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運用了前一章結尾時所談到的前四個規(guī)則,你就完成了分析閱讀的第一個階段。這四個規(guī)則在告訴你一本書的內容是關于什么,要如何將架構列成綱要?,F(xiàn)在你準備好要進行第二個階段了。這也包括了四個閱讀規(guī)則。第一個規(guī)則,我們簡稱為“找出共通的詞義”。
在任何一個成功的商業(yè)談判中,雙方找出共同的詞義,也就是達成共識(coming to terms),通常是最后一個階段。剩下惟一要做的就是在底線上簽字。但是在用分析閱讀閱讀一本書時,找出共通的詞義卻是第一個步驟。除非讀者與作者能找出共通的詞義,否則想要把知識從一方傳遞到另一方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詞義(term)是可供溝通的知識的基本要素。
※ 單字vs.詞義
詞義和單字(word)不同—至少,不是一個沒有任何進一步定義的單字。如果詞義跟單字完全相同,你只需要找出書中重要的單字,就能跟作者達成共識了。但是一個單字可能有很多的意義,特別是一個重要的單字。如果一個作者用了一個單字是這個意義,而讀者卻讀成其他的意義,那這個單字就在他們之間擦身而過,他們雙方沒有達成共識。只要溝通之中還存有未解決的模糊地帶,就表示沒有達成溝通,或者頂多說還未達成最好的溝通。
看一下“溝通”(communication)這個字,字根來自“共通”(common)。我們談一個社群(community),就是一群有共通性的人。而溝通是一個人努力想要跟別人(也可能是動物或機器)分享他的知識、判斷與情緒。只有當雙方對一些事情達成共識,譬如彼此對一些資訊或知識都有分享,溝通才算成功。
當知識溝通的過程中產生模糊地帶時,雙方惟一共有的是那些在講在寫、在聽在讀的單字。而只要模糊地帶還存在,就表示作者和讀者之間對這些單字的意義還沒有共識。為了要達成完全的溝通,最重要的是雙方必須要使用意義相同的單字—簡單來說,就是,找出共通的詞義達成共識。雙方找出共通的詞義時,溝通就完成了,兩顆心也奇跡似地擁有了相同的想法。
詞義可以定義為沒有模糊地帶的字。這么說并非完全正確,因為嚴格來說,沒有字是沒有模糊地帶的。我們應該說的是:當一個單字使用得沒有模糊意義的時候,就是一個詞義了。字典中充滿了單字。就這些單字都有許多意義這一點而言,它們幾乎都意義模糊。但是一個單字縱然有很多的意義,每一次使用卻只能有一種意義。當某個時間,作者與讀者同時在使用同一個單字,并采取惟一相同的意義時,在那種毫無模糊地帶的狀態(tài)中,他們就是找出共通的詞義了。
你不能在字典中找到詞義,雖然那里有制造詞義的原料。詞義只有在溝通的過程中才會出現(xiàn)。當作者盡量避免模糊地帶,讀者也幫助他,試著跟隨他的字義時,雙方才會達成共識。當然,達成共識的程度有高下之別。達成共識是作者與讀者要一起努力的事。因為這是閱讀與寫作的藝術要追求的終極成就,所以我們可以將達成共識看作是一種使用文字的技巧,以達到溝通知識的目的。
在這里,如果我們專就論說性作家或論說性的作品來舉例子,可能會更清楚一些。詩與小說不像論說性的作品—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傳達廣義知識的作品—那么介意文字的模糊地帶。有人說,最好的詩是含有最多模糊地帶的。也有人很公允地說,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不時會故意在作品中造成一些模糊。這是關于詩的重要觀點,我們后面會再討論這個問題。這是詩與其他論說性、科學性作品最明顯的不同之處。
