那英俊的容貌,此刻再加上他的傲氣,使他容光煥發(fā),他好象既不知疲勞,也不會受傷,經(jīng)過了這可怕的二十四小時,仍面色*紅潤鮮艷。事后一個證人在軍事法庭上談到的人可能就是他:“有一個暴動者,我聽見大家叫他阿波羅。”①一個國民自衛(wèi)軍瞄準安灼拉后,又垂下他的武器說:“我感到似乎要去槍殺一朵花?!?br/>
①此處指安灼拉容貌英俊,和阿波羅相似。
十二個人在安灼拉的角落對面組成了一個小隊,默默地準備好他們的武器。
然后一個班長叫了一聲:“瞄準!”
一個軍官打斷了說:
“等一會兒?!?br/>
他問安灼拉:
“需要替您蒙上眼睛嗎?”
“不要?!?br/>
“是不是您殺了我們的炮長?”
“是的?!?br/>
格朗泰爾已經(jīng)醒了一會兒了。
格朗泰爾,我們記得,從昨晚起他就睡在酒店的樓上,坐在椅子上,撲倒在桌上。
他和從前的那種比喻完全一樣:死醉。這種可惡的迷人的烈性*酒精使他昏睡。他的桌子太小,對街壘起不了作用,所以就留下給他了。他老是保持同一種姿勢,胸部俯向桌面,頭平伏在手臂上,周圍有著玻璃杯、啤酒杯和酒瓶。他沉重的睡眠有如冬眠的熊和吸足了血的螞蟥,排槍齊射、炮彈、霰彈從窗口打進他所在的屋內(nèi),甚至連襲擊驚人的叫囂,一切對他都不起作用。對炮聲他有時以鼾聲作答。免得使自己醒來,他好象在等著一顆子彈。好幾個尸體躺在他的四周,乍一看他和這些死去的沉睡者是分不清的。
喧囂不曾吵醒一個醉漢。寂靜反而使他醒來。這種怪現(xiàn)象不止一次地被人見到。四周坍塌的一切格朗泰爾都一無知覺,坍塌好象使他睡得更穩(wěn)。在安灼拉面前停止的喧囂對這位昏睡者也起了震撼的作用。等于一輛飛跑著的車子突然停下來一樣,車中的酣睡者因此醒來。格朗泰爾突然直起身來,撐開兩臂,揉揉眼睛望望,打個呵欠,終于明白了。
醉性*過去就象拉開帷幕。醉漢一眼就全部理解了幕布遮住的一切。種種情況都在他腦中浮現(xiàn),他不知道二十四小時以來發(fā)生過什么事,但剛一睜眼,就全明白了。頭腦突然又清醒過來,沉醉時的模糊不清,那迷惑頭腦的霧氣,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擺脫不開的清清楚楚的現(xiàn)實。
士兵們盯著那個退在角落里的安灼拉,他象被彈子臺隱蔽著一樣,一點也沒看見格朗泰爾。班長正準備再一次發(fā)令:“瞄準!”這時他們忽然聽見一個洪亮的聲音在旁邊喊著:
“共和國萬歲!我也是一個?!?br/>
格朗泰爾站起來了。
他錯過了的整個戰(zhàn)斗的無限的光輝,此刻在變得高尚的醉漢目光中閃耀著。
他重復說著“共和國萬歲!”并用堅定的步伐穿過這間房,靠著安灼拉站到一排槍前。
“你們一次打兩個吧!”他說。
又轉(zhuǎn)向安灼拉溫和地問他:
“你允許嗎?”
