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朋友,叫張亦文。我們都喊他老張。其實他也不老,就三十。他是一個電腦工程師,本來呢,這樣的人,在美國,都應該被喊成James Zhang之類的。但是我們叫慣了老張,他也就聽慣了。這讓我暗暗地對他有一點同情——如果有誰喊我“老劉”,我肯定很受傷。因為如果都被喊成老劉了,還有什么前途可言?這個老什么什么的,讓人聯(lián)想
起某縣某局某科的科長,而且是副的,一輩子也沒撲騰起來的那種。哪見過有點前途的人被喊成老什么什么的,會有人叫張柏芝“老張”嗎?會有人叫張朝陽“老張”嗎?所以說,如果“詩意”有一個反義詞,那就是“老張”;如果“希望”有一個反義詞,它也是“老張”。
但是我說的這個老張倒也不介意。仔細想想也是,他做的很多事,挺像一個“老張”才能做的事,比如他吃飯?zhí)貏e快,還把袖子撈起來;他特別快地吃完飯后,會說:今天我請客。再比如,他會使以下的句子聽上去特別順口:
“老張,我要去中國城買很多東西,你幫我去扛吧。”
“老張,今天有個哥們欺負我,你幫我去揍他一頓吧.”
總而言之,老張對“老張”這個詞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地進行了發(fā)揮,使老張這個詞中的社會責任感得到了充分的演繹。
我和老張,是很暖昧過一陣的。有一段他經(jīng)常打電話給我,一聊就到深更半夜.談人生。談理想。談雞毛蒜皮。我也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人,一個拒絕成為“老劉”的人,和一個資深的“老張”,為什么有這么多可聊。
“你別叫我老張了,叫我亦文吧?!庇幸惶?,老張突然跟我說。
“好吧,老張?!蔽乙欢哙?,答應了下來。
我想,他的意思是說,我喜歡你。但是,作為老張,他無法說出這么詩意的話,于是他用一個極其委婉的方式,表達了這個意思。這個委婉的方式就是:叫我亦文吧。
老張是不可能談戀愛的——頂著“老張”這個詞的人,頂多可以來個“中年喪偶,覓體健貌端的中年女子一名”,但是亦文可以。他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要和我戀愛,必須先把“老張”這個詞從我嘴里扼殺了。但是我積重難返,喊不出亦文。而且,亦文,多酸啊。再說了,“亦文,你幫我去中國城扛東西吧”,聽上去就不太對勁,是吧?“亦文”后面應該跟的句子是:“亦文,你為什么離開我?!為什么?!”或者,“亦文,這么多年了,我還沒有忘記你”云云??偠灾?,我們這些窮光蛋的飯桌上需要一個老張,而“亦文”最好還是滾回瓊瑤阿姨的小說里去.
但是我又不忍心讓老張失望。當我意識到張亦文戀愛的希望,與他的“去老張化”休戚相關,我就更覺得不忍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只有焦慮地在“喂”、“哎”、“嗨”之間顛沛流離。直到有一天,一個朋友跟我說:你知道嗎?一只蚊子被拔掉腿之后,變得像一粒米,也就是“蚊米”。
我突然茅塞頓開,“蚊米”,就是它了。
我和張亦文談判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說服了他,讓我叫他蚊米。我的大意是:雖然蚊子不是很可愛,但是沒有了腿的蚊子就不一樣了,它變得像一粒米,而米是很可愛的東西,所以蚊米也是很可愛的東西。我說了很久,說得天都黑了。張亦文看著口干舌燥的我,起了側(cè)隱之心。他哭喪著臉,好像自己的四肢給拔掉了一樣,說:好吧,蚊米就蚊米。
而我,則高興得要死。蚊米多好啊,在我和他之間,建立了一個進退自如的距離。如果他是“老張”,那我就不能進;而如果他是“亦文”,那我就不能退。但是,現(xiàn)在好了,他變成了蚊米,既可以去中國城扛東西,又可以從地平線上詩情畫意地升起。而且,下面這句話怎么聽怎么合理:
“蚊米,我要去中國城買東西,你幫我去扛吧。對了,現(xiàn)在街上百合花賣得特別便宜,你知道吧,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