我們要開始說明第五個閱讀規(guī)則了(以論說性的作品為主)。簡略來說就是:你必須抓住書中重要的單字,搞清楚作者是如何使用這個單字的。不過我們可以說得更精確又優(yōu)雅一些:規(guī)則五,找出重要單字,透過它們與作者達成共識。要注意到這個規(guī)則共分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找出重要單字,那些舉足輕重的單字。第二部分是確認這些單字在使用時的最精確的意義。
這是分析閱讀第二階段的第一個規(guī)則,目標不是列出一本書的架構綱要,而是詮釋內容與訊息。這個階段的其他規(guī)則將會在下一章討論到,意義也跟這個規(guī)則一樣。那些規(guī)則也需要你采取兩個步驟:第一個步驟是處理語言的問題。第二個步驟是超越語言,處理語言背后的思想涵義。
如果語言是純粹又完美的思想媒介,這些步驟就用不著分開來了。如果每個單字只有一個意義,如果使用單字的時候不會產生模糊地帶,如果,說得簡短一點,每個單字都有一個理想的共識,那么語言就是個透明的媒介了。讀者可以直接透過作者的文字,接觸到他內心的思想。如果真是如此,分析閱讀的第二個階段就完全用不上了。對文字的詮釋也毫無必要了。
當然,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不必難過,想刻意制造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理想語言的方案—像是哲學家萊布尼茲和他學生想要做的事—也是枉然。事實上,如果他們成功了,這世上就不再有詩了。因此,在論說性的作品中,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善用語言。想要做到這一點,惟一的路就是當你在傳遞、接受知識時,要盡可能巧妙地運用語言的技巧。
因為語言并不是完美的傳遞知識的媒介,因而在溝通時也會有形成障礙的作用。追求具備詮釋能力的閱讀,規(guī)則就在克服這些障礙。我們可以期望一個好作者盡可能穿過語言所無法避免形成的障礙,和我們接觸,但是我們不能期望只由他一個人來做這樣的工作。我們應該在半途就跟他相會。身為讀者,我們應該從我們這一邊來努力打通障礙。兩個心靈想透過語言來接觸,需要作者與讀者雙方都愿意共同努力才行。就像教學,除非被教的學生產生呼應的活力,否則光靠老師是行不通的。作者也是一樣,不論他寫作技巧如何,如果讀者沒有呼應的技巧,雙方就不可能達成溝通。如果不是這樣,雙方不論付出多大的努力,各行其是的閱讀和寫作技巧終究不會將兩個心靈聯(lián)系在一起。就像在一座山的兩邊分頭鑿隧道一樣,不論花了多少力氣,如果雙方不是照著同樣的工程原理來進行計算,就永遠不可能相遇。
就像我們已經指出的,每一種具備詮釋能力的閱讀都包含兩個步驟。暫且用些術語吧,我們可以說這些規(guī)則是具有文法與邏輯面向的。文法面向是處理單字的。邏輯面向是處理這些單字的意義,或說得更精確一點,是處理詞義的。就溝通而言,每個步驟都不可或缺。如果在運用語言時毫無思想,就沒有任何溝通可言。而沒有了語言,思想與知識也無法溝通。文法與邏輯是藝術,它們和語言有關;語言與思想有關,而思想又與語言有關。這也是為什么透過這些藝術,閱讀與寫作的技巧會增進的原因。
語言與思想的問題—特別是單字與詞義之間的差異—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我們寧愿冒著重復的風險,也要確定這個重點被充分了解。這個重點就是,一個單字可能代表許多不同的詞義,而一個詞義可以用許多不同的單字來解釋。讓我們以下面的例子來做說明。在我們的討論中,“閱讀”這兩個字已經出現(xiàn)過許多不同的意義。讓我們挑出其中三個意義:當我們談到“閱讀”時,可能是指(1)為娛樂而閱讀;(2)為獲得資訊而閱讀;(3)為追求理解力而閱讀。