安灼拉微笑著握了握他的手。
這微笑尚未結(jié)束,排槍就響了。
安灼拉,中了八槍,靠著墻象被子彈釘在那兒一樣,只是頭垂下了。
格朗泰爾被**在他腳下。
不久以后,士兵們把最后幾個藏在房子頂部的暴動者趕了下來,他們穿過一個木柵欄對準閣樓放槍。人們在閣樓中交戰(zhàn)。有人把人從窗口扔了出來,有幾個還是活的。兩個正在設法扶起打壞了的公共大馬車的輕騎兵,被閣樓里打來的兩槍送了命。一個穿罩衫的人被拋了出來,肚子被刺刀戳穿,倒在地上呻吟。一個士兵和一個暴動者同時從瓦礫坡上滑下來,互不松手,兇猛地扭在一起摔下來。在地窖里也進行著同樣的搏斗,叫喊聲、槍聲以及野蠻的踐踏聲,然后突然寂靜下來,街壘被占領了。
士兵們開始搜查四周的房屋并追捕逃亡者。
二十三 俘虜
馬呂斯確實被俘了,他做了冉阿讓的俘虜。
當他摔倒的時候,一只手從后面緊抱住他,雖已失去知覺,他仍能感到是被抓住了,這只手是冉阿讓的。
冉阿讓沒有參加戰(zhàn)斗,他只是冒著危險待在那兒。沒有他,在這瀕危的緊要關頭,沒有人會考慮到受傷者。幸而有他,屠殺時他好象神人一樣無處不在,把倒下的人扶起來,送到地下室包扎好。間歇時,他修整街壘。但類似打人、攻擊、或個人的自衛(wèi)等決不會出自他的手。他默不作聲地幫助人。再說,他只有少數(shù)擦傷的地方。子彈看不中他。如果自殺是他來到這座墳墓時的一個夢想,在這方面他可沒有成功,但我們懷疑他會去考慮自殺這一違反宗教的行為。
冉阿讓,在斗爭的濃煙中,好象沒看見馬呂斯,其實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他。當一槍把馬呂斯**時,冉阿讓如老虎般敏捷地一蹦,向他撲過去,象擒住一個獵物那樣,把他帶走了。
旋風式的攻打此刻非常猛烈地集中在酒店門口和安灼拉的身上,因此沒有人看見冉阿讓,他用雙臂托著暈過去的馬呂斯,走過了這失去鋪路石的街壘戰(zhàn)場,在科林斯房屋的拐角處消失了。
我們記得這拐角處形成了一個伸向大街的海岬,它形成一個幾尺見方的能擋住槍彈和霰彈、也能擋住人的視線的地方。有時在火災中也有一間沒有燒著的房間,在最狂暴的海上,在岬角的另一邊或暗礁的盡頭,會有一個平靜的小角落,就是在這種街壘內(nèi)部的梯形隱蔽處愛潘妮斷了氣。
冉阿讓在這兒止了步,把馬呂斯輕輕地放在地上,他緊靠著墻并用目光四面掃視。
當時處境危急。
目前,可能在兩三分鐘以內(nèi),這堵墻還是一個掩體,但怎么能逃出這個屠殺場呢?他回想起八年前,他在波隆梭街時的焦慮,他是如何脫身的,這在當時是困難的,而在今日則是不可能的了。他面前是一所無情的七層聾屋,好象只住著那個俯首窗外的死人,他右邊是堵塞小化子窩的相當?shù)桶慕謮?,跨過這障礙似乎容易,但在這障礙物的頂上可以見到一排刺刀尖,那是戰(zhàn)斗隊,防守在街壘外邊,埋伏著。毫無疑問跨越這街壘,那就是引來排槍的射擊,誰敢冒險在這鋪路石堆的墻上探頭,誰就要成為六十發(fā)槍彈的目標。他左邊是戰(zhàn)場,死亡就在這墻角的后面。
怎么辦?
只有一只小鳥才能逃脫。
必須立刻作出決定,找到辦法,打定主意。在他幾步之外正在作戰(zhàn),幸虧所有的人都在激烈地爭奪一個點,就是酒店的門;但是如果有一個士兵,只要有一個,想到繞過房屋,或從側(cè)面去攻打,那就一切都完了。
冉阿讓望望他前面的房屋,看看身旁的街壘,然后又帶著陷入絕境的強烈感情望望地,心里十分混亂,想用眼睛在地上挖出一個窟窿。
由于專心注視,不知什么模糊然而可以捕捉的東西在這垂死掙扎的時刻顯現(xiàn)出來并在他的腳旁形成了,好象是目光的威力使得心愿實現(xiàn)了似的。他看見幾步以外,在那堵外面被無情地守衛(wèi)著和窺伺著的矮墻腳下,有一扇被一堆塌下的鋪路石蓋住一部分的鐵柵欄門,它是安在地上的。這鐵門,用粗的橫鐵棍制成,大致有兩平方尺。支撐它的鋪路石框架已被掘掉,鐵柵欄好象已被拆開。透過鐵條可以看到一個-陰-暗的洞口,一個類似煙囪的管道或是貯水槽的總管子。冉阿讓沖過去,他越獄的老本領好象一道亮光在腦中一閃。搬開鋪路石,掀起鐵柵欄,背起一動不動象尸體般的馬呂斯,降下去;馱著這重負,用手肘和膝頭使勁,下到這種幸而不深的井里,再讓頭上的重鐵門再落下來;鋪路石受震后又倒下來,有些落在門上,這時冉阿讓腳踏在鋪了石塊的低于地面三米的地上;他象一個極度興奮的人那樣,用巨人的力氣、雄鷹的敏捷完成了這些動作,為時不過幾分鐘。
冉阿讓和昏迷的馬呂斯進入到一種地下長廊里。
這兒,無比安全,極端寂靜,是漆黑的夜。
過去他從大街上落進修女院時的印象又出現(xiàn)在眼前,但今天他背負的不是珂賽特,而是馬呂斯。
此刻他只勉強聽到在他上面,象一種模糊不清的竊竊私語一樣,那攻占酒店時驚人的喧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