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兒飛走
梁曉聲
田維同學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而且,也是很好的。
她曾是我所開的選修課的學生。每次上課她都提前幾分鐘來到教室,從沒遲到過,也從沒在教室里吃過東西,或在我講課時伏于桌上。更沒在我講課時睡著過……
分明的,她和同宿舍的一名女生很要好。往常是,她們雙雙走入教室,每并坐第一排或第二排。
她不是那類人在課堂,心不在焉的學生。
有次課間,我問她倆:“你們形影不離似的,是不是互相之間很友愛?。俊?/p>
她倆對視一眼,都微微一笑。
和田維同宿舍的那一名女生說:“是?。 ?/p>
田維,卻什么也沒說,目光沉靜地看著那一位女同學,表情欣慰。
大約就是在那一堂課后,我在自己的教師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田維寫給我的一封信。她的字,寫的是別提多么的認真了。筆劃工整,接近著仿宋體。兩頁半筆記本紙的一封信,竟無一處勾改過。她對標點符號之運用,像對寫字一樣認真。即使在我們中文系的學生中,對漢字書寫及標點符號如許認真者,是不多的。僅就此點而言,她也是一名應(yīng)該選擇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學生。
那封信使我了解到,她不幸患著一種接近是血癌的疾病。自此,我再見到她,心情每一沉郁。然而,我眼中的她,一如以往是一名文文靜靜的小女生。我覺得她的內(nèi)心,似乎是波瀾不驚的。在那一班女生中,她也確乎是看起來小的。不僅指她的身個兒,還指她給我的特殊印象——在我看來,她仿佛仍懷有一顆潔凈的初中女生的心。俗世染人,現(xiàn)而今,有那樣一顆潔凈心的初中女生,大約也是不多的吧?
后來,我曾單獨和與她同宿舍的那一名女生談過一次話,囑咐她:“既然你們是好朋友,更要關(guān)愛我們的田維,若有什么情況,及時向老師通告?!?/p>
她責無旁貸地回答:“我會的?!?/p>
于是,我對那一名女生也印象很深了。
某一節(jié)課上,我要求幾名同學到黑板前,面向大家,發(fā)表對一部電影 的看法。也請?zhí)锞S到黑板前,對記名同學的評說給出分數(shù),并陳述她自己的給分原則。那幾名同學有些像參賽選手,而田維如同評委主席。
沒想到田維給出的分數(shù)竟極為服眾。她的陳述言簡意賅,同樣令大家滿意。我想,一個事實肯定是,那一堂課上,她的中文能力表現(xiàn)良好,又加深了我對她的印象……
其后她缺了好多堂課,我暗問她的室友,得到的回答是——“田維又住院了?!?/p>
一個“又”字,使我沉默無語。
田維又出現(xiàn)在課堂上時,我什么都沒有問她,若無其事似的。但講課時,總會情不自禁地看著她。在我眼里,她不僅是大學女生,還是女孩兒。我沒法不格外關(guān)注我班上的這一個女孩。
學期考試時,田維早早地就到教室里了。那一天她很反常,坐到了最后一排去。
考題是散文或評論,任選一篇,沒有任何一名同學預(yù)先知道考題。
我不明白田維為什么要坐到最后一排去。我猜測也許是她的一種下意識使然——比如毫無準備的現(xiàn)場寫作格外感到壓力,比如那一天覺得自己身體狀態(tài)不好。所以,作為監(jiān)考老師,我又不由得經(jīng)常將目光望向她,在內(nèi)心里對她說:田維,只要你寫夠了兩千字,哪怕愧對“寫作”二字,老師也會給你及格的……
她卻始終在埋頭寫著。止筆沉思之際,也并不抬起頭來。
在五十余份考卷中,出乎我意料的是——田維的卷面狀態(tài)最佳。字跡更工整了,行段清晰,一目了然,標點符號也標得分明,規(guī)范,正確。
那是五十余份考卷中唯一一份考生自己一處也未勾改過的考卷;一如她曾寫給我的信。
那也是五十余份考卷中唯一一份我一處都未改錯的考卷;肯定的,那種情況對于任何一位判中文考卷的老師都是不多見的。
散文題有兩則——《雪》或《雨》,可寫景,可敘事。田維選擇了《雪》,敘事寫法。寫到了自己的童年,寫到了奶奶對她的愛。我至今仍記得她寫到的某些細節(jié)——冬天放學回家,奶奶一見到她,立刻解開衣襟,將她那雙凍得通紅的小手緊夾在奶奶溫 暖的腋下……感冒從小對她就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奶奶在冬季來臨之前,為她做了一身厚厚的棉衣褲,使她穿上了像小熊貓,自己覺得好笑,奶奶卻極有成就感……
在大學中文學子們的寫作中,內(nèi)容自戀的現(xiàn)象多,時髦寫作的現(xiàn)象多,無病呻吟的現(xiàn)象多,真情寫作卻是不怎么多的。
田維落在考卷上的那些文字,情真意切。
我給了她99分,亦或100分。
我記不清了,總之是全班最高分。
我不認為我給她的分數(shù)是有失標準的。
我只承認,我給予田維的分數(shù),具有主張的性質(zhì)。
排開我自己的想法不談,即使由別位老師來判,在那五十余份考卷中,田維的分數(shù)也必然將是最高的,只不過別位老師,也許不會像我一樣重視她的考卷所體現(xiàn)出的示范意義……
她竟悄悄地走了,我心愀然。
她竟在假期里悄悄地走了,老師們和同學們都沒能一起送她走,這使我們更加難過。
田維是一名熱愛中文的女學子。
也是一名極適合學中文的女學子。
我們教的中文,是主張從良好情懷的心里發(fā)芽的中文。
這樣的一顆心,田維無疑是有的。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她目光里那一種超乎她年齡的沉靜,對于我們都意味著些什么了。
經(jīng)常與死神波瀾不驚地對視的人,是了不起的人。
田維作為中文女學子,之所以對漢字心懷莊重,我以為也許還是基于這樣的想法——要寫,就認認真真地寫。而且,當成一次寶貴的機會來對待。
這令我不但愀然,亦以肅然,遂起敬。
蝶兒飛走了……
讓我們用哀思低唱一曲《詠蝶》……
2007年9月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