讓我們用X來代表“閱讀”這兩個字,而三種意義以a,b,c來代替。那么Xa,Xb,Xc代表什么?那不是三個不同的單字,因為X始終并沒有改變。但那是三種不同的詞義—如果你身為讀者,我們身為作者,都知道X在這里指的是什么意思的話。如果我們在一個地方寫了Xa,而你讀起來卻是Xb,那我們寫的,你讀的都是同一個單字,卻是不同的意義。這個模糊的意義會中止,或至少妨礙我們的溝通。只有當你看到這個單字的時候所想的字義跟我們想的一樣,我們之間才有共同的思想。我們的思想不會在X中相遇,而只會在Xa,Xb或Xc中 相遇。這樣我們才算找出共通的詞義。
※ 找出關鍵字
現(xiàn)在我們準備要為找出共通詞義的這個規(guī)則加點血肉了。怎樣才能找出共通詞義?在一本書中,要怎樣才能找出那些重要的字,或所謂的關鍵字來?有一件事你可以確定:并不是作者所使用的每一個字都很重要。更進一步說,作者所使用的字大多數(shù)都不重要。只有當他以特殊的方法來運用一些字的時候,那些字對他來說,對身為讀者的我們來說,才是重要的。當然,這并不是百分之百的,總有程度之不同。或許文字多少都有重要性,但我們所關心的只是在一本書中,哪些字要比其他的字更重要一些。在某種極端情況下,一個作者所用的字可能就和街坊鄰居的遣詞用字是一模一樣的。由于作者所用的這些字跟一般人日常談話是相同的,讀者應該不難理解才對。他很熟悉這些字眼的模糊地帶,也習慣于在上下文不同的地方看出不同的含義來。
譬如愛丁頓(A. S. Eddington)的《物理世界的本質》》(The Nature of the Physical World)一書出現(xiàn)“閱讀”這個字的時候,他談的是“儀表閱讀”(pointer-readings),專門以科學儀器上的指針與儀表為對象的閱讀。他在這里所用的“閱讀”,是一般常用的意思之一。對他來說那不是特殊的專業(yè)用語。他用一般的含義,就可以說明他要告訴讀者的意思。就算他在這本書其他地方把“閱讀”作為其他不同的意義來用—譬如說,他用了個“閱讀本質"(reading nature)的句子—他還是相信讀者會注意到在這里一般的“閱讀”已經轉換為另一個意義了。讀者做不到這一點的話,他就沒法跟朋友談話,也不能過日常生活了。
但是愛丁頓在使用“原因"(cause)這個字的時候就不能如此輕松了。這可能是個很平常的字眼,但是當他在討論因果論的時候用到這個字,肯定是用在一個非常特別的意義上。這個字眼如果被誤解了,他和讀者之間一定會產生困擾。同樣的,在本書中,“閱讀”這個字眼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不能只以一般的看法來運用。
一個作者用字,泰半和一般人談話時的用字差不多—這些字都有不同的意義,講話的人也相信隨著上下文的變化,對方可以自動就找出其不同的意義。知道這一點,有助于找出那些比較重要的字眼。然而,我們不要忘了,在每天的日常談話中,不同的時間、地點下,同一個熟悉的字也可能變得沒那么熟悉。當代作者所使用的字,大多都是今天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含義。你會懂,是因為你也活在今天。但是閱讀一些過去人所寫的書,要找出作者在當時時空背景下照大多數(shù)人習慣而使用的那些字眼的意思,就可能困難許多了。加上有些作者會故意用古字,或是陳舊的含義,就更增加了復雜度。這問題就跟翻譯外文書是一樣的。
盡管如此,任何一本書中的泰半字句,都可以像是跟朋友說話中的遣字用詞那樣閱讀。打開我們這本書,翻到任何一頁,用這樣的方法算算我們使用了哪些字:介詞、連接詞、冠詞,以及幾乎全部的動詞、名詞、副詞與形容詞。在這一章,到目前為止其實只出現(xiàn)了幾個重要的字關鍵:“單字”、“詞義”、“模糊”、“溝通”,或頂多再加一兩個其他重要的字。當然,“模糊”顯然是最重要的字,其他的字眼都跟它有關。
如果你不想辦法了解這些關鍵字所出現(xiàn)的那些段落的意思,你就沒法指出哪些字是關鍵字了。這句話聽起來有點矛盾。如果你了解那些段落的意思,當然會知道其中哪幾個字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并不完全了解那些段落的意思,很可能是因為你并不清楚作者是如何使用一些特定的字眼。如果你把覺得有困擾的字圈出來,很可能就找出了作者有特定用法的那些字了。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如果作者所用的都只是一般日常用語的含義,對你來說就根本不存在有困擾的問題了。
因此,從一個讀者的角度來看,最重要的字就是那些讓你頭痛的字。這些字很可能對作者來說也很重要。不過,有時也并非如此。
也很可能,對作者來說很重要的字,對你卻不是問題—因為你已經了解了這些字。在這種狀況下,你與作者就是已經找出共通的詞義,達成共識了。只有那些還未達成共識的地方,還需要你的努力。
※ 專門用語及特殊字匯
到目前為止,我們談的都是消極地排除日常用語的方法。事實上,你也會發(fā)現(xiàn)一些對你來說并不是日常用語的字,因而發(fā)現(xiàn)那是一些重要的字眼。這也是為什么這些字眼會困擾到你。但是,是否有其他方法能找出重要的字眼?是否有更積極的方法能找出這些關鍵字?
確實有幾個方法。第一個,也是最明顯的信號是,作者開誠布公地強調某些特定的字,而不是其他的字。他會用很多方法來做這件事。他會用不同的字體來區(qū)分,如加括號,斜體字等記號以提醒你。他也會明白地討論這些字眼不同的意義,并指出他是如何在書中使用這些不同的字義,以引起你對這些字的注意?;蚴撬麜柚@個字來命名另外一個東西的定義,來強調這個字。
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在歐幾里得的書中,“點”、“線”、“面”、“角”、“平行線”等是最重要的字眼,他就無法閱讀歐幾里得的書了。這些字都是歐幾里得為幾何學所定義的一些東西的名稱。還有另外一些重要的字,像是“等于”、“整體”、“部分”等,但這些字都不是任何定義的名稱。你因為從定理中看到這些字眼而知道是重要的字。歐幾里得在一開始就詳述了這些主要的定理,以便幫助你了解書的內容。你可以猜到描述這些定理的詞義都是最根本的,而那些底下劃了線的單字,就是這些詞義。你對這些單字可能不會有什么問題,因為都是一般口語里使用的單字,而歐幾里得似乎就是想這樣使用這些字的。
你可能會說,如果每個作者都像歐幾里得一樣,閱讀這件事沒什么困難嘛!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盡管有人認為任何主題都能用幾何的方法來詳細敘述。在數(shù)學上行得通的步驟—敘述和證明的方法—不一定適用于其他領域的知識。但無論如何,我們只要能指出各種論述的共通點是什么就夠了。那就是每一個知識領域都有獨特的專門用語(technical vocabulary)。歐幾里得一開頭就將這些用語說明得一清二楚。其他用幾何方法寫作的作者,像伽利略或牛頓也都是如此。其他領域,或用其他不同寫法寫的書,專門用語就得由讀者自己找出來了。
如果作者自己沒有指出來,讀者就要憑以往對這個主題的知識來尋找。如果他在念達爾文或亞當‘斯密的作品之前,有一些生物學或經濟學的知識,當然比較容易分辨出其中的專門用語。分析一本書的架構的規(guī)則,這時可能幫得上忙。如果你知道這是什么種類的書,整本書在談的主題是什么,有哪些重要的部分,將大大幫助你把專門用語從一般用語中區(qū)分出來。作者的書名、章節(jié)的標題、前言,在這方面也都會有些幫助。
舉例來說,這樣你就可以明白對亞當·斯密而言,“財富”就是專門用語,“物種”則是達爾文的專門用語。因為一個專門用語會帶出另一個專門用語,你只能不斷地發(fā)現(xiàn)同樣形式的專門用語。你很快就能將亞當·斯密所使用的重要字眼列出來了:勞工、資本、土地、薪資、利潤、租金、商品、價格、交易、成品、非成品、金錢等等。有些字則是在達爾文的書中你一定不會錯過的:變種、種屬、天擇、生存、適應、雜種、適者、宇宙。
某些知識領域有一套完整的專門用語,在一本這種主題的書中找出重要的單字,相形之下就很容易了。就積極面來說,只要熟悉一下那個領域,你就能找出這些專門的單字;就消極面來說,你只要看到不是平常慣見的單字,就會知道那些字一定是專門用語。遺憾的是,許多領域都并未建立起完善的專門用語系統(tǒng)。
哲學家以喜歡使用自己特有的用語而聞名。當然,在哲學領域中,有一些字是有著傳統(tǒng)涵義的。雖然不見得每個作者使用這些字的時候意思都相同,但這些字討論某些特定問題的時候,還是一些專門用語。可是哲學家經常覺得需要創(chuàng)造新字,或是從日常用語中找出一些字來當作是專門用語。后者常會誤導讀者,因為他會以為自己懂得這個字義,而把它當作是日常用語。不過,大多數(shù)好的作者都能預見這樣的困擾,只要出現(xiàn)這樣的字義時,都會事先做詳盡的說明解釋。
另外一個線索是,作者與其他作者爭執(zhí)的某個用語就是重要的字。當你發(fā)現(xiàn)一位作者告訴你某個特定的字曾經被其他人如何使用,而他為什么選擇不同的用法時,你就可以知道這個字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在這里我們強調的是專門用語的概念,但你絕不要把它看得太狹隘了。作者還有些用來闡述自己主旨及重要概念,數(shù)量相對而言比較少的特殊用語(special vocabulary)。這些字眼是他要作分析與辯論時用的。如果他想要作最初步的溝通,其中有一些字他會用很特殊的方法來使用,而另外一些字則會依照這個領域中傳統(tǒng)的方法來運用。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這些字對他來說都重要無比。而對身為讀者的你來說,應該也同樣重要才對。除此之外,任何其他字義不明的字,對你也很重要。
大多數(shù)讀者的問題,在于他們根本就不太注意文字,找不出他們的困難點。他們區(qū)分不出自己很明白的字眼與不太明白的字眼。除非你愿意努力去注意文字,找出它們所傳遞的意義,否則我們所建議幫助你在一本書里找出重要字句的方法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如果讀者碰到一個不了解的字不愿意深思,或至少作個記號,那他不了解的這個字就一定會給他帶來麻煩。
如果你在讀一本有助于增進理解力的書,那你可能無法了解這本書里的每一個字,是很合理的。如果你把它們都看作是日常用語,像是報紙新聞那樣容易理解的程度,那你就無法進一步了解這本書了。你會變成看書就像在看報紙一樣—如果你不試著去了解一本書,這本書對你就一點啟發(fā)也沒有了。
大多數(shù)人都習慣于沒有主動的閱讀。沒有主動的閱讀或是毫無要求的閱讀,最大的問題就在讀者對字句毫不用心,結果自然無法跟作者達成共識了。
※ 找出字義
找出重要的關鍵字只是開始的工作。那只是在書中標明了你需要努力的地方而已。這第五個閱讀規(guī)則還有另一個部分。讓我們來談談這個部分的問題吧!假設你已經將有問題的字圈出來了,接下來怎么辦?
有兩種主要的可能:一是作者在全書每個地方用到這個字眼的時候都只有單一的意義,二是同一個字他會使用兩三種意義,在書中各處不斷地變換字義。第一種情況,這個單字代表著單一的詞義。使用關鍵字都局限于單一意義的例子,最出名的就是歐幾里得。第二種情況,那些單字就代表著不同的詞義。
要了解這些不同的狀況,你就要照下面的方法做:首先,要判斷這個字是有一個還是多重意義。如果有多重意義,要看這些意義之間的關系如何。最后,要注意這些字在某個地方出現(xiàn)時,使用的是其中哪一種意義??纯瓷舷挛氖欠裼腥魏尉€索,可以讓你明白變換意義的理由。最后這一步,能讓你跟得上字義的變化,也就是跟作者在使用這些字眼時一樣變化自如。
但是你可能會抱怨,這樣什么都清楚了,可是什么也不清楚了。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掌握這許多不同的意思呢?答案很簡單,但你可能不滿意。耐心與練習會讓你看到不同的結果。答案是:你一定要利用上下文自己已經了解的所有字句,來推敲出你所不了解的那個字的意義。不論這個方法看起來多么像是在繞圈子,但卻是惟一的方法。
要說明這一點,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定義的例子。定義是許多字組合起來的。如果你不了解其中任何一個字,你就無法了解為這些定義內容而取名的那個字的意思了?!包c”是幾何學中基本的字匯,你可以認為自己知道這個字的用法(在幾何學中),但歐幾里得想要確定你只能以惟一的意義來使用這個字。他為了讓你明白他的意思,一開始就把接下來要取名為“點”的這個東西詳加定義。他說:“點,不含有任何部分?!保ˋ point is that which has no part.)
這會怎樣幫助你與他達成共識呢?他假設,你對這句話中的其他每一個字都了解得非常清楚。你知道任何含有“部分”的東西,都是一個復雜的“整體"(whole)。你知道復雜的相反就是簡單。要簡單就是不要包含任何部分,你知道因為使用了“是”(is)和“者"(that
which)這些字眼,所指的東西一定是某種“個體”(entity)。順便一提的是,依此類推,如果沒有任何一樣實體東西是沒有“部分”的,那么歐幾里得所談的“點”,就不可能是物質世界中的個體。
以上的說明,是你找出字義的一個典型過程。你要用自己已經了解的一些字義來運作這個過程。如果一個定義里的每個字都還需要去定義時,那沒有任何一個東西可以被定義了。如果書中每個字對你來說都陌生無比,就像你在讀一本完全陌生的外文書一樣的話,你會一點進展也沒有。
這就是一般人所說的,這本書讀起來就像是希臘文的意思。如果這本書真的是用希臘文寫的,可能這樣說還公平一些。但他們只是不想去了解這本書,而不是真的看到了希臘文。任何一本書中的字,大部分都是我們所熟悉的。這些熟悉的字圍繞著一些陌生的字,一些專門用語,一些可能會給讀者帶來困擾的字。這些圍繞著的字,就是用來解讀那些不懂的字的上下文。讀者早就有他所需要的材料來做這件事了。
我們并不是要假裝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們只是堅持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否則,沒有任何人能借著讀書來增進理解力。事實上,一本書之所以能給你帶來新的洞察力或啟發(fā),就是因為其中有一些你不能一讀即懂的字句。如果你不能自己努力去了解這些字,那就不可能學會我們所談的這種閱讀方法。你也不可能作到自己閱讀一本書的時候,從不太了解進展到逐漸了解的境界。
要做到這件事,沒有立竿見影的規(guī)則。整個過程有點像是在玩拼圖時嘗試錯誤的方法。你所拼起來的部分越多,越容易找到還沒拼的部分,原因只不過剩下的部分減少了。一本書出現(xiàn)在你面前時,已經有一堆各就各位的字。一個就位的字就代表一個詞義。當你和作者用同樣一個意思來使用這個字的時候,這個字就因為這個意思而被定位了。剩下的那些字也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可以這樣試試,那樣試試,幫它們找到自己的定位。你越了解那些已經就位的文字所局部透露的景象,就越容易和剩余的文字找出共通的詞義來拼好全景。每個字都找到定位,接下來的調整就容易多了。
當然,這當中你一定會出錯的。你可能以為自己已經找到某個字的歸屬位置與意義,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字更適合,因而不得不整體重作一次調整。錯誤一定會被更正的,因為只要錯誤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整個全圖就拼不出來。一旦你在這樣的努力中有了找出共通詞義的經驗后,你很快就有能力檢驗自己了。你會知道自己成功了沒有。當你還不了解時,你再也不會漫不經心地自以為已經了解了。
將一本書比作拼圖,其中有一個假設其實是不成立的。當然,一個好的拼圖是每個部分都吻合全圖的。整張圖形可以完全拼出來。理想上一本好書也該是如此,但世界上并沒有這樣一本書。只能說如果是好書,作者會把所有的詞義都整理得很清楚,很就位,以便讀者能充分理解。這里,就像我們談過的其他閱讀規(guī)則一樣,壞書不像好書那樣有可讀性。除了顯示它們有多壞之外,怎么閱讀它們這些規(guī)則完全幫不上。如果作者用字用得模糊不清,你根本就搞不清楚他說的是什么。你只會發(fā)現(xiàn)他并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
但是你會問了,如果一個作者使用一個字的多重意義,難道就不是用字用得模糊不清嗎?作者使用一個字,特別是非常重要的字時,包含多重意義不是很平常的事嗎?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不是。第二個答案是:沒錯。所謂用字模糊不清,是使用這個字的多重意義時,沒有區(qū)別或指出其中相關的意義。(譬如我們在這一章使用“重要”這個詞的時候可能就有模糊不清的現(xiàn)象,因為我們并沒有清楚強調這是對作者來說很重要,還是對讀者來說很重要。)作者這么做,就會讓讀者很難與他達成共識,但是作者在使用某個重要的字眼時,如果能區(qū)別其中許多不同的意義,讓讀者能據(jù)以辨識,那就是和讀者達成共識了。
你不要忘了一個單字是可以代表許多不同詞義的。記住這件事的一個方法,是區(qū)分作者的用語(vocabulary)與專業(yè)術語(terminology)之間的不同。如果你把重要的關鍵字列出一張清單,再在旁邊一欄列出這些字的重要意義,你就會發(fā)現(xiàn)用語與專業(yè)術語之間的關系了。
另外還有一些更復雜的情況。首先,一個可以有許多不同意義的字,在使用的時候可以只用其中一個意義,也可以把多重意義合起來用。讓我們再用“閱讀”來當例子。在本書某些地方,我們用來指閱讀任何一種書籍。在另一些地方,我們指的是教導性的閱讀,而非娛樂性的閱讀。還有一些其他地方,我們指的更是啟發(fā)性的閱讀,而非只是獲得資訊。
現(xiàn)在我們用一些符號來比喻,就像前面所做的,這三種不同意思的閱讀,就分別是Xa,Xb及Xc。第一個地方所指的閱讀是Xabc,第二個地方是Xbc,第三個是Xc。換句話說,如果這幾個意思是相關的,那我們可以用一個字代表所有的狀況,也可以代表部分的狀況,或只是一種狀況。只要把每一種用法都區(qū)分清楚,每次使用這個字就有一個不同的詞義。
其次,還有同義字的問題。除非是數(shù)學的作品,否則一個同樣的字使用了一遍又一遍,看起來很別扭又無趣。因此許多好作者會在書中使用一些意義相同或是非常相似的不同的字,來代替行文中那些重要的字眼。這個情況跟一個字能代表多重意義的狀況剛好相反,在這里,同一個詞義,是由兩個以上的同義字所代表的。
接下來我們要用符號來解釋這個問題。假設X跟Y是不同的兩個字,譬如說是“啟發(fā)”與“領悟”。讓a代表這兩個字都想表達的一個意思,譬如說“理解力的增進”,那么Xa與Ya雖然字面不同,代表的卻是同樣的詞義。我們說閱讀讓我們“領悟”,或說閱讀給我們“啟發(fā)”,說的是同樣的一種閱讀。因為這兩個句子說的是同樣的意義。字面是不同的,但你要掌握的詞義卻只有一種。
當然,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以為作者每次更換字眼就更換了詞義,那就和你以為他每次使用同一個字都用的是同一個詞義一樣,犯了大錯。當你將作者的用語與專業(yè)術語分別記下來的時候,要把這一點放在心上。你會發(fā)現(xiàn)兩種關系。一種是單一個字可能與好幾個詞義有關,而一個詞義也可能與好幾個字有關。
第三點,也是最后一點,就是片語(phrase)的問題。如果一個片語是個獨立的單位,也就是說它完整,可以當一個句子的“主語"(subject)或“謂語"(predicate),那就可以把它當一個單一的字來看。這個片語就像單一的字一樣可以用來形容某件事。
因此,一個詞義,可以只用一個字,也可以用一個片語來表達。所有單字與詞義之間的關系,都成立于片語與詞義之間的關系。兩個片語所代表的可能是同一個詞義,一個片語也可能表達好幾個詞義,這完全要看組成片語的字是如何應用的。
一般說來,一個片語比較不會像單一的字那么容易產生模糊不清的情況。因為那是一堆字的組合,上下文的字都互相有關聯(lián),因而單個的字的意思都比較受局限。這也是為什么當作者想確定讀者能充分了解他意思的時候,會喜歡用比較細致的片語來取代單字的原因。
再作一個說明就應該很清楚了。為了確定你跟我們對于閱讀這件事達成了共識,我們用類似“啟發(fā)性的閱讀”的句子來代替“閱讀”這兩個字。為了更確定清楚,我們又用了類似“如何運用你的心智來閱讀一本書,也就是如何讓自己從不太理解到逐漸理解的一個過程”的長句子來說明一個詞義,這個詞義也就是本書最強調的一種閱讀。但這個詞義卻分別用了一個字、一個片語及一個長句子來作說明。
這是很難寫的一章,可能也是很難讀的一章。原因很清楚。如果我們不用一些文法與邏輯的字眼來說明文字與詞義之間的關系,我們所討論的閱讀規(guī)則就沒辦法讓你完全清楚地理解。
事實上,我們所談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如果要完全說清楚可能要花上許多章的篇幅。我們只是將最核心部分說明清楚了。我們希望我們的說明足以在你練習時提供有用的指導。你練習得越多,越會感激那些錯綜復雜的問題。你也會想知道一些文學與隱喻的用字方法,抽象與具象字眼之區(qū)別,以及特殊名稱與普通名稱之分。你也會對所謂定義這件事感興趣:定義一個字和定義一件事的差別是什么?為什么有些字無法定義的,卻有明確的意義,等等等等。你會想要找出所謂“文字的情緒性用途”是什么意思?那就是運用文字喚醒情緒,感動一個人采取行動,或是改變思想,這是與傳達知識不同的用途。你甚至會有興趣了解日常“理性”(rational)的談話,與“情緒性”(bizarre)或“瘋狂”(crazy)的對話有何不同—后兩種談話是精神狀態(tài)受到干擾,使用的每個字都很怪異,出乎意外,卻又有清楚的弦外之音。
如果因為練習分析閱讀而引發(fā)你的興趣,你可以利用這種閱讀多讀一點和這些主題相關的書。在閱讀這些書時,你會獲得更多的好處,因為你是在閱讀的經驗中,提出了自己的問題而去找這些書的。文法與邏輯學,是架構以上這些規(guī)則的基礎,如果你想研究這兩門學問,必須實際運用才有用。
你也可能并不想再研究下去。就算你不想,只要你肯花一點精神,在讀一本書的時候,找出重要的關鍵字,確認每個字不同意義的轉換,并與作者找出共通的詞義,你對一本書的理解力就會大大增加了。很少有一些習慣上的小小改變,會產生如此宏大的效